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奔流不息 (短篇小說)

2023-07-22 18:24侯怡文
小說月報·原創(chuàng)版 2023年7期
關鍵詞:花會母親

在白河峽谷,總有眾多隱秘的溪流在無數(shù)溝谷里流淌,旱季常斷流干涸,雨季則喧嘩歡暢。它們無足輕重,只有經過千溝萬壑后,才終于在峽谷里洶涌成奔騰不息的白河。河水奔涌而去,一切喧囂終將歸于沉寂的河底。白河峽谷曲折幽長,站在河邊,人們看到的是一整條河流,卻未曾注意,每一滴水都曾跋山涉水,跌跌撞撞。

父親就是這樣,很多古舊的東西也是這樣。

這樣想著,車已經開上了高速公路,姐姐又來電話,說他說什么都不肯去醫(yī)院,執(zhí)意找村里坐堂張老先生看看就行。我近乎氣惱地在電話里對姐姐大聲嚷嚷,你和姐夫是木頭做的?就是把他捆上也得送去。姐姐沉默了一下,小聲嘟囔,爸啥脾氣,你不知道?

下了高速,我直接去了縣城醫(yī)院,姐夫正在醫(yī)院門口等我。一見面就說,我把咱爸捆來了。他言語中充滿自豪,好像做了驚天之舉。我沒心思細聽,直接進了病房。病床上父親已經睡去,姐姐悄聲告訴我,剛輸完液,總算睡著了,醫(yī)生說,先疏通著,等檢查結果出來后,看看再說。看著父親蜷縮的身體,剛才還對他執(zhí)拗的抱怨,忽然全變成了內疚,我對姐夫說,出去抽根煙吧!

這是父親第二次腦梗發(fā)作了。上一次發(fā)作是在一年前,那時也是姐姐打來電話,我心急火燎地從城里趕回來,總算把他弄進醫(yī)院,折騰了十多天,才出院,落了個口齒不清,走路歪斜。其實,上次出院后,他就執(zhí)意到村里坐堂張老先生那里去,他說他沒啥大毛病,讓張先生配點兒藥調理調理就好。沒辦法,只好把他送到張先生那里。起初張先生不給看,他說十三哥,你的病得去城里的大醫(yī)院。

父親就生氣,當面含混不清地說,老張你是嫉妒我。我和姐姐小心賠著不是,好說歹說請張先生給開了幾服藥,父親這才心滿意足地回家,出診所時他還掙巴說,別看他嫉妒我,可人還是好的!

姐姐在縣城教學,教初中語文,又是班主任,工作忙,沒有時間照顧家里。那一次,我也跟學校請假在老家待了十幾天,父親病情好轉之后,我才回到城里。那段時間除了每天叮囑父親吃醫(yī)院開的藥,我還得給父親煎藥。他把張老先生給他開的藥看得格外重,好像吃縣城醫(yī)院的藥只是為了安撫兒子,吃張先生的藥才是治病一樣。母親就拿張先生說事,她說,連老張自己都不信,你倒是信了,這不是傻嗎?父親起初不高興,后來忽然就笑了,他說,我不傻,我比誰都精!母親打了他一下。我便也跟著說,我爸最聰明。然后我和母親就把湯藥喂給他喝下。那一刻,我看出了父親的得意,一個嫉妒他一輩子的人,還得給他配藥治病!

夜已經很深,病房恢復了肅靜。除了護士站幾個值班的護士還在配藥刷手機短視頻,一切都沉寂下來。我讓姐姐和姐夫先回去,晚上我來看護,他們折騰了一天比我累。

縣城醫(yī)院病房還算寬松,倆病人一個病房,允許留一名家屬陪護,可以支一張簡易行軍床晚上休息。姐夫出去給我買點兒吃的工夫,姐姐小聲交代我,晚上要幫父親翻身、解手,觀察心率監(jiān)測儀,有事情趕緊找護士,給她打電話。她越來越像母親,總愛嘮嘮叨叨。

這時候,父親醒了,他緩慢地伸出手,我下意識地趕忙把手伸過去握住他的手。那一刻,掌心好像猛然被燙到!

我趕忙說,爸,我回來了!他嘴里含混地唔唔唔說了些什么,最后一句我聽清了,他說,我要回家,回半塔。

那天夜里,直到天快亮時,我才迷迷糊糊睡去。

半塔村是一個大村子,靠著白河沿河而建,河彎過村東,經年累月沖擊形成八百畝葦塘。無論旱澇,葦塘年年葦草豐茂,秋天必蘆荻蕩漾,彌漫著滿眼白。一方水土養(yǎng)一方人,半塔村人靠水吃水,祖祖輩輩編席。“半塔葦席”遠近聞名。老話兒說:“十里荷香,八百葦塘,半塔葦席鋪到天上!”半塔人靠編席養(yǎng)活了一輩又一輩人。

可是不知為何,十里八村人又都看不起靠編席討生活的半塔席匠。過去,我們這里誰家出了鐵匠、瓦匠、木匠、石匠,才被稱為手藝人,才算是除去讀書當官、坐堂買賣與游醫(yī)以外光耀門楣的事情。村里席匠自己也唏噓感慨,看著走街串巷尋活兒蓋房造具的瓦匠木匠,常常自嘲,嘖嘖,看看人家,那才叫有手藝!

既然比不過人家,就自己比,半塔村從老輩就傳下來王家、李家和張家三大編席樣式技藝。王家格紋席結實耐用,李家三紋席精巧美觀,張家花席樣式繁多;各家族名堂不同,其實都是個謀生手段,比來比去,誰家的席好席壞說不清楚。于是就形成規(guī)矩,編席的都只說自己的葦席是哪一家派,并不贅述別的!這樣反倒流暢,半塔村三大葦席樣式就在王、李、張三大家族里流傳下來。誰也不偷誰的技,誰也不仿誰的樣,相安無事,各編各的!

究其原因,可能是村里男男女女都會編席,會的人多了,也就見怪不怪,成為稀松平常的事情。所以,鐵匠瓦匠木匠都講究收徒學藝,席匠則是父編子看,家族傳承,無師自通。長此以往,老輩人常說我們村里的人過去出去,從來都不說自己是一個席匠!

父親就是一個席匠!

他編的席細密厚實,紋路好看,可是費工夫,出席慢。編席技藝傳到了他這兒,他已是王家格紋席的代表人物。可能是他編的席太耐用了,有些族人就疏遠他,說老王家的席賣不過老李家老張家都是因為太實惠,一張席能用幾十年,誰他娘的還買?父親不屑,他有一把刀,專門用來割爛老王家族人編得不合格的葦席,他說糊弄別人,就是糊弄自己。這樣,每逢他到家族里各門戶串門,見他來了,常有人趕緊把院門關緊。他也不惱,站在門外督促族人記住結實美觀是王家格紋席的特點,慢工出細活兒,費工費時才出匠人!十里八鄉(xiāng)都不富裕,耐用最好!

據(jù)母親說父親編的席展開一鋪,主家都不忍坐上去,躺在上面不用鋪褥子,睡覺也不覺得硌。許多結婚人家專買父親編的席,王席匠格紋席鋪在床上炕上,那才叫新人新喜!鄉(xiāng)下人講究“新席”諧音“新喜”,里外透著喜慶。母親說這話時,目光抬高,瞅著遠處,她的神情讓我不太相信。可無論如何,父親都靠著葦編養(yǎng)活了我們一家人,把我和姐姐都供上了大學,家里出了兩位教師。

輸了幾天液,父親的病情總算有所好轉。醫(yī)生說慢慢疏通血栓,回家調養(yǎng)就行,但是得長期服藥,要是不放心就到城里醫(yī)院瞧瞧!我和姐姐商量直接去天壇醫(yī)院。父親聽到后,使勁搖頭。我說不能總由著您的性子,治病要緊。父親掙扎著從病床上坐起,竟扶著床沿下了床,姐姐趕緊扶住他。他說,我要回家!姐姐明白他的心思,就說,要不讓我媽陪著去城里!

“不行,你媽不能去!”這句話他說得口齒清晰,決絕地朝門口走去。醫(yī)生說他這病最不能激動生氣!

沒辦法,辦理完出院手續(xù),我們回了半塔村。第二天,他還是堅持去村里老張先生診所拿藥。這回,張先生沒有拒絕,他告訴父親,十三哥,回去現(xiàn)吃現(xiàn)煎,藥效大!父親呵呵笑了,說,老張你這就對了!

送我們出來,張先生囑托我:“江河,回來了,就多住些日子,你在身邊你爸的病就好一半了!”他又同父親說:“十三哥,沒事就過來坐,今天正好秋分!天兒涼透了利于調養(yǎng)!”

秋天來了!小時候,秋后收了田,白菜也收了,到霜降開始下霜,這時候半塔村男女老少都會擁到葦塘割葦,一直到落雪時才割完。冬閑了,村民開始編席,家家戶戶都忙碌起來,從蘆葦稈到編成席看似簡單,實則很難,樣式技藝全在心里裝著,外人從編席勞作的小調歌聲中,聽不出編席匠的苦辣酸甜。

冬閑后,半塔村還會開始另一項重要的事情,那就是操練花會。老會長總會在某一個清晨,在村西菩薩廟廢塔前敲鼓,這時候,人們都知道編席的間隙,還要到村西練會。

鼓聲一響,人們就坐不住了。兩三通后,許多人會自覺放下活計,到村頭聚集,這一年練會就算是正式開始。久而久之,半塔村形成習慣,冬閑時上午編席,下午練會,晚上再編席!

城里人或許很難理解新年花會對于鄉(xiāng)村的重要。過去日子苦,人們無所依托,只有到了年節(jié),敲響鑼鼓,人們扮上相,把自己變成另一個,在花會上盡情舞動表演,撒了歡兒一樣狂浪,才能把壓抑了一年的苦悶宣泄出來,在震天的鑼鼓聲中,除災納福,期盼著未來光景。

老輩人說半塔村的花會受過皇封,古時候去丫髻山廟會表演被皇上看見,得過一面龍旗,專門賜名“半塔老會”。辦花會從此就成了我們村“半塔葦席”之外的另一項驕傲。

我們村的老會表演共有十三檔節(jié)目,故稱“十三花會”。十三花會每一檔不能錯了順序,每一檔都有每一檔的講究。

我記得包括門旗大篩、開路、獅子、少林、五虎棍、小車、高蹺、一枝梅、地秧歌、十不全、吵子!算一下,這才十一個,另外兩個我記不得了。后來母親說父親壓根兒就沒有告訴我,因為我不懂會,更不想知道,在我身上他沒有看到自己的影子,所以父親全說出來會難過!

但我知道他的外號叫“席匠十三花”。

和別的席匠不同,父親是村里唯一愿意別人叫他外號的人。村里人叫他十三哥,村外人叫他席匠,有人叫他時,他都會停下來提醒人家,叫我“席匠十三花”!村外人不顧忌,帶著戲謔叫他,他還高興!村里人就不一樣了,他越提醒,人家越不好開口,只叫他十三哥!

大人們互相給面兒,孩子們卻不懂這些,我小時候因為他這個外號,沒少和那些拿來取樂的伙伴們打架,每次都頭破血流,一身泥土!我把怨氣都撒在父親身上,逃學,在田野里瞎轉,不和他說話,在他的飯碗里埋蟲,把他編席的木汆子、破篾刀偷偷扔掉。我曾經很以有這樣一個父親而怨恨羞愧!我問過母親,他是個傻子嗎?母親給了我一巴掌。

我一直不明白父親為何會給自己取這樣一個外號,后來才知道他是半塔村最好的格紋席席匠,還精通半塔老會十三花會的全部會檔絕活兒。

父親編席的時候,總是一絲不茍,沉默不語,練會時卻仿佛變了一個人。村西鼓聲一響,父親就會放下手中的活兒,抄起五虎棍朝門外走去,母親從不阻攔,還會帶上我和姐姐去看熱鬧。我記得父親在練會場是最活躍的,一會兒打開路鼓,一會兒踩上高蹺翻跟頭,一會兒又組織耍起五虎棍來。他翻跟頭的時候,孩子們總是叫喊著:“席匠十三花!席匠十三花!”我卻希望他摔倒在地上不再起來!

編席不是踩得動百家門頭的行當。隨著鄉(xiāng)間日子越來越好,后來人們用塑料革代替葦席,再后來不盤炕,連塑料革都不用了。從我上小學到中學,那些年發(fā)生了翻天覆地的變化。當最后一張席都賣不出去的時候,父親終于承認,啥好東西都有過氣的時候,編席也一樣,悄無聲息地就成了可有可無的行當!

編席人都沒了營生,半塔村一下陷入了困頓。有其他手藝的、有力氣的、機靈的去城里打工,剩下的只能嘆息。父親也去了城里工地干活兒,他發(fā)現(xiàn)所有工地都需要磚,于是自己干,弄了一個磚廠,給四周村子和縣城工地送磚,還給北京城里送!

父親的磚場很有聲勢,但給四處工地送了一年磚,到年底卻沒結回多少錢。又挺了一年,磚廠倒閉了,欠了一屁股債,工人們經常堵在我家吃喝,母親就把糧食拿到我叔叔家給我和姐姐開伙。父親忍著氣開始了幾年的討債生涯。印象中他總是夾著一個破舊的公文包,那是在縣城市場買的“正宗”香港貨,第二天拉鎖就壞了,包里面裝著賬本欠條,還有一包紅塔山香煙,他見到欠債的和討債的都先遞上煙,然后才說話。他總是穿一身灰色中山裝,盡管很舊,可母親洗得很干凈。他自己總說有賬在,就餿不了臭不了,走到哪里都還是一副磚廠廠長的樣子。他總是騎車穿梭在鄉(xiāng)間的大街小巷,別人取笑他:“席匠,來了,賣席還是賣磚?”“十三哥,又去串街了,省省車轱轆吧!”

他騎著自行車,帶個打氣筒,風一樣亂竄,成了那時候十里八村的一道風景。每當身后傳來人們取樂的哄笑聲,他都會在塵土里停下來,依然會讓別人叫他“席匠十三花”。

后來,他不再討債了,索性把賬本全燒掉,經同村人介紹去清河一家毛紡廠當了一名工人,每月把微薄的工資交給母親,只留幾個煙酒錢。

那個年紀的我不會明白,不再編席之后,賬本和公文包成了支撐他冬閑時在村西菩薩廟前踩高蹺、耍五虎棍、組織村民練花會盡興的唯一力量,如今這力量已消散而去。

清河毛紡廠在北京城近郊,距離遠郊的半塔村很遠,交通又不方便,為了省錢,父親一個星期才回一次家??墒?,一大家子老老少少都需要錢,他即便當上了車間班組長,還是臨時工,工資根本不夠用。

住單位宿舍,他便倒騰些小零碎商品到城里夜市去賣,補貼家用。如此一來,母親手里寬松了許多。母親說沒著沒落的日子熬過去了。

可是,到第二年年根兒時,父親騎著那輛破自行車,馱著行李,又回到了半塔村。跟他一同回到村里的除了突兀倉促,還有夾裹在一路灰塵里的風言風語。

他不說話,回到家倒頭便睡。隨后周末回來探家的二叔說明了原因。二叔告訴母親說,我哥受了冤枉氣,被人誣陷。

從二叔嘴里我隱約知道了原因。父親在宿舍門外撿到了一個信封,里面是十塊一張的新錢,共有五張,還有幾張零錢,一共五十六塊。他在門外守了很久也不見有人來找,吃過午飯,他打算把信封交給廠里保衛(wèi)處。二叔提醒他,聽說那幫家伙黑得很,常把沒主家的東西扣留下,不如再等等,誰丟了工資不著急?二叔的話讓父親把信封最終藏在抽屜里,還不忘叮囑:“二子,有人來找,先別說數(shù),問準了再給!”

沒兩天,保衛(wèi)處的大喇叭果然廣播找錢,父親拿著錢趕忙找到失主,對上后,那人為表感謝,給父親買了一盒煙。正當父親在工友們的贊許聲中美滋滋地把煙扔給大家分享時,保衛(wèi)處的人找到父親,說還要核實情況。當晚父親沒有回宿舍。第二天,保衛(wèi)處的大喇叭一遍一遍地循環(huán)廣播:撿到錢物要立刻上交,有些人貪戀便宜,企圖將別人錢物據(jù)為己有,法紀廠規(guī)絕不允許。一定要讓那些隱藏在黑暗里的人無處可逃!

喇叭聲音高亢震耳,父親的腦袋卻低到褲襠里。工友們不再接剩下的煙,干活兒吃飯走路都和父親客氣起來。二叔找到保衛(wèi)處討說法,科長說,親兄弟,穿一條褲子!二叔又找到失主,讓他給證明,那人一臉委屈,攤手說,我五十六塊錢工資,還剩下五十二塊,我找誰說去!

到了年底,一批臨時工轉正了,同村的幾個人名都在紅榜上,唯獨沒有父親。父親把行李捆在自行車上,回了半塔村。

父親在外面干下的事很快就隨著村西練會的鑼鼓聲傳遍全村,人們從絕不相信到深信不疑僅僅用了幾個日出日落的時間。在我們鄉(xiāng)間,人們好臉面,擊倒一個人的往往不是外面負重生活的屈辱,而是鄉(xiāng)親們游移躲閃的冷嘲熱諷!

父親被擊倒了,整天醉醺醺的,丟了魂兒一樣。終于有一天,他又喝多了,不知道從哪里來的勇氣,走到村西,闖進練會的人群中,活寶一樣撒瘋。他一把推開表演小車會的推車老漢,使勁扭動,坐車的俊俏娘子慌亂逃出躲閃。他又搶過開路鐵叉,呼呼揮舞,耍一招“橫腰玉帶”,卻跌倒在地上。他站起身叫嚷著沖到五虎棍陣前,舞棍打斗的一下亂了陣法,他奪過長棍,一棍下去打在人頭上,“啊”的一聲,那人就倒了下去,滿臉是血。人們慌亂地把他摁在地上,可他又躥起身,搶過一副高蹺胡亂綁上,踉踉蹌蹌地在鑼鼓聲中胡亂耍巴起來。他高大的身軀在半空中歪斜扭曲,冷風一吹,更顯出他的醉意,很多次他都要俯沖摔倒在地上,可是每一次他都準確地在鼓點節(jié)奏中舞動起來。

人們從驚呼中回過神,叫嚷著拍手叫好。老會長一邊指揮著把流血的人送到張先生診所一邊說,我就說嘛,十三哥到底還是十三哥!堂堂正正的花會漢子!從那以后,半塔老會十三會中多了一個“醉高蹺”的絕活兒!

還是在毛紡廠上班時,父親發(fā)現(xiàn)逛夜市的游人多喜歡買些手工編織的小工藝品,尤其是那些喜愛中國文化的外國人。這給了他啟發(fā),半塔村隨便一個粗手粗腳的婦女都比這編得好。他回鄉(xiāng)搜羅了些女人閑時編織的葦編物件,果然搶手。他立刻到新華書店買回幾本編織構圖畫冊,回宿舍開始照著圖片學造型。他在宿舍編織,引來不滿,廠長找他談了幾次話,他就找一間廢棄房屋,拉嚴窗簾,遮住燈光,偷著學。當他把自己琢磨編織出來的葦編手工藝品放到貨商面前時,南方商人說有多少要多少。

臉上的光彩回來之后,他又開始辦廠了,這次是干他最為熟悉的葦編??墒谴迕駛兒茈y再相信這個曾整天亂竄的十三哥,只有幾個人跟著他。這下父親真急了,毛紡廠的遭遇其實一直殘存心底。不知道他從哪里弄來一口老鍘刀,讓村里幾個年輕的抬著立在村西廢塔前廣場上,又邀請來幾個村里老人,然后擂響大鼓。人們不知道十三哥作什么妖,全湊到廣場上。父親看看人們聚多了,便站上高臺,扯起嗓子大聲說:“老少爺們兒,我十三花身正不怕影子斜,我從未做過偷雞摸狗的事,可是大家伙兒不信我,在我背后吐唾沫,看不起我,今兒個,老少作證,我鍘了我的手指,證我清白!”

說完他跳下臺,來到鍘刀前,吩咐扶刀的:“抬刀柄,鍘!”那人“嗷”的一聲跳開了。父親又讓另一個鍘,那人也趕忙逃去。父親瞪紅著眼,自己抬起刀柄,把二拇指放了進去。母親哭喊著撲了過來,周圍的人趕忙把父親推倒在地上。鍘刀被抬走了,父親被鄉(xiāng)親們簇擁著送回家。人們鬧哄哄地擠滿我家院子,老人們輪番勸導父親,你性子忒烈,十里八村都知道你的為人!手指頭沒了,還咋編席?棍也耍不了了!

那是我記事以來,我家最熱鬧的一天,人比磚廠倒閉來討債的都多。

第二天,十幾個人來找父親入伙,然后是幾十人,后來全村老少都跟著父親干。葦編行業(yè)又開始興盛起來,給半塔村民增加了副業(yè)收入。編織廠生意好,其他幾個村也找到父親,央求說,席匠,就給我們也帶上吧!他一撇嘴,叫我啥?

機靈的立刻嚷,席匠十三花!

就這樣,父親組織附近幾個傳統(tǒng)編席村子聯(lián)合成立了葦編社,小作坊入社,只管編,不管賣,消除了村民的后顧之憂,由他的編織廠統(tǒng)收統(tǒng)銷。那時候,白河沿岸八百畝葦塘周圍的村莊是最有活氣兒的。除了幾個老友,村里村外的人見了父親都叫他“席匠十三花”。

而我,也第一次覺得我的席匠父親高大可親。

父親曾吹噓說,他一個鷂子翻身就把母親給娶回來了!

父親和母親相識是在走花會上。按照慣例,我們這里每年正月里各村之間都會走花會,半塔老會自然是每個村莊最為期盼的。要是哪個村迎不來半塔老會,多半得換會首,且窩囊一整年。迎會的人必換上新衣,在村口早早地擺正方桌,沏上好茶,放好煙糖,吹著嗩吶,拉響二胡,等著遠處傳來鑼鼓聲響。放前哨的孩子們興沖沖地跑回來,邊跑邊喊,半塔老會來了!半塔老會來了!等到花會隊伍快到跟前時,村口立刻鞭炮齊響,嗩吶齊鳴,會首抱拳作揖拜年相迎。

那時候,父親年輕帥氣,他踩在三米高蹺上扮成公子,到母親的村莊表演花會。半塔老會一進村,人們早早圍攏在村莊街道上爭相觀看。巡演開始,鑼鼓喧天,圍觀人群跟隨著花會隊伍擁擠前行,隊伍后面照例是販賣糖果花生瓜子各種小吃零食的商販,他們會跟在半塔老會后邊一直走出正月,把白河沿岸的古老村莊折騰得塵土飛揚。

巡演門旗大篩、開路、獅子、少林、小車會、五虎棍過后,就是高蹺。高蹺最能見絕活兒,踩高蹺的多是俊俏而且靈巧的后生,距離高蹺最近的就自然是總懷有美麗遐想的青年女子。

高蹺隊伍走了幾趟花活兒,齊整中透出萬千姿態(tài),柔媚剛強,看看把觀眾聚得差不多了,商販也知趣地停止叫賣。接著三通鼓后,鼓點變稀,鑼鼓镲矮下去,嗩吶二胡息了聲,懂門道的人知道高蹺要出絕活兒了。人們屏住呼吸,高蹺隊站在村里專門為高蹺表演壘起的高臺上,躥上跳下,如履平地。伴著通鼓,依次展示各種絕活兒,驚險刺激,把人們弄得一會兒天上一會兒地下,跌宕起伏!

父親說公子中只有他一個人能表演全套蘇秦背劍、懷中抱月、金雞獨立、鷂子翻身等招式;父親還說那天老張也在高蹺隊中,他上下躥了兩次就?了。所以只有父親叫得響十三花!

父親一個鷂子翻身,正好立在母親眼前,那一剎,他倆就認定了彼此!還是小張的老張也往前湊,被父親用寬大的身軀擋在了身后。

父親跟我吹噓時,母親微笑不語,她把從院子中采的花朵插在花瓶中。

母親愛種花,嫁到半塔村后,我家院子永遠都花開三季。父親騎車亂竄的那幾年,母親種得更多,滿院都是,所有來討債的人都能先聞到花香。后來父親去清河上班,她又把花擴種到院門外,各種各樣的花,能飄香半個村子。母親愛花,我到城里上學后,遇見好的花卉,總會淘弄些花種給她帶回來。春天,她會把種子播撒在院里院外松軟的土地里,等待花開。她說房前屋后有花開著,日子就有盼頭!

這些年,慌張匆忙,我總希望能夠把生活定格在某些特別的片段上。父親出院回家當晚,我又失眠了,腦海里浮想起月下母親哼著歌,我和姐姐在葦席上玩耍,父親一邊編席一邊和母親說著話的畫面,隨風浮動的花香流溢滿院,一切都很緩慢,好像時光凝固。可是,一翻身,隔屋中傳來父親母親的鼾聲,間或夾帶父親粗重的喘息:他很痛苦。

他愛編席,他曾把編席當作頂重要的事情來做。葦席賣不出去的時候,村里人都收了篾刀,該干啥干啥,只有他還堅持。成了磚廠廠長后,他依然在秋后把蘆葦成捆地割回來,一根一根精挑細選。四處討債的日子里,他依然在夜晚編席,把一塊塊精美的小葦席當作討好的禮物送給別人。一次和父親去縣城,我親眼看見一個人把父親送他的葦席扔進垃圾堆,我使勁拽父親,他都沒反應,等到我們從縣城出來時,父親騎車拐個彎,從垃圾堆里翻出那塊小葦席,坐在地上用衣襟仔細擦拭干凈,卷上帶了回來。一路上,我們父子誰都沒有說話,快到村口時,父親忽然唱起歌來,聲嘶力竭的,我有些害怕。

有了編織廠,深秋之后,父親第一個走進河灣葦塘割葦,好像此時此刻他等了許多年。他身后跟著母親,母親負責把挑選好的蘆葦捆起來。我能想象那時候的光景,父親揮舞鐮刀,母親一邊捆一邊低唱,整個八百畝葦塘只有他們兩個人,他們的身影在白色的葦花里時隱時現(xiàn)。

父親又成了廠長,有點兒耀武揚威,很有些重整山河一樣的意氣風發(fā)。每天他都第一個走進村委會旁邊的廠房,最后一個離開。那是村主任特意批給他使用的,條件是村里男女老少無論誰編織的葦編工藝品,合格的都得收。他腳步輕盈,身后還是跟著母親,她似乎充當了秘書的角色。可很快,就跟不動了,她還是回家弄花。

編織廠越來越紅火,父親買了一輛轎車。那時候,我們鎮(zhèn)上只有鎮(zhèn)書記才有一輛。這樣,十里八村鄉(xiāng)鄰辦喜事都找父親借車,只要張嘴,父親都爽快答應,還得出一份份子錢。父親說那時候鎮(zhèn)上多一半新媳婦都是用他的車給接回來的。當轎車披紅掛彩地在鄉(xiāng)間土路穿梭時,車后煙塵里都彌漫著嗆得嘖嘖嘖的聲音,還有跟著車屁股奔跑的孩子們不顧一切地爭搶拋撒下來的糖果。

農閑后,半塔村又恢復了過去的光景,男女老少都變著法兒編織各種手工藝品,只是沒有人再編大葦席。父親成了村里最忙碌的人,他又開始走街串巷,開車進城,只是,他不是去討債躲債,而是風光地指指點點,到處洽談生意??墒堑搅艘雇恚磺朽须s消聲之后,他會一個人喝著二鍋頭,看著墻上的一塊小葦席發(fā)呆,那是那年他從垃圾堆里撿回來的,他把它掛在了墻上。

此時,父親也多了一個身份,他終于成了半塔村老會的會首。他會帶上好煙,周圍簇擁著村里的其他召集人,他在村頭準時敲響鑼鼓,召集練會。年歲已經不允許他在高蹺上閃轉騰挪了,他就抄起五虎棍,在陣法里耍得酣暢淋漓。

父親成為會首之后,半塔村的老會也迎來了最為高光的時刻。編織廠紅火的那些年,所有臘月,他都在村西出沒,組織練會。每年父親都會自己出錢到北京城里置辦新會服道具。每一年走街串巷,半塔老會穿戴扮相都成了人們期盼的一道風景。當人們再叫父親王廠長時,他會很生氣,他說,叫我席匠十三花,我現(xiàn)在還是席匠,還是十三花。別人還是不敢叫,他就逼著人家叫。

半塔老會又恢復了往日的風采,一進臘月,各個村子都得找父親訂會,父親永遠堅持一個原則,先訂先走,誰的關系也不行。他說這是祖上傳下來的規(guī)矩,送福納吉的半塔老會不能區(qū)別親疏貴賤。他還說即便迎會的村子只放一碗水都不能走樣。

他把訂好的走會順序日期寫好掛在村西練會場墻上,練會的、來訂會的、準備走后門的、鎮(zhèn)里的干部和私好的親朋,誰都能看到,也就閉口不言了。

后來,白河的水淺了,八百畝葦塘變成了五百畝,變成了兩百畝,現(xiàn)在還剩一片洼地。葦蕩沒有了,父親的編織廠也就蕭條下來,以至于前些年終于關門停業(yè)。

去年父親得病,我跟母親說,我爸的病,一定跟八百畝葦塘變成洼地有關。母親不言聲,她說等到秋天他好了再說。

秋天是我兒時最喜歡的季節(jié),果熟魚肥,天高葦豐。父親每隔幾天就會去鎮(zhèn)上和其他村子賣席,他熟悉我們這里所有地方的集市。

每逢他去鎮(zhèn)上,我都會執(zhí)著地在通往鎮(zhèn)上的村口路旁守候。太陽快落下去了,夜色開始籠罩大地,月亮從東邊升上來。我的心跳越來越快,我一一點數(shù)著路上越來越稀少的行人。終于,一個人影從昏暗的遠處走來,朝我的方向喊:“江河,江河!”我激動地跳起來朝他奔去。父親一把把我抱起來,變魔法一樣,從兜里掏出糖果、點心甚至果脯,塞進我嘴里。我覺得一天的煎熬都值了!

我不明白父親為什么總是在天黑下來以后才出現(xiàn)在村口,后來我才知道,他身上帶著好東西,遇到村里的孩子,他的柔軟讓他不能不給,既然存貨不多,他又想立刻分享給兒子,干脆選擇天黑歸來!

傻子并不傻,他大我?guī)讱q,總是跟在我身后,徘徊在村口。等到父親往我嘴里塞糖果時,他就會噌地一下從昏暗處躥出,大聲叫喊:“席匠十三花!席匠十三花!”父親總少不了給他一份。

我很驕傲,為著傻子因我而得到好處,便常常指使他。其實我不知道,父親只是因為傻子的那句叫喊而心滿意足!

父親恢復得很好,我也得回去上班了,學校已經催促。臨走前,我特意叮囑姐姐領父親到張老先生那里去開藥。姐姐也知道,父親之所以愿意去,是因為老張的診所里,全是村中老人,那些人都管父親叫十三哥。

我不知道父親為何給我起“江河”這個名字,或許是希望我學識廣博,走遍山山水水。他自己沒有走多遠,只是頂著席匠的名號,把家鄉(xiāng)方圓百里走遍。對于村里很多人,編席只是補貼家用的副業(yè)愛好,他卻當成了本事!當這本事不能再安身立命,他再在花會表演中翻飛斗棍、舞獅擊鼓,就成了笑話,他本人則成了一個毫無用處的游手好閑之徒。這在我們鄉(xiāng)間,沒人說,但誰都知道。

放寒假了,我?guī)е鴥鹤踊剜l(xiāng)探望父親。我和妻子商量好在老家多陪陪他。這些年,每逢回鄉(xiāng),我都是來去匆匆,好像要逃避什么。但每每離鄉(xiāng),又讓我心有不舍。不足百里的路,好像再也走不回來了!

看著爺爺編織的工藝品,兒子贊不絕口。父親很興奮,立刻帶我們去洼地割葦,要給孫子親自編一張葦席。

爺爺編席,孫子打下手,爺孫倆忙得不亦樂乎??墒?,父親的手腳已經不聽使喚了,他很氣惱,又不好在孫子面前表露。

這時候,區(qū)文化部門帶著市里的專家找到父親,告訴他半塔村的葦編技藝被列入北京市非物質文化遺產名錄,他本人也成了非物質文化遺產傳承人,還給他頒發(fā)了證書。

那天晚上,父親很激動,拿出存了多年的老酒,非讓我陪他喝幾杯。他喝醉了,比畫著唱起來:“穿林海,跨雪原,氣沖霄漢……”

他把自己當成楊子榮了!然后,借著酒勁,他略顯神秘地找出他曾經使用過的一套家伙什兒,說,這套最好,我一直藏著,現(xiàn)如今淘換不著了。這叫木汆子、破篾刀、繰刀、撥席刀和五尺桿……他一邊小心地在孫子面前擺開,一邊鄭重地說,你要記住,編席少不了前后五道工序,投葦子、破篾子、湮篾子、軋篾子,還有編織,哦——編織全在心里,全在心里!

兒子怔怔地看了看爺爺,又看了看我,不知如何是好。我只好說,你先收起來吧。

他很激動,每天帶著孫子去村西練會場敲鼓。

大年初一,半塔老會花會表演正式開始。作為老會首,父親象征性地敲響今年花會表演的頭通鼓。他脫去外衣,扮上相,抄起鼓槌,瘋狂地敲打起來,好像拼命一樣要把那面老鼓敲碎。串街表演后,按照慣例,會首還要帶著花會隊伍到各村去走會巡游。父親踉踉蹌蹌地走在隊伍前面,到村口時,他實在走不動了,不得不停下來,把會旗交給新會首,看著壯觀的花會隊伍朝村外走去,開啟一年一度的走會表演。

我扶他坐在石凳上喘息。遠去的隊伍蕩起一路煙塵,我看見千千萬萬的夾雜在塵埃中的喧囂和熱鬧,正從空中落下來,不可避免地落在大地之上。

責任編輯?劉升盈

【作者簡介】侯怡文,蒙古族,畢業(yè)于北京師范大學。北京作家協(xié)會會員。系2021年度北京文聯(lián)老舍文學院及北京大學骨干作家高級研修班學員。曾兼任中華書局月刊《中華活頁文選》編輯,并在該月刊發(fā)表文章多篇。出版長篇小說《為王》等作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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