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怯武術

2023-07-22 04:02
小說月報·原創(chuàng)版 2023年7期
關鍵詞:國術師父碼頭

棠 棣

清末民初,流行過一句“練武強種、健身強國”的口號。1928年3月,國民政府撥款建中央國術館,就是想把這股武術熱在全國推廣起來。這是故事的時代背景。我們都知道,習武人手腳勤快。手閑不住,指練功,腳閑不住,就是說但凡練到一定程度,就愛訪高人。別的地方我不清楚,有一次翻《精武》或《中華武術》老雜志,一個形意拳師回憶說我河北老家這邊,武館林立,人人有一手。當年,最大的一家國術館,就在離北京不遠的天津。這個國術館是拿撥款建的,他回憶說,留下的人管吃管住。那年月朝不保夕的,都去國術館求一條生路。我說的事,就發(fā)生在一個去國術館必經的碼頭。文詞說得好,一個城濃縮了整個家國的歷史,什么風起云涌都從這兒起!

有個叫賀強的人在碼頭上扛麻袋。一天下午,他在出工路上,就聽說又出事了。碼頭魚龍混雜,誰的事都跟自己沒關系,出事就出事吧。他一個扛麻袋的,知道發(fā)生什么也不頂用,于是只顧低頭向前。不一會兒,幾個跟他干活兒的小老鄉(xiāng)拿著棍子和磚頭,沖上了街。一個壯漢騎著車,馱著滿頭是血的孩子在前面飛馳而去。他也隨手在路邊,抄起一根棍子,追上去……

事實上,賀強也只比身后的小老鄉(xiāng)大一兩歲。不過氣質老成,不像孩子,為人仗義,平時替大家找活兒,就成了“大哥”。在碼頭混的都是苦命人,干累活兒,喝酒解乏,取悅自己。不論年紀大小,最后一多半成了酒鬼。

賀強那年好像是十六歲,不喝酒,從早到晚,挺著身子,秉著勁。俗話說,酒壯人膽,對賀強來說,每天揮出去的拳,就是他的酒,既解乏又樂和。有一天,他去天津河東給大家拉生意。同鄉(xiāng)覺得他平時愛比畫,那邊有國術館,他還不留下練武?誰知人又回來,心甘情愿在碼頭繼續(xù)扛麻袋。問他,到天津啦?他就用唐山口音說,額的!再問,那邊咋樣?他說,都好,就是……路,不直。又問,聽說國術館特別大,還管吃管住,白教武術?他說,跟咱好像沒關系啊!練啥都要動腦筋!咱只有把子力氣。說話間,麻袋上肩,已經走遠了。里面有些事,賀強沒全說。那時的天津分河北、河東、西頭、下邊幾個區(qū)。國術館在河北區(qū),賀強去的是河東區(qū)。他本想去國術館見見世面的。河北和河東,心想過河就到。賀強可沒說差點走丟的事。天津的路,沿河而建,九河下梢,路曲里拐彎的,走著走著,前面就沒人了。走到日頭偏西,一邊打聽,一邊問,趕回河東時,差點誤事。談完買賣,問對方,國術館咋走?對方吃了一驚,打聽那兒干啥?他說,說是那兒有高人。對方忽然來了句唐山話說,那知不道。就知道三天兩頭有人去踢館,館長換好幾撥兒了,跟這個世道似的。我勸你啊好好在碼頭干活兒,比啥都強!賀強一想,聽人勸吃飽飯,在回碼頭的路上,覺得自己動過想去真正練武的念頭了,就有點心跳加速。自個兒這樣的人,一步錯,小命就丟了,根本沒有第二步可回旋,真像人家說的,國術館的目標太大了,世道動蕩,不定哪天就倒了。后人當然可以嘲笑賀強膽小。家里人才給他取這名字,意思是讓他強大一些。在學武的人看來,膽小算不算毛???膽小的人謹慎,小心駛得萬年船。練拳的人也不都是天不怕地不怕。有人好勇斗狠,身體倍兒棒,練幾年拳反而練了,越較力越中氣不足,渾身哆嗦,抽大煙似的。賀強沒遇上過這種狀況。他多少年來,都是自己勻著力練,一招想半天,累了就停,得勁了就繼續(xù),風雨無阻。沒人知道他練什么拳,偌大的武林更沒他這么號人。他一直混碼頭,出了事,才逃到北京去。新中國成立后,先在紡織廠、汽車行工作,1958年又被分到西城修配廠上過班。1966年他回到原籍唐山鴉鴻橋。尋訪到他,是因為寧河的形意拳后人無意中說起形意拳的特點,不在動作,還和肌肉連在一起。有人練一輩子都是招數(shù),差口氣,到處找高人“給句話”——給句話,就是練到頭了,想不通了,這是不少習武之人過不去的坎。有的人,甭看人家體弱,埋著頭,不像懂功夫的,卻開悟了。后者的例子,就是唐山賀強。準確地說,這個賀強不算是正式弟子。透過賀強后人,我還知道自從回到唐山,他從沒在家人面前練過拳,就是個干瘦的小老頭兒,說他是形意拳某一代傳人,嚇得他的后人直擺手,怯怯地說:“咱都是普普通通的小老百姓?!庇纱宋蚁胂筚R強在人前的勁頭,可能是裝出來的。他在碼頭上光聽武林傳說,自己偷偷比畫,能看一眼真功夫長啥樣,當然好。后來他遇上高人也是個機緣。

賀強一路追著那個比他高大的壯漢,到了城西一片開闊地。這一架,雙方力量懸殊,不能硬碰硬,他奓著膽子,鉆著人縫兒打,存著勁,見對方回擊,力氣沒上來之前,一拳下去。賀強鉆著空回擊,每一拳都命中……仗打得慘烈,結果是壯漢坐在地上,捂著腦袋,看著這群傷的傷,哭的哭的“孩子”,擺了擺手,不打了。而賀強站在原地,壯漢走遠了,他才躲到一棵大柳樹下。此時,北風吹來,那一刻渾身的肌肉開始“篩糠”。這時,身后已經站著一個人,好久了。等他反應過來,那人已經來到他身邊。那人拍他的肩膀,他猛地站起來,額頭暴著青筋。他以為,壯漢殺了個回馬槍,本能地把身體推向前,一副又要開打的架勢。其實他知道,自己做什么都不趕趟了。

眼前人也就三十多歲,身材敦實,眉清目秀,也不像個習武之人。賀強大喊:“我可是五行拳、六部劍都會,你想干什么?”那人說:“哦?”賀強又說:“想見見?”那人始終笑著。

賀強和那人身高相當,拳頭沒挨到那人伸出的胳膊,就被彈開了,摔在了地上,腦袋嗡嗡響。想站起來,無奈卻使不上勁,那人跟他擺手。地上的賀強,死活站不起來,直到那人拉了一把,才搖搖晃晃地靠在樹上。遇高人了,賀強很激動,沒過腦子就說:“您能教教我嗎?”那人問:“你是干什么的?”賀強說:“賣力氣的,我們這些人每天被人欺負,都是挨打的人,我想練點東西,將來也保著這幫同鄉(xiāng)?!蹦侨苏f:“我不教人打架,也看不慣別人挨打,這樣吧,我要在這邊逗留一段時日,這段時間你跟我學學,以后跟同鄉(xiāng)也有個照應。”賀強跪在地上,師父出手比他快,拉住他的手,硬是把他拽了起來:“還早,還早。學著看,我們每天就在這兒見?!?/p>

以前,聽在國術館學過幾天拳的人說,怎么練怎么打,劈、崩、鉆、炮、橫,還有踢館人如何走進武館,如何匆匆逃走。聽多了,賀強也愛給同鄉(xiāng)講故事。說多了,好像親眼見過一樣,連自己都信了。有幾次同鄉(xiāng)早晨撒尿回來,看他不在床上。賀強故作神秘,不說。大家就傳他在城西野草場,跟一武林高手練拳。

賀強不知道那人算不算武林高手,反正認識幾個月了,自己一直是天不亮就跑來站樁,一站兩個小時。那人說自己是收草藥來的,暫住十里外的尚莊,每日往返城北開闊地,在這里等他一刻鐘左右。每次,賀強都想趕在前頭到,次次失敗。每次在城北站完樁,師父都沿同一條土路返回,十分輕松,還跟他開玩笑說:“你要想睡,回去接著睡。我遛個早,一天還有不少事等著!”

尚莊離這里很遠,賀強有點不信。后來,他在碼頭遇上個尚莊來的人找活兒,帶著同鄉(xiāng)幾個去了,干完活兒已是晚上,同鄉(xiāng)先回碼頭,他想起師父住尚莊,他問莊里有沒有個收草藥的,三十多歲,別人就告訴他,真有!他記得師父曾說,家里是開藥鋪的,出來四處收草藥,比比武啥的,圖個勞逸結合。

去敲門時,對方一點不吃驚,弄了點吃的,還留賀強過夜:“正好明早一塊兒出發(fā)。”第二天,迷迷糊糊就出發(fā)了。師父閉著眼,兩手一背,身體輕盈,飄在地上一般,一步好幾米,他在后面連奔帶跑,也追不上。到城北開闊地時,天還黑著,師父說:“今天少站會兒吧,站多久不是標準,要站對了。下面收緊,提起來,上面氣息下沉,一提一沉,力量就托住了,走著,身體就被這團氣拱著,不累。我這人坐不慣車,那玩意兒還沒我走得快,天南海北就憑這雙腿了!”一邊說,一邊在賀強下腹摸,“好了,提!就這樣?!比缓笈赃厸]動靜了。再一看,微亮的晨光里,師父站渾圓柱,眼睛微微上瞟。

從這次起,賀強也猜了個大概,知道師父打的,就是“形意”。他說想學,師父一笑:“已經教了啊,你學的就是。做體力的,學好這個可以省力?!?/p>

師父沒想讓賀強學到多高程度,將來在武林上如何,所以話題很實際。賀強從碼頭上聽來的江湖啊、武林啊都只是說法。誰也沒見過,可是不少規(guī)矩的東西,卻是很多人見過的,特別是拜師這事,送禮、磕頭總是必要的。賀強問過師父什么時候拜師,他愿意把身上所有的錢作為拜師禮。師父說:“先學吧?!睅煾覆唤倘?,不教劍,只和他每天一起站樁。兩個小時,一動不動,每次賀強的腳都是麻的,師父站完,渾身大汗淋漓,像洗了個澡。看他踉蹌著,靠在樹上喘氣,還是笑。賀強好奇,按說師父比自己年紀大,站的時間比自己長,怎么一點兒不見氣喘、腳晃?整個人越站越精神,身上“放光”。

中秋前一天,站樁結束,師父叫:“賀強,你站樁有些時日了,感覺出丹田變化了嗎?”見賀強有些發(fā)蒙,又說:“今兒,給你說個故事。獵人捉熊,每次派狗先上,一群狗圍著咬,狗熊塊頭大,力量多強,一巴掌下去,就能把狗打飛出去好幾米。狗被嚇得發(fā)了瘋,非常興奮,狗熊也嚇得想跑……你回去想想這是啥道理?!?/p>

賀強學武,就是為了練幾手,不受欺負,可師父每天讓他站樁。他又不好多說什么。尤其是師父講的故事還得費腦筋想。第一次見面的熱情,三個月之后,就退了勁。

中秋節(jié)一早,賀強提上點心和酒去了尚莊。路是同樣的路,不知不覺就到了師父家門口。剛到門口,門就開了。師父讓他進門:“算時辰,你該到了?!辟R強看了看天,又看了看桌上冒著熱氣的飯菜,趕緊把手上的東西放在桌邊。吃飯時,師父問:“狗熊的故事想了沒有?”賀強說:“回去想了,來的路上還在想,頭疼。您告訴我吧?!睅煾刚f:“也好,不亂猜,不易練歪嘍。不少人學點皮毛,就胡亂發(fā)展,最后傷了自己。其實吧,那群狗拼的是一口氣,就是我說的力丹田?!闭f著話,手指著小肚子的地方,“不是鼓肚子,是你和別人打仗時……拿那次你和壯漢打架來說,我都看見了,壯漢那么高大,你明顯打不過??赡銚渖先チ?,勁就起了,對方最后退了。和高人比畫,不需要伸手,那東西你有了,就有了,秋風未動蟬先覺。”

晚上,賀強躺下,腦子還在轉,想得頭疼,他也理解不了這些話。他就覺得,可能就像“精氣神”吧。人活一口氣,樹活一張皮。

第二天,師父和賀強從尚莊到城北開闊地。師父早一點到,賀強晚一點到。在那個初冬的清晨,師父站在黑暗中,賀強遠遠地,看到他人好像在微微地動,他揉了揉眼睛,來到近前。他剛想站樁,黑暗里發(fā)出一個聲音:“賀強,你剛才看到什么了?”賀強說:“眼睛迷糊了,看到您在動?!睅煾刚f:“你這孩子還可以,站是為了動,練時要微動,再打拳時就會變成快的動。打法和練法是反的。你不用懂這些,我把話先說在這里,以后你有空琢磨琢磨就行?!闭f完打了一套拳,五行十二形。他說:“不出一個下午,準能描個樣子。不給你那么長時間,能記多少是多少,一遍過?!辟R強張著嘴看。接著,師父又問:“學得如何?實話實說!”賀強說:“不知道啊,凈站樁了。今天才見拳?!睅煾刚f:“速成的是打法,我看你小子每天在碼頭上扛麻袋,早晨來我這兒站樁,時間不短了,也不煩。說明你這人不迷,是好事?!辟R強說:“我只會賣力氣,又跟您認識一場,知足?!睅煾刚f:“站樁別傻站,時常抖一抖,肌肉一松,關節(jié)就自如了,存在身體里的力量就會隨著那個微微的晃動散出來,腿站麻了,就是因為力量散不出去,你看我什么時候腿麻過?”賀強說:“最近在碼頭是覺得腿勁大了,走回家去也沒什么反應。您這一說……”而后,師父對賀強說:“我這邊的事了了。學到多少,不都是我教的事,以后在外面多照顧同鄉(xiāng),有時間就站樁,沒時間就在腦子里想想,練也練了,想通了,筋脈隨著也就通了,招式你自然就會了?!辟R強不太懂:“師父要去哪里?”師父說:“回北京,家那邊還有不少事呢?!?/p>

賀強結結巴巴吐出幾個字,師父問,你說什么呢?他說出了一個疑問:“您為什么教我?”感覺像個故事似的。師父說:“咱爺兒倆有這緣分,上次你打架,我路過正好看見……還有你心術正,不迷,練家子不需要耍聰明?!辟R強“啪”地跪在地上:“我算你徒弟嗎?”說著,把自己準備好的錢,托在手上。師父說:“真心的?”賀強點頭。師父拿在手上掂了掂:“你碼頭上每天搬東西受欺負就是為了這些錢吧。”賀強點頭。師父又說:“你如今走到街上,看到那些洋人還怕嗎?看到碼頭上那些揮鞭的人還怕嗎?看到欺負你同鄉(xiāng)的人還怕嗎?”賀強瞪大眼睛,沉默了。師父說:“你兇,我,你,我更,這才是我徒弟。禮我收了。世道亂啊,咱爺兒倆不定啥時再見面了。你這年紀該成婚了,我萬一趕不上,這些就算禮錢。記住我走后,你不要對外人說我教你練拳的事。”

賀強跪在地上,咚咚給師父磕了頭,都是頭頂著地的那種。賀強問:“師父,我還不知道您的大名?”師父說:“我叫唐振云?!睕]說其他的話,只說以后到了北京西城,有緣再見。

據(jù)后來聽人說,唐振云從北京出來,一邊收藥材,一邊找一些拳界老江湖切磋,說是有個什么誓言要履行,從寧河武館打到天津,一路沒有敗績,最后在天津國術館找到了最后一個人,他去天津時,那人躲了。他不跟徒弟們動手,“輩分不能亂”,然后就走了。他在碼頭西側十里的尚莊住下前,專門等他們師父回來。其間正好遇上了賀強。年輕時,唐振云被國術館這任館長打敗過。技不如人,不如隱退江湖,相約十年后再論高下。重出江湖,從當年見證他掉下樓的幾個人開始打。一個接一個都敗了,他才來找館長。前幾個人都是倒地為輸,到了天津,他覺得可能這一戰(zhàn)是要拿命來比的,高手比畫都是生死一線,同門相爭,就已經撕下臉面了,到時一定全力一擊,不留余地,手勁碰到哪兒就往哪兒扎。他想,把命留在國術館也沒什么遺憾。

在唐師父走后那一段時間,聽碼頭上有人傳說國術館前段被神秘人踢館。徒弟們以為可以看一場惡仗,不承想兩人一照面,坐那里喝了一杯茶,說了幾句話,沒幾分鐘,就結束了。比武是比誰先知道,打架才看誰先倒下。敵不動,我不動,對方一出手,你這邊就已經遲了。所以我們看到一些介紹里,凡是高手對決,很少站在臺上滿頭大汗地比畫。沒過多久,國術館館長對外宣布卸任。那時日本人也聽說形意拳高深莫測,去國術館找人訓練軍拳法,次次都很禮貌,可是館長總拒絕說,自己功夫不行,敗了,沒臉教人。日本人變臉快,非要帶走四個徒弟,館長玩命反抗,慘死于亂槍之下。后來,好像也沒聽說誰去國術館接替館長,那也是一個秋天發(fā)生的事。

每年一到秋天,看到街上有人掃落葉,賀強都會想起唐師父,想起中秋之夜,師父說“秋風未動蟬先覺”,不過自從學了點功夫——其實只有站樁,外人見了他都比較客氣,他更客氣。處事和原來大不相同,從未跟人瞪過眼。

又到了一個秋天,碼頭又出了亂子。日本兵從碼頭抓人,往隊部帶的路上,被一群人伏擊。大家嚇得不行。五六個小個頭,全被抓住了,一問帶頭的好像是碼頭的苦力。日本人勘察現(xiàn)場,地上好幾處深坑和道子,是人腳跺出來的。死去的日本人,就像睡著了,一點兒血沒流。大夫說筋骨斷裂,最重的在頭部,腦漿子成了一團糨糊,推斷這人是凌空落地被震死的。有當?shù)厝送低祱蟾嫠麄儯f像劈拳所為。一個碼頭苦力怎么能做到?肯定是國術館的人干的!日本人就把死人當證據(jù),抬到了天津國術館,因為有人說“太極十年不出門,形意一年打死人”。

天津國術館平時教形意拳、小神拳、八卦掌這些。國術館老館長之前被日本人亂槍打死后,一直沒有新館長接任。只有一個代理館長,他看了一眼死去的日本人,又聽他們描述了一下地上的坑,心中確認這腳力不一般,不過嘴上沒說什么。把人打成這樣,功夫深了去了,天津這地界藏著這等高手,真是又驚喜,又害怕。日本人死了是事實,抬到國術館了,這地方就脫不了干系。

賀強在碼頭躲著,隨時準備逃。他回想當時看著那個日本人頭砸在他腳上,他的腳點地,向上勾了一下,這一勾就覺得一股力量從地上彈到腳跟,又從腳跟竄到腳尖,腳尖一送出去,人“騰”地飛了起來。躲著的日子,他的身體軟塌塌的,使不上勁,經常顫抖。他回憶不起來,身上那股猛勁是怎么打出來的,好像只是慣性閃躲,變成了突然進攻。他只知道,聽到“嘭嘭”槍聲,看著同鄉(xiāng)幾個孩子渾身是血倒地,自己的手就不聽使喚了。肌肉帶著骨骼,骨骼推著腳步,腳步拖著身體,身體撞向對方。出了事,碼頭一片混亂,到處抓人,凡唐山人一個跑不了。有個給他報信的老鄉(xiāng)問:“賀強練的是啥拳?真他娘的厲害!”他沒說。那人又問:“怎么練的?自己也想練會了打他娘的小日本個頭破血流!”賀強把自己每天早晨在城西開闊地練的站樁站給他看。那人練了一個禮拜,就耍脾氣不練了,說:“你他娘愛教不教!天天站樁,有啥意思。這不是騙人嘛!問個拳名都不告訴,我早聽說了,打死日本人的叫形意拳。還騙我說什么拳,一向只有人,哪來拳!”

賀強好幾天都怕那人一氣之下,把自己告發(fā)了,于是動身離開了碼頭。他想先回唐山老家躲躲。有練拳練的。賀強不是,他一向膽小。逃亡路上,他多了一個毛病,怕見人怕動靜。因為害怕,時時緊張,丹田一直較著勁,外人在五米之內的任何動作,他都感覺得到,如有危險,隨時應對。有幾次,路人想抓他賺賞金,都給他逃了。膽小也救過他——要不是嚇破了膽,身體反應超過腦子,可能那個日本人的槍子,早就打爆了他的頭。一路上,他睡不好,閉著眼睛,豎著耳朵。連夜到了保定,就在城外一座破廟里過夜??粗車幕牟?,他倒是有些放松。天快亮時,他以為是在做夢,聽見一個女人捂著嘴巴哭,尋著很低的聲音去四周找,果然在隱蔽的角落找到了。他出現(xiàn)時,姑娘嚇了一跳,細問起來,原來也是苦命人,在外無依無靠。賀強覺得逃亡路上多個人就多幾分危險。但姑娘不肯走,說被人賣了好幾回,特別需要個人。賀強說:“我身上有人命!我照顧不了你?!?/p>

她還是固執(zhí)地留在了賀強身邊。自從跟了賀強,他們一直在逃。有一回,賀強清晨出門,姑娘以為他有別的女人,或者有別的什么事沒說。一路跟蹤到一片開闊地,就看到他站住不動了,一站就是兩個多小時。姑娘看著看著就睡著了。人醒來時在賀強懷里,賀強的身體貼住女人身體時,渾身一激靈,感覺非常奇怪,后來他似乎感覺到一股力量正在從對方身上傳到自己身上,這個力量越來越大,最后一刻她哇地大叫,嚇了他一跳。賀強繼續(xù)緊抱著她說:“是我,是我。我唐山老家估計沒人了,你家還有誰嗎?”姑娘說:“我姥爺在遵化守陵,老家在北京西城……”賀強忽然想起什么,他說:“我?guī)煾甘情_藥鋪的,也住西城?!惫媚飭枺骸笆裁磶煾??”他不想多說。又問:“練功夫的師父?”他搖了搖頭:“我是瞎練的,不知道輕重,這不出了事!”姑娘說:“碼頭打死日本人的,真是你?日本人不算人,打死他們是為民除害。西城大著呢,不過到時我?guī)闳フ艺?,也許能找到。”

到這時,賀強也不知道自己算不算會功夫。他不多說這些事,一方面是自己只是腿腳上輕了,招式一概不會。打死日本人的過程,他一回憶腦子就空白,心跳就加速。他覺得,是老天留他一命。去北京的路上,白天躲著有人住的地方走,晚上在無人的荒野穿行。他困了累了就站樁,讓姑娘先睡。姑娘問:“聽說你躲得了槍子,那還怕什么!”賀強說:“不能吧?我連破廟、草垛都躲不了……天天膽戰(zhàn)心驚的。”

江湖上傳的都是大事,底下懂行的人都知道,人容易動搖,世上有幾個好漢啊?練武的人為什么拜師?都是遇上困難了。不解決掉,可能就把自己練廢了。真正想學幾招的人未必拜師。師父是動搖時給自己做主的人。從這個角度說,賀強不算拜了師。

姑娘和賀強日夜兼程,一路向北逃。后來有點迷路,賀強問到一條近路,穿越山嶺走了一天,姑娘問賀強,這是到哪兒了?遵化不遠了吧?他們像進了一個盆地,四面是山,樹木郁郁蔥蔥,一下冷了下來。一邊走一邊聊天,姑娘說自己的姥爺是滿族,老姓愛新覺羅,祖上當官,到他們這輩兒只認識點字了。清亡后,被農民搶了宅子,趕出北京,無處可去,也和他們此刻一樣。東陵都是滿族人的墳墓,姥爺尋思在那邊圖個心安,能活命就行,流落到了遵化一個山村。村子說大不大,走在街上,遇上的大部分是落了勢的滿人??可匠陨剑亢3院?,他們背靠陵墓,多數(shù)做了守陵的事。守陵人地位不低,畢竟遵化這片的農民一聽是從京城來的,縱使落了難,來頭也不小。這些人在當?shù)匾彩茏鹬?。原來清政府會撥些銀子給族人,后來北洋政府也給過錢,再后來有段時間光顧打仗,沒人給錢,這幫人掙扎了一段,有的流浪去了其他地方,有的還在陵墓守著。

姑娘的姥爺去世前,就是這樣一個守陵人。他們到晚了,姥爺人已經去世大半年了。兩人在村里待了一夜,再次上路,一走這么多天,賀強沒覺得累,反而越走越輕松。每天早晨,自己對著樹林站樁,有時踢幾腳打幾拳,對手都是樹葉。他看到過師父站樁時做的“小動作”,不過當時沒有留意,此刻才想起來師父無意中的話,“一個小動作一個環(huán),練到環(huán)環(huán)相扣,移形換影,腳下的力道就特別自然了”。姑娘走累走困了,他就背上她,隨著山間的日出日暮,繼續(xù)走。姑娘醒了,他還在走,兩人就這么進了北京城……

馮驥才《俗世奇人》里有句話“這世道就像一桿秤,不會總擺不平,無論身內身外的事,都好比撂在這秤上。一頭壓下去,另一頭就該翹起來?!焙唵蔚卣f,高人靠身上的功夫,心里的秤,活在那個年代。我上中學有段時間迷武俠小說,就覺得里面的人不用掙錢,總是旅游,路見不平,拔刀相助,出了事,也不走法律,按江湖規(guī)矩辦,特別過癮。

說這些是因為2010年年底那個下午,我在通州的一個朋友那兒接了一份工。對方在電話里說有個活兒,只說是個武打片,問我要不要去。我下午到的,晚上又來了幾個老師,一堆人就熱鬧了。這幾個人都是名編劇,閑聊到八點多鐘,導演匆匆進門。在籌備會上,導演說去天津見了個八極拳的老師父。說到這部電影,他用港普說:“拍這片子前,他想捋一捋什么是武術,什么又是功夫?”導演看大家都沒反應,就說,大家不明白這點,故事也難寫好,要不就是浪費時間。往后大半年,我隨制片團隊走了好多地方,北京、天津、河北、內蒙古、東北等地,遍尋武林名家,老師父不在了,就找徒弟、后人。初始團隊沒有具體職務劃分,一邊走一邊在本子上記東西,提供給編劇參考。路上導演偶爾問我,這句話在北方什么時候說,這個詞現(xiàn)在還用不用?都是民俗方面的事。我們尋訪到的大部分武林人士的生活,都和武術沒什么關系了。每個武人似乎都有自己的精神世界,那個世界與外人沒關系。他們有的還住鄉(xiāng)下草屋。和我老家的鄉(xiāng)親沒什么區(qū)別,只是精氣神比一般老頭兒強。人老了好像都一樣,哪兒也不愿去。我們就在他們的家里,聽他們一邊眼睛放光地解說,一邊比畫。搭手的徒弟,明顯不敢回手,動作很慢。看樣子,他們也很久沒說過這些舊話,打過這些套招了。因為他們年紀較大,經常聽到上個月采訪的某師父去世的消息,他們的故事也就再也不會有人知道了。這次尋訪之旅結束后,我因為家事離開了劇組。后來,那電影挺成功,無奈電影時長有限,很多有意思的事無法全寫進劇本拍出來。前年,有個漢沽朋友來看我,說起那個碼頭如今正在按舊貌重修,我立刻又想起了當年碼頭上的風云種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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