何宗華
南方盜首,祖?zhèn)鞲`技;獨子退隱,強訓愛孫;
天生金手指,祖父寄厚望;夫妻苦肉計,幼兒留陰影;
偶然消心結(jié),猖獗行盜;殺人犯舊疾,束手就擒!
道州又名道縣,是湘南的繁華之地,水運方便,瀟水碼頭上沽帆如織,客貨連云。在這商賈輻輳之地,有一座小院,住著一對青年夫婦,男主人名叫高強,單單瘦瘦,眉清目秀,只是有點兒殘疾:他右手食指和中指齊根斬斷,據(jù)說是被毒蛇咬傷,斷指保命。女主人名叫文英,她倒是全須全尾,身材高挑,姿容艷麗,舉手投足端莊大方,頗有大家閨秀的風姿。
高強和文英搬到瀟水碼頭三年了,為人低調(diào),小兩口守著一個小攤子,炸點兒燈盞粑粑,賺錢不多,但足夠維持生活用度。小夫妻平平淡淡地過著日子,倒也知足常樂。
十個月前,文英懷了身孕,高強喜不自勝,一邊照顧生意,一邊照顧文英。眼看文英的肚子一點點大了起來,小兩口買來布匹棉花,為孩子準備衣物。剛剛準備停當,小家伙“哇”的一聲啼哭,清越響亮,驚動四鄰,來到了這個世上。眾人都知道高家添丁進口,喜事臨門了。
新生的兒子長得方圓大耳,白白胖胖,很是招人喜愛。孩子滿月之時,高強上街請來一個算命先生為兒子算命。算命先生仔細問了孩子的出生時辰,然后掐著五指,起八卦,排五行,推陰陽,查命運。查著查著,算命先生變了臉色,喟然長嘆道:“詭也,秘也,莫之測也!”
高強和文英的臉色霎時蒼白如紙,顫聲問:“先生,這孩子將來的命運如何?”
算命先生道:“你兒子屬異數(shù)之相,起八卦八卦崩,排五行五行錯,推陰陽陰陽亂,這是詭異之命!”
高強和文英面面相覷,作聲不得。算命先生嘆道:“詭異之命,極致之數(shù),要么極好,要么極差,就看他的命相壓不壓得住,壓得住便是人中之龍,乘時騰越,呼風喚雨;壓不住便是牢中囚徒,市井餓殍!”
算命先生說完,一邊搖頭一邊嘆息,點著盲杖顫顫巍巍地走了,小兩口你看看我,我看看你,不知所措。
高強見妻子愁眉苦臉,安慰道:“英妹,算命先生的話信不得,我們別理他?!?/p>
文英頂撞道:“你既然說算命先生的話信不得,為什么又花錢把他請到家里來給兒子算命?”
高強聽了啞口無言,情不自禁地瞟了一眼兒子的小手。
兒子出生那天,高強就注意到兒子的那雙手生得出奇:手臂長過膝,十根手指纖纖細細,比常人長出一大截。這雙手讓高強如鯁在喉,十分難受。
高強就生了這樣一雙纖細修長的手。他在人前說自己的手指是被毒蛇咬傷的,實際上,他右手的食指和中指是自己活生生用刀剁掉的。
黑道上有句話:手指長,鉗金磚。就是說手指長適合做“鉗工”。高家的人因為十指纖細修長,子孫世代為賊。高強的父親高斌是名震湘粵的盜首,人稱“南方第一偷”。
高斌手指奇長,特別是右手食指和中指,滑如泥鰍,堅如鐵棒,探袋竊物,百發(fā)百中。高強從小就在父親的言傳身教之下做起了偷包竊物的勾當。他與文英的結(jié)緣也是源于一次偷竊。
那天,高強上道州街頭行竊,正好遇上了文英。
文英父母早逝,孤身一人,她上街沒走多遠就被高強盯上了。高強尾隨在文英的身后,伸出兩根手指,輕輕巧巧就把文英的錢包夾了出來。他正要轉(zhuǎn)身,不想邊上躥出一個人,大吼一聲:“小偷!”一把將高強抓住,奪過錢包還給了文英。
文英看了看高強,道:“看你也長得人模人樣,學什么不好,去學做賊,真沒出息!”說完,白了高強一眼,揚長而去。
高強偷文英錢包的時候,他的眼中只有錢包,哪有文英?等到被人抓住,文英倏然轉(zhuǎn)身,他才看清眼前的人是個窈窕淑女,不禁怦然心動。然而,文英甩給他的話如錐似芒,特別是文英看他的目光,充滿了不屑與鄙夷,讓高強十分難受。他想:將來我要是找了老婆,她會不會也用這種眼神看我呢?
答案是明擺著的,普天之下,哪個女人希望自己的男人做賊?高強想到未來相伴終生的妻子對他拋送的目光不是溫情和贊許,而是無窮無盡的厭惡和鄙夷,他的精神崩潰了。
文英走了之后,高強像一尊泥塑木雕,站在被人抓住的地方一動不動,接受眾人唾罵和羞辱。一天、兩天、三天……人們紛紛傳說,這賊被人抓住嚇傻了。
風聲漸漸傳進文英的耳朵里,她感到驚訝,又感到好奇,按捺不住也隨別人前去看熱鬧。
文英一眼就認出高強就是偷自己錢包的人!怎么會這樣?這個賊整整三天都在這兒,真的嚇傻了嗎?
過往的行人朝高強投去鄙夷的目光,有的朝他吐口水,有的朝他扔爛菜葉和臭雞蛋。文英不禁有些可憐高強,不知道自己是不是應該上前勸阻。
一旁的文英還在猶豫,遭人凌辱的高強突然發(fā)現(xiàn)了文英。他兩眼一亮,快步走到文英面前。文英嚇了一跳,以為高強是來報復她的,沒想到對方“撲通”跪下,道:“姑娘,那天我偷了你的錢包,對不起。我對天發(fā)誓,以后再也不做賊了!”
高強說完,站起身走到對面一戶人家門前,在門墩前蹲下身子,將右手食指和中指墊在門墩邊沿,然后從身上掏出一把匕首,對著兩根指頭切去……
“不!不要!”文英嚇得面無血色,在眾人的驚呼聲中,高強那一刀早已下去。只見鮮血四濺,高強的食指和中指早已齊根斬斷,跌落塵埃。
高強站起身,看也不看地上的斷指,捂著自己血淋淋的右手手掌,大踏步地走了。
這一幕太令人震撼了!高強走遠了,文英還沒回過神來。好長一段時間,文英夜里都會夢見高強當街斷指的情景,輾轉(zhuǎn)反側(cè),難以入眠……
不久,文英又在街上碰見了高強。高強蹲在路邊,守著一個小攤子,邊上擺著一口油鍋,高強用那只殘缺的手往鐵皮小托盤里倒上米糊,撒上紅薯絲,放進油鍋里炸,炸好一個又換一個。
文英在一旁默默端詳,默默退去。
觀察了一個月后,文英走到高強跟前,柔聲問:“你還認識我嗎?”
高強抬頭看了看文英,道:“認識。”
“你恨我嗎?”
“不不不,我應該感謝你。是你幫我下了決心?!?/p>
“為什么是我?guī)湍阆铝藳Q心?”
“我……”
高強滿臉通紅,回答不上來,他只感到自己渾身燥熱,心狂跳,快得有點兒喘不過氣來。
文英的臉也紅了,她平靜了一下,又問:“這生意賺不賺錢?”
“賺錢,賣一個賺一個,對本利?!?/p>
“兩個人的花銷夠了嗎?”
“兩個人的花銷?”高強一愣,一時沒有反應過來。文英早就羞得滿臉通紅,也不等高強的回答,轉(zhuǎn)身跑了。
半年后,兩個人就住在了一起。過了兩年,二人喜得一子。
孩子一出生,高強就注意到兒子那修長的十指。這是高家人的手指。高強心事重重,吃不香,睡不甜,請來算命先生為兒子算命。沒想到算命先生竟然說出那么一番話,讓夫婦倆心冷如冰。
算命先生說兒子的命是極致之數(shù),要么極好,要么極差。高強心里清楚,高家祖祖輩輩以扒竊為生,做賊的哪有什么極致的好?他們往往偷到了錢財也不珍惜,很快揮霍一空。運氣不好的話,被人抓住痛打一頓那還是輕的,坐牢更是家常便飯,有時還有掉腦袋的風險。所以,算命先生說的種種可能性,人中之龍,乘時騰越想也別想,牢中囚徒、市井餓殍的結(jié)局倒有可能。
高強拿起兒子的小手,不禁重重地嘆了一口氣。什么不好生,怎么偏偏生了這雙扒竊的手?
高強和文英都為兒子的這雙扒竊手愁眉苦臉,想不到,隔壁的鄰居卻讓他們愁云盡散,看到了希望。
那天,隔壁鄰居來串門,看見嬰兒那十根纖細修長的手指,驚喜地叫了起來:“哎呀!你兒子這雙手生得真是奇!這是一雙彈鋼琴的手,萬里挑一啊!”
“鋼琴?什么是鋼琴?”高強和文英連鋼琴是什么都不知道,連忙仔細打聽。鄰居連說帶比畫,高強和文英這才搞明白,原來鋼琴是一種西洋樂器。夫婦倆聽說彈鋼琴的人高貴典雅,不由喜極而泣:原來兒子這雙纖細修長的十指還可以從事這么高雅的事業(yè)!
這天晚上,兩人睡在兒子的身邊,一人拿著兒子的一只小手撫摸。
“英妹,你愿意讓兒子學鋼琴嗎?”
“愿意?!?/p>
“聽說請鋼琴老師費用很貴?!?/p>
“費用貴也要培養(yǎng)?!?/p>
“聽說買鋼琴要很多錢?!?/p>
“再貴也要給兒子買。強哥,你說兒子將來一定能當鋼琴家嗎?”
“一定能?!?/p>
“萬一他還走上爹那條路呢?”
“不會的!不會的!不會的!”
高強越說越是沒底氣,聲音越來越低。文英望了丈夫一眼,道:“強哥,我想等兒子周歲之際測試一下兒子的志向?!?/p>
“你是說‘抓周嗎?好!讓兒子‘抓周,看看兒子將來想干什么?!?/p>
文英讓高強給兒子取個名字,高強道:“名字還是你來取吧,你讀過書?!?/p>
文英嘆道:“我想好了,我們既然不想兒子像爹那樣做梁上君子,而是希望兒子將來當鋼琴家,走正道,我看,就給兒子取名‘高正道吧?!?/p>
“高正道!這名字好!有意義!兒子就叫高正道了?!彼┥砦橇宋莾鹤樱瑴I道,“正道,我的乖兒子,爹娘希望你將來學好鋼琴走上正道,挺起腰板做人,你可別辜負爹娘的這片苦心??!”
歲月倥傯,看看小正道就滿一歲了,長得活潑可愛。在孩子周歲之日,高強和文英隆重地為兒子舉辦了一次“抓周”儀式。
夫婦二人抱著兒子,在庭院當中祭過天地,返身回到屋里。屋中的地面上鋪著兩床草席,上面擺著印章、書本、羊毫、算盤、錢幣、賬冊、吃食、玩具等物品。
這些東西都有寓意:印章代表天佑其昌,官運亨通;書本羊毫代表錦繡文章,巨擘鴻儒;算盤代表精于理財,陶朱之富……其中有兩樣特別的東西:一樣是玩具鋼琴,一樣是祖宗靈牌。
玩具鋼琴是夫婦倆對兒子的職業(yè)期望,祖宗靈牌是夫婦倆對兒子的職業(yè)忌諱。在準備“抓周”所需要的東西時,高強原本沒有準備祖宗靈牌,文英想來想去,道:“強哥,我們想測兒子將來的志向,不就是擔心兒子走上爹的道路嗎?你連高家的祖宗靈牌都不準備,這不是掩耳盜鈴,自欺欺人嗎?”
高強覺得妻子說得有道理,這才準備了一塊祖宗靈牌。這塊祖宗靈牌做得十分粗糙:一塊白木板上寫著“高家列祖列宗”幾個字,混在那一堆花花綠綠的物品當中,高強覺得,兒子看都不會看的。
小兩口把兒子放在草席上,不加任何誘導,任其自行選擇取舍。高正道驟然看見這么多好看好玩的東西,立即被吸引,一雙圓溜溜的眼睛掃來掃去,一會兒看看那方金漆大印,一會兒又瞅瞅那把算盤,一會兒望望那包餅干,一會兒又瞧瞧那支羊毫筆,舉棋不定,不知道抓哪樣好。
高強和文英望著草席上那架玩具鋼琴,心里默默地叫道:“兒子,抓鋼琴!抓鋼琴!”
他倆一心希望兒子去抓鋼琴,誰知道高正道的目光漸漸落到那塊祖宗靈牌上。
高強往草席上擺放東西的時候,特意將那塊祖宗靈牌放在最遠的地方。沒想到兒子竟然盯上了遠處那塊最不起眼的祖宗靈牌,這讓高強感到意外。
“兒子,別盯著那塊祖宗靈牌,拿鋼琴!拿鋼琴!”
高正道朝那塊祖宗靈牌盯了一陣,變得異常興奮,嘴里咿咿呀呀地叫著,繞過草席上那堆東西,爬到那塊祖宗靈牌的面前,朝它伸出手去。
高強和文英的身子晃了晃,差點兒要栽倒。突然,高正道伸向祖宗靈牌的小手伸到中途又停止了,這讓高強和文英又看到了希望。
此時,高正道的目光落到了那架玩具鋼琴上,玩具鋼琴的七彩光點一閃一閃,煞是好看。文英的眼中噙著淚花,心里暗暗叫道:“對!抓鋼琴!抓鋼琴!”
突然,高正道的兩只小手同時伸了出去,一手抓起鋼琴,一手抓起祖宗靈牌。
高強和文英目瞪口呆:怎么會這樣?
高強走上前一步,搶過兒子手中的祖宗靈牌扔到草席上。高正道“哇”的一聲哭了起來。文英趕緊走上前,伸手在玩具鋼琴上按了一下,玩具鋼琴叮叮當當發(fā)出優(yōu)美的旋律,彩燈也隨著旋律的節(jié)奏一閃一閃,十分漂亮。高正道漸漸被音樂聲吸引,止住哭泣,盯著手中的玩具鋼琴,破涕為笑。
高強和文英見狀,松了一口氣。文英道:“你看,兒子還是喜歡鋼琴,往后兒子肯定會當鋼琴家。”
文英的話音未落,門外突然傳來一個冷冰冰的聲音:“當鋼琴家有什么好的?我把高家的獨門絕技傳給你兒子,比什么都強!”
隨著話音,從門外走進一個人,年近六旬,頭發(fā)花白,個兒不高,精瘦精瘦的,穿一身玄色衣褲,動作敏捷,兩眼閃光。
高強一見進來的人,不由得變了臉色。
進來的人不是別人,正是高強的父親高斌,那個讓高強談之色變的南方賊王。
高斌耗費心血,從小把兒子訓練成賊,沒想到兒子干了沒幾年,竟然為了一個女人剁去二指,斷絕了偷竊之路。當高強捂著鮮血淋漓的右手回到家,高斌得知緣由之后痛罵兒子:“欺師滅祖的東西!”給了兒子兩巴掌后,憤然離家。
高斌一氣之下徑直去了廣州,那里有他的眾多徒子徒孫。五年來,他為了散去心中的郁結(jié),出入豪門大宅,想偷就偷,隨心所欲。這一次,世界珠寶展在廣州舉行,高斌施展空空妙手,從展會上盜取了價值連城的稀世珍寶。此事轟動廣州,警方追查甚嚴。高斌這才離開廣州,回道州避禍,打聽到了兒子的住處,趕來一看,正好碰見孫子“抓周”。
高強突然見到父親,面無人色,只得硬著頭皮叫了一聲“爹!”然后拉過文英道,“爹,這是您的兒媳婦,她叫文英——英妹,快叫爹!”
文英雖是第一次見到公爹,但她早就聽丈夫說過公爹的其人其事,嚇得膽怯怯,鼓起勇氣走上前,怯生生地叫了一聲“爹!”
高斌沒有理睬文英,他的目光轉(zhuǎn)向高正道。高正道坐在草席上,手里捧著那架玩具鋼琴,正仰著頭,睜大眼睛望著高斌。
高斌道:“高強,這是你的兒子?”
高強忙道:“是!孩子今天滿周歲,我們正在讓他‘抓周。”
“‘抓周?抓到了什么?”
高強面色一變,馬上道:“爹,他抓了鋼琴,這孩子想當鋼琴家。”
高斌不以為然道:“當鋼琴家有什么好?彈幾首曲子,當?shù)昧艘麓€是當?shù)昧孙埑??我在廣州豪門大戶里倒是見過不少鋼琴,又大又占地方,還貴得要命,劈爛當柴燒我都不要?!?/p>
高強的嘴唇動了動,欲言又止。他偷偷瞅了文英一眼,只見文英蹙著雙眉,滿臉憂色。
高斌走上前,蹲下身子,伸手要去拉孩子的手。文英變了臉色,發(fā)出一聲恐懼的尖叫:“不!”叫聲把高斌嚇了一跳,也把孩子嚇得哇哇大哭。文英搶上前一步,抱起兒子躲到高強的身后。
高斌冷冷地道:“你要干什么?把孩子給我看看!”
文英搖著頭,后退了一步。
高斌拔高了調(diào)門,道:“這是高家的子孫,快把孩子給我看看!”
文英還是搖頭,又后退了一步,躲在高強身后。
高斌突然搶上前一步,在文英驚恐的叫聲中一把奪過高正道,拿起孫子的小手,一看之下,一迭連聲道:“金手指!金手指!百年難遇!百年難遇!”
文英和高強不約而同地跪下,齊聲道:“爹!求您放過孩子吧!不能讓他再走您的路了!”
高斌的臉一沉,道:“我的路怎么了?高家人世世代代走的都是這條路,憑技術(shù)謀生,難道不好嗎?”
文英道:“偷盜扒竊,不干凈不清白,我們深以為恥?!?/p>
高斌冷笑道:“你說我們這行不干凈不清白?你睜開眼睛看看,那些有錢人哪一個干凈了,哪一個又清白了?當官的倚仗權(quán)勢明占明搶,土豪劣紳巧取豪奪,做生意的奸商摻雜作假,賺的哪一個銅板不是昧心錢?我從這些人身上使點兒手段,弄點兒錢過來,那是取之有道,干凈得很!清白得很!”
高強萬萬沒想到父親會說出這番話,一時找不到話來反駁。文英辯駁道:“爹,我明白您的意思,這世上縱然有人為富不仁,我們還是要潔身自好,一分一文都要清清白白,不為別的,但求心安。縱然為此一生清貧,也無怨無悔。”
高斌冷笑道:“我已聽說了,你們小兩口支了個攤子,炸點兒燈盞粑粑,慘淡度日。你們受得了這份清貧,我的孫子不能跟著你們受這苦!”
文英還想據(jù)理力爭,剛叫了一聲“爹”,高斌就粗暴地打斷她的話,道:“我老實對你說,我們高家從來就是靠兩個指頭吃飯,你要是看得順眼,就留在高家,看不順眼,你就離開高家,兩條路由你挑。但這孩子是高家的子孫,他的路由我決定!”
高斌說得如此決絕,文英如雷轟頂,搖搖欲墜。高強趕忙扶住妻子,朝父親投去哀求的目光。高斌毫不心軟,冷冷地道:“你兒子取名字了沒有?”
“……取……取了?!?/p>
“叫什么名字?”
“高……高正道?!?/p>
“高正道?”高斌咀嚼著這三個字,點點頭,“這名字好!”說著,他又抱起高正道,反復撫摸孫子的小手,說,“正道正道,繼承高家的衣缽,這就是一條正道!”
高斌說著,將孫子遞給兒媳婦。文英抱著兒子沖進臥室,關(guān)上房門。高斌也不理睬她,從身上拿出四個金元寶塞給兒子,道:“正道是百年難遇的金手指,你們好好撫養(yǎng),過兩年我來接他,好好調(diào)教?!闭f罷,高斌哈哈大笑,揚長而去。
高強聽見妻子躲在房里抽泣,推開門走進去。文英埋怨高強不幫她向爹求情。高強長嘆一聲,道:“你不了解我爹的脾氣,他認定的事,我再怎么求也沒用,惹惱了他,他會抱著正道遠走高飛,連面都不讓咱們見,十年八年之后再回來,正道早成了慣盜了!”
文英聽了,傷心落淚道:“照這么說,我們的兒子只有做賊的份了?”
高強安慰她:“這事我想過了,我們離開爹,帶著正道到外面住上十年二十年再回來,那時正道長大了,爹要調(diào)教他也晚了?!?/p>
文英這才轉(zhuǎn)憂為喜。
幾天之后,高強和文英抱著兒子悄悄離開了道州。
高強夫婦帶著兒子來到廣西南寧,在一條僻靜的小巷里找了一個小院住下了。
小兩口輕車熟路,還是擺攤為生。好在小攤子工具簡單,成本低廉,高強買了石磨、火爐、鐵鍋就開張了。文英守在家里帶兒子,幫著丈夫磨磨米漿,做些準備工作,高強挑著火爐走街串巷,挑那繁華之地支鍋擺攤,賺錢謀生。
高強和文英每天早起晚睡,為了生計操勞,辛苦是辛苦,倒也過得舒心暢快??粗鴥鹤右惶焯扉L大,活潑可愛,夫婦倆喜不自勝。不過,兩人還是擔心父親會找到他們,每日提心吊膽。眼看過了半年,風平浪靜,小兩口這才放下心來。
高強和文英提防之心漸漸松懈,便想著兒子學鋼琴的事情。兩人對鋼琴一無所知,也不知道到哪兒去請鋼琴老師,從何處入手,頗費躊躇。
文英道:“強哥,你先向人打聽打聽,看看誰了解鋼琴,找到了解鋼琴的人,買琴學琴再慢慢來吧?!?/p>
高強道:“好吧,我去打聽打聽再說?!?/p>
不過,高強要打聽這件事還挺困難:鋼琴是西洋樂器,南寧雖是廣西的省會,但家里擁有鋼琴的人還真不多。高強一個在街頭炸燈盞粑粑的人,又如何能接觸到有鋼琴的人呢?
高強并不死心,來一個人買粑粑,他就問人家一句:“您知道鋼琴嗎?”
“不知道?!?/p>
高強打聽來打聽去,一連數(shù)月,毫無所獲。他仍堅持向人打聽。這天,又來了一個人買燈盞粑粑,那人扔下十個銅子,買了十個燈盞粑粑,高強替他用紙包好,遞給他的時候,順嘴又問了一句:“先生,您知道鋼琴嗎?”
那人上下掃了高強一眼,道:“你問這個做什么?”
“替我兒子打聽打聽?!?/p>
“你兒子想學鋼琴?”
“是?!?/p>
“鋼琴是西洋樂器,貴得很,你買得起嗎?”
高強一聽有門,忙道:“只要我兒子需要,砸鍋賣鐵我也會替他買?!?/p>
那人十分感慨,道:“可憐天下父母心?。『冒?,這事我可以幫你。我有個朋友會彈鋼琴,他可以教你兒子。不過,我那朋友去外地了,十天之后才能回南寧。他回來了我就帶你去見他。”
高強喜出望外,忙道:“謝謝您!謝謝您!我天天在這里擺攤子,十天后我們還在這里見面,不見不散!”
“好!十天后在這里見面,不見不散?!?/p>
那人詭秘一笑,朝四周掃了一眼,轉(zhuǎn)身走了。高強感到有些不對頭,這眼神是賊眼啊!那人來到攤前,特別注意到了他那只殘缺的手,離開時還特別盯了一眼。
會不會是父親的徒子徒孫?
高強一驚,顧不上攤子,起身跟了過去。那人沒走多遠,從墻角閃出一個人來。
“看清楚了嗎?”
“沒錯,是他。”
“那就趕快派人去道州,把這事告訴師傅?!?/p>
“好,我這就去安排?!?/p>
高強在一旁聽得清清楚楚,后背滲出了一身冷汗,立馬回到家里把這事告訴妻子。文英面如死灰道:“強哥,咱們現(xiàn)在怎么辦?”
高強果斷地道:“當然是走啊!這一次我們走遠一點兒,到貴州去。”
“好,強哥,聽你的。”
夫婦倆趕緊收拾行李,該帶走的帶走,該扔掉的扔掉,帶著兒子來到了貴州。這一次他們沒有呆在省會,而是來到貴陽的南郊青巖鎮(zhèn)。
青巖鎮(zhèn)是貴州四大古鎮(zhèn)之一,明清古建筑交錯密布,青石板街道光滑整潔。高強和文英一來就喜歡上了這里,租房住下后,每天擺攤賣燈盞粑粑,倒也衣食無憂。只是想到兒子一天大似一天,學鋼琴的事還沒著落,不由有點兒著急。
這天,高強擺攤的地方是一座高墻大院,從大院里不時傳出一種叮叮咚咚的聲音,時而像溪水流泉,時而又像疾風暴雨。高強向左右的攤主打聽,眾人也說不出個所以然來,其中有一個人道:“這家的老爺早些年留過洋,估計從國外弄回來的洋玩意兒。”
說者無心,聽者有意。高強知道鋼琴也是個洋玩意兒,院里傳出這叮叮咚咚的聲音會不會就是鋼琴的聲音呢?高強是個有心人,之后就繼續(xù)在這兒擺攤,一邊做生意,一邊留意院子里進進出出的人,沒過多久,院子里的大部分人他都有了印象,雖然不知道這些人的姓名,但是這些人在他面前一站,他準認得出來。
“粑粑多少錢一個?”
高強抬頭一看,認出這是院里守大門的人,道:“師傅,您吃幾個粑粑哪有要您付錢的道理,來,拿著。”一邊說一邊抓起幾個燈盞粑粑用紙包好,塞到對方手里。
那人頗感意外,道:“你認識我?”
高強道:“認識!認識!您是這府里的大管家。我這小攤子擺在府下,沾了貴府不少光了,大管家吃幾個粑粑是看得起我?!?/p>
那人笑了,道:“我哪是什么大管家,一個看門的罷了。你這人倒會說話。不過,你也是小本生意,我哪能占你的便宜?”
那人說著就要掏錢,高強連忙攔住,道:“別別別,幾個粑粑有多大的事?再說,我也有事求大管家?guī)兔?。我想問一下,府里傳出那叮叮咚咚的聲音十分好聽,那是什么樂器??/p>
那人搔了搔腦袋,道:“哎呀,你這可把我問住了。我們老爺每天彈那東西究竟叫什么我也說不上來。這樣吧,我這就回去幫你打聽打聽,再告訴你。”
高強忙道:“那敢情好!費大管家的心了?!?/p>
那人笑道:“你別一口一聲大管家,我姓王,你叫我王師傅好了。你等著,我這就去替你打聽?!闭f完,王師傅轉(zhuǎn)身走了。
過了一會兒,王師傅來到高強的攤子邊,道:“打聽到了,老爺彈的那洋玩意兒叫鋼琴?!?/p>
高強喜出望外,謝過王師傅,回到家里把這事告訴了文英。文英又驚又喜,高強就要抱著兒子去見那家老爺。文英攔住丈夫,道:“我們與那家老爺素昧平生,貿(mào)然去求人家,顯得太不禮貌了?!?/p>
高強感到為難,道:“你說得有道理,可是,我們怎樣才能結(jié)識那家老爺,求他教我們的孩子呢?”
文英道:“這事交給我,你別管了。”
第二天,文英抱著兒子,跟著高強來到十字街口。文英讓丈夫帶著她去見看門的王師傅。高強替雙方作過介紹,文英道:“王師傅,聽說貴府老爺?shù)匿撉購椀煤?,我?guī)е鴥鹤釉谫F府門前聽一聽,聽完了我們就走,不知王師傅可否通融?”
王師傅與高強已有了贈粑粑的交情,文英的要求也不過分,便滿口答應。從那以后,文英便抱著兒子每天坐在這家的大門前,聆聽從院子里傳出的悠悠琴音,風雨無阻。那家的人初時也沒在意,日子久了,便感到奇怪:怎么每天這個時候,這個女人都會抱著一個小孩出現(xiàn)在門前?定時來定時走,不知道是干什么?
有人便向看門的王師傅打聽,王師傅便把文英母子聽琴的事說了一遍。眾人引以為奇,當成了茶余飯后的談資,這事漸漸傳進了這家老爺?shù)亩淅铩?/p>
這家老爺姓崔,早年留過洋,是頗負盛名的鋼琴家。崔老爺原來混跡于南京,愛上了一個大戶人家的小姐,怎奈對方的父母極力反對,二人便私奔逃回貴州。崔老爺承襲了父母的家業(yè),安閑度日。
青巖鎮(zhèn)這地方小,本來就沒有幾個人懂音樂,何況是這西洋樂器。崔老爺每日敲著黑白琴鍵,不過是自娛自樂,孤芳自賞罷了,突然聽到有這樣一對母子,每天都來到門前聆聽琴音,風雨無阻,十分驚訝。
崔老爺連忙讓人把文英母子叫了進去。
崔老爺原以為文英精通音律,是位知己,交談之后才明白文英對鋼琴一竅不通,每日門前聽琴,為的是懷中的幼兒。這更讓崔老爺震撼:一個粗通文墨的婦女,為了將兒子培養(yǎng)成鋼琴家,癡守門前,聆聽琴音,用心良苦,令人贊嘆。
等到崔老爺看見高正道那雙小手之后,雙眼一亮,連聲贊嘆:“天生奇指!天生奇指!這樣一雙手不彈鋼琴太可惜了!”
崔老爺當即把高強也叫了來,道:“這孩子確實是一個學鋼琴的好材料,我愿意把平生所學悉數(shù)教給孩子。你小生意也不要做了,來我家里,幫著做些雜役,我包你一家三口的吃穿用度,你看可好?”
高強和文英喜出望外,千恩萬謝。第二天,一家三口便進了崔府。崔老爺每天彈鋼琴的時候,便讓高強夫婦抱著兒子坐在鋼琴邊聽他彈琴。
高強和文英見崔老爺每天只是讓高正道坐在一邊聽琴,并沒有教他什么,心里便起了嘀咕:光聽就行了嗎?
崔老爺也看出了高強夫婦心中的疑惑,解釋道:“飯得一口一口吃,學鋼琴也得一步一步來。孩子現(xiàn)在還小,手指夠不上琴鍵。我現(xiàn)在是在訓練孩子對鋼琴旋律的敏感度。你們別以為孩子坐在一旁聽琴沒作用,孩子聽得多,給神經(jīng)留下深刻的刺激。歡樂的刺激留下歡樂的記憶,恐怖的刺激則留下恐怖的記憶。孩子受到優(yōu)美旋律的不斷刺激,形成條件反射,日后訓練,孩子就更容易接受,事半功倍。”
高強和文英雖然似懂非懂,但也能感受到崔老爺那份熾熱的呵護之情。二人感激涕零,每天仍是按部就班,抱著兒子去聽崔老爺彈鋼琴。起初,高正道聽崔老爺彈鋼琴,顯得很不安寧,要高強夫婦哄著勸著;時間一長,高正道就漸漸入了迷,每天一到崔老爺彈鋼琴的時候,高正道就沖著父母比手勢,嘴里叫著:“鋼琴!鋼琴!”他一坐到鋼琴邊,立刻安靜下來,琴音一起,神情專注地聆聽,小腦袋還一晃一晃,小手一搖一搖,不知不覺就合上音樂的節(jié)拍了!瞅著孩子這些變化,崔老爺?shù)哪樕暇`開了笑容,高強夫婦也心花怒放,暗暗感激崔老爺。
日子一天天過去了,不料崔府近來卻發(fā)生了一件怪事:最近,崔府的人只要一出門,就會遭遇盜賊。男人如此,女人也如此,不論身上帶了多少錢,都會被賊扒走,分文不剩。大家都說青巖鎮(zhèn)來了一股江洋大盜,為害一方??墒且淮蚵?,青巖鎮(zhèn)上除了崔府的人,別家似乎都沒有遇到盜賊。大家都奇怪,這伙賊為什么專跟崔府的人過不去?
別人遭遇扒竊倒也罷了,廚房里的廚師遭遇扒竊,影響就大了。采買的廚師只要一上街,走不了多遠,身上的錢準會被人扒走。錢被扒走了,該買的東西就沒法買,廚師只得轉(zhuǎn)回府中,領(lǐng)了錢再上街去買。
這一天,廚師又上街去采買。有了前幾次的教訓,這一次他分文不帶,只提著一個大竹籃,徑直來到菜市場,對賣肉的屠夫道:“張屠夫,砍三十斤肉,上府里去結(jié)賬?!?/p>
“好啰!”屠夫認識崔府的廚師,也不怕他賴賬,砍了三十斤肉放進竹籃里。廚師提著肉往回走,走著走著感覺不對頭,低頭一看,竹籃里那塊肉不見了,換成一個大石頭放在竹籃里,石頭的下面還壓著一張紙條,紙條上寫著:“你們府里收留了不該收留的人,不把他們趕走,永無寧日。”
廚師急忙回到府里,把紙條交給崔老爺。
這事迅速在府里傳開了,大家議論紛紛,猜測給崔府帶來麻煩的人會是誰?
就在大家驚疑不定的時候,高強和文英抱著兒子走到崔老爺?shù)拿媲?,跪下歉疚地道:“老爺,府里的這些事都是我們引起的!我們對不起老爺,對不起大家!”
崔老爺忙問是怎么回事,高強和文英不再隱瞞,將底細和盤托出。崔老爺聽了,十分氣憤,道:“豈有此理!天底下哪有做爺爺?shù)膹娖茸约簩O子做賊的?高強、文英,你們不要怕,在府里安心住下。明天我就上貴陽,請兵剿賊?!?/p>
高強大驚失色,道:“老爺,萬萬不可!賊在暗處,兵在明處,官兵一來,賊人退去;官兵一撤,賊人又來騷擾,這事什么時候才是個頭?事情因我們而起,只有我們離開青巖鎮(zhèn),府上才得安寧?!?/p>
崔老爺聽了,半晌無語,最后長嘆一聲,抱過高正道,撫摸著他的小手,連聲道:“可惜了這雙手了!”
高強和文英含著眼淚,給崔老爺叩了三個頭,接過兒子,回到自己的房里。
這天夜里,高強和文英帶著兒子悄悄地離開了青巖鎮(zhèn)。
高強和文英想,父親號稱“南方第一偷”,南邊自然有不少徒子徒孫,只要逃出父親的地盤,父親就鞭長莫及了。
二人拿定了主意,便逃到了河北正定的一個小鎮(zhèn)上。只安安穩(wěn)穩(wěn)住了一年,高斌的人就找來了。高強和文英機警,抱著兒子及時逃離了。
此后,夫婦倆東躲西藏,不論逃到哪里,住不滿兩個月,追尋他們的人就會聞風而至,怎么也甩不掉。
高強和文英終于明白,父親關(guān)系廣,消息靈通,他們無論怎么努力,都難沖破父親追尋他們的大網(wǎng)!父親一旦追上他們,就會把兒子搶走,兒子的一生也就完了!
文英要絕望了,道:“強哥,爹追得這么緊,總有一天會找到我們,把正道搶走。你快想個辦法斷了爹的念頭,別讓正道走上爹的老路?。 ?/p>
高強痛苦地道:“我要是有辦法,我們也就用不著東躲西藏了。我們已經(jīng)盡力了,兒子將來究竟怎么樣,我看……就順其自然吧!”
文英就像被蛇咬了似的尖叫起來,道:“不!不!說什么也不能讓兒子去做賊!強哥,你想想辦法讓爹斷了這個念頭,別讓正道去做賊??!”
文英抱著丈夫放聲大哭。高強也摟著妻子,傷心落淚。他左勸右哄,見妻子仍是哭個不止,猶豫了一下,道:“英妹,別哭了,我倒是有一個辦法能打消爹的念頭,保住兒子的清白!”
文英一聽,立即止住哭泣,望著丈夫道:“你有什么辦法保住兒子的清白?快說!快說!”
高強道:“爹之所以窮追不舍,一心要把正道引上賊道,無非是因為正道這雙手生得特別。要斷絕爹的念頭,只有……只有砍掉兒子右手的食指和中指……”
文英一聽就嚇得臉色煞白,她把兒子摟在懷里,道:“強哥,你瘋了!你砍斷兒子的手指,他將來還怎么彈鋼琴?”
高強凄然道:“英妹,你真糊涂,要是爹把正道搶走了,正道連自己的清白都保不住,還當什么鋼琴家?正道只有等下輩子投胎轉(zhuǎn)世,才能圓鋼琴家的夢,他這一輩子,能保住清白就不錯了!”
文英抱著兒子放聲大哭。高強流著淚,在一旁開導妻子,魚與熊掌不可兼得,保住兒子的前途要緊。
高強勸了一陣,便去準備。他找齊了一應藥物和紗布,又拿出一把亮閃閃的鋼刀。
文英滿臉淚水,緊緊地摟住兒子。高強含悲忍淚,將妻子的雙手慢慢掰開,抱過兒子,將他放在自己的懷里,然后捏著他的右手,淚水像斷線的珠子滾了下來。
高正道還以為父親在逗他玩耍,咧開小嘴直笑。兒子的笑聲像刀在剜高強的心,他雙手抖個不停,一直下不了手??墒牵豢车魞鹤拥氖种?,兒子的清白就保不住啊。
高強流著淚,對笑嘻嘻的兒子說:“兒啊,你這雙手生在正經(jīng)人家,就是一雙彈鋼琴的手;生在高家,就是一雙扒竊的手。爹做這一切都是為了你,你別怪爹!”
高強狠了狠心,左手抓住兒子右手的食指和中指擺在桌上,右手拿起那把鋒利的鋼刀,高高舉起,只要一刀下去,兒子的兩根手指就會齊根砍斷,他們一家三口就再也不用東躲西藏了。
“慢!”文英突然一聲高叫。高強回過頭來,望著妻子。文英一把奪過兒子,哭道:“不能砍啊!好好的一雙手弄殘了,他將來怎么生活?我想到了一個辦法,或許能保住兒子的清白?!?/p>
高強忙問是什么辦法?文英道:“強哥,你還記得崔老爺讓兒子聽他彈鋼琴的事嗎?崔老爺說過,歡樂的刺激留下歡樂的記憶,恐怖的刺激則留下恐怖的記憶。我想,如果我們讓兒子留下當賊的痛苦記憶,又會是什么效果呢?”
高強兩眼茫然,還是沒明白妻子的意思。文英含淚道:“強哥,當年你為了我,斷指戒盜,從那以后,你就再也沒有偷過東西。如今為了兒子,我想讓你重操舊業(yè),上街去偷?!?/p>
高強感到意外,他望了一眼自己殘疾的手,道:“英妹,你瘋了?別說我不想再做賊,我就是想重操舊業(yè),我這手也干不了,一偷東西,準會讓人抓住?!?/p>
文英哭道:“強哥,我讓你去偷,就是想讓人把你抓住??!”
高強一怔,恍然大悟道:“英妹,你是讓我當著正道的面演一場‘苦肉計?”
文英跪在丈夫面前,哭道:“強哥,對不起!這樣做太難為你了!我也是走投無路才出此下策!”
高強沉吟許久,道:“我看這‘苦肉計可行,讓兒子目睹我扒竊挨打的場面,在他心里留下恐懼的記憶,日后如果爹把正道搶了去,想教正道偷東西,正道也不敢偷了。”
文英歉疚地道:“強哥,你已經(jīng)為我付出了兩根手指,如今為了兒子,我又讓你去演‘苦肉計,你……你恨我嗎?”
高強搖搖頭,道:“英妹,快別這么說。為了你和兒子,別說只是讓我吃點兒皮肉之苦,只要你們母子需要,把我的命拿去我都舍得。”
文英一把抱住丈夫,哭道:“強哥,委屈你了!”
定下了“苦肉計”,高強懸著的心松弛下來,這條計策如果可行,全家就不必再跑來跑去躲避父親了。壓在心頭的巨石一旦卸下,他顯得特別輕松。文英恰恰相反,心情復雜,神情憂郁,一會兒后悔自己不該出此下策,一會兒又為丈夫擔心,不知道丈夫受不受得起別人的拳腳。
這天夜里,高強的頭一挨上枕頭,就酣然入夢。他不知道睡了多久,聽見抽泣聲,察覺到是妻子在哭,他急忙翻身摟住妻子,道:“英妹,你怎么哭了?”
文英沒吭聲,一把摟住丈夫,哭得更加傷心了。
高強明白妻子是在為他擔心,安慰道:“英妹,你知道高家是怎么訓練賊的嗎?開始的三年內(nèi),每天都要用藥水浸泡幾個時辰,熬打筋骨,目的就是應付不測。做賊的挨打是常有的事,一點點皮肉之苦,我扛得住,你別為我擔心?!?/p>
文英哽咽道:“強哥,你別寬我的心了,我們那條街上就曾經(jīng)打死過一個賊。萬一你……”
高強用手捂住妻子的嘴,道:“英妹,那種賊肯定小時候沒用藥水泡過。我絕不會那么不經(jīng)打!”
文英似信非信。高強又安慰道:“你放心,大家對竊賊是恨,但畢竟不是什么深仇大恨,就是打幾下,也不過是出出氣而已,誰又真想要你的性命?”
文英傷心地道:“強哥,要保住兒子的清白怎么這么難??!”
高強愧疚地道:“英妹,是我拖累了你!對不起!”
“不不,是我對不起你?!?/p>
夫妻兩個都心懷歉疚,說了半夜,也哭了半夜。
第二天,高強夫婦抱著兒子出門去實施“苦肉計”。他們害怕日后被人認出來,不敢在當?shù)刈靼福蛠淼礁浇募猩稀?/p>
集市上人來人往,熙熙攘攘,小販們的叫賣聲此起彼伏,好不熱鬧。三歲的高正道在媽媽懷里手舞足蹈,哪知父母此時的心情?
一家三口在集市上轉(zhuǎn)來轉(zhuǎn)去,高強總是下不了手,文英抱著兒子跟在丈夫的身后,連頭都不敢抬。高強回頭看了兒子一眼,一咬牙,將左手伸進一個男人的口袋……
“小偷!”那人大叫一聲,一把抓住了高強,高強的左手還捏著那人的錢袋。那人一把奪過錢袋,當胸就給了高強一拳,將他擊倒。山里人最恨小偷,紛紛叫喊:“打他!打他!”許多人一擁而上,圍住高強,你一拳,我一腳。高強被打得在地上翻滾慘叫。
文英抱著高正道站在旁邊看得真真切切。高正道嚇得尖叫一聲,哇哇大哭,緊緊地抱著媽媽,哆哆嗦嗦抖個不停。文英流著淚,對兒子說:“正道,你看到了吧,你爹偷東西被人打了,記住,偷東西沒有好下場,你長大了千萬不要做賊?。 ?/p>
一個老人看看勢頭不對,攔住了眾人,道:“別打了,再打就要出人命了?!睉嵟纳矫襁@才住手。高強掙扎著爬起身,在眾人的罵聲中跌跌撞撞地走了。
文英抱著兒子趕緊追下去。三人來到一處無人的地方停住腳步。高強腿一軟,一屁股坐在地上。文英放下兒子,忙上前去查看丈夫的傷情。高強滿臉血污,身上也青一塊紫一塊的。文英的眼淚嘩的一下涌了出來,拿出帕子去溪水里打濕,輕輕擦去丈夫臉上的血污。高強擠出一絲笑容,故作輕松地道:“沒事,不疼?!?/p>
文英含淚道:“都打成這樣了,能不疼嗎?強哥,你受苦了?!?/p>
高強道:“為了兒子,我受點兒苦又算得了什么?”他回過頭,深情地望著兒子。
高正道站在一旁,正呆呆地望著他。
高強朝兒子招了招手,道:“兒子,過來,到爹這里來?!闭l知高正道搖了搖頭,往后退了一步,眼睛里充滿了恐懼。
高強欣喜地道:“英妹,你看,兒子好像很怕我?!?/p>
文英嘆道:“能不怕嗎?那么多人圍著你拳打腳踢,兒子都嚇哭了,一直抖個不停。”
高強喜道:“這不正是我們想要的效果嗎?看來這事有門兒!明天我們換一個地方再試試。”
第二天,一家三口又來到另一個地方。高強還是當著兒子的面行竊,被人抓住,自然免不了又招來一頓打。高正道在一旁親眼看見眾人群情激憤,痛打父親的場景,又一次嚇得直抖,嗷嗷大哭。
這種場景一再在高家上演,一次、兩次、三次……文英漸漸發(fā)現(xiàn)父子二人都在發(fā)生變化:原本天真活潑的兒子變得癡癡呆呆,神色陰郁,聽到一點點響聲就嚇得發(fā)抖,哭叫不止;原本健健壯壯的丈夫漸漸消瘦,時不時地咳幾聲。文英意識到“苦肉計”不能再進行了,對高強道:“強哥,你一次次挨打,再強壯的身體也扛不住的。我看‘苦肉計就別演了?!?/p>
高強道:“‘苦肉計要不要繼續(xù)演下去,得看兒子。我看兒子最近好像變化挺大。”
文英道:“我也覺得兒子的變化挺大,我怕再刺激他,他受不了怎么辦?”
高強道:“如果我們就這樣停下來,兒子所受的刺激沒達到那個程度,我們豈不是前功盡棄了?”
文英低頭不語。兒子到底該刺激到哪個程度,她心里也沒底。萬一真如丈夫所說,半途而廢,功虧一簣,丈夫這幾個月的打白挨了不說,將來兒子的清白也無法保住,豈不是糟糕透頂?
夫婦倆左右為難。高強道:“英妹,你讓我再出去偷幾次吧,我們不偷多了,就偷三次。以后兒子的事,就聽天由命了?!?/p>
文英沉吟良久,同意了丈夫的建議,再出去偷三次,對兒子作最后三次刺激。這天,高強做好了準備,又和妻兒出了門。他們來到另一個集市,重演“苦肉計”。沒想到這一次出事了,高強被人打得死去活來,當場就吐了幾口鮮血。
文英不顧一切沖了過去,撲到丈夫的身上,用自己單薄的身體護著高強,央求大家不能再打了,再打就出人命了,那些人這才住手,啐了一口,一哄而散。這一次不但高強被打得夠戧,高正道也被嚇得特別厲害,哭都不會哭了,身子像篩糠一樣抖個不停。
文英一邊摟著兒子一個勁地安慰“別怕!別怕!”,一邊又去查看丈夫要不要緊。這一次高強的傷勢太嚴重了,連站都站不起來了。文英只得央求別人把丈夫抬回家,趕快延醫(yī)治療。
高強在床上足足躺了一個月才下床。他稍稍好一點之后又惦記著兒子的事,還想出去上演“苦肉計”。文英嚇壞了,一把抱住丈夫哭道:“強哥,‘苦肉計我們不演了,再演你的命都保不住了。我不能這頭救了兒子,那頭失去丈夫??!”
高強聽了,也十分傷感,長嘆一聲道:“我聽你的。兒子這事我們聽天由命吧。這些年來,東躲西藏,我也累了,我們認命吧?!?/p>
文英聽了,搖頭道:“強哥,你愿認命,我不認命,說什么我也不能讓爹毀了我兒子的清白!”
高強一愣,道:“英妹,你不認命能怎么樣?你能犟得過爹嗎?”
文英冷冷一笑,也不回答。
高強一家三口繼續(xù)東躲西藏,在一個地方住上兩三個月就搬家。他們費盡心思躲避父親的耳目,躲來躲去,還是沒能逃脫父親的大網(wǎng)。那天,他們剛搬到一個地方,門口黑影一閃,一個人就闖了進來。
“師弟,你這樣躲來躲去,太讓師傅失望了吧!”
高強看清來人,大吃一驚:這人名叫徐長清,是父親的大徒弟。
高強擠出一絲笑容,道:“師哥,你怎么來了?”
徐長清道:“你們躲來躲去,我不來不行啊?!?/p>
高強只得把師兄介紹給妻子。文英神色如常,道:“既然是師兄來了,那就請坐吧。你們師兄弟也有幾年沒見了,中午我炒幾個菜,你們小酌敘舊?!?/p>
文英的反應讓高強和徐長清都感到意外。徐長清高興地道:“好??!那就叨擾弟妹了?!闭f著從身上掏出一袋光洋,“弟妹,我來得匆忙,沒買東西,這點兒錢你收下,給侄兒買點兒什么吧。”
文英笑了笑,毫不客氣地收下了。徐長清舉目四顧,沒看見高正道,便問:“怎么沒見侄兒?快抱出來讓我看看?!?/p>
文英走進房里抱出兒子。徐長清看見高正道的小手,不由得嘖嘖稱奇道:“金手指!師弟,正道長了這么一雙金手指,正可光大高家的門楣!他不繼承師傅的衣缽,那就太可惜了!”
高強聽了,兩眼望著妻子。文英道:“師兄,你和高強聊著,我準備中飯去。”說著便進了廚房。她手腳麻利,沒過多久一頓飯就弄好了,三碟子兩碗的,有模有樣。
高強和徐長清對飲小酌。高強先問了一下父親的近況。徐長清說師傅的身體很好,只是想念孫子。高強沒有接茬。徐長清干脆挑明來意,道:“師弟、弟妹,我這次是奉師傅之命,來接你們回道州的?!?/p>
高強沒吭聲,文英嘆了一口氣,道:“人生在世,道路千萬條,爹為什么非逼著孫子走這條路呢?”
徐長清忙道:“這條路好?。』潞kU惡,商海詭譎,種田艱辛,只有干我們這一行的,上不看別人臉色,下不在乎虧盈,日不曬,雨不淋,無本生意,手到擒來,吃香的喝辣的,給我皇帝老子我都不想當?!?/p>
文英又嘆了一聲,道:“這些年我們躲來躲去,也沒能逃出爹的大網(wǎng)??磥?,這也是正道的命了。既然如此,我也就認了。”
徐長清喜出望外,道:“弟妹這樣想就對了。你們收拾收拾,明天就跟我回道州吧?!?/p>
文英搖頭道:“正道是高家的子孫,不是徐家的子孫,要我兒子回高家去繼承衣缽,得爹親自來接,我們才回去?!?/p>
徐長清感到意外,道:“既然你們愿意回去,是跟我回去還是跟師傅回去,二者又有什么區(qū)別呢?”
文英道:“這里面的區(qū)別大著哩!你師弟的兩根手指是為了我斷的,這已經(jīng)惹他老人家生氣了,正道的事,我們又違背老人家的意愿,不用說,爹肯定更加生氣。沒有得到爹的原諒,我們可不敢貿(mào)然回去。”
徐長清忙道:“前兩年師傅確實生氣。不過,只要正道能回到師傅的身邊,他的火氣早晚會煙消云散的?!?/p>
文英冷冷地道:“這件事牽涉到我在高家下半輩子的生活,豈能是你三言兩語就擔保得了的?師兄,不是我駁你的面子,我要聽見爹當面說他原諒了我和高強,我們才回道州,否則,我死也不會回去。”
說完,文英抱起兒子回到了房里。徐長清和高強面面相覷。徐長清道:“師弟,你怎么不勸勸弟妹呢?”
高強苦笑道:“勸?我怎么勸?文英答應回去,讓步已經(jīng)夠大了。你就按文英說的去辦吧,趕快把我爹接來。不然,文英要是再改變主意就更難辦了?!?/p>
徐長清也意識到師傅不來,他也接不回這一家三口,便連忙安排人回道州去接高斌。
高強以為妻子使的是緩兵之計,先穩(wěn)住徐長清,然后再趁機逃走。誰知妻子根本沒有再逃的意思,安坐家中等著父親的到來。這讓高強感到意外。
算著日子,高斌如果要來,這兩日就該到了。這天,文英把兒子交給高強,道:“你帶著兒子,我出去一下?!闭f完就走出了家門。
文英這一走就去了許久,高強左等右等不見文英回來,有些急,正要抱著兒子出門去找,卻見黑影一閃,文英自外而入。
高強松了一口氣,道:“英妹,你做什么去了?”
文英淡淡地道:“我去安排爹的事去了?!?/p>
高強一凜,連忙問:“爹有什么事要你安排?英妹,你究竟做了什么?你快告訴我!”
文英低頭不語。文英越是這樣,高強的心里越是不安,一個勁地追問文英究竟做了什么?文英被逼不過,道:“我到縣衙去了?!?/p>
高強一愣,道:“你去縣衙做什么?”
文英冷冷地道:“你說我去縣衙做什么?當然是舉報去了!”
高強大吃一驚,說話都結(jié)巴了,道:“你……你……去舉報爹了?”
文英坦然地道:“沒錯,我是去舉報爹了,這個南國大盜,自己寡廉鮮恥,不走正道,還要拖我們的兒子下水。這種害人害己的人難道不該抓嗎?”
文英話未說完,高強早已揚起巴掌,重重地打了妻子一耳光。
文英后退一步,捧著火辣辣的臉頰,驚愕地看著丈夫。結(jié)婚這么多年,這是丈夫第一次打她,這讓她震驚、委屈,氣得說不出話來。
高強余怒未消,指著妻子罵道:“你真是反了!天底下有你這樣忤逆不孝的兒媳婦嗎?”
文英十分氣憤,道:“是我忤逆不孝,還是你爹禍害家庭?他要我兒子去為賊為盜,我才去官府舉報他,哪里錯了?”
高強道:“你口口聲聲要保護我們的兒子,可是,那邊也是我的親爹呀!我怎么能為了保住兒子的清白就把親爹送上斷頭臺??!”
文英張口結(jié)舌,覺得丈夫這番話似是而非,又找不到恰當?shù)脑捜シ瘩g,憋屈地趴在桌上放聲大哭。
高強狠狠瞪了妻子一眼,轉(zhuǎn)身往外走。文英忙道:“強哥,你……你要去哪里?”
高強氣呼呼地道:“我去找徐師哥商量怎么辦!”
文英大吃一驚,撲上前拉住丈夫,道:“強哥,你不能去通風報信!爹不被抓起來,兒子的清白就保不住的!”
高強痛心地道:“九泉之下,你可以不去見高家的列祖列宗,我得見??!我是高家的子孫??!”說完狠狠地推開妻子。
文英又一把拖住丈夫,死命不肯撒手。高強一時掙不脫,跺腳道:“英妹,你要把爹送上斷頭臺,不如先把我殺了!”說著從身上掏出一把匕首遞向妻子。文英嚇得尖叫一聲,松開了手,后退幾步。
高強慘然一笑,道:“英妹,你怕什么?你是不愿殺我,還是不敢殺我?其實,你去縣衙舉報爹,已經(jīng)往我的心口上捅了一刀了,再捅一刀又有什么關(guān)系呢?你再捅我一刀,我就不能去通風報信了,那樣的話,豈不遂了你的心愿?只要把爹送上斷頭臺,就再也沒人逼迫我們的兒子做賊了,豈不是好?”
文英嚇得臉似白紙,一雙恐懼的眼睛盯著雪亮的匕首,一邊搖頭,一邊后退。高強看見妻子可憐的模樣,心又軟了,收起匕首,嘆了一聲,道:“英妹,你想保住兒子的清白沒錯,可是,我們也不能以爹的生命作為代價?。∥蚁热フ倚鞄熜?,讓他派人去把爹攔住。等我回來,我們收拾東西再逃吧!”
高強說完就走了。文英再也支撐不住,身子一軟,癱坐在地上,絕望地哭了起來。
逃?還能逃到哪里去?逃得了初一,逃不過十五,遲早都會被找到。
文英望著呆坐在椅子上的兒子,又是心疼又是愧疚,她這個做娘的,連兒子的清白都保不住,活在這個世上還有什么意思呢?
文英抱著兒子走進房里。她把兒子放在床正中,自己坐在床邊,手掌捂著又紅又腫的臉頰,兩眼茫然地望著頭頂?shù)姆苛骸?/p>
高斌接到大徒弟送來的信,看后勃然大怒:反了!反了!忤逆在先,要挾在后,這等行為萬萬不能遷就。高斌告訴送信的人:“你去告訴長清,對待高強兩口子不必客氣,五花大綁丟在馬車上,好好帶著孩子回來行了?!?/p>
打發(fā)走送信的人,高斌仍余怒未息,盤算等孽子孽媳回來后如何懲罰二人。
高斌等來等去,過了幾天,徐長清終于陪著兒子和孫子回來了。高斌沒見到文英,臉一沉,對兒子道:“你媳婦呢?她怎么不來見我?”
高強打開箱子,從里面捧出一個瓦罐放在父親面前,哽咽道:“文英在瓦罐里面。”
高斌大吃一驚,這才注意到孫子的頭上纏著孝布。他驚訝地道:“你媳婦死了?怎么死的?”
“吊死的。”
“吊死的?好好的為什么要上吊?”
高強從口袋里掏出一張紙,含淚道:“這是文英寫給您的信,她為什么自殺,里面都寫了。”
高斌哼了一聲,接過那張紙,只見信中寫道:
爹,我知道您恨我,不過,在死之前,我有一些話想對您說。高家的祖先選擇偷盜為業(yè),后輩人干預不了,但是,高家的后人在選擇自己的人生之路時,難道不應該獨立思考嗎?您說別人賺的錢都是昧心錢,不干不凈,可是偷盜扒竊的錢就干凈了嗎?為什么您要逼著您的親孫子走上這條不光彩的路呢?在您看來,正道那雙手是天生的扒竊手,可是,在鋼琴家的眼里,正道那雙手是天生彈鋼琴的手。正道明明可以有一個光明的未來,為什么您非要逼著他去為賊為盜呢?
我本來已經(jīng)向當?shù)乜h衙舉報了您,沒想到強哥不同意我這樣做,動手打了我!強哥的態(tài)度讓我很失望,也讓我看清了在強哥的心里,您這個做爹的,遠比他的兒子重要。這個殘酷的事實告訴我,如果您的態(tài)度不改變的話,正道未來的清白就保不住??墒牵膽B(tài)度會改變嗎?說老實話,我沒有信心。但是,我愿意用我的生命為我兒子再作一次努力。您不是惱我恨我嗎?但愿我的死能夠熄滅您的惱怒。爹,我沒有別的要求,只求您能給我兒子一條清白的人生之路,讓他安安穩(wěn)穩(wěn)做個鋼琴家。爹,求您了!
高強眼巴巴地看著父親,以為爹看了文英的遺書會有所觸動,誰知道高斌臉色鐵青,把遺書撕得粉碎,扔在地上。
高強面如死灰,心冷如冰。
高斌面帶微笑,拍了拍兒子的肩膀,夸贊道:“你能維護爹,很好!很好!”
高強含淚道:“爹,我雖然不贊同文英去縣衙舉報您,但是,我也不希望正道再走您的老路。不說別的,正道將來長大了要娶老婆,哪個正經(jīng)人家的閨女會嫁給做賊的?爹,我求求您放過您的孫子吧,將來他做什么都好,就是不能去偷了!”
高斌冷冷地道:“我以為你與文英不同,想不到也是這么糊涂!只要有錢,什么樣的女人娶不到?以后別說這些混賬話了,聽我的沒錯。”
“爹,求您了!”
高強還想哀求父親,高斌打了他一巴掌,道:“越說越來勁了?滾!”
高強一愣,滿眼淚水,不敢多說,捂著臉頰退到一旁。高斌走到孫子的面前,解開高正道頭上的孝布扔到一邊,蹲下去看孫子。
“正道,叫爺爺!”
“……”
“正道,爺爺為你準備了許多好吃的好玩的,來,看看爺爺給你買了什么!這是毛絨猴子,這是小烏龜,這是餅干,這是奶糖……”
高斌一樣一樣地拿給孫子,專注地陪著孩子玩了好半天,但高正道的臉上毫無表情,目光呆呆滯滯。高斌察覺到不對頭,回頭詢問兒子:“高強,我孫子是怎么回事?高強!高強!”
高斌叫了幾聲,沒聽見回答,站起身尋找,看見高強的房門關(guān)著,推開門走進去,只見兒子兩腳懸空,吊在房中的梁上。
他驚叫一聲:“高強!”撲過去托起兒子的身子,踩在凳上,放下兒子,一看兒子早已命斷氣絕,不由得放聲大哭。
“高強,你怎么這樣傻??!文英走了就走了,爹再給你娶一個不就得了?你怎么這么想不開??!”
高斌的哭聲也引來屋外的人,大家看見高強的尸體也嚇了一跳,只好上前勸慰師傅節(jié)哀。徐長清發(fā)現(xiàn)桌上有一張紙,拿起來一看,遞給師傅。高斌一看,紙條是兒子寫的,只有短短的幾行字:
爹,我知道文英是外人,她的一條命打動不了您的鐵石心腸,那就再添上兒子的一條命吧!兒子懇求您看在我的份上,饒過您的孫子,別逼他做賊了!
高斌的雙手捏著薄薄的紙條抖個不停,又是悲慟,又是氣惱,心里叫道:“高強啊高強,文英到底給你灌了什么迷魂湯,你連命也不要了,跟著你媳婦來逼爹!你以為你舍去一條命,就能逼我乖乖就范?你做夢去吧!你和文英在九泉之下瞪大眼睛看好了,看著爹是如何把你們的兒子訓練成南國大盜的!”
高斌因為生兒子的氣,吩咐徐長清去街上隨便買了一口薄棺,將高強和文英的骨灰草草埋葬了,之后就把精力放在了孫子的身上。
高斌看見孫子目光呆滯,神情木訥,無緣無故一驚一乍,大哭不止,擔心孫子出了什么毛病,便帶著孫子去看醫(yī)生。
醫(yī)生號過脈,說高正道是驚嚇過度,用藥調(diào)養(yǎng)一段時間就會好的。高斌便按照醫(yī)生的吩咐調(diào)理孫子,他怕孫子孤單,還找來一些徒弟的孩子來陪孫子。
高正道所謂的驚嚇過度,全都來自父親的刺激,如今高強死了,刺激源沒有了,經(jīng)過藥物的調(diào)養(yǎng),整日生活在一群小伙伴之間,他慢慢也就恢復了往日的靈氣。高斌看在眼里,喜在心里,便開始訓練孫子。
高斌找來許多藥材,每日熬制湯汁,讓孫子泡在湯汁中。這是高家的祖?zhèn)髅胤剑L期浸泡,就會骨柔筋壯。兩年后,高斌開始教孫子練眼神,練指功。
同高正道一起訓練的還有十來個孩子。高正道的接受力比別的孩子強得多,高斌撒一筐銅錢出去,讓他們?nèi)專瑒e的孩子亂撲亂搶,碰得鼻青臉腫,高正道卻像只靈活的紫貂,在這些孩子中間竄來竄去,出手快捷,搶的銅錢比別人多,連衣角都沒有讓人碰著。
十年下來,高正道的二指神功已出神入化,柔若無骨,硬若鋼鐵,從開水鍋底夾出肥皂片,手指都沒紅!這比高斌自己當年的水平都還好,簡直是青出于藍而勝于藍。高斌見了,不禁心花怒放。
高斌揀了個好日子,帶著一批新弟子“出山”。他們來到鬧市,高斌一使眼色。這些十幾歲的小偷竄進人群,各自尋找目標。高斌注視著高正道,只見孫子往人群中掃了一眼,就盯上了一個大胖子。大胖子西裝革履,挽著一個摩登少女邊走邊樂哈哈地說著什么。高斌見孫子眼光不低,暗暗高興。哪知高正道在大胖子后邊跟著跟著,突然站住不動了。
高斌以為有情況,可掃視四周,不見異常。他感到奇怪,走過去一看,只見高正道像根木頭立在路旁,兩眼發(fā)直,臉色發(fā)白,頭上直冒冷汗。
高斌驚疑地問:“正道,出什么事了?”
“我……我怕!”
高斌一聽惱了,低聲呵斥:“有什么好怕的?快,快追上那個胖子,錢在他左邊口袋里,找個機會下手。去!快去!”
在高斌的一再催促下,高正道慢慢移動腳步,兩條腿搖搖晃晃,看上去像個病人,沒走多遠,他慢慢倒了下去,口吐白沫,四肢抽搐,模樣十分嚇人。
高斌趕緊拖起孫子退到一旁?;氐阶√?,其他的小賊都收獲頗豐,只有高正道一無所獲。
奇怪的是,高正道一回到家,手也不抖了,氣色也正常了。高斌氣得臉色發(fā)青,把孫子拉到一旁,盤問在現(xiàn)場發(fā)生了什么事?
高正道低下頭,吞吞吐吐地道:“我……我看見我爹了?!?/p>
“你看見你爹了?”高斌睜大了眼睛,倒吸了一口涼氣。轉(zhuǎn)念一想,青天白日,這不是在胡說八道嗎?
高斌兩眼一瞪,呵斥道:“別胡說八道,大白天的,你爹怎么可能出現(xiàn)呢?”
高正道猶豫了一下,道:“爺爺,是我……想起我爹了。”
“你想起你爹了?為什么早不想晚不想,偏偏在那時候想起你爹?”
高正道低下頭,喃喃地道:“我也不知道怎么會在那時候想起我爹,當我想把手伸進別人口袋的時候,我的腦海里就跳出我爹偷別人的東西挨打的畫面,我……我就怕了?!?/p>
“你看見你爹偷東西被別人打過?”
“是?!?/p>
“不可能!這不可能!”高斌連連搖頭,斷然否認。兒子自從斷指戒盜,寧愿擺攤子也不愿扒竊,怎么可能重操舊業(yè)呢?兒子就是想重操舊業(yè),文英也不會同意啊!
高斌沉吟片刻,問:“你爹偷東西被打的事,你娘知不知道?”
“知道。我娘抱著我,就站在我爹的身邊?!?/p>
高斌倒吸了一口涼氣,很快就猜到了是怎么回事。
高斌恨得牙癢癢,真想把兒子兒媳的墳墓挖開,挫骨揚灰,以泄心頭之恨。
良久,高斌和顏悅色地對孫子道:“正道,這次有十幾個小伙伴都上街去偷了,有誰被抓住了?”
“沒有?!?/p>
“有誰挨打了?”
“也沒有?!?/p>
“所以,你爹偷東西挨打那都是假的,他們是在演一場戲,演給你看的,你爹你娘是在嚇唬你,因為他們不想你繼承我們高家的祖業(yè),明白了嗎?”
“……明白?!?/p>
“明白就好,把你爹的事忘了。”
“……好。”
說歸說,真要做起來可不容易。高斌第二天又讓孫子去扒竊??墒歉哒酪坏浆F(xiàn)場,又冷汗直冒,四肢抽搐……高斌讓高正道試過多次,次次如此。
高斌見孫子臨盜怯場,又氣又急,只得帶著孫子去看醫(yī)生。高斌不能對醫(yī)生說孫子臨盜怯場,便借用杯弓蛇影那個故事來敘述,說孫子以前被蛇咬過,現(xiàn)在看見像蛇的東西就害怕,問醫(yī)生有沒有什么靈丹妙藥能治好孫子的?。?/p>
醫(yī)生給高正道號過脈,說脈象沒有什么問題,也不好開藥。高斌再三請求,醫(yī)生只好道:“你孫子這病找我沒有用,還是去找洋醫(yī)生,看看他們有沒有辦法?!?/p>
高斌無奈,只得去向洋醫(yī)生求救。洋醫(yī)生一聽就說:“你孫子這病是心理問題,得去找心理醫(yī)生?!备弑竺柲睦镉行睦磲t(yī)生,洋醫(yī)生告訴他,只有北京、上海和廣州這樣的大城市才有專職的心理醫(yī)生。
高斌一聽,二話不說就帶著孫子來到廣州。他左打聽右打聽,還真打聽到了。
整個廣州只有一家心理診所,看病的是個四十多歲的中年人,姓牟,高高瘦瘦,戴著寬邊金絲眼鏡,留著一頭齊肩卷發(fā),他不開口的話,高斌以為他是一個女人。
牟醫(yī)生問了問情況,高斌不便直言,又說了一遍一朝被蛇咬,十年怕井繩的假話,請牟醫(yī)生替孫子解開這個心結(jié)。
牟醫(yī)生點了點頭,讓高斌不要說話,直接詢問高正道。他問高正道是在哪種情況下被蛇咬到的?咬到了什么部位?咬了之后那條蛇打死了沒有?最后,他讓高正道在紙上把那條蛇畫一下。
高正道在紙上畫了一條蛇,畫得十分認真,扁扁的蛇頭,尖尖的牙,一絲不茍。畫完之后,牟醫(yī)生看了一眼就把畫丟在一邊,對高斌道:“你們不是誠心求醫(yī),我沒法幫助你孫子?!?/p>
高斌忙道:“我們千里迢迢跑到廣州來,是誠心求醫(yī)的啊!”
牟醫(yī)生冷笑道:“你們沒說實話,你孫子也沒有被蛇咬過!”
高斌心里一凜,暗想這醫(yī)生好厲害呀!他是怎么看出我們剛才說的是假話呢?
牟醫(yī)生似乎看穿了高斌的心思,拿過那張畫道:“一個真正被蛇咬過又極端恐懼的人,在畫蛇的時候是十分潦草的,完全不是你孫子這樣從容不迫的?!?/p>
高斌恍然大悟,對牟醫(yī)生的洞察力佩服得五體投地,知道這一次找對人了,看來,孫子臨盜怯場的毛病有望治好。高斌嘻嘻一笑,道:“牟醫(yī)生厲害!厲害!你沒有說錯,我們沒有對你說實話。之所以撒謊,是因為我們的職業(yè)在外人面前實在是難以啟齒?!?/p>
牟醫(yī)生眉頭一揚,道:“再難啟齒你也得說呀!你不說實話,我怎么解開你孫子的心結(jié)呢?”
高斌一咬牙,道:“好!我全說了!我們祖孫二人以扒竊為業(yè)。可是,我孫子有個毛病,在家訓練時好好的,一上街就臨盜怯場。求牟醫(yī)生替我孫子解開心結(jié),讓他以后上街去偷的時候不再膽怯!”
牟醫(yī)生聽完,像是受了侮辱,滿臉通紅,手朝門外一指,厲聲喝道:“滾!馬上給我滾出去!”
高正道滿臉驚慌,望著爺爺。高斌十分鎮(zhèn)定道:“牟醫(yī)生,有話好說……”
“出去!”
高斌見牟醫(yī)生一副不肯通融的模樣,笑道:“好好好,我們走!”說著拉起孫子往外走去。他走了幾步,仿佛突然記起了什么,回頭道,“牟醫(yī)生,我口袋里好像多了件東西,是不是你的?”
說著,高斌從口袋里掏出一樣東西向牟醫(yī)生展示,只見高斌的手上拿著一只金燦燦的懷表。牟醫(yī)生一愣,認出了是自己的懷表,臉一沉,拍拍身上這個口袋,又拍拍那個口袋,驚愕地望著高斌。
高斌淡淡一笑,不慌不忙地從身上掏出一連串東西:錢包、鑰匙、梳子、鏡子、名片盒和一封信。牟醫(yī)生望著擺在桌上的這些東西,目瞪口呆。
高斌道:“牟醫(yī)生,這些東西都是你的吧!”
牟醫(yī)生手忙腳亂地收起自己的東西。高斌道:“牟醫(yī)生,現(xiàn)在,我想你不會趕我們出去了吧?”
牟醫(yī)生苦笑道:“誤會!誤會!請坐!請坐!”
高斌拉著孫子,在牟醫(yī)生的對面大大方方地坐下,道:“牟醫(yī)生,剛才我只是小試身手,廣州有我上千個徒子徒孫,我要是打個招呼,我那上千個徒子徒孫盯上你,你在廣州恐怕就混不下去了!”
牟醫(yī)生頭上冒出冷汗,道:“別別別!諸事好商量!”
高斌點了點頭,道:“牟醫(yī)生愿意商量,事情就好辦了。我孫子這病……”
牟醫(yī)生連忙道:“我給治!我給治!”
“好!”高斌一拍大腿,變戲法似的從身上拿出六根金條擺在桌上,道,“你治好了我孫子的病,這六根金條就是你的,我還包你十年之內(nèi)敞開大門都沒人動你的東西。這兩個條件你滿意嗎?”
牟醫(yī)生忙道:“滿意!滿意!我這就給你孫子看病。”
牟醫(yī)生與高正道談了很久,甚至問了許多刺耳的問題。例如:“你認為扒竊是一種職業(yè)嗎?”“你們不勞而獲,難道不感到羞恥嗎?”諸如此類的話,高正道都能找到辯解之詞,說明他并無偷竊心理障礙。
牟醫(yī)生又讓高正道嘗試偷自己口袋里的東西,說什么高正道也不肯下手;于是,牟醫(yī)生改變了一下,讓高正道偷他爺爺?shù)臇|西。牟醫(yī)生將懷表塞進高斌的口袋里,他的手還沒抽出來,懷表就到了高正道的手里。牟醫(yī)生目瞪口呆,由此看來,高正道手段高明,并無偷竊的技術(shù)障礙。
牟醫(yī)生感到奇怪,高正道既不是偷竊認知的心理障礙,又無偷竊作案的技術(shù)障礙,怎么會臨盜怯場呢?他想了想,道:“你們可以帶我到現(xiàn)場去看看嗎?”
高斌點了點頭,道:“行!”
三人一同來到廣州的大街上。街上人來人往,車水馬龍。高斌使了一個眼色,高正道身子一扭,躥進人群。他看中了一個濃妝艷抹的貴婦。貴婦的一只手牽著一條雪白的哈巴狗,另一只手臂上挽著一個綴滿珍珠寶石的坤包。高正道看準機會,正要伸手,全身就像僵硬似的呆立不動,兩眼發(fā)直,臉色發(fā)白,頭上直冒冷汗。
這時,從旁邊躥出一個警察,上下打量高正道,問:“你沒事吧?”
高正道呻吟一聲,癱軟在地上。高斌急忙走過去扶起孫子,對那警察賠笑道:“我孫子這是犯病了,沒事!沒事!”說罷扶起孫子轉(zhuǎn)身走開。牟醫(yī)生跟上去,低聲道:“行了,回去吧?!?/p>
三人又回到診所。高正道一進屋又恢復了正常狀態(tài)。牟醫(yī)生望著他,道:“你剛才正要下手,是不是突然看到了警察,才產(chǎn)生那么大的反應?”
高正道搖頭道:“當時我只注意到那個坤包,根本沒注意到警察?!?/p>
高斌道:“我倒是注意到了那個警察,不過,他先前一直在路邊的房子里,我孫子產(chǎn)生反應之后他才從屋里出來的?!?/p>
牟醫(yī)生對高斌道:“你看清楚了嗎?到底是你孫子的反應在前,還是警察出現(xiàn)在前?分清這一點對你孫子的治療很重要?!?/p>
高斌斬釘截鐵地道:“我孫子的反應在前,那警察的出現(xiàn)在后。我看得很清楚?!?/p>
牟醫(yī)生心中已經(jīng)明了,道:“你們還有事瞞著我。你孫子以前肯定作過案,他是由于過去的扒竊失敗受到過度刺激,形成了行為性心理障礙?!?/p>
高斌叫起屈來,道:“正道四歲后一直跟著我,根本沒有過扒竊失敗的經(jīng)歷?!?/p>
牟醫(yī)生仍是搖頭,道:“你只能肯定他四歲之后的行為,四歲之前呢?”
高斌道:“四歲前他還是一個小孩,怎么可能出去扒竊呢?”
牟醫(yī)生冷冷地道:“他沒出去扒竊并不等于他沒看見過扒竊!”
高斌和高正道都變了臉色,面面相覷。牟醫(yī)生察言觀色,對高斌淡淡地道:“你如果想治好你孫子的病,就把他以往的詳細情況告訴我,說得越詳細越好。我必須了解病人受過什么刺激,才能對他有所幫助?!?/p>
高斌面有難色,他看了看孫子,又看了看牟醫(yī)生,十分躊躇。這是他內(nèi)心的痛,也是他的恥辱,他該不該把這種不便為外人道的家庭隱私和盤托出呢?
高斌的臉紅一陣,白一陣,終于下了決心:他費了那么大的精力,還賠上了兒子和兒媳兩條性命,目的就是要把孫子培養(yǎng)成高手,為高家揚名爭光。這個牟醫(yī)生看來真有本事,有望治好孫子的心理疾病,什么家丑,比起孫子的病,都不在話下。
高斌道:“牟醫(yī)生,你說得不錯,我孫子在四歲前確實受過強烈的刺激。這一切,都是我那忤逆不孝的兒子兒媳造成的……”
高斌把高強夫婦如何拒絕讓兒子從事祖業(yè),帶著兒子東躲西藏,高強又如何使“苦肉計”去刺激兒子,一五一十全都說了出來。其中有些細節(jié),他是從孫子的點滴回憶中推導而出,雖然不是百分百準確,卻也八九不離十。
牟醫(yī)生聽得目瞪口呆:巴甫洛夫的理論體系創(chuàng)建不過幾十年,遠在道州的一對普通夫婦怎么會懂得條件反射的原理呢?簡直不可思議。
牟醫(yī)師轉(zhuǎn)頭問高正道:“你在下手行竊的時候,在想什么?”
高正道低下頭,沮喪地道:“不知怎么搞的,我想下手的時候,腦海里會突然跳出一些畫面,我爹偷東西被別人抓住,許多人對我爹拳打腳踢,我爹被打得從嘴里大口大口地往外吐血……”
高正道說著說著臉就白了,四肢也顫抖起來,尖叫一聲撲在爺爺?shù)膽牙?。高斌拍著孫子的肩,安慰道:“別怕!有爺爺在,誰也傷害不了你!”
牟醫(yī)師脫口道:“條件反射!典型的條件反射!”
高斌一怔,道:“牟醫(yī)生,你說什么?什么反射?”
牟醫(yī)生道:“我是說,你孫子的反應是典型的條件反射?!?/p>
“牟醫(yī)生,你說的這種什么反射,能治好嗎?”
牟醫(yī)生沉默了一會兒,搖了搖頭道:“這種病既是一種生理反應,也是一種心理反應,可能要伴隨他一輩子!”
高斌一怔,一把抓住牟醫(yī)生的手,道:“牟醫(yī)生,我求你了,你一定要想辦法治好我孫子的病。我可以加錢!”說著,高斌又從身上掏出四根金條塞在牟醫(yī)生的手里,“夠不夠?不夠我還有!”
牟醫(yī)生看了看手里的金條,苦笑道:“好吧!我盡最大的努力。你們等我三天,我得打電話請教我的老師,你們?nèi)旌笤賮??!?/p>
高斌感激涕零,帶著孫子走了。
牟醫(yī)生關(guān)上門,回到屋里低頭沉思。剛才,他沒對高斌說實話,條件反射是在一定條件下,外界刺激與有機體反應之間建立起來的暫時神經(jīng)聯(lián)系。不過,條件反射引起的恐懼心理也可以通過強化和反向強化進行平衡,再佐以行為療法和藥物治理,達到消除的目的。但是,他能這么做嗎?
牟醫(yī)生的眼前仿佛浮現(xiàn)出了高強夫婦的身影,這一對可憐的父母,為了保住兒子的清白,不惜雙雙自殺了,這讓牟醫(yī)生肅然起敬。自己怎么能為了金錢摧毀這對夫婦精心為兒子建立起來的保護屏障呢?那樣的話,他還是人嗎?
牟醫(yī)生從口袋里掏出一封信,那是他在法國的女朋友寫來的,他不知看了多少遍。女朋友在信中要他去法國開診所,他一直在猶豫,現(xiàn)在,到了該下決心的時候了。
三天后,高斌帶著孫子來到牟醫(yī)生的診所,只見診所的大門上掛著招租的通告,一個男子看見高斌祖孫,走上來問:“你是高先生嗎?”
“是我?!?/p>
“牟醫(yī)生到法國去了,說最近幾年都不會回來,讓我把這兩樣東西交給你們?!?/p>
說著,那人遞給高斌一個沉沉的小木箱和一張紙條,木箱里裝著十根金條,紙條上只寫著一句話:“老先生,對不起,你孫子這病是不治之癥,我愛莫能助。診金原數(shù)退還,再奉送一句忠告:別逼你孫子了。再逼,他會瘋的?!?/p>
高斌氣得破口大罵,恨不得追到法國踹牟醫(yī)生兩腳。但生氣歸生氣,人家都跑了他也無可奈何,他撕掉牟醫(yī)生留給他的紙條,帶著孫子悻悻地走了。
祖孫二人離開廣州后,先到上海,后來北京,尋找心理醫(yī)生治療高正道臨盜怯場的毛病,但始終沒有成功。這讓高斌感到絕望。
這一天,祖孫二人從北京的診所出來,路過一個公園,高斌看見來來往往的游人,心里有種躍躍欲試的沖動。于是,他喝令孫子在亭子里坐著不許動,今天他要撈個痛快。高斌鉆入人群,出手不落空,各種錢包、懷表撈了一大堆。等到他心滿意足地轉(zhuǎn)回亭子里,卻發(fā)現(xiàn)孫子不見了。
高斌連忙四處尋找。一陣叮叮咚咚的聲音傳來,高斌循聲找去,發(fā)現(xiàn)孫子站在一處高坡上,正如癡如醉地欣賞鋼琴演奏。一曲終了,孫子激動得滿臉通紅,使勁鼓掌。
高斌還是第一次看到郁郁寡歡的孫子這么興奮,驚訝之余,猛地想起兒媳在信中提到的遺愿。高斌心中頓時騰起一股怒火,氣沖沖地沖過去,一把揪著孫子拖到僻靜處,吼道:“你是高家的子孫,你注定是偷竊的命,我不管你是死是活,你必須走這條路!”
求醫(yī)失敗,沮喪的高斌只得帶著孫子回到道州。高正道在爺爺?shù)拿媲熬拖袷莻€犯了錯誤的孩子,可憐巴巴,大氣也不敢出。高斌越看越不順眼,他一把揪住孫子的衣領(lǐng),吼道:“別以為你這樣可憐巴巴的我就會放過你,你投生到高家,就給我去偷!偷!偷!”
高斌發(fā)瘋似的逼迫孫子去偷竊??蓱z的高正道一到街上還是臨盜怯場,恐懼得頭上冒汗,臉色蒼白,全身顫抖,倒在地上。一次又一次地重復這種偷竊的恐懼體驗,高正道都要崩潰了。幾個月下來,他瘦骨嶙峋,兩眼無神,人不像人,鬼不像鬼。
徐長清勸高斌道:“師傅,正道實在不適合干我們這一行,您就別逼他了,再逼下去人就完了。”
高斌不為所動,狠狠地道:“完了就完了,死了倒干凈!”徐長清見狀,暗自嘆了一口氣,也不敢再勸了。
高正道自從回到爺爺身邊,每天晚上都是依偎在爺爺?shù)哪_邊,抱著爺爺?shù)膬芍荒_睡。這天半夜,高斌一覺醒來,感覺到孫子沒在腳邊,開燈一看,孫子竟然不見了。
高斌十分奇怪,半夜三更的,孫子會到哪里去了呢?他起床走出房間,只見另一間房里透出燈光。他感到很奇怪,那間房里陳列著高家的祖宗牌位,只有祭祀的時候才會進去,孫子到那里去做什么呢?
高斌躡手躡腳地走過去,透過門縫朝里一望,只見孫子跪在靈位前,一邊哭,一邊訴說——
“各位老祖宗,我又來給你們叩頭燒香了。聽爺爺說,你們都風光一世。我也是高家的子孫,我也生了一雙金手指,可是,我不爭氣,總是臨盜怯場,惹爺爺生氣。爹走了,娘也走了,爺爺也一天比一天老,他身邊只有我這么一個親人,我不能替爺爺分憂,還要讓爺爺為我發(fā)愁。各位老祖宗,我一直求你們顯顯靈,去除我臨盜怯場的毛病,為什么你們總是不肯顯靈呢?我的毛病為什么改不掉呢?我該怎么辦啊……”
高正道說著說著,又傷心地哭了起來。高斌在外兩眼含淚,心情激蕩。他悄悄回到房里,想起孫子跪在祖宗靈前祈禱的情景,淚水再一次涌了出來。這么多年來,孫子臨盜怯場,他只顧著生氣,從未想到孫子會因為他的難過而難過。孫子無意中傳達出來這份細膩的骨肉親情,讓高斌十分內(nèi)疚!
一絲燈光射進房里。高斌知道是孫子回來了,他趕緊閉上眼睛裝睡。高正道很細心,輕輕推開房門,躡手躡腳地走到床邊,上床前他還彎下腰看了看高斌,把被角塞好,這才蜷縮在高斌的腳邊睡下。
高正道習慣性地摟著高斌的雙腳。他已經(jīng)瘦得皮包骨了,高斌的雙腳觸碰到孫子鼓凸的關(guān)節(jié),禁不住一陣心酸,心想:我不能再逼他了,若是把他逼死了,高家豈不是后繼無人了?
第二天早上,吃過早飯,高正道以為爺爺又會逼著他上街去扒竊,站在一旁等待爺爺?shù)姆愿?。高斌卻坐在桌邊,朝高正道招了招手,道:“正道,過來,到爺爺這兒來?!?/p>
高正道應了一聲,慢慢地走了過去。
高斌摟著孫子的肩膀,道:“正道,你出去扒竊是不是很緊張?”
“……是。爺爺,我……害怕!”
高斌道:“難為你了!正道,你以后不必再出去扒竊了!”
高正道猛然睜大眼睛看著爺爺,滿腹狐疑。
高斌愛憐地拍了拍孫子,道:“真的,爺爺說的是真的?!?/p>
高正道羞愧地低下頭,喃喃地道:“爺爺,那……我們高家這門絕技豈不是要失傳了?”
高斌又長嘆一聲,道:“時也!命也!說到底,高家這門絕技畢竟也不光彩,失傳就失傳吧!爺爺讓你另學一門絕技,去學鋼琴,你說好不好?”
高正道剛想說好,話到嘴邊又咽了回去,困惑地看著爺爺。高斌看在眼里,又是心酸又是憐憫,更多的還是內(nèi)疚,道:“正道,爺爺說的是真話,我以后再也不會逼你上街去扒竊了。不過,道上有條規(guī)矩,道上的人要退出,必須觸一次網(wǎng),說白了就是像你爹那樣被人抓住打一頓。別的人我要求很嚴格,必須是打斷手腳才能退出。你沒正式扒竊過,就走走過場好了。你到一戶人家,隨便偷點兒東西,讓人家抓住你打一頓,往后你就可以去學鋼琴了?!?/p>
高正道大驚失色,跪下哀求道:“爺爺,我怕,我……我不去觸網(wǎng)。”
高斌嘆道:“沒辦法,你是經(jīng)過訓練的人,要想退出,必須觸一次網(wǎng),這是老祖宗定下的規(guī)矩。我要是破壞了規(guī)矩,整個道上的人就要倒大霉?!?/p>
高正道哭道:“爺爺,我怕!”
高斌厲聲道:“怕也要去。你要知道,再害怕也只有這一次,總比爺爺天天逼著你去偷強上一百倍。被人抓住了,挨一頓打是免不了的,打得輕打得重就看你的運氣了。不過你放心,只要不是當場被人打死,爺爺總能救活你。”
高斌的這番話把高正道嚇得魂飛魄散,他苦苦哀求高斌網(wǎng)開一面。高斌不由分說,拖起孫子就往外走。
高斌拖著高正道來到瀟水河畔,岸邊聳立著一座青磚瓦房,兩扇大門緊閉,門上掛著一把大鎖。高斌三兩下就把鐵鎖捅開,和孫子進到屋里。
高斌讓孫子去房里找一找有沒有金銀珠寶。高正道站在堂屋里,連腳都挪不動。高斌罵了一句:“窩囊廢!”在屋里找到一根繩子,就把孫子五花大綁捆在堂屋的柱子上,連嘴里也塞上了破布。
高斌沖進房里翻箱倒柜找了個遍,沒有找到值錢的東西,就把屋里的鍋碗瓢盆砸得稀巴爛,然后坐在一旁靜等主人歸來。
過了一會兒,外面?zhèn)鱽砟_步聲。高正道急了,口中發(fā)出“唔唔”的聲音,哀求高斌放開他。誰知高斌從墻角抄起一根棍子,走過來就朝孫子打去,一邊打一邊罵:“你這個小偷,偷了人家的東西,還要砸東西!等下把你交給這家人,看他們不要了你的狗命!”
高斌左一棍,右一棍,起初還是裝腔作勢,高舉輕落,打著打著,他想起兒子媳婦做下手腳,導致孫子成了一個廢物,不由越打越重,打得孫子嗷嗷直叫。
一個高大的黑影出現(xiàn)在門前?;貋淼恼沁@屋子的主人,姓蔣,人高馬大,是個殺豬宰牛的屠夫,滿臉橫肉,兩只銅鈴大的眼珠,看誰都露出兇光。
蔣屠夫還未走到家門口,就看見大門洞開,不由得驚叫一聲,幾步?jīng)_到門前,只見屋里一片狼藉,屋里還有兩個人:一個是半大小子,被捆在堂屋的柱子上,另一個是老頭,手里拿著一根棍子,一邊打一邊罵:“你這賊,不干好事,今天被我抓住了,非打斷你的狗腿不可!”
蔣屠夫呆呆地望著二人,好像還沒明白發(fā)生了什么事,高斌連忙迎上去,道:“你家進賊了,我?guī)湍阕プ×?。你快檢查一下,看看丟了什么東西?”
一句話提醒了蔣屠夫,他連忙沖進房里,立刻從房里傳出蔣屠夫憤怒的咆哮。高斌看了孫子一眼,一咬牙,竄出大門走了。
蔣屠夫在屋里進進出出,看著被砸爛的東西,氣得暴跳如雷,狠狠地道:“你等著!你等著!”
高正道嚇得面如死灰,不知道蔣屠夫會怎么處置他,看著蔣屠夫那粗大的身軀,碩大的拳頭,自己恐怕一拳都承受不起。
蔣屠夫收拾好堂屋,又去收拾房里。高正道被捆在柱子上動彈不得,從房里傳出的每一聲動靜,都讓他心驚肉跳。他的眼前浮現(xiàn)出父親被打的血腥場景,父親撕心裂肺的慘叫聲也從天邊傳來,鉆進他的耳朵里,充斥著他的整個大腦。高正道絕望地閉上了眼睛,等待末日的到來。
奇怪的是,那個可怕的時刻遲遲未到,房里起先還有些動靜,后來竟然悄無聲息了。
高正道慢慢地睜開眼睛,往房門口望去。此時,蔣屠夫也從房里探出頭來,望著高正道。兩人的目光一接觸,蔣屠夫立即縮了回去。
高正道感到困惑,蔣屠夫剛才探頭探腦的模樣,特別是蔣屠夫的目光,閃閃爍爍,焦灼不安,似乎還有怯懦,這讓高正道迷糊了:這個蔣屠夫好像有點兒怕他。怎么會這樣呢?
其實,高正道沒看錯,別看蔣屠夫五大三粗,滿臉橫肉,但他心思特別多。蔣屠夫認為,這個世上有四種人惹不起:一種是有權(quán)勢的人,位高權(quán)重,隨便找個借口就可以把你整得不死不活;第二種人是有錢人,有錢能使鬼推磨,死了都不知道是死在誰的手里;第三種人是無賴,這種人無權(quán)無勢也無錢,光腳的不怕穿鞋的,誰招惹上誰倒霉;第四種人就是賊了,做賊的都有幫派,惹毛了一個,得罪了一群。賊在暗處,你在明處,不怕賊偷,就怕賊惦記,你防得了今天,防不了明天。
蔣屠夫進門看見家里的東西被砸得稀巴爛,十分生氣,等到把東西收拾干凈,看見損失也不大,心里那股火也下去了,倒為如何處置堂屋里的賊犯難了。
蔣屠夫此時有些埋怨那個抓賊的老頭了:誰叫你狗拿耗子多管閑事呢?抓了賊你把賊送去縣衙好了,干嗎要把賊留在我家里呢?這不是塞給我一個燙手的山芋讓我為難嗎?
蔣屠夫想來想去,覺得遲放不如早放,拿定主意后,便定了定神,戰(zhàn)戰(zhàn)兢兢地往外走。高正道看見蔣屠夫從房里走出來,雙腳哆哆嗦嗦,要不是被綁在柱子上,身子早就溜到地上了。
這時,蔣屠夫竟然朝他笑了笑,柔聲細語地道:“朋友,你受委屈了。不過這不關(guān)我的事,是那個老頭多事,是他抓的你,也是他捆的你。我現(xiàn)在就放了你,你想去哪里就去哪里?!?/p>
高正道簡直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但蔣屠夫確實走了過來,替自己解開了繩子。繩子一松開,高正道只感到渾身綿軟,“撲通”一聲栽倒在地上。
高正道趴在地上一動不動,一來是捆得太久了四肢麻木,二來是驚嚇過度,三來這種情形也太出乎意料,他一時反應不過來,得梳理一下是怎么回事。
蔣屠夫看見高正道趴在地上站不起來,嚇得臉色蒼白,忙道:“朋友,我沒有打你,是那個老頭打的你,你千萬千萬不能死在我屋里?。∧愕戎?,我這就去叫人送你去醫(yī)院!”
蔣屠夫的身影在門外消失,高正道這才相信蔣屠夫是真的打算放了他。雖然他不明白蔣屠夫怎么會對他這么寬容,既然放了他,那還是走吧。
他又趴在地上休息了一會兒,感到體力漸漸恢復了,這才站起來慢慢往外走。剛走到大門邊,一陣腳步聲傳來,高正道躲在門后一看,蔣屠夫回來了,還帶回來一個男子。
高正道只得竄進房里,鉆到了床下。
蔣屠夫害怕賊死在家里,找來朋友準備送賊去醫(yī)院,回家一看,那賊不見了。蔣屠夫如釋重負,長長地舒了一口氣,道:“那賊走了,這下好了,剛才可把我嚇死了,賊要是死在我家里,賊的同伴找上門來報復,我可慘了!現(xiàn)在好了,賊走了,沒事了!”
高正道躲在床下,蔣屠夫說的話,他聽得清清楚楚。高正道簡直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俗話說:做賊心虛。歷來只有做賊的害怕失主,今天他才知道這世上也有失主害怕小偷的。他回想起爺爺走之后的情景,蔣屠夫躲在房里探頭探腦,原來是怕他?。‰y怪蔣屠夫不但不打他,還解開繩子一個勁地說好話。早知道這樣,自己也就不必那么緊張,嚇得半死了。
膽小的賊碰上比賊還膽小的人,就像打了一針強心劑,使高正道的恐懼漸漸消失。他真有點兒后悔,早知道蔣屠夫是個膿包,自己就大搖大擺走了!
高正道正在床底下吃后悔藥,卻聽見蔣屠夫的朋友說:“老弟,誰說沒事了?賊是在你屋里挨打受傷的,他不論是死是活,他和他的同伴都會來找你報復。賊報復那可是沒法防的!人家天天盯著你。一不留神,他就下手了,今天偷你一千,明天偷你八百,你辛辛苦苦賺來的錢還不夠賊偷的!你躲得過初一,躲不過十五,跑得了和尚跑不了廟,你的家在這里,賊惱起來,一把火燒掉你的房子,你就更慘了……”
那人嘰里呱啦說個不停,越說越玄乎。躲在床下的高正道越聽越好笑,蔣屠夫卻是越聽越害怕。
“張兄,照你這么說,這麻煩事我算是攤上了!張兄,你快幫我出出主意,我該怎么辦?”
那姓張的沉吟道:“解鈴還需系鈴人,你趕快去追那賊,追上了,先向他賠禮道歉,然后送他一筆錢,算是營養(yǎng)費。老弟,你別舍不得這點兒小錢,舍得小錢小米,免去大災大難。再說,認識一兩個這樣的人,你并不吃虧,如今這世道不太平,三教九流,紅道黑道,多個朋友多條路。”
蔣屠夫連連點頭道:“對對對,多個朋友多條路,我這就去追他!”
高正道趴在床下正難受,聽見蔣屠夫要去追他,就在床下說:“別追了,我在這里!”
蔣屠夫和那姓張的嚇了一大跳。高正道從床下慢慢鉆了出來,掃了二人一眼。蔣屠夫看清眼前的人正是那個失蹤的小偷,上前一步握住高正道的手,道:“朋友,你還沒有走?你的傷重不重?要不要到醫(yī)院去看看?這樣,我送你一筆錢,給你養(yǎng)傷?!?/p>
蔣屠夫說著,掏出四塊大洋塞進高正道手里。高正道點了點頭,笑道:“你們兩個還算聰明。行了,我走了,后會有期。”
高正道把光洋往口袋里一塞,轉(zhuǎn)身就往外走,剛一邁步就打了個踉蹌,向那姓張的倒去?!靶⌒?!”姓張的那人驚叫一聲,趕忙伸手扶住他。就在這一瞬間,高正道順手牽羊,把那人的錢袋夾了出來,塞進了自己的口袋。
高正道起身往外走,蔣屠夫和那姓張的畢恭畢敬在后面相送。高正道感慨萬千;來時肝膽俱裂,走時從容不迫,一切恍如夢中。高正道在跨出門時回頭望了一眼,雙方目光觸及,蔣屠夫和那姓張的嚇得打了個寒戰(zhàn)。
高正道得意極了,仰天哈哈大笑,揚長而去。
高斌一回到家就后悔了:那個蔣屠夫一看就是個做粗活的人,萬一把孫子打壞了怎么辦?
高斌想起蔣屠夫那滿臉橫肉的兇惡模樣,忐忑不安。見孫子久久未歸,不禁擔起心來。他正準備讓徐長清去看一看,吱呀一聲,門被推開,只見孫子笑嘻嘻地走進屋里。
高斌撲上去拉住孫子,急切地問:“正道,打到哪里了?要不要緊?讓爺爺看看!快!快!”
高正道輕輕地推開高斌,道:“爺爺,我沒事。你看——”高正道轉(zhuǎn)了一個圈,動動胳膊,拍拍身子,“好著哩!沒事?!?/p>
高斌狐疑地望著孫子,道:“那人沒打你?”
高正道從口袋里掏出四塊大洋,得意地道:“他不但沒打我,還送了我四塊大洋?!?/p>
高斌十分驚訝,忙問是怎么回事,高正道便把在蔣家的經(jīng)歷說了一遍。高斌聽得目瞪口呆。高正道又從口袋里掏出一袋錢遞給爺爺,錢袋里有五十塊大洋,是他剛才從姓張的那人身上偷來的。高正道含淚道:“爺爺,這是我第一次偷來的錢,這些年來您一直想讓我做的事,我今天才真正做到了。往后,我一定為您偷來更多的錢,為您揚名!”
高斌捧著那袋錢,激動得老淚縱橫。為了這一天,他把自己的兒子兒媳逼死了;為了這一天,他帶著孫子去廣州,奔上海,赴北京,延醫(yī)求診;為了這一天,他都快把孫子逼瘋了。就在他徹底失望,準備放棄的時候,孫子臨盜怯場的毛病卻意外地好了,偷回了第一袋錢!這讓高斌不勝唏噓,感慨萬千:人生命運怎么這么詭異,讓人難以捉摸?
“正道,走!”
“爺爺,去哪兒?”
“去找那姓蔣的和姓張的,做人要講良心,我們得去謝謝人家啊!”
“好!”
高正道高高興興地跟隨爺爺來到瀟水河畔。那姓張的還沒走,正為失掉那袋錢唉聲嘆氣。蔣屠夫還在一邊安慰他,道:“張老哥,我看你也是聰明一世糊涂一時,你勸我舍去小錢小米,免除大災大難。你既然明白,那賊走的時候你怎么不主動送他幾塊大洋呢?你不主動送,他就只好偷了……”
蔣屠夫話音剛落,高斌與孫子大踏步走進屋里。蔣屠夫和姓張的看見二人,吃了一驚,惶惶不安地望著祖孫倆。
高斌朝蔣屠夫道:“蔣師傅是嗎?”
蔣屠夫猶豫了一下,點點頭,道:“我姓蔣。”
高斌又對那姓張的道:“你姓張?”
姓張的也點點頭,道:“我姓張!姓張!”
高斌笑道:“我也不瞞你二位,我姓高,做的是無本生意。張師傅,我知道你丟了五十塊大洋很心疼,但我向你保證,十年之內(nèi),你和蔣師傅不會丟失一分錢,要是丟失了,你們來找我,丟多少賠多少。”
蔣屠夫和那姓張的面面相覷,二人交換了一下眼色,齊聲道:“謝謝高師傅!謝謝高師傅!”
高斌笑道:“你們不要謝我,相反,我倒要謝謝二位。沒有二位,我孫子真就成了一個廢物了!”
蔣屠夫與姓張的兩眼困惑,不明白高斌這話從何說起。高斌接著道:“廣州、上海、北京我跑遍了,都沒有人能治好我孫子的毛病,想不到今天被二位給治好了。二位不是華佗,勝似華佗,過幾天我讓人做兩塊匾掛在二位的家門口,一來是感謝,二來也是平安匾,南邊的大盜小盜只要看見這匾,保證連二位家的大門都不敢碰一下?!?/p>
高斌讓孫子跪下,謝過二人,然后走了。蔣屠夫和姓張的你看看我,我看看你,愁眉苦臉。二人都是一般心思:這件事要是傳揚出去,他倆沒臉在道州混了。
他倆也不等高斌送匾了,幾天后,兩人都搬離了道州。
高斌聽說二人離開了道州,一笑了之。這兩人的匾可以不送,有一件事卻不得不做:當初,高斌因為惱恨兒子兒媳,將他倆草草埋葬,連碑都沒有豎一塊。如今孫子臨盜怯場的毛病好了,高斌便拿著孫子偷來的錢,為兒子兒媳修了墓,立了碑。
高正道對父母的記憶停留在兩件事上:一件是父親偷竊被抓遭人毒打的情景,那是讓他恐懼的痛苦夢魘;另一件是鋼琴的聲音,那是讓他激動和歡快的記憶。小時候他沒明白這一正一反、痛苦與歡快的記憶于自己有何意義。當他臨盜怯場,一次又一次失手的時候,明白這種后遺癥是父母留給他的,他就感到無地自容,埋怨父母害了他。
高正道不明白,以前對他父母那么惱怒的爺爺,為什么一反常態(tài)地要為他的父母修墓豎碑?
完工那天,高斌帶著孫子來到墳前祭奠亡靈。高正道跪在父母的墳前燒紙,努力回想父母的模樣,可是,香燭紙錢的裊裊煙霧卻把高正道對父母的記憶攪得模模糊糊。倒是爺爺神情亢奮,一再督促道:“正道,給你爹娘多燒些紙,讓他們看看你多有出息?!?/p>
高正道不理解爺爺?shù)男那?。高斌卻洋洋得意地道:“高強、文英,你倆看到了嗎?正道如今有出息了,偷來錢為你們砌了墓,豎了碑,今后,他還要偷更多的錢,買更多的祭品來祭奠你們。你倆在九泉之下睜大眼睛,看著你們的兒子在黑道上大展身手,縱橫南北吧!哈哈!哈哈!哈哈哈哈!”
高正道有了蔣家的那次經(jīng)歷,臨盜怯場的心理障礙蕩然無存,變得膽大妄為,十分瘋狂。他南北穿梭,頻頻作案,很快就成了后起之秀,聲名遠揚。高斌看在眼里,不禁為孫子的肆無忌憚?chuàng)鹦膩?,道:“正道,你知道干我們這一行的第一要義是什么嗎?”
“爺爺,您說?!?/p>
“未入室,先看路。這個路是指退路,你得設(shè)想萬一有人發(fā)現(xiàn)了你,你從哪條路跑?!?/p>
“爺爺,您是擔心我被人抓?。俊?/p>
“夜路走多了總會撞上鬼,偷多了也總有失手的時候?!?/p>
“爺爺,您失過手嗎?”
“只能說有幾次有驚無險,倒是從沒被別人抓到過?!?/p>
“這不得了?您沒失過手,我更不會失手了?!?/p>
看到孫子那滿不在乎的樣子,高斌憂心忡忡。他萬萬沒想到孫子會從一個極端走向另一個極端:早先是臨盜怯場,根本不敢下手;現(xiàn)在是扒竊成癮,哪兒都敢去偷,近似瘋狂,這讓高斌很是擔心。
日有所思,夜有所夢,這天夜里高斌就做了一個奇怪的夢:他夢見兒子兒媳的墳墓上搭了一個戲臺,兒子兒媳從墳墓里鉆出來,對他道:“爹來得巧,墓園正在演戲,爹看完戲再走?!?/p>
舞臺上演的是《蕭何誑韓信》,講的是呂后猜忌韓信,蕭何于是向呂后獻計,抓住韓信把他處死的故事。高斌正看得津津有味,舞臺下面一聲巨響,兒子兒媳的墳墓轟然裂開,濃煙滾滾,舞臺頓時坍塌,舞臺上的人都掉進墳墓里不見了……
高斌嚇得大叫一聲,倏然驚醒,頭上冷汗直冒,四肢冰涼。他回憶起夢中的情景,覺得夢見墓場里唱戲終歸不是好事,有些放心不下孫子,第二天便離開道州,趕往廣州去尋找孫子。
高正道一直有一個心結(jié):爺爺當年在廣州的國際珠寶展會上偷到了那顆價值連城的稀世珠寶,黑道上奉為經(jīng)典,人人稱道。高正道也想像爺爺那樣,干一票大的,萬眾矚目。
這天,高正道在廣州東游西蕩,一邊玩耍,一邊尋找作案目標。一天下來,收獲也不小。他覺得意猶未盡,決定晚上再到哪戶人家干一票。
那一次在蔣屠夫家里的經(jīng)歷讓他體驗到偷盜之外的快感,他常常撬門破鎖,登堂入室,在擷取財物之外,還享受失主對他的恐懼。幾年下來,他入宅行竊,要么沒有碰上人,偶爾碰見有人在家,他只要亮出匕首,對方立即噤若寒蟬,不敢喊叫。
這一次,高正道看中了一座別墅,他之前觀察過,別墅里除了一個年輕女人,再無別人。高正道胸有成竹,哪怕那個女人見到他,也屁都不敢放一個。
午夜,高正道離開了住處,來到相中的別墅門前?;璋档臒艄庹罩陪~色的大門,高正道掏出工具撥弄了一下,門鎖“咔嗒”一聲開了。他推開一條門縫,一閃身溜進屋里。
這是一座兩層樓的房子,下面是客廳、餐廳、廚房,二樓是主人的臥室。高正道輕手輕腳躥上二樓,又輕輕地撥開臥室的門,閃了進去。室內(nèi)擺設(shè)古樸典雅,一張紅木雕花床上睡著一個人,應該是別墅的女主人,床頭擺著一個保險柜,對面墻邊放著一架鋼琴。
高正道快步躥到保險柜前,三兩下打開,里面果然放著不少金條和首飾。他把這些金條和首飾用布包好,拿在手里,朝對面的鋼琴走了過去。
高正道一進房就注意到這架鋼琴了。鋼琴勾起了他一種朦朦朧朧的記憶:他的父母將他帶進一戶宅院,去聽一個老頭子彈鋼琴,他記得那聲音好美好美!
這種殘存的模糊印象使他對眼前的鋼琴產(chǎn)生了一種親切感,他情不自禁地走到鋼琴邊坐下,將包袱放在一旁,然后輕輕地打開琴蓋。他學著那些鋼琴家演奏的模樣,雙手懸空,在琴鍵上虛按,做出彈奏的樣子。他希望喚起記憶中的旋律,可是,消失的旋律再也喚不回來了,甚至連鋼琴的聲音他都想不起來了。
高正道很失望,正準備合上琴蓋,突然,背后響起了尖銳刺耳的喊叫聲:“抓——小——偷——??!”
這突如其來的尖叫聲把高正道嚇了一大跳,他的腦子里“轟”地響了一聲,震得頭皮發(fā)麻。
高正道慌了,掏出匕首喝道:“別喊!別喊!”
那女人還是不管不顧,大聲叫喊:“抓小偷??!”一雙手還伸過來,牢牢地抓住高正道?;艁y中,高正道手中的匕首刺進了對方的胸膛。
一股鮮血從女人的胸前噴射出來,濺了高正道一頭一臉,那女人松開了手,身子搖晃了幾下,撲倒在鋼琴上。她的身子壓在琴鍵上,發(fā)出“嗡——嗡”的響聲。
剎那間,鋼琴“嗡——嗡”的混響聲喚起了高正道大腦里久違的記憶:是這個聲音!是這個聲音!那個可愛的老頭有時候也會弄出這種響聲,讓他興奮,讓他手舞足蹈!
旋律為什么沒有奏響?他茫然四顧,沒有找到可愛的老頭,卻看到一個撲倒在琴鍵上的女人。那女人流了好多血,從琴鍵上滴滴答答往下滴,淌了一地。
他驚呆了。
正在這時,房門被推開了,一個身材魁梧、滿臉橫肉的男人出現(xiàn)在燈光里。他先是驚愕地望著高正道,然后,目光又由高正道轉(zhuǎn)向倒在血泊里的女人。
“佳佳!”男人驚叫一聲沖過去,撲在尸體上。他一看女人已經(jīng)沒救了,站起身一把揪住高正道,悲憤地叫道:“你殺了我女兒,你要償命!你要償命!”
高正道此時呆若木雞,毫無反應。
這時,門外又進來一個人。這人正是高斌。那天夜里他做了那個奇怪的夢,放心不下孫子,便趕來廣州。他打聽到了孫子的行蹤,趕來在別墅外正好碰見高正道,還來不及喊叫,高正道已經(jīng)進了別墅。高斌不放心,也跟了進來,沒想到孫子殺人了。
看見出了人命,高斌也吃驚不小,他趕忙來掰男人的手,好讓孫子逃走。誰知那男人很健壯,一雙手就像鋼爪似的,抓住孫子怎么也不放手,急得他五內(nèi)俱焚。
怎么辦?高斌看了一眼插在尸體上的匕首,拔出來再給這男人一刀?已經(jīng)殺了一個人,難道還要再殺一個人嗎?
高斌一瞥,感到這人好面熟,仔細一看,認出了這人竟是瀟水河畔的蔣屠夫!
原來,蔣屠夫的怯懦無意中治好了高正道臨盜怯場的心理疾病,高斌要給他送匾。蔣屠夫覺得這事太丟人了,無顏在道州立足,便到廣州另謀生計,今天是寡居的女兒過生日,他來女兒家給女兒慶生,喝了酒便住下了。
蔣屠夫也認出了高斌和高正道,不覺愣住了:真是冤家路窄啊!從道州躲到廣州,還是沒逃過這祖孫二人。
高斌看了一眼地上的尸體,痛心地道:“蔣師傅,出了這樣的事,我也很難過。可是,事情已經(jīng)發(fā)生了,人死不能復生,你就節(jié)哀順變吧。你往后的日子,我們爺倆包了,保你吃香的喝辣的……”
蔣屠夫悲憤地道:“我就這么一個女兒,如今被你孫子殺死了,我吃得香嗎?今天你孫子一定要給我女兒償命!”
高斌冷冷地道:“這件事也不能全怪我孫子,你也有責任。前年要不是你治好了我孫子臨盜怯場的毛病,我孫子會出來偷嗎?會把你的女兒殺死嗎?”
蔣屠夫一怔,啞口無言。他萬萬沒有想到,自己的怯懦不但將一個孩子推上偷盜之路,還連累了自己的女兒!蔣屠夫是又悔又恨,心中一陣絞痛,兩眼一黑,松開了雙手,昏倒在女兒身邊。
高斌見狀,急忙去推孫子,道:“快走!”
可是,高正道紋絲不動:他恐懼地望著血泊中的尸體,這血淋淋的情景,還有凄厲的慘叫,勾起了他大腦深處的記憶:父親被人打得鮮血淋漓的情景又浮現(xiàn)在眼前,消失的恐懼感瞬間又籠罩全身。
高正道呻吟一聲,癱軟如泥,倒在地上。
看見高正道這模樣,高斌知道孫子那久違的恐懼癥又犯了。他望了一眼昏迷不醒的蔣屠夫,真是成也蕭何,敗也蕭何??!
高斌著急地去抱孫子,抱了幾下抱不動,又急又惱。這時,四周傳來腳步聲和捉賊的喊叫聲。高斌知道,再不走就來不及了,他松開手,向外奔去,走了幾步卻停住腳步不想走了:兒子死了,孫子也完了,我還有必要逃嗎?
高斌回到呆若木雞的孫子身邊,仿佛看見了兒子和兒媳也簇擁在孫子的身邊。在那一瞬間他突然醒悟:他要是早聽從兒子兒媳的勸告,孫子還會落到今天這個下場嗎?
如今,他后悔也已經(jīng)晚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