江子辰
時間已過去半年了,隔著一百多個雞零狗碎的日子,我還能看到那天發(fā)生的事,就像隔著屏幕看電視劇。劇情的火藥味已經(jīng)被時光沖淡,但那殘留的痛楚和不堪,依然令人無法釋懷。
那天天氣不錯,一切如常。我也跟平時一樣,在云中散步。
我能看見風,信不信由你。空中的風就像海里的浪,有時輕聲細語,有時無端咆哮。不同的是,海浪是平面的,在地平線上起伏。風經(jīng)常豎著,貼著墻面跑。我們經(jīng)常泡在風中,就像泡在涼薄的日子里。
風不懂禮貌,來來去去不會事先通知,它橫沖直撞,肆無忌憚。無來由地,一陣風就刮過來了,我在半空中搖晃,像老鐘的鐘擺。我額上、臉上豆大的汗珠,被風一吹,紛紛墜落。我不知道它們的歸宿,會是哪里。
在這個半生不熟的城市,熱鬧冷漠的城市,我經(jīng)常在半空中瞭望,腳下的道路四通八達,但在霧霾里,我總是看不清這些道路通往哪里。當然,每一次的瞭望或多或少總有新發(fā)現(xiàn),只是一轉(zhuǎn)眼就忘了。潦草的生活,記憶淺。
只有一點印象深刻,那就是匆忙的人流像蟻群蠕動。雖然看不清表情,聽不到腳步聲,但是能感覺到焦慮和慌亂。眾多的焦慮和慌亂形成大磁場,磁力線甩到半空中,使我和伙伴們的磁場很容易對接上。
這天,我的目光在風中飄蕩時又有新發(fā)現(xiàn),我發(fā)現(xiàn)腳下的街區(qū)隱藏著許多八卦圖,有的藏在樹叢里,有的浮在路徑上?;铎`活現(xiàn)。不知是自然造化,還是人工炮制。
八卦圖本是蜘蛛原創(chuàng),后來被人類剽竊,蜘蛛也沒辦法,這就是弱肉強食。
我說:“表哥你看,那里有幾個八卦圖?!?/p>
表哥歪頭端詳,點頭說:“嗯,像?!?/p>
我說:“這里這么多八卦圖,應(yīng)該叫八卦街才對,怎么叫真理街?”
表哥說了句什么我沒聽清,答案被風吹走。我又問一聲,表哥大聲說:“八卦很真理,真理很八卦?!边@回我聽清了,但不太明白,覺得表哥有點高深莫測。表哥平時寡言少語,一旦開口,常有金句。
高空作業(yè)要求至少兩人結(jié)伴,我和表哥是鐵搭檔。
表哥大名盧一松,大專畢業(yè)。我呢,是名落孫山的高中生。現(xiàn)在,我們干同樣的活兒,掙差不多的錢。當初的糾結(jié),現(xiàn)在的結(jié)果,讓我暗中得意,又心生感慨,命運的節(jié)點或者全局,誰又能預(yù)測?
表哥愛看書,他對我最大的影響,就是把作家夢傳染給我。他的作家夢,明顯呈陽性。我嘛,只是無癥狀感染者。主要的創(chuàng)作就是寫日記,還有一些像詩的東西。聽說知識改變命運,我和表哥都讀過不少書,估計過不了多久,命運就會被改變。
這天是在時代大廈清洗玻璃幕墻,昨天干一天了,今天掃尾。這時已是午后三點多。
清洗玻璃幕墻相對不寂寞,我們擦來擦去,隨時俯視玻璃窗里忙碌的白領(lǐng)一族,就像看水族箱里的金魚。運氣好的話,還能和美女近距離面對面。
太陽慢慢蒸騰,工作服粘上后背??床A粔镒约旱纳碛?,像一只熱氣蒸騰的濕蜘蛛。又干了一陣子,表哥招呼休息,我坐穩(wěn)秋千板,雙腳蹬墻,雙手抓牢掛繩,開始喘氣、擦汗。微風像飄拂的紗巾,掠過周身,帶來廉價的溫柔。
我目光遠眺,慢慢有點入定,遠方朦朧的所在,會有什么樣的風景呢?值得期待嗎?或者和這里一樣乏味?這城市天天都在變臉,只是不是變得豐富了,而是越來越單調(diào),越來越?jīng)]有個性。新冒出來的樓房,都像一母同胞,我這外鄉(xiāng)人,經(jīng)常迷失在相似的樓群中。誰是這城市的設(shè)計者呢?他的審美觀為什么不是豐美的,而是堅硬的?堅硬得讓空氣都變得冷漠……
突然,一陣喧嘩聲浪洶涌而來,把我從胡思亂想中沖出來。喧嘩聲一波一波擴展,高漲,不知又發(fā)生了什么怪事。這城市人多、事多,總會發(fā)生一些讓人目瞪口呆的事。生活單調(diào)清苦,怪事的發(fā)生就是調(diào)味品,只要無損自身利益,誰都樂于當旁觀者。我回過神來四面張望,并沒有看到什么異常。
這時,聽到左邊幕墻上的小紀大呼小叫:“看!看那邊,那邊,窗戶外面掛著一個人!”這家伙凌空指手畫腳,像一只被綁住正在掙扎的螞蚱。
我扭動身子大聲問:“哪里?在哪里?”秋千板胡亂搖擺。
“注意安全!”表哥輕聲呵斥。
“哎呀,那人沒穿衣服!哎呀是女人,女人!那個女人光著屁股!”小紀興奮得接近失聲。
玻璃幕墻上一排蜘蛛人,腦袋扭向同一個方向。終于,我看到了揪心的一幕。
距此大約五百米,一座住宅樓的十三樓,窗外空調(diào)外機上,懸掛著一個赤身裸體的女人。感覺她雙手緊抓空調(diào)機架,整個人懸在機架下面,臉被外機擋住,身體無助地搖晃。在陽光照耀下,豐滿的乳房和濃黑的陰毛,格外觸目驚心!
那個小區(qū)叫幸福家園,我在那里干過活兒。
小紀繼續(xù)一驚一乍,半空中一串蜘蛛人,都在騷動、起哄。
這時,對講機里傳來工班長陳頭嚴厲的聲音:“注意安全!注意安全!”
表哥比較安靜,他皺著眉頭,表情嚴肅。
那女子無助掙扎的樣子非常可憐,我感覺胸口有點悶,替她著急、難過。
這時,又是一陣哄叫聲。只見樓頂垂下一個救援人員,站在空調(diào)外機上。我一看就知道這家伙不專業(yè),他只掛一根主繩,沒有掛副繩。他半蹲著,向女子伸出手。三番五次,就是無法把她拉上來。
“蠢貨,應(yīng)該帶根繩子先套住她,這樣怎么拉得上來?”我干著急。
只見那人從外機上垂下來,在下面托著女子的腳,想把她推上去。可他自己懸空著,根本就使不上力。
周圍一片起哄聲。
正僵持間,突然一片驚呼,女子一只手滑落懸空,僅靠單手吊著身體,身體無助地搖晃著。不一會兒,另一只手也脫落了,她決絕地從空中飄墜而下,陽光里,一道白光閃落,墜落的地方,我們看不見。
周圍突然一片死寂,隨即喧嘩聲再度炸起,像垃圾堆上轟起一大群蒼蠅。
“太不專業(yè)了!”表哥面色鐵青,“明明可以救上來,搞成這樣!”
中午在大樓屋頂吃盒飯時,小紀還在興奮?!巴郏桥撕冒装?,好豐滿!”他含著飯菜,話語含糊,把祼女就著食物一起咀嚼。
“這女人怎么搞的?光溜溜地就爬出來?太奇怪了!”
“我看也不是什么正經(jīng)人……”
“會不會是做了虧心事,警察來了胡亂躲藏?”
蜘蛛人嘻嘻哈哈,唾沫四濺,越說越來勁。表哥面無表情,埋頭吃飯。我機械地咀嚼著,一縷絕望的聲音在耳邊回旋,是那可憐女子墜落時,發(fā)出絕望的嘶喊聲。
“看,快看,視頻出來了,快看快看!”
“哪里?哪里?”大伙掏出手機。
“蜘蛛人部落?!?/p>
所有的臉都貼到手機上。
視頻三分多鐘,記錄了女子空中掙扎、有人施救、驚叫墜落的全過程。
畫面加了字幕:高樓窗外驚現(xiàn)裸女,營救中墜落生死不明。
視頻有推進的鏡頭,那女子凹凸可見?,F(xiàn)場的場景聲,先是一陣陣起哄,然后是驚呼聲……
女子的臉雖然隱在掛機后面,但隨著身體的搖晃,間或也會露出半邊臉?;秀遍g,我感覺有點面熟。定格一看,心臟咯噔一下抽緊了。扭頭看表哥時,他已經(jīng)忽地跳起來,飛快走到最靠近的一個同事,一把搶過手機,嘴里喊著:“刪掉!刪掉!全部刪掉!”他的聲音近乎怒吼,輕薄的氣氛,忽地被肅殺。表哥臉上的肌肉抽搐著,目光狂怒,散發(fā)出隨時可以殺人的寒光!
一伙蜘蛛人被嚇得鴉雀無聲,面面相覷,不知到底發(fā)生了什么。怎么轉(zhuǎn)眼間,這家伙變得如此瘋狂?
表哥發(fā)瘋般滿場兜著圈子跑,似乎帶出一輪旋風,吹得在場的人眼斜嘴歪,表情驚詫。表哥從工友手里搶手機,搶過來就操作刪除,然后把手機一丟,接著搶下一個。隨著一個個手機砸在樓面的悶響聲,回過神來的人趕忙把手機藏進口袋。表哥伸手拉扯,用力生猛。我慌忙跑過去拉他,他一甩臂膀,我踉蹌了好幾步,第一次發(fā)現(xiàn),表哥力氣這么大!
幾個個子大的手機搶不來,表哥飛快解下腰間安全皮帶,呼呼揮舞著沖過去,那皮帶上掛著金屬止鎖器,要是揮到腦袋上,定是腦漿迸濺!幾個蹲坐一圈的工友嘩地做鳥獸散。收不住的止鎖器猛地砸在樓面上,“當”的一聲脆響,濺出幾星火點。驚魂未定的小紀縮成一團,看怪獸一樣看著表哥,說:“你、你、你瘋了吧?”
陳頭見表哥異常,大喝一聲:“你們,把視頻都刪了!刪了,趕快!”然后快步走到表哥身邊:“一松,冷靜,冷靜。”伸手按住表哥雙臂。陳頭大名陳大力,豪爽仗義,還有一身功夫,大伙都服他。工友們互相看看,不情愿地掏出手機刪除。小紀嘟噥一句:“都已經(jīng)上網(wǎng)了,我們刪除又有什么用?”
是啊,這網(wǎng)絡(luò)比天大,比海深,一個視頻一旦上了網(wǎng),那就像半空中的蜘蛛人主繩副繩一起被切斷,從半空中摔下來,誰還能抓得住?
表哥正抓狂,當然想不了那么多,他的抓狂,只是深深的無助和絕望,他已經(jīng)失控。
我知道表哥為什么狂怒、失態(tài),我很想把他顫抖的身體緊緊抱住,但我只是張了張雙臂,又無力地放下。
看大伙都刪除了視頻,表哥突然乏力地坐在地上,像腰椎遭受重擊。他雙手掩面,肩膀微微抖動。
陳頭招招手,我走過去。“怎么回事?”他小聲問。
我扭頭看看縮成一團的表哥,對陳頭耳語幾句。陳頭嘆了口粗氣,揮揮手,示意我到表哥身邊去。我坐在他身旁,不知如何安慰他。
這時,小紀又叫起來:“看,快看,視頻又出來了。抖音?!焙脦讉€人又掏出手機,埋頭搜索。表哥站起來,踉蹌著走到護欄邊,雙手抓牢鐵護欄,腦袋一下一下往上撞。很快,空氣中飄著絲絲縷縷血腥味,表哥額上有了血痕。我慌忙抱住他。
“??!啊!為什么?為什么???!王八蛋!王八蛋!”他的聲音壓抑、凄厲,像受傷的狼。
當晚,我在日記中寫道:“乏味的日子似乎也值得珍惜,至少表明平安無事。今天對表哥來說,定是刻骨銘心的一天,他遭受的重創(chuàng),恐怕終生難以痊愈!”
表哥是舅舅的兒子,大我五歲。小時候,他功課一塌糊涂,性急好動愛打架,常有家長沖到家里告狀,他也常被舅舅修理,被竹鞭打成斑馬。他的四肢好像裝著彈簧,沒有安歇的時候。晚上睡覺也會乾坤大挪移,入睡時在床上,早起時在床下。和他一起玩時,誰也別想說話,他手腳忙碌的同時,嘴里不斷吼叫出各種聲音,我都想在耳朵里塞棉團。
小學六年級的時候,一次從樹上摔下來,表哥不省人事六個多小時。單手能提百來斤豬的舅舅抹起了眼淚。幸好無大礙,表哥好像睡了一覺,很快就從鄉(xiāng)衛(wèi)生院回家了。
回來后,表哥看上去外殼完好,內(nèi)里的裝置好像被誰偷換了。他變得安定,不愛說話。從那時開始,他愛看書了,坐在桌前幾個小時不挪動的樣子,令人感覺很不真實。
接下來的變化,讓舅舅和舅媽喜中帶驚,以為是做夢。成績一塌糊涂的兒子,每一門功課都及格了!雖然成績只是中等,但他們要燒香感謝菩薩了。不久,表哥考上了縣二中,并非重點中學,但舅舅非常滿意。本來他正打算讓兒子學一門手藝哩。
有時我媽看我成績不理想,就說氣話:“學學你表哥,從樹上摔下來一次。”其實我學習也不能算差,只是偏科而已,我的作文經(jīng)常貼墻報展示哩。
表哥還有一個細微的變化,不知別人有沒有察覺到。我感覺,表哥摔一跤后,好像靈魂摔出了竅。靈魂出竅了不等于靈魂跑了,只是那個竅的蓋子松開了,靈魂可以自由出入。靈魂歸位時,一切如常。如果跑出去玩兒了,人就五迷三道,有時走神,有時發(fā)飆。還好大部分時間,表哥的靈魂,都待在該待的地方。
溪邊那棵大柳樹,好像是他靈魂的伴侶,他就是從那棵樹上跌下來的。只要他情緒不對,就會坐在那樹下。如果發(fā)呆,便如無風柳枝,紋絲不動;如果發(fā)飆,他便會對樹干拳打腳踢。有幾次我目睹了他的暴怒,卻弄不清到底為什么。但他的手背和樹身的疤痕是實實在在的證據(jù)。
從樹上掉下來的文靜表哥,開始有女生喜歡他了。此前,她們見他都躲得遠遠的。原來他總有一伙搗蛋鬼相隨,一路上雞飛狗跳。從樹上摔下來之后,上學放學,他不許小男孩再跟著,搗蛋鬼們也覺得他不好玩了,不跟了。那年我上一年級,就成了他的小跟班。但是很快,我們的身邊出現(xiàn)了幾個女生,我覺得很開心。這些小姐姐至少干凈,和她們一起走,空氣更清新,有時還能聞到淡淡的香。不像那些小男生,鼻涕、臭汗、粉塵,一樣不缺。表哥依然安靜,對女生一視同仁地禮貌。但我慢慢發(fā)現(xiàn),表哥和牛青梅總是并肩走,而且走得很慢,總落在我們后頭,好像故意的。小姐姐們嘰嘰喳喳,好像沒有察覺,我可看得一清二楚。
青梅和我們同村,和表哥同班。但青梅的爹和我舅舅兩人尿不到一壺。
舅舅是豬們的計生員,土話就叫閹豬的。聽著不好聽,但這手藝活兒來錢快,而且是現(xiàn)錢。鄉(xiāng)鄰間哪怕沒有現(xiàn)錢,也會實打?qū)嵱秒u蛋谷子等現(xiàn)貨對抵。舅舅曾經(jīng)手頭活絡(luò)過,后來不行了,抓環(huán)保了,鄉(xiāng)村不讓散養(yǎng)豬。舅舅沒了計生對象,財路就這么斷了,日子開始緊巴巴,靠一畝三分地和打零工維持生活。
青梅的爹老牛外號“老溜”,因為他腦筋轉(zhuǎn)得滴溜溜快。老溜家種果樹,從蜜橘到蘆柑,到橘柚、血橙,他總能比別人快半拍,或嫁接,或改種,總能賣到好價錢。他家的收入總是穩(wěn)中有升,有時還飆升。
鄉(xiāng)村和城里一樣,誰腰包鼓,誰說話中氣就足,好像腰包也是身體的一個器官。在村里的社交場所——村口老樟樹下,老溜和舅舅曾經(jīng)輪流當新聞發(fā)言人。后來舅舅下崗了,老溜依然中氣十足,鄉(xiāng)音濃郁地發(fā)表言論。這樣,老溜和舅舅就成了隱形冤家。底層的結(jié)仇,往往源于雞毛蒜皮。
不知無意還是刻意,表哥和青梅肩并肩的形象,從來不出現(xiàn)在雙方父母面前。
表哥和青梅一起考上縣二中后,脫離了我的監(jiān)督,我失去了他們大部分信息。隨著年級升高,作業(yè)加重,窮于應(yīng)付的我,哪有心思管他們閑事?但我知道,上中學后表哥偶然的幾次暴怒,都是因為青梅而和別人打架。
他們初中、高中的假期,我還能偶爾看見他倆肩并肩的身影。一次無意中,還看見他倆在溪邊大柳樹下親嘴哩。對這些,我從不多嘴,所以他倆對我挺親的,不時給點小賄賂。表哥考上大專學院后,高考落榜的青梅在縣城招待所當服務(wù)員。表哥畢業(yè)后在市里找工作,青梅也到市里一家中介賣房子。這之間有沒有什么關(guān)聯(lián),我不得而知。但是過年回鄉(xiāng),再沒看見他倆肩并肩的身影了。
一次在屋里看書,聽到客廳里舅舅和我媽聊天,舅舅說:“唉,就是一套房子,一套房子,真是愁死人?!?/p>
我媽說:“要說這要求也不過分,不過分。只能怪我們大人沒能力啊,唉!”
隨著年紀增長,我對青梅有了樸素的認識。青梅好看,但不叫漂亮,叫健美。她皮膚微黑透紅,臉上總是亮閃閃的,尤其是額頭、兩腮和鼻尖。她中等身高,豐滿有型。她就是她爹果園里飽滿、多汁、原生態(tài)的鮮美水果。水果沒有主見,這點隨她母親。她媽是原生態(tài)的家庭婦女,去過最遠的地方就是趕墟時去鄉(xiāng)里。她爹在家里說一不二,掌控青梅,易如反掌。如果他不讓青梅和表哥來往,她的選擇,只有服從。
高考落榜后,我媽逼我復(fù)讀,我又考了兩次,就是考不上,我媽才死心了。在家里待了一年,我媽說表哥已在市里“站穩(wěn)了腳跟”,叫我去找他。出乎我意料的是,揣著大專文憑的表哥,換了幾個工作后,居然成了職業(yè)蜘蛛人。
和表哥住在一起的日子,我從沒看見過青梅,有時想過問,表哥一瞪眼,我就啞口了。
高空作業(yè),雷雨天不能上班,表哥也很少上街,就待在屋里看書、發(fā)呆、聽音樂。表哥不喜歡戴耳麥聽音樂,這讓我很煩。因為他經(jīng)常單曲循環(huán),一曲聽個沒完。聽歌時,他表情凝重、悲傷、迷惘。這樣的時候,我不敢發(fā)出任何聲響。他既是表哥,又是入門師傅,我能怎么辦?
表哥最常聽的一首歌是《有沒有人告訴你》,這歌曾經(jīng)非常流行,后來慢慢過時了,但表哥一直收藏著,似乎百聽不厭。我被迫聽了無數(shù)遍,歌詞都會背了。
當火車開入這座陌生的城市
那是從來就沒有見過的霓虹
我打開離別時你送我的信件
忽然感到無比的思念
看不見雪的冬天不夜的城市
我聽見有人歡呼有人在哭泣
早習慣穿梭充滿誘惑的黑夜
但卻無法忘記你的臉
…………
旋律充滿惆悵,歌詞淡淡憂傷,給人一種異樣的觸動。難道表哥和青梅已經(jīng)分手了?我一直得不到答案。
不知道什么時候,表哥喜歡上了釣魚,逢年過節(jié)回家,有空就坐在溪邊垂釣。春節(jié)天氣冷,在家里都凍手凍腳,但他不怕冷,差不多天天去。過年了,魚應(yīng)該也放假了,表哥經(jīng)??帐侄鴼w。舅舅、舅媽從來不說他,只是偷偷嘆氣。有一天,我突然明白了,表哥垂釣就一個地點,那地方隔著小溪,能看到青梅臥室的后窗。
一個大雨如注的夜晚,表哥主動對我說起了青梅。
“……她那么大的姑娘,還被她爹抽打。她手臂上的傷痕,就像刺在我胸口的尖刀!”
表哥的眼淚涌上眼眶。
“她爹威脅青梅說,我在市區(qū)沒有買房之前,如果發(fā)現(xiàn)還和我來往,就打斷她的腿!她爹在市里租房,讓青梅和她弟弟一起住,天天盯著她。她弟弟在一個社區(qū)當保安。青梅癡情,雖然怕她爹,卻始終沒說和我分手。為了減少麻煩,我們約定三年內(nèi)不見面,不打電話,專心掙錢,爭取買套二手房。為了能找到性價比高的房子,她去房屋中介上班。她說也算我們自我考驗吧,到時互相淡漠了,就分手。還是放不下,就爭取在一起。雖然不見面,但可以微信聯(lián)絡(luò)。不過也很少聯(lián)絡(luò),她說弟弟經(jīng)常翻看她手機。我只知道她工作挺好,老板很信任她。有時家里請客,還叫她去買菜……”
表哥在講述時,手機里循環(huán)播放著《有沒有人告訴你》,音量不大,卻壓過了雨聲。
表哥本來在一家公司當文員,上班不經(jīng)風不見雨,還有空調(diào)。但工資除了開銷,所剩無幾。他離開空調(diào)房,投身烈日狂風中,就是想多掙錢。蜘蛛人工作雖然高危,一出事就沒命,或者剩半條命,但工資高,能月入一萬元以上。這樣的收入,撐大了蜘蛛人的膽,模糊了對危險的恐懼。
表哥省吃儉用,也有了一些積蓄。當他感覺生活有了一點曙光時,近兩年不見的心上人凌空出現(xiàn),赤身裸體,而且悲慘墜落!他的心,被摔得粉碎!
“她為什么受這么大的羞辱?她肯定、肯定被人欺負了!”收工回家路上,表哥嘴唇顫抖著,喃喃自語,“她現(xiàn)在到底怎么樣了?她不會有生命危險吧?”他的手也在顫抖,顫抖著撥電話。事情發(fā)生后,表哥一直打電話,打了好幾個電話,都是無人接聽。
出來打工后,表哥緊緊按住靈魂竅穴的門,不讓靈魂隨便跑出來。今天如此癲狂,我開始擔心他的飯碗!高空作業(yè),心穩(wěn)神定是最起碼的要求。表哥你要挺住啊!
很快就下班了,回到出租屋,表哥一直不說話,還在不停撥電話,撥通后語速飛快地說話,我聽不太清楚。表哥突然說:“她把我微信刪了,刪了!為什么?為什么?”
我連忙說:“會刪微信,說明她沒有生命危險,這是好消息,好消息。”
“哦,對對對,好消息。可是……會不會是別人刪的?她弟?她爹?”
我用各種理由安慰他,窮于應(yīng)付。表哥困獸一樣走來走去,神情恍惚、茫然,我老擔心他會撞到墻上。有幾次也確實撞墻了才回頭。我該怎么辦?他的痛苦千斤重,我要用什么樣的安全繩才能吊得???
打了幾個電話后,表哥要出門。我問他去哪里。
“醫(yī)院?!彼呎f邊小跑起來。
我追上去,道:“我們一起去。”
表哥停下腳步,道:“你不要去!不要去!”看他的表情,我只好回頭。
當晚,我牽掛著表哥,心神不定,拉長耳朵捕捉門外的聲音,不時探頭看看窗外。突然手機叮咚叮咚響個不停,應(yīng)該是表哥消息,我連忙翻看。才看幾條信息,就像被人抽了幾鞭,心一下緊縮起來。
微信朋友圈,信息鋪天蓋地,老鄉(xiāng)群、同學群、同事群等,所有的群,似乎都在轉(zhuǎn)發(fā)那個可怕的視頻,還有各種各樣的跟帖、留言。最讓我震驚的是校友群和老鄉(xiāng)群里的留言,群里基本都用網(wǎng)名,很多人我不知道是誰。他們的留言,讓我感覺都是陌生人。
“耕讀一方”群留言:
小荷尖尖:在學校時看她就挺騷的,現(xiàn)在這樣也不奇怪。我看是被老板包養(yǎng)了,爭風吃醋鬧翻了吧?
風正一帆遠:太給學校丟臉了,有這樣的校友真是恥辱。
人在江湖飄:就算被包養(yǎng)現(xiàn)在也不算什么,出了狀況至少披件衣服吧?是不是有裸露癖?
南征北戰(zhàn):這妞皮膚白,身材不錯,這一摔非死即殘,真是可惜嘍!
…………
都是同學校友,怎么會這樣說話?我感覺后背涼涼的。人活在這世上,不是所有的苦衷都能訴說,不是所有的冤屈都可以辯白,如果不明真相,與其胡亂猜測,不如釋放善意。難道不應(yīng)該這樣嗎?思忖一陣子,我想我必須有個態(tài)度,開始在手機上操作。
我就是旁觀者:親們請不要信口開河,了解真相后再發(fā)聲好嗎?她很可能是受害者,同情同情她吧。
小荷尖尖:樓上的,你到底有沒有是非觀?同情?難道她不是自己爬出來出丑的嗎?
南征北戰(zhàn):@我就是旁觀者 你了解事實真相,你說說真相。如此丟人現(xiàn)眼,還會是好人?
仙人掌:她不可能被綁架到那屋里去的吧?愿打愿挨我們瞎操心什么?
還有好幾個幫腔的不懷好意地嘲笑。我感覺一陣惡意撲面而來!在網(wǎng)絡(luò)中隱形,就可以無底線地惡語傷人嗎?我被激怒了。
我就是旁觀者:你們?yōu)槭裁催@樣冷酷無情?為什么將別人的痛苦當作笑談?善良呢?到哪兒去了?為什么不善良一點?
我是酒中仙:@我就是旁觀者 善良呢?到哪兒去了?
河邊青青草:@我就是旁觀者 為什么不善良一點?為什么?
布谷布谷:@我就是旁觀者 你就是一個腦殘,她是好女人嗎?值得你出頭?洗洗睡吧,別招人嫌了。
朋友圈里跳出一篇文章:《可憐拜金女,裸體掛空中》。文章站在道德高處,痛斥拜金女要錢不要尊嚴。他懂什么實情,憑空發(fā)揮扯淡,什么東西!此人有“十萬+”粉絲,后面的跟帖,有的令人發(fā)怒,有的令人發(fā)抖。
我變換著微信名和頭像,打開百度,翻開讀書筆記,尋章摘句,四面出擊。我無謂的抵抗,引來更多的惡語相向、起哄、嘲笑。我從來沒有被這么多人圍攻過,氣得渾身發(fā)抖,眼淚差點流出來。但是我得堅持發(fā)聲,我不能讓表哥覺得所有人都在笑話青梅,都在污辱青梅。青梅是我的學姐,我的老鄉(xiāng)。
夜很深了,我聽到幾聲蟋蟀的叫聲。很奇怪,在這里住了幾年了,從來沒有聽到過蟋蟀的叫聲。我懷疑這聲音是我心底發(fā)出來的哀鳴,孤獨又蒼涼。我悲哀地發(fā)現(xiàn),很多善良的人,也會不由自主地隨意剝奪他人的尊嚴,只要有機會,只要隨大流,只要不損害自己的利益。隨大流的大多數(shù),殺人不見血??!
想想青梅真是可憐,不管什么原因,一個年輕女子,赤身祼體掛在空中,被萬人目光叮咬,還被無數(shù)手機拍攝,卻沒有一點兒辦法遮羞,最后無力墜下,受了重傷。而這段令她羞恥的視頻在網(wǎng)上流傳,被全國甚至全世界的人瀏覽、議論……她本人以及家人,情何以堪!
我無數(shù)次想象,想象自己赤身祼體掛在半空,眼睛能看到的地方站滿了人,他們睜著幸災(zāi)樂禍的眼睛,舉著屠刀一樣的手機,閃光燈一閃一閃,就像刀光砍將過來。而我只能吃力地抓住支架,顧得了生命顧不了羞恥,在生命和羞恥之間痛苦掙扎!那是怎樣的感受?。?/p>
我懷疑青梅的松手不是因為身體支撐不住,而是心理支撐不住,才任由身體成為自由落體的。
我一直留意著“一匹竹馬”,但是一直沒有出現(xiàn)。我的心像秋千板懸在半空中?!耙黄ブ耨R”是表哥的微信名。
那晚表哥沒有回來,電話也不接,我和衣等著他,后來不知什么時候睡著了。等我迷迷糊糊醒來時,已經(jīng)過了上班時間。我慌忙穿衣沖出門,才發(fā)現(xiàn)下雨了,大雨。情緒一下松弛。蜘蛛人雨天不能作業(yè),這是老天在幫忙,讓我們有回旋的時間。
我打電話回家,從老媽那里得知,青梅住在協(xié)和醫(yī)院,還在搶救。“造孽??!”掛了手機,老媽的嘆息聲還在耳邊繚繞。我冒雨出門,奢侈地打車直奔協(xié)和醫(yī)院。
我一眼就看到表哥,他蹲在醫(yī)院大廳角落里,低頭刷著手機。幾片廢紙和塑料袋在他腳邊翻滾。我邊跑邊叫著“表哥”,他沒有反應(yīng),感覺他已精疲力盡,就像在高空作業(yè)了幾十個小時。他手指動作緩慢,表情呆滯。我拍拍他的肩膀,他慢慢抬頭,對我咧咧嘴角,好像在笑,又像哭。那表情,讓我心里發(fā)毛。
“青梅怎么樣了?沒有生命危險吧?”
表哥慢吞吞地抬起頭,答非所問:“你就能保證不被懸掛在那里?你就能保證衣服不被脫光?”聲音失去魂兒,似行尸走肉。
我無言以對,心被揪得緊緊的。
雨連下了三天,我們歇工三天。表哥天天跑協(xié)和醫(yī)院。
表哥并沒有看到青梅,她在重癥病房。從她弟弟那里我了解了大致情況。青梅命大,窗下恰好有個工具間,她落在屋棚上滾落地面,腰椎受傷,左大腿骨折,肋骨斷了兩根。雖然性命無憂,但腰椎的傷可能造成癱瘓。
因為新冠疫情,醫(yī)院只允許一個家屬陪護,陪護人員還要定期做核酸檢測。其他人一律不讓進病房。
陰雨綿綿的日子,表哥白天在醫(yī)院走廊、大廳漫無目標地走動,游魂一般。我在不遠處陪著他。他不時給青林打電話,詳細追問病情。不知是服侍姐姐忙,還是煩,青林經(jīng)常不接電話。
晚上回到出租房,表哥躺在床上發(fā)呆,靜默著就像一段枯木。
墜樓事件還在發(fā)酵,網(wǎng)上腥風血雨。除了打電話,表哥不看手機。如此發(fā)呆的表哥,我覺得是明智的。無遮無擋,他怎么能應(yīng)對萬千毒箭?他只能縮成一團,躲在角落,慢慢舔舐傷口。
常常一整晚我們不說一句話,我看手機或看書,表哥發(fā)呆。有時他也會拿起一本書,但是翻一頁就扔下。他經(jīng)常用被子蒙著腦袋,無聲無息。他肯定睡不著,我也睡不好。
一個午夜,表哥突然掀被跳起來,像陷入破案謎團的偵探突然發(fā)現(xiàn)新線索,他急促地對我說:“他媽的,他肯定騙她到家里要強奸她,她無路可逃,才上了窗臺??隙ㄊ?!肯定是!我要去報案!”
我弱弱地回應(yīng):“那也得有證據(jù)?!?/p>
“警察把那個渾蛋捉起來就會發(fā)現(xiàn)證據(jù)的! ”
“村里的阿珍你記得嗎?”我問表哥。
“怎么不記得!”
“阿珍家人認為她是被男友推下樓的,可最后警方說是自殺。沒有證據(jù),說什么都沒用?!?/p>
表哥聽不進去,第二天還是去報案。無憑無據(jù)的,警察沒理他。表哥轉(zhuǎn)身去找那個老板。老板姓趙,小個子,白皮膚,表情淡定,一副事不關(guān)己的樣子。一語不合,表哥和他扭打起來。表哥像一只野豹,幾個保安都按不住他,最后被扭送派出所。他砸碎了公司辦公室一塊玻璃,后來賠了錢才得以脫身?;貋砗?,他脖子上多了一道掐痕,額頭上爬著一道血痕,不知誰弄的。
我問表哥怎么回事,他不答,良久,才恨恨地說:“那姓趙的王八蛋,如果不是有保安護著,老子掐死他!”
表哥雙目噴火,嘴角的肌肉跳動著。“我不會放過他的!”聲音從牙縫里擠出來,每個字,利如刀片。
青梅出事后,那個趙老板的老婆去了醫(yī)院,送了兩萬元。
表哥聽說后,馬上警覺起來,對我說:“會不會是那個女人設(shè)的局?做了惡人又做好人?她為什么送錢?這合常理嗎?”
夜幕籠罩下,表哥的腦海不斷有問號浮出來,一個個勾扯著他的神經(jīng)。會不會是這樣?會不會是那樣?他不時自語,不時反問,有時自問自答。他表情專注,感覺他的魂兒不斷地在竅穴口進進出出。
表哥的想象力突然瘋長,像陰雨天的霉菌,時不時就長出一叢,又長出一叢。
從青林處得知,青梅摔下來的地方,的確是那個趙老板的家。老溜曾帶著幾個侄甥去找趙老板,趙老板說,那天他吩咐青梅去他家里拿一個文件,到底發(fā)生了什么事,他也不清楚,因為他在其他地方和客戶談項目。老溜他們打死也不相信他的鬼話,但也沒辦法,那公司的保安虎視眈眈,站滿四周。
不知為什么,青梅對此事的緣由閉口不言。老溜暴跳如雷她就像沒看到、沒聽到。這有點反常。她家里報了案,警察來做筆錄,她一言不發(fā)。她不說話就無法立案。
沒有真相,我們都變得無力、無奈。
表哥心急如焚,失魂落魄,因為青梅堅決不見他。表哥去送錢也被拒絕,現(xiàn)金、轉(zhuǎn)賬,都不收。青林說,姐姐堅決不讓收。表哥差一點揪著青林要揍他,被我拉住。
天放晴了,開工時,陳頭打來電話,讓表哥歇幾天,擔心他出差錯。表哥冷冷地回答:“放心,我知道什么重要,錢,錢!我沒問題。放心。”陳頭讓我密切關(guān)注,有問題馬上反饋。
表哥干活兒時一切如常,我不知道他要費多大的心力,才保持著表面的平靜。他的克制令我心疼、心酸。我關(guān)注著他的一舉一動,生怕出什么差錯。
我開始設(shè)鬧鐘叫醒,然后催表哥起床。然后把準備好的早點擺上桌子。原來我天天睡懶覺,表哥每天早上鬧鐘一樣把我叫醒,為我備好早餐,就像我的保姆。現(xiàn)在該是我當保姆的時候了。
近三個月的時間,表哥除了工作,就是去醫(yī)院。盡管青梅一直不見他,他依然執(zhí)著,弄得青林很煩他。
一個休息日,表哥沒有去醫(yī)院,我看著他,用眼神問他。他看了我一眼,低下頭,過了一會兒輕聲說:“她出院回家了,也不告訴我一聲。為什么?”我輕輕拍他肩膀。我知道,此時說什么,都是多余的。
表哥向陳頭請假,說要回家一趟。我說:“表哥,我陪你回去吧。”表哥看著我,眼神忽而清澈,忽而迷蒙。“我也很久沒有回家了,我想爸媽,還有……舅舅。”表哥點頭。我也請了假。
我偷偷給舅舅打了電話。
乘動車三個多小時,家鄉(xiāng)就在眼前了。走近村頭時,我看見那棵老樟樹下有兩個熟悉的身影。夜幕降臨,人影模糊,似乎在晚風中搖晃。
舅舅好像變矮了,變得單薄了,感覺和媽媽差不多高了。頭頂露出頭皮,兩鬢稀疏,都是白發(fā)。他整個像變了一個人!我看著媽媽,媽媽搖頭,輕輕嘆息。
“回家,回家,兒子。你媽煮了你喜歡吃的紅燒豬腳。走,走?!本司撕苌賹Ρ砀邕@么親昵。他要接表哥的背包,表哥一扭身躲過。表哥一聲不吭,把氣氛弄得有點緊張。
我連忙說:“舅舅,有沒有我的份兒?我也愛吃紅燒豬腳?!?/p>
“有,有,你舅媽煮了一大鍋?!?/p>
表哥啃了六個豬腳,卻不說一句話。我必須拼命說話,只啃了三個。舅舅和舅媽似乎在接待一個鄉(xiāng)領(lǐng)導(dǎo),局促又慌張,不知說什么合適。我媽不斷給我使眼色,我就成了氣氛擔當,主持著這表面喜樂、內(nèi)里悲傷的家庭晚餐。
表哥似乎吃飽了,他站起來,說一聲“我很困”,就進了自己臥室,關(guān)上門,關(guān)得無聲無息。我們看著那扇門,門板上沒有任何信息。收回目光,我低頭繼續(xù)啃豬腳,耳邊響起舅媽的啜泣聲。舅舅輕聲呵斥:“哭什么!”尾音低落。
回家路上,母親的嘆氣聲落葉般一陣又一陣?!澳惚砀绲降字辛耸裁茨?,女孩子又不是只有青梅一個。”
“我也弄不明白。不找女人不結(jié)婚又不會死。對了媽,你不要再逼我找什么女朋友了知道嗎?你要慶幸你兒子是光棍兒沒有給家里添亂?!?/p>
“胡說!”我媽打了我一巴掌。
第二天一早,我睡得正香,被我媽猛烈搖醒:“趕快起床,你舅叫我們,快,快!”我睡意蒙眬也猜得到,定是表哥在折騰。
我家離舅舅家就幾百米,走近他家門口,就聽到舅舅發(fā)怒的聲音噴涌而出。接著是碗盤破碎聲,叮叮當當撞擊我的耳膜。我們加快了腳步。
舅舅在客廳里大步走來走去,大聲嚷嚷,和昨晚的小心翼翼判若兩人。表哥坐在碗柜旁,手里抓著一個碗。
“你到底有沒有頭腦?嗯?那樣的女孩你還敢要?她不要臉,你也不要?”
“砰”,表哥手里的碗落地粉碎。
“你摔,摔!把這個家都摔了算了。你摔我也要說。全村人都看過那個視頻,她家在村里算丟盡了臉了!老溜那么老奸巨猾的人,哭得像個小女人一樣。他再不敢出現(xiàn)在村頭樟樹下了,出門戴口罩,戴帽子,那是沒臉見人!知道嗎……就算你臉皮厚,她現(xiàn)在受重傷,可能一輩子要坐輪椅,這樣子你還要上門提親?你是不是豬腦?你想過以后怎么過日子嗎?”
舅舅訓罵的間隙,表哥不時摔碗摔盤子,好像給他爹助威。但我聽出來了,只要說一句青梅壞話,表哥就摔一個碗盤。青梅是表哥心里的寶,絕不容他人說道。表哥除了摔碗還說話:“我和她說好的?!本鸵痪?,反反復(fù)復(fù)。
我完全是一個多余的人,這里的局勢發(fā)展,我插不上嘴,使不上力。我只能是旁觀者。生活中的哪些事又能由我說了算?
門外一陣鳥鳴聲讓我走神,扭頭看窗外,看見一只鳥兒在枝頭上點頭翹尾,很快樂的樣子。鳥兒一團飯就能吃飽,吃飽了就能快樂,哪像我們,特別是表哥。當然,鳥兒是否快樂,我也不敢肯定。
舅媽只知道流淚哭泣,感覺這是她應(yīng)對生活的所有招數(shù),悲也哭,喜也哭。我媽就不一樣,接下來我媽的言行讓我刮目相看,也明白了為什么我爸在家里唯唯諾諾。
我媽把舅舅拉到一邊,對他耳語。后來我知道了她說什么。她說:“這樣硬杠也不是辦法,索性順了他。你這兒子你又不是不知道,不碰南墻不會回頭。明天我和他一起上門提親,我看他老溜有什么臉敢答應(yīng)這門親事!”
舅舅猶疑著說:“他要是不要臉甩包袱,那我們不是自找的?反正他已經(jīng)沒有臉了?!?/p>
我媽說:“真這樣,我也有辦法。哥你放心好了?!?/p>
舅舅看著我媽,目光將信將疑。我媽使勁點頭,目光堅定,一副胸有成竹的樣子。
次日一早,天氣晴朗,天邊紅,天頂藍。四處鳥兒啁啾,不知是吵架還是唱歌。表哥挑著一對竹籃上門提親。竹籃一頭裝著一只豬腿,一頭裝著一只公雞、幾捆線面。我媽走在表哥前頭,像一場戰(zhàn)役的先鋒官。這事當然輪不上我,我遠遠跟著。表哥勝過我親哥,雖然我沒有親哥。表哥的心頭大事,我必須是現(xiàn)場見證人。
路上的人慢慢多起來,過了好一陣子,我才明白過來,這些人流和我一個流向。這些興高采烈的親友鄉(xiāng)鄰,我突然感覺他們非常可恨!網(wǎng)絡(luò)上那些出言不遜的人,一定就是這樣的身影,這樣的表情。
回家后,青梅成了隱形人,不再出現(xiàn)在人們的視野里。聽我媽說,有一次她夜里睡不著,在門外透氣時,看見青林推著輪椅,輪椅上的青梅,身影如鬼影,看著讓人害怕。
青梅家門口聚集了很多人,我估計在村里的人一個不少地都來了。他人的痛苦和笑話只是他人的,局外人看熱鬧不嫌事大。
到了青梅家門口,老媽伸手敲門,高聲喊叫:“老牛,老牛!”
我看得出來,老媽不想進屋,她想讓在場這么多人聽到所有的對話,她要借助這樣的壓力,壓低老牛家的頭。此時,我覺得我媽有點、有點……卑鄙。
開門出來的老牛顯然不知發(fā)生了什么,一看這么多人,正想關(guān)門,表哥一個箭步上前,放下竹籃,一只門里,一只門外。老??粗窕@,明白了怎么回事。他愣愣地看著表哥,沒有吭聲。我往前擠去,看見老牛的雙眼蓄滿淚水。他雙唇抖動,嘴角有口水溢出。
“一松啊,請你原諒、原諒我以前對你狠。我是當?shù)?,為了女兒……?/p>
我媽在一旁虎視眈眈。盯著老牛,盯著表哥。
表哥很沉著,他說:“讓青梅嫁給我,嫁給我!我會對她好的?!?/p>
圍觀的人們蠅群般嗡地起哄,七嘴八舌。老牛忽然蹲下來,抱著頭哭起來。這時,青梅媽和青林也出來了,左右哄著老牛,陪著流淚。
表哥又說:“讓青梅嫁給我,我們說好的?!?/p>
這時,青林的手機響了,他接聽后,轉(zhuǎn)身往屋里跑。不一會兒,表哥的手機也“咚”的一聲響,他拿起來一看,非常高興,自語道:“她加我了,加我了?!迸艿揭慌詿o人處,他操作手機,緊張翻看。不一會兒,他面如死灰,頹然坐在地上。那樣子,應(yīng)該就是萬念俱灰。
事后,我看到了表哥手機上的微信內(nèi)容。
青梅說:“我有什么臉見人?我有什么臉嫁給你?你快走,回去工作,過自己的日子?!?/p>
表哥回應(yīng):“我不在乎別人說什么,我會照顧你的,我會對你好的。你不能反悔,我們說好的。”
青梅回:“忘了我,快走開。不然,我死給你看?!苯又且粡堈掌?,赫然一瓶農(nóng)藥,瓶子上的骷髏瞪著無肉的眼窟窿。
我想,表哥就是被這骷髏像擊倒的,他不再說什么,掉頭就走。我想跟著他走,老媽喊我:“過來,把擔子挑回去?!?/p>
至于如果老牛甩包袱答應(yīng)求親,老媽又用什么辦法應(yīng)對,現(xiàn)在不得而知,因為形勢還沒有發(fā)展到那一步。這只能是一個謎了。事后,我曾好幾次打探過,老媽笑而不答。
我們請假三天,加上雙休日是五天。第三天事情就告結(jié)束,但表哥還不走。第四天,他釣魚釣了一天,在老地方。第五天一早,我們回省城了。
表哥表面平靜了,內(nèi)心如何我也不知道。我想,表哥應(yīng)該是死心了,對青梅。人就是這樣,鉆到牛角尖里千難萬難,一回頭就豁然開朗。像我這樣在牛角外面的就很淡定。我就是不明白,牛角里又黑又窄,為什么有人要往里面鉆?
回來后,一切如舊,表哥又開始當我的鬧鐘兼保姆。
從老家回來后,表哥和我有過一次交談,關(guān)于青梅。此前,此話題他半字不提。說交談不準確,主要是表哥自問自答。
“她到底吃了什么啞巴虧?為什么不開口喊冤?我一定要為她申冤!可是,她為什么不理我?是不是因為羞辱感?如果是,那要如何清洗她的羞辱感呢?”他鎖緊眉頭,在屋里走來走去,尋找答案。
“她出事到底是什么原因,你不在乎嗎?”我小心地說。
“不在乎!不在乎!”表哥狠狠敲了一下桌子,水杯嚇得跳起來,水濺濕桌面,“不管怎么回事,她都是受害者,受害者!請你記住,記住!”
我連忙點頭,表示記住了。見我消停,他繼續(xù)說:“如果,如果這事發(fā)生在荒郊野外,那么,她應(yīng)該只有肉體傷痛,不會有羞辱感,是不是?至少,羞辱感要淡很多,非常多,是不是?”他在我面前停下來,目光閃亮,似乎找到了問題關(guān)鍵。很奇怪,平時吝嗇言語的表哥,突然變得口若懸河。好像淤塞的言語通道被痛苦沖擊得通暢了。
“那么,她的羞辱感主要來自他人,他人的目光,他人的言論。如果遮住他人的目光,封住他人的嘴,就能清洗青梅的羞辱感,對不對?對,就是這樣!”表哥興奮地搓著手,一屁股坐在我對面椅子上,“青梅洗清了羞辱感,我倆的關(guān)系就能回到從前,只要再堅持一年,我們就能付首付,就能成家,就能……”表哥站起來走到窗邊,窗外的夜景燈光,美好絢爛。
“可是,可是……我怎么能夠遮住他人的目光?封住他人的嘴?”
這時,我確定表哥是清醒的。他的聲音失去腔調(diào),像干涸的河床,一片荒涼。
我為他心痛,但跟不上他的腦回路。表哥和青梅的痛苦,似乎就是兩人要結(jié)婚,要結(jié)婚老牛要他有房子,為了有房子……唉,好復(fù)雜。干嗎非要結(jié)婚,然后惹出這么多事?
表哥再沒有說起青梅。他依然沉默寡言,在工作點和出租房之間來來回回,很少去其他地方。
一天夜半,我被吵醒。表哥不知何時起床,在屋里走來走去,很興奮的樣子。見我睜開眼,他沖到我床前說:“我做了一個夢,一個夢?!蔽掖蛑穯枺骸笆裁磯粞剑俊彼麤]有回答,轉(zhuǎn)身在桌前坐下,打開舊電腦,開始敲擊。我想,他是要把做的夢記下來。一轉(zhuǎn)身,我又睡著了。
連著幾天下班回來,表哥就在電腦鍵盤上敲擊,很投入。表哥寫的小說,我基本上都是第一讀者。在老家縣級的內(nèi)刊,他發(fā)表過幾篇小說,我都看過。說不上好,也說不上不好。他喜歡模仿章回小說,寫的東西半文半白,就像方便面沒有煮透。
現(xiàn)在他到底在寫什么?我好奇,但不過問,我等著。哪怕我不好奇,表哥也會第一時間給我看的。不知多少個夜晚,我在鍵盤的敲擊聲中入睡,這敲擊聲甚至響到夢里。半睡半醒時,鍵盤敲擊聲也在我腦海里回響。到后面,感覺他已漸入佳境,時常聽到他莫名的笑聲,夜深時有點嚇人,常常把我嚇醒。大概過了半個月吧,或者一個月?我終于讀到了表哥的大作。
雪恥記
一年后,馬竹匹率領(lǐng)十萬大軍,攻占了八卦城。
去年秋風乍起,落葉滿地之際,他孤身一人,倉皇離城。在城外土坡上,面對城門,他單膝跪下,沉聲發(fā)誓:“眉清,我必為你雪恥!等我!”
去年八月八日,桂花滿城飄香,八卦城舉行一年一度秋千節(jié)的總決賽。秋千節(jié)乃八卦城的傳統(tǒng)節(jié)日,規(guī)定參與者為二八佳麗,比賽蕩秋千,決勝者得“秋魁”桂冠。經(jīng)十里八鄉(xiāng)選拔,初選入圍者,參加全城決賽。
馬竹匹和柳眉清乃娃娃親,兩家隔一脈溪水門對門,兩人看著溪水漲落一起長大。去年年初,馬家已去柳家提親,并擇好良辰吉日,準備成親。
馬竹匹乃泥瓦匠,讀過私塾。但從小習武,輕功尤其了得,人稱“瓦上飛”。他專事高墻墻面、危樓屋頂維修,手藝精湛,城里城外,甚有名聲。
柳眉清花容月貌,體態(tài)婀娜,是八卦城里一枝花。不少大戶人家的公子哥覬覦她。怎奈她名花有主,個個只能扼腕嘆息。但只要眉清出行,身前身后,總有男子出沒,伺機搭訕。柳家怕生出事端,曾暗示馬家盡快提親。
眉清性格外向,好動,是蕩秋千好手。這次預(yù)選賽她力壓群芳,以片區(qū)冠軍身份參加總決賽,心中暗揣奪冠之念。
夏末秋初,艷陽高照。秋千節(jié)的總決賽在城東跑馬場舉行。此時萬人空巷,跑馬場人潮涌動,全城的閑人都來觀秋千搖蕩,賞佳麗仙姿美態(tài)。
第一輪淘汰賽開始,幾個選手表演后,眉清上場。此時場上歡聲雷動,掌聲如雨,看來她的粉絲不少。
坐上秋千板,抓牢兩端繩帶,眉清開始輕緩搖蕩。粉紅長裙隨風飄舞,美輪美奐。搖蕩幅度加大后,眉清雙腳站上秋千板,忽蹲忽立,秋千板呼呼作響,幅度繼續(xù)加大,速度更快,引來了一片喝彩聲。忽然,場上瞬間寂靜無聲,片刻,大嘩!只見秋千板上的眉清,衣裙突然前后開裂,雪膚盡露。分成兩片的衣裙掛在兩邊手腕,在風中慘淡飄搖。眉清大叫一聲,想遮羞卻騰不出手來,兩眼一閉,松開雙手,從空中墜落……
當日,馬竹匹在舅爺家補屋頂之漏,待他聞信趕來,只看到一攤鮮血,還有津津樂道不肯散去的一眾居民。
事發(fā)當天,陪眉清去現(xiàn)場的貼身丫頭小琴失蹤,基本可以判定,有人借小琴之手陷害眉清,不知背后主謀是何人。
眉清受傷,從此不再出現(xiàn)。家人擔憂她的傷情是其次,眉清在全城人面前赤身裸體才是對這個家庭最沉重的打擊。親友鄉(xiāng)鄰?fù)檎吖?,冷嘲熱諷者眾。各種污言穢語從四面八方吹送到柳家,柳家不堪重負,多日煙囪不冒煙氣。
打擊并沒有很快截止,還在變本加厲上演。
八卦城有一幫會叫挽洛幫,成員多是潑皮無賴,專事挑撥離間、雞鳴狗盜之勾當。幫主不知何人,幫中人行動皆蒙面,外人對他們所知甚少。
秋千節(jié)眉清事發(fā)后,挽洛幫添油加醋,四處傳揚。并在城中街頭巷尾,張貼數(shù)十張秋千上的裸女畫,畫中題字:脫衣眉,青樓清。
坊間傳言:挽洛幫幫主之子王霸當,人稱王八蛋,乃花花公子,想非禮眉清不成,心生恨意,收買柳家丫頭小琴陷害眉清,出事后落井下石,要搞臭眉清,以出一腔惡氣。
柳家淪陷腥風血雨,馬竹匹寢食難安,他奔忙于城里街巷,撕毀畫紙。遭遇貼畫幫眾,屢次發(fā)生沖突。馬竹匹曾得名師指點,武功造詣頗高,一柄湛盧劍揮舞起來風雨不透。加之輕功了得,算是硬手。怎奈一拳難敵四手。挽洛幫習慣成群結(jié)隊行動,且?guī)椭杏歇氶T武器,名曰云鞭,隔空打人,不見血,留暗傷,令人防不勝防。
最令他無語的是,每次與挽洛幫交鋒,八卦城的居民在圍觀起哄時,對馬竹匹毫無同情之心,墻倒眾人推,他們在四周有節(jié)奏地喊叫:“脫衣眉,青樓清!”嘻嘻哈哈,心花怒放。最可恨的是還有人夜里往柳家、馬家大門上扔垃圾,涂糞便。
陷入四面楚歌的馬竹匹,幾番較量之后,知難而退,出外尋找救兵。
在江湖漂泊數(shù)十日后,馬竹匹入伙冷山。山中一伙好漢劫富濟貧,為弱勢群體撐腰。馬竹匹憑一身武藝屢建戰(zhàn)功,深得大頭領(lǐng)宋河的賞識。馬竹匹找合適時機,懇求宋頭領(lǐng)進兵八卦城,替他雪恥。宋頭領(lǐng)應(yīng)允,令軍師尤用與馬竹匹率軍十萬,攻打八卦城。
八卦城不堪一擊,僅兩天便被冷山軍攻占。馬竹匹率兵滿城搜索,挽洛幫以及那個王八蛋并無蹤影。那些人脫了面罩,根本無法辨認。
馬竹匹與軍師及眾頭領(lǐng)商議如何雪恥。
步軍頭領(lǐng)陶逵大手一揮說:“這些鳥人留著何用,幾板斧砍了了事。”
軍師搖頭:“不可,不可。這一城人并無死罪,豈能一砍了之?”
“那就剜了眼珠,割了舌頭,看他們還能無事生非否?”
馬竹匹想,即使剜了眼珠,割了舌頭,這一城人的心里依然留存那些畫面,眉清的心頭之恥依然無法洗去。沉思片刻,他與軍師耳語:“如此這般,軍師以為如何?”軍師一拍桌子說:“此舉大妙,大妙。就這么處置?!?/p>
第二天,冷山軍在八卦城四處貼出告示。告示由軍師擬定。
關(guān)于“全城清涼”的告示——冷山軍八卦城一號令:
金秋時節(jié),適宜健身。明天起,全城無論男女老幼,還是官商士民,按排序,輪流到城東跑馬場蕩秋千。蕩秋千時,一律脫衣裸露,違令者斬!
八卦之城,人心不善。一人裸身,全城嘻嘲;一家黯然,全城歡欣。冷漠無情,不良不善。蕩滌邪風,科以重典。感同身受,領(lǐng)略羞辱。方知授人羞辱之惡,方能弘揚與人為善之風。
…………
八卦城居民看了告示,大多哈哈大笑,并不當一回事。有處事謹慎者想出城暫避,才發(fā)現(xiàn)城門緊閉,且有重兵把守。此時,城民們才慌張起來,各自想方設(shè)法躲藏。
第二天,冷山軍士卒挨家入戶帶人,第一批數(shù)百城民被押往跑馬場,一路上,鬼哭狼嚎聲響徹云霄。跑馬場中間已立起數(shù)十秋千架。第一隊上架,余者觀看。
最前面幾個人強烈反抗,被剝光衣服鞭打數(shù)十,拉上秋千板“清涼”。余下的個個面無血色,開始乖乖配合,哆哆嗦嗦,寬衣解帶,裸露在光天化日之下。
全場哭聲一片。
在秋千上晃蕩十個來回,就算完成了“清涼”。隨著一批一批上秋千板“清涼”,場上的哭聲漸漸變小。傍晚時分,已經(jīng)聽不到哭聲了。
“清涼”幾天后,場上氣氛漸漸松弛,哭聲已銷聲匿跡,并有了輕微的笑聲。沒有輪到上場的人,也提前來圍觀,而且人數(shù)越來越多。人們好像有點習慣了,開始評頭論足,場上不時響起笑聲。
“清涼”的人也非常坦然了,反正誰都要脫,都要“清涼”,眾生平等,大家都一樣,就談不上什么羞恥了。有人開始擺姿勢,盡量弄得炫酷一點,帥一些。還沒輪到的,甚至著急起來,躍躍欲試,事先就設(shè)計好幾個造型,以防臨場發(fā)揮不好。
由于人多進度慢,規(guī)定晃蕩十次減為五次,后面的人非常有意見,覺得不公平。后來,尤軍師失去耐心,與馬竹匹商量,剩下的幾百人就算了,反正也雪恥了。宣布暫?!扒鍥觥钡母媸疽毁N出,沒有輪到的人非常生氣,聯(lián)名上書,要求繼續(xù)“清涼”,善始善終。軍師哈哈大笑,指令繼續(xù)“清涼”,一個都不能少。
馬家與柳家的親屬,當然在赦免之列。
眉清傷已痊愈,但拒絕與馬竹匹見面?!扒鍥觥毙袆右婚_始,馬竹匹每天寫一封信,綁在羽箭上,射釘在眉清繡樓廊柱上,匯報行動進展。廊柱插上第五支羽箭時,眉清在繡樓上出現(xiàn)了。又過兩天,她的臉上出現(xiàn)了笑容。十天后,柳家大門開啟,眉清在家人陪同下,來到城東跑馬場,觀看“清涼”。此后,她每天都來,開開心心觀看,心滿意足歸去。
城民們看見眉清,都友善地與她打招呼,所有人和她打成一片。大家都脫了,都“清涼”了,誰還有資格嘲笑她?她積壓在心頭的羞辱感,一掃而空。
眉清很快恢復(fù)了生機,身心完全康復(fù)。不久,馬竹匹和柳眉清喜結(jié)良緣,結(jié)婚生子,從此過上了幸福的生活。
表哥寫完小說時,曾挺身而起,雙手按住窗框哈哈大笑,好像吐盡了胸中惡氣,整個人容光煥發(fā)。我摸著后腦勺,不解地看著他。待看完小說,再看看一旁表哥迷幻的笑臉,我心生悲涼。表哥可能混淆了時空,將一個經(jīng)過加工的夢誤認為現(xiàn)實。如此畫餅充饑,又有何用?
時間不可能倒流,邪惡卻不時再現(xiàn)。所以,我讀《雪恥記》時,還真希望這事就發(fā)生在表哥和青梅身上。
我認為,《雪恥記》 是表哥最精彩的作品,如此奇思妙想,完全可以媲美很多雜志上的小說。他真的在夢里經(jīng)歷了這些嗎?不得而知。精神的掙扎是最痛苦的,表哥的所有冥思苦想,都是在尋找?guī)颓嗝方饷摰霓k法,從精神上。他所有的設(shè)想和行動,都圍繞著這個中心。
把小說掛上網(wǎng)后,表哥回了一趟老家,我想同去,他不讓。三天后回來,寫小說帶來的笑容已經(jīng)流失干凈。我打電話問我媽,她說表哥回來后,不是繞著青梅家打轉(zhuǎn),就是在老地方釣魚。但他依然沒有看見青梅。難道他以為,他在小說里把所有人剝光,就能解青梅的精神之圍?他以為他的筆是馬良神筆?
小說在網(wǎng)上引來一片笑聲,幾天后就無聲無息了。
表哥又安靜了,按部就班,干活兒吃飯,看書聽歌,發(fā)呆。我覺得,表哥如果頭腦清醒,就應(yīng)該干脆和青梅一刀兩斷。況且是青梅先拒絕他的,三番五次。這樣順水推舟,也是仁至義盡后堂堂正正的選擇。如果是我,早就快刀斬亂麻了。但是,表哥不是我!我無法判斷表哥對青梅的癡情是愚蠢還是純真。但在心底,我佩服他的執(zhí)著。我在日記中寫道:“只有意志堅定、內(nèi)心強悍的人,才敢違迕大多數(shù)人,做常人認為不正常的事。表哥就是這樣的人。”
表哥似乎真的安靜下來了,像被嚴父暴打了一頓的頑童,衣服遮住傷痕,裝著沒事一樣。他上班規(guī)規(guī)矩矩,干活兒認真得過頭。每天下班回來,還有休息日,他都待在出租屋里,很少主動說話,不是默默看書,就是嗒嗒嗒地敲著電腦鍵盤。他的背影孤獨又孤傲。這樣的時候,屋里的空氣異常的沉重,我待不住,只好上街當游魂。
我感覺,表哥雖然表面消停,但他的內(nèi)心定有暗流涌動。他似乎在謀劃著什么,他滯留屋里的樣子似乎只是做給我看,就像孫悟空坐在那里,坐的是一個空殼,他的真身已飛離十萬八千里。不久,我的猜測應(yīng)驗了。
一個休息日,我離開沉悶的出租屋,把表哥的背影留在屋里。但是半個小時后,我在街上看到了他。他身形靈活,瞻前顧后,像在執(zhí)行任務(wù)的特工,這引起了我的強烈好奇。此后的日子,我當起了黃雀,雖然不知道蟬是誰。經(jīng)過多次跟蹤,我發(fā)現(xiàn)表哥經(jīng)常出沒兩個地方,一個是青梅工作過的中介公司周邊,一個是幸福家園。我明白了,他在跟蹤那個趙老板。
表哥不時收到快件,我在場時,他從不拆包。我不在時他拆,而且所有包裝盒、包裝袋處理得一干二凈,不留一點兒痕跡。
表哥到底在網(wǎng)購什么?有一天我問他。他笑笑,不回答。我心里很不踏實。他應(yīng)該是在謀劃一個行動!表哥的性格我知道,外冷內(nèi)暴。不明不白的壓抑,他肯定無法自拔,他必須有所行動,才能對自己有個交代,才能解脫自己,否則他會發(fā)瘋的。表哥會做什么?怎么做?我反復(fù)思索,無法確知。我覺得他正在變異,他的神態(tài),讓我感覺他像一柄快刀,隨時會刀光一閃,出鞘飛向目標。從他的言語和行動中,我基本確定那只蟬就是趙老板。我怕他做出什么出格的事,在他情緒安定時勸過他,哥,你松弛點吧,過去的就讓……不等我說完,他便哈哈大笑,笑到后面感覺像嘯叫。那聲音,讓我驚恐。
笑聲消停后,表哥幽幽地說:“我安分守己忍氣吞聲老老實實做人,得到了什么?我換一種活法試試?試試……”他聲音低沉,每一個字都像鋼珠,沉甸甸地砸過來。我的身子不禁抖起來。我不知道此時表哥的魂兒,待在什么地方。
該來的還是來了。盡管我時時盯著表哥,但他還是出事了。這件事很轟動,表哥一下子出了大名,上了各種媒體。
這事驚悚且意外,我當然要記錄下來。事后,根據(jù)表哥斷斷續(xù)續(xù)、遮遮掩掩的講述,媒體的報道,網(wǎng)絡(luò)的留言,還有我自己的觀察……我將這些碎片拾掇起來,用想象做黏合劑,拼接出了來龍去脈。
那姓趙的,必須以牙還牙!表哥不時在心里恨恨地想。
青梅她到底經(jīng)歷了什么?為什么會裸身懸掛在那里?是什么原因令她爬出窗外?是打滑還是被人推搡才從平臺滑下去?事后她為什么沉默?是遭受什么威脅還是恥于開口?表哥經(jīng)常喃喃自語,看著天,似乎想在天上的云層里找到答案。找不到答案的他,深感生存的沉重。真相的難以探知或無奈掩蓋,同樣令人絕望。
根據(jù)表哥的偵察,那個趙老板果然是個好色之徒,有多個女人和他關(guān)系曖昧。表哥由此斷定,青梅定是他魔爪下的受害者。表哥必須讓他付出代價。他必須行動。他覺得,只有行動實施了,他才能喘過氣來。否則,會被憋死。
青梅事件后,表哥的腦海里,青梅在半空中飽受屈辱的身影揮之不去,經(jīng)常在夢里被驚醒。這圖像,毒氣般包圍著他,融進他的呼吸,讓他感到窒息。無數(shù)個難眠的夜晚,表哥復(fù)仇的念頭像種子,在暗夜中發(fā)芽長出藤蔓,糾結(jié)纏繞,最終結(jié)出了一個瓜。表哥決定把那個趙老板赤身裸體掛在那個青梅曾經(jīng)站著的窗口,他要用這個讓他出一口惡氣的圖像,取代他腦海里的那個圖像。
出事那天是星期天,表哥多次探研,探得周日趙老板總是一人在家,而衛(wèi)生間小窗總是半開透氣。那里正是青梅墜落的地方。
那天天氣晴朗,我酣睡不醒。事后想想,基本確定是被表哥下了安眠藥。我本來就好睡懶覺,再被施以安眠藥,就賴在夢鄉(xiāng)里不出來了。
表哥一身工裝,肩挎安全繩、工具包,以樓頂維修的名義輕車熟路地進入幸福家園,直上目標樓房屋頂。他綁好安全繩,確認牢固后,打開工具包檢查,膠帶、繩索、防狼噴霧、電擊槍……該帶的都齊全了。背好工具包,他手握繩索,只差縱身一躍了。
但他躊躇了,他知道,這一躍的之前和之后,他的人生道路就是冰火兩重天了。雖然事前已思慮多次,后果已置之不計,但臨淵一跳之時,他下意識地猶豫了。這樣做的意義在哪里?他問自己。青梅能因此得到什么?尊嚴還是健康?我能得到什么?能出胸中一口惡氣。是的,至少能洗我心頭的羞辱。作惡的人,必須付出代價!血債血還,難道不對嗎?可是……可是,我爸我媽呢?他們能得到什么?表哥腦海里閃現(xiàn)出父親不情愿的低聲下氣,母親的淚水漣漣,心中忽然老大不忍。
表哥說,當時突然聽到幾聲鳥叫,不知什么鳥,但那啼叫聲忽然觸動了他,那啼叫聲像愉悅的笑,又像哀婉的懇求,他的心忽地柔軟,又忽地悲傷。他茫然四顧,手足無措,不知如何是好。但他的心底還是響起一個聲音:“忘了我,快走開。不然,我死給你看?!彼劦搅宿r(nóng)藥的腥臭味。他看到了趙老板的丑惡嘴臉。牙齒一咬,他低聲叫:“絕不能前功盡棄!”他很明白,如果就此罷手,今后的日子,不可能是正常的日子。
他深吸一口氣,正準備縱身躍下,突然停住。一個聲音制止了他。
“我看你也沒這個膽?!币粋€男人的聲音。
表哥大吃一驚!環(huán)顧四周,屋頂上并沒有其他人。正疑惑,又聽到聲音:“我不想活了!你們不要管我。”女人的聲音。
表哥確認了聲音是從下面?zhèn)魃蟻淼?。他探頭一看,只見在離屋頂兩層的窗臺空調(diào)外機上,蹲著一個披頭散發(fā),穿著家居服的年輕女子。
屋里傳出一老年婦女懇求的聲音:“小麗啊,有話好好說,你先下來吧,下來吧,太危險了?!?/p>
“你們不要過來,再靠近我就跳下去。不要過來,不要過來!”女人說著站起來,身子搖晃。
此時,樓下已站滿圍觀的人群,像聚集著一群馬蜂,嗡嗡嗡的聲音鋪天蓋地。只要有人群,就會聚集善,也聚集惡。
此時無端刮起一陣風,女人搖搖欲墜。屋里的勸阻和樓下人群的干擾,似乎讓她六神無主,她絕望地哭號,眼看就要墜下樓去。表哥耳邊突然響起一陣凄厲的叫聲,絕望而余音裊裊,那是青梅墜下樓時的哀號。表哥心緒大亂。
箭已搭在弦上,一旦松弦,恐怕再沒有射出去的機會了!策劃準備這么久,眼看就可以復(fù)仇,放棄嗎?不!可是,不放棄又該怎么辦?怎么辦?表哥的表情如千萬只螞蟻在他臉上展開鏖戰(zhàn),圖案瞬息萬變,羅列著他思緒的動蕩。女子絕望的哭號聲針尖般刺激著他,他忽然明白了,他已別無選擇。就在那一刻,表哥似乎超脫于他的命運之上,像靈光一閃,凌空一躍,從天而降,以專業(yè)蜘蛛人的技能,挽住輕生女子……
一切發(fā)生得那么突然,上上下下,現(xiàn)場的人瞬間鴉雀無聲,隨即,樓下的歡呼聲如決堤之水,“嘩”地爆裂,在空氣中擴散,驚起了一群鴿子。
當樓下四周響起如雨的掌聲時,表哥忽然感覺內(nèi)心一陣松弛,原本深深的積郁,隨著深深的呼氣,傾瀉而出,他感覺整個人放空了,那些周密的謀劃已一片朦朧,繼而清空。他飛快收繩,從屋頂消失。
網(wǎng)絡(luò)上一個點擊數(shù)十萬、留言數(shù)百條的視頻,他不想打開。我點開送到他面前,他輕輕推開?!岸歼^去了?!彼f。語氣輕淡。
視頻上的字幕是:蜘蛛俠從天而降,救人后不見蹤影。
“蜘蛛人部落”群里熱鬧極了,平時不怎么玩微信的陳頭也@表哥,頂了九個大拇指。其他同事更是上躥下跳,留言點贊,感覺和表哥為伍非常自豪。
表哥云淡風輕,他解脫出來了,就像蟬從蟬蛻里掙扎出來,把一切過往留在了蟬蛻里。
當各路媒體記者蜂蝶追花般嗡嗡而來時,表哥已不見蹤影。他不辭而別,離開了這個城市。
不久,表哥發(fā)來一張自拍照片。他懸掛半空,左側(cè)玻璃幕墻淡綠,身后海水碧藍。表哥滿臉汗水,神情難以描述。
當晚,我翻開日記本,思忖良久,不知該寫什么。我端詳著表哥的照片,想從他的表情中揣摩他的生活現(xiàn)狀??墒牵蹲讲坏绞裁葱畔?。他的表情,就像我們這些年輕人所面臨的生活,無法預(yù)測,無法描繪……
最終,我一個字也沒有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