岳勇
世仇子女相愛,被阻私奔;畫界同行宿敵,勢不兩立;
臨摹做舊,誣陷抄襲;自證清白,反戈一擊;
身負重托,潛伏搜情報;前嫌盡釋,齊心共抗日!
臺山縣地處廣東西南邊陲,瀕臨南海,毗鄰港澳,因地利之便,出洋謀生者眾,因此成為全國著名的僑鄉(xiāng)。
民國年間,臺山縣城臺山南門直街有一間其然堂畫室,臨街占著三大間門面,甚是氣派。
畫室主人姓趙,名其然,臺山縣汶村鄉(xiāng)人。汶村歷來便是遠近聞名的書畫之鄉(xiāng),涉墨者眾多。趙其然少時跟隨父親學習丹青,后進入廣州美術館習畫,師從嶺南畫派大師高奇峰。他三十歲回鄉(xiāng),在臺山開了這間其然堂畫室,一面開課授藝,一面開店賣畫。他擅長山水花鳥,注重師法造化,筆下的花鳥草蟲靈活生動,山水風光氣勢雄健,已有大師氣象,被推舉為臺山國畫家協(xié)會會長,其作品價格也是一路水漲船高。
趙其然面容清瘦,身形頎長,一襲青布長衫罩在身上,顯得儒雅持重,氣度不凡。他戴著一副圓框眼鏡,鏡片后面的兩只眼睛炯炯有神,看人的時候,似乎要把人臉上的每根毫毛都看清楚。他雖然年過四十,卻仍然心思細密,有著過目不忘的記憶力。
距離南門直街不遠的小巷口有一家早茶店,店主是一個新會女人,名叫詠春,待人熱情,做出的點心味道純正,加上店面干凈,價格公道,趙其然經(jīng)常去飲早茶。一天早上,他去店里,卻發(fā)現(xiàn)早茶店的大門是關著的,找旁人一打聽才知道,原來詠春的兒子丟了,她找兒子去了。
趙其然往回走的時候,正好在街口碰見詠春,她站在一個丁字路口,一臉焦灼地向路人打聽兒子的下落。她逢人就問:“有沒有見過一個這么高、這么胖的細佬仔?”邊問還邊用手比畫著。被問到的路人不得要領,搖頭走開。詠春不由得絕望地蹲在地上抽泣起來。
趙其然生出惻隱之心,走過去說:“你拿張孩子的相片來,這樣大家才認得出來?。 ?/p>
詠春哭道:“我還沒有給孩子拍過相片呢……嗚嗚……”
趙其然“哦”了一聲,說:“你先別哭,在這里等我一會兒?!闭f罷一路小跑回到其然堂畫室,提筆匆匆畫了一張孩子的像,拿來交給詠春。詠春接過一看,一下子呆住了,問:“畫得太像了,您什么時候見過我兒子?”
趙其然說:“三四個月前,有次我去你店里飲早茶,看到他在玩耍。先別說了,趕緊找人吧!”
詠春一路拿著兒子的畫像沿街打聽,終于在路人的指引下,在一個吹糖人的小販攤前找到了兒子。詠春拖過孩子,又喜又氣地在他屁股上拍了幾巴掌。
詠春沒有想到趙其然居然能憑幾個月前的一面之緣,把兒子畫得這么傳神,心里很是感激。趙其然第二天來飲早茶,她說什么也不肯收他的錢。趙其然呵呵一笑,就在她店里吃了一回免費的早茶。這事在小城一時傳為佳話,有人羨慕詠春用一頓早餐換了一張趙其然的畫,也有人贊嘆趙其然察人細致入微,果然是大畫家的風范!
趙其然的兒子叫趙翔,從越華中學畢業(yè)后沒有考上大學,趙其然就讓他回家一面跟自己學習畫畫,一面幫忙打理畫室雜務。但是趙翔三天兩頭往外跑,趙其然不由暗自嘆氣,真是孺子不可教也!
一日午間,全家人正坐在桌前吃飯,趙翔忽然說:“阿爸阿媽,我有女朋友了!”
趙其然與坐在旁邊的妻子劉氏對視一眼,兩人臉上都露出一絲喜色,心想兒子如此吊兒郎當不上正道,早點兒找個女人成家,興許能安定下來,這可是一件好事啊!趙其然點頭道:“是哪家的姑娘?阿爸請媒人上門給你提親去?!?/p>
趙翔猶豫了一下,道:“她叫陳鈺,是我高中同學。她爸爸叫陳知畫,在臺西路開了一家畫館,叫知畫藝術社。”
趙其然一聽“陳知畫”這三個字,臉色就陰沉了下來。這個陳知畫年紀與他相仿,大學畢業(yè)后曾去美國留學,專門學習西洋畫,回國后在臺山縣立中學當美術教員,幾年前辭職,在臺西路開了一家知畫藝術社,以賣畫為生。
“不行,你不能娶陳知畫的女兒!”趙其然放下飯碗,果斷搖頭。
趙翔一怔,問:“為什么?”
“休要多問,總之你娶誰家的姑娘都行,就是不能娶陳知畫的女兒!”
“這是為什么?”趙翔一臉莫名其妙,“難道就因為她爸是您的同行,咱們兩家畫室之間有競爭關系,所以您就……”
“住口!”趙其然兩眼一瞪,“我說不行就是不行,你死了這條心,從今往后不準你再跟那個什么陳鈺來往!”
趙翔擰著脖子犟道:“我還就看上了陳鈺,別人家的女兒就是貌比天仙,也入不了我的眼!”
“混賬,你敢連阿爸的話也不聽?”趙其然見說服不了兒子,一時氣惱,就拿出老子的威風來壓他。趙翔也不怕他,據(jù)理力爭道:“現(xiàn)在已經(jīng)是新社會了,就算您是阿爸,說得對我就聽,沒有道理的話,我有權不聽!”
劉氏是一個沒有主見的小腳女人,一邊拉扯兒子的衣角,讓他少說兩句,一邊勸解丈夫不要動怒。
“還有什么好說的,這個家庭太封建,我實在呆不下去了!”趙翔一推碗筷,起身就走。劉氏急忙上前拉他。趙其然揮手道:“別拉他,讓他滾!”
趙翔甩開母親的手,頭也不回地走了。趙其然罵了一聲“衰仔”,拿起飯碗重重地摔在地上。
本以為兒子在同學家借住兩天就會溜回來,畢竟他身無分文,不可能走多遠,誰知三天時間過去了,還不見他回來,趙其然心頭火氣漸消,開始有些擔心起來,可又不好明說。妻子劉氏顯然看出了他的心思,就悄悄跑去臺西路打聽,這才知道陳知畫的女兒陳鈺也在三天前離家出走了。她覺出有些不妙,回家跟丈夫說了,趙其然不由得重重地往椅子上一坐,嘆了口氣道:“衰仔,翅膀硬了,由他去吧,就當咱們沒有生過這個仔!”
劉氏不敢說話,只是坐在一旁抹眼淚。
沒過多久,就到了臺山國畫家協(xié)會的月會。往常每個月的此日,會長趙其然、兩位副會長及六名理事會聚在南湖酒店二樓一個包間,一邊品一盅“兩件嘆”早茶,一邊商議和處理會務,聊聊近期的畫壇軼事。但是這一次,趙其然走進茶樓包房時,卻發(fā)現(xiàn)席間多了一個人,平頭,西裝,身形略胖,嘴唇上留著一字胡,正是知畫藝術社社長陳知畫。
“趙會長,這位是知畫藝術社的陳知畫陳先生。”見會長駕到,旁邊的馬副會長起身介紹,“都是畫壇同道,想必大家都是熟識的了?!?/p>
陳知畫急忙起身,抱拳作揖道:“難得與眾位老師一聚,今日的早茶在下請了!”
趙其然耷拉著眼皮,沒有接他的話。
馬副會長顯然是受了陳知畫的請托,接著道:“知畫兄早已是咱們協(xié)會的會員,這次咱們六位理事中的宋老師準備出國了,理事名額有一個空缺,知畫兄想來補這個缺,不知大家意下如何?”
“這是在下的一幅新作,還請各位方家指正!”陳知畫起身拿起一幅立軸,緩緩展開在大家面前,有點兒納投名狀的意思。那是一幅《僑村牧歸圖》,畫的是兩個牧童騎?;丶业膱鼍?,近處是斜伸出來的古柳,遠處是一幢漸漸隱沒在黃昏暮色里的碉樓。馬副會長掏出老花鏡,往畫紙上仔細瞧了瞧,拍手贊道:“牧童騎牛,眼神、手勢和細節(jié)都極傳神,遠處村落隱約,風貌古樸,匠心獨運,好畫好畫!”其他幾位理事也都點頭附和,贊賞陳知畫畫功了得,到底是出國留學喝過洋墨水的人。
趙其然抬起眼皮,往畫紙上瞥了一眼,冷聲道:“恕趙某眼拙,實在沒有瞧出此畫好在哪里!”
此言一出,舉座愕然。趙其然繼續(xù)道:“此畫看似有中國畫的水墨寫意,實則在構景、取象方面,用的皆是西洋畫那一套技法,畫面不中不西、不倫不類,既無國畫之意象,又無西洋畫之色彩與質(zhì)感,實乃一幅失敗之作!”
馬副會長替陳知畫出言辯解道:“知畫兄曾留學西洋,畫風中汲取現(xiàn)代西洋畫的某些特長,也是可以理解的……”
趙其然道:“話雖如此,可是咱們這里是國畫家協(xié)會,畢竟不是西洋畫家協(xié)會。”
有人一見會長如此發(fā)話,風向立轉,說:“趙會長言之有理,細看此畫,雖然畫功尚可,但畫風不中不洋,確實有點兒四不像的感覺?!?/p>
陳知畫不由臉色鐵青,收起畫軸道:“拙作難入眾位法眼,在下慚愧,既然諸位覺得我不配與大家為伍,索性連國畫家協(xié)會的會籍也一并退了吧。告辭!”說罷拂袖而去。大家一時無話,此次月會就此不歡而散。
這次國畫家協(xié)會的月會風波,不知怎么被小報記者聽去了消息,第二天就有一篇題為《臺山畫壇起內(nèi)訌,皆因“兒女情長”》的新聞見諸報端,說的是趙其然與陳知畫當眾反目,皆因兩家兒女私奔,趙、陳二人是借題發(fā)揮。消息一出,就有人議論說國畫家協(xié)會會長趙其然挾私報復。
《大同日報》有一位楊姓記者,平時跟趙其然多有交往,覺出趙陳二人交惡,似乎背后另有隱情,經(jīng)過一番暗中走訪調(diào)查,終于挖掘出趙陳兩家的陳年舊怨,寫了一篇題為《僑鄉(xiāng)兩大畫家交惡,只因世仇家恨未解》的長篇報道,發(fā)表在《大同日報》社會新聞版的頭條。
要把趙陳兩家的恩怨說清楚,就得從七八十年前那場無比慘烈的土客大械斗說起。清朝咸豐年間,廣東開平、臺山一些邊遠地區(qū)地廣人稀,清政府就從外地遷移貧民到此開荒種地,這些人被土著稱為“客民”,即客家人??兔裨陂_辟山田的過程中與本地土著不時發(fā)生摩擦和沖突,矛盾和怨仇積累日久,終于在咸豐五年爆發(fā)了歷史上著名的“土客大械斗”,持續(xù)十數(shù)年之久,雙方死傷無數(shù),大量客家人流落他鄉(xiāng),也有土人婦女被客民擄去淪為娼妓。直到同治五年二月,清政府采取議和之法,土客械斗才宣告結束。清政府將客家人聚居的赤溪地區(qū)分治,成立赤溪廳,隸屬廣州府。因為這一段世仇舊怨,土著和客家人鮮有來往,雙方互不通婚。
這位楊記者了解到,陳知畫正是赤溪客家人的后代,在清同治元年的一場土客械斗中,陳氏設伏殺死了土人趙氏三兄弟,就是趙其然的曾祖父及曾叔公。后來雖然土客和解,但趙陳兩家之間積怨甚深。趙家先人留下遺言,趙陳兩家永世不得和解。趙其然不允許兒子趙翔娶陳知畫的女兒陳鈺,原因就在此。
世人知曉了這一段陳年舊事,也都唏噓不已。
陳知畫的知畫藝術社開在臺西路的偏僻位置,生意本就慘淡,鬧出月會風波后,畫壇內(nèi)外皆知他的畫“不中不洋”“不倫不類”,生意更差了。
陳知畫索性改弦易轍,把自己的畫作都收起來,改賣名畫仿作。他畫功不俗,臨摹起前人的作品來往往神形皆肖,幾可亂真,加上他精通裝裱技藝,深諳做舊之道,將臨摹出來的名家畫作做舊,如果不是行家,很難瞧出真?zhèn)蝸?。這些仿作掛在店里售賣,很受一些附庸風雅者的歡迎,店里的生意這才漸漸有了起色。
這年農(nóng)歷四月初五是臺山“星期八洋貨鋪”老板孫八益的六十大壽。孫八益本是徽州人氏,自小生活在黃山腳下,年輕時南下廣東做生意,定居下來。他離開安徽老家已經(jīng)三十多年,思鄉(xiāng)心切,尤其懷念孩童時爬過的黃山。他年輕時忙于生意,沒有時間回老家,現(xiàn)在年事已高,經(jīng)不起舟車勞頓,就更不敢有回鄉(xiāng)省親的念頭了。只是再看看老家黃山風景的心愿未了,他總覺得是人生一大憾事。兒孫們見他有此執(zhí)念,就提議請臺山最有名的畫家趙其然按老人的心愿,給他畫一幅大大的黃山風景圖,掛在廳堂里,這樣老人也算是“望畫止渴”,了卻一樁心愿。
老人家同意了,并且提出要請趙其然到家里來作畫,他在旁邊看著,可以聊慰思鄉(xiāng)之情。兒孫都是孝順之人,把老人的愿望跟趙其然說了,趙其然欣然應允,說:“這個不難,我去老人家壽宴上現(xiàn)場作畫就是了,只是要畫出這樣一幅大畫,至少也得三天時間,不知……”
兒孫說:“這個無妨,我們本就準備大慶三日,您正好可以從容地將此畫畫完?!?/p>
趙其然點頭說:“那就好了?!?/p>
四月初五這天,趙其然帶著一個學生做助手,背著畫具,依約來到孫家,宣紙鋪開,竟有半面墻壁那么大。趙其然問孫八益:“老人家最想念家鄉(xiāng)的什么風景?”
孫八益砸著嘴巴說:“我記得山上飛流直下的大瀑布,瀑布下有一個深潭,連著一條小溪,我小時候就經(jīng)常光著屁股在小溪里洗澡……”
趙其然道:“好,那我就給您畫一幅《黃山飛瀑圖》,讓您老人家天天在溪水里洗澡,不過現(xiàn)在可不能光屁股了?!币痪鋺蜓?,滿堂歡笑。
只見趙其然對著偌大的畫紙略作思忖,就提筆蘸墨,先用濃重的墨色在宣紙上描畫出沉厚蒼潤的黃山輪廓,再用簡淡疏朗之筆,畫上些許空靈云霧。四周已經(jīng)圍了不少來參加壽宴的賓朋,見他寥寥幾筆,云霧繞山飄浮的意境就已經(jīng)躍然紙上,不由得喝彩起來。壽星公孫八益見此情景,亦覺臉上有光,早已歡喜得眉開眼笑。
時至下午,畫紙上半部分的景物漸漸明朗起來:黃山蒼郁雄奇,山間云霧繚繞,飛瀑流泉一瀉而下,墨色潤澤,氣勢非凡,又引來眾人一片叫好之聲。畫工過半,下面的半張畫紙卻還空著。趙其然放下畫筆道:“今日到此收筆,明日再來續(xù)畫。”學生幫他收拾好畫具,主人家早已在一旁候著,邀他入席高座。眾位賓朋圍著畫桌上鋪陳開的半幅山水圖,又驚嘆了好一陣。
陳知畫也在一眾賓客中間,仔細看了趙其然的畫,心下暗自贊嘆,不愧是嶺南畫派大師高奇峰的高足,雖只半幅山水,卻已隱隱有大家風范。他低頭往畫紙空白處瞧了瞧,從上半幅畫的布局和意象來看,下半幅之畫面,不外乎是飛瀑入深潭,綠水出山間,云霧低垂處,茅舍半隱現(xiàn)。他又把這張畫認真瞧了一遍,趙其然明天會怎么接著畫下去,他心中已然有數(shù)。
看著趙其然被主人家恭恭敬敬迎進席間的背影,他心生酸楚,忽然一個邪惡的念頭涌上心間,他回頭又將趙其然那沒有畫完的半幅畫看了看,將各處用筆著墨細節(jié)一一記在心中。吃完壽宴,回到知畫藝術社,關上門后,陳知畫立即鋪開一張已經(jīng)被熏染做舊的黃灰色畫紙,憑著記憶,將印在腦海里的趙其然的那半幅《黃山飛瀑圖》飛快地畫了下來,畫完后自覺與趙其然的畫并無差別,這才滿意地點了點頭。
他對著畫紙思索片刻,根據(jù)趙其然在上半幅畫中的布局謀篇和暗藏的伏筆,以及自己對趙其然畫風的了解,又推測著將下半幅畫緩緩畫了出來。飛瀑流泉落入深潭,濺起水霧彌漫,水潭連接著一條小溪,岸邊茅舍幾間,半隱半現(xiàn),與上半幅畫上的黃山飛瀑遙相呼應。待筆墨略干,他又拿出一枚仿制的“鐘山野老”的印章,小心地鈐在畫角。
第二天下午,他約了四眼蝦在洪福茶樓喝茶。四眼蝦全名叫周細蝦,是《凱旋日報》社會新聞版的記者,因為戴著一副近視眼鏡,所以認識他的人都叫他四眼蝦。知畫藝術社開業(yè)之初,曾找四眼蝦登過一期廣告,所以陳知畫跟他也算是熟識了。
四眼蝦有兩大愛好,一是愛攀交社會名流,挖掘名人隱私新聞,二是喜歡附庸風雅,收藏名家字畫。他曾不無得意地請陳知畫去他書房看過他的藏品,其中大多是贗品,甚至還有兩幅就是出自他的知畫藝術社。陳知畫記得當初售出之時,曾向顧客言明這是仿作,結果人家轉手以真跡的價格賣給了四眼蝦。陳知畫知道行規(guī),并沒有說破,但還是動了惻隱之心,教了他一些辨別古字畫真?zhèn)蔚姆ㄩT。
“知畫兄,是不是有什么好畫要介紹給我???”在洪福茶樓坐下之后,四眼蝦就主動問起來。陳知畫說:“還真被你說中了,我這里有一幅鐘山野老的《黃山飛瀑圖》,你要不要看一下?”
“當然要!”四眼蝦立即來了興趣。
陳知畫拿出那幅已經(jīng)裱好的《黃山飛瀑圖》,在他面前緩緩展開。四眼蝦湊近一瞧,只見這畫紙泛黃,筆墨蒼潤,畫風老到,再一看鈐印,就道:“果然是龔賢的真跡!”
陳知畫不由微微一哂,看來這四眼蝦倒也不完全是個外行,至少識得“鐘山野老”是明末金陵八大家之首的龔賢的字號。
四眼蝦如獲至寶,從他手里接過畫道:“這畫多少錢?我要了!”
陳知畫向他伸出一個手指頭,說:“少于一千我不賣?!?/p>
四眼蝦搖頭道:“一千太貴,最多五百元,再加價我就買不起了?!?/p>
陳知畫假裝猶豫了一下,說:“看在咱們這么多年的交情上,這幅龔賢的畫我可以免費轉讓給你,不過我有一個條件?!?/p>
“免費給我?”四眼蝦沒料到竟然還有此等好事,忙問,“你有什么條件?”
陳知畫道:“‘星期八洋貨鋪老板孫八益你認識吧?”
四眼蝦道:“人家在臺山生意做得紅紅火火,我能不認識嗎?”
陳知畫道:“孫老爺子六十大壽,孫府要大慶三天,我跟孫老板也算是老交情了,別人賀壽無外乎送錢送禮,我想送一件特別的禮物?!?/p>
“你想送什么禮物?”四眼蝦不由得坐直了身子。陳知畫說:“孫老爺子好面子,我想投其所好,明天是壽宴最后一天,我想請你幫忙去拍個照片,在你們報紙上刊登一條賀壽的新聞,也算是給孫老爺子長長臉?!?/p>
四眼蝦松了一口氣,說:“這個不難,我明天就去孫府辦好這件差事,回頭我跟總編說一聲,爭取給孫老爺子安排一個好版面?!?/p>
“那咱們就成交!”陳知畫端起茶杯,與他輕輕一碰,“這幅龔賢的《黃山飛瀑圖》就贈與周兄了?!?/p>
“謝了!”四眼蝦收起畫軸,付了茶資,高高興興地走了。
四眼蝦倒也是個守信之人,第二天中午他就背著相機來到孫府。這一日正是孫八益六十壽辰三天大慶的最后一天,孫家宅門大開,張燈結彩,賓客往來,好不熱鬧。四眼蝦遞上一封利是,很容易就混進了賓客之中。
他進到孫府,瞅準時機,拍了幾張照片,在筆記本上簡單記錄幾行文字,覺得足夠明天在報紙上出條新聞,可以在陳知畫面前交差了,正要打道回府,忽然聽到旁邊一個大廳里傳來一陣喝彩之聲,轉頭看去,卻是一大群賓客聚集在那里,個個伸長脖子,不知道在圍觀什么。他拉著旁邊的人一問,才知道孫家請了臺山最有名的畫家趙其然在家里作賀壽圖,一幅大畫剛剛畫完,贏得大家滿堂喝彩。
四眼蝦一聽,正愁孫老爺子的壽宴新聞稿沒有亮點可寫,這不是送上門的素材嗎?他叫聲“借過借過”,就往人群里面擠進去,果然看見趙其然剛剛畫完一幅丈二立軸山水畫,正站在畫前接受孫八益和眾賓客的恭維。他立即舉起相機,對著那張剛剛完成、還透著濃濃墨香的丈二巨幅山水畫,和站在畫前的孫八益、趙其然二人,正要按下快門,卻忽然從相機鏡頭里看到鋪開在桌子上的那幅畫,似乎有點兒眼熟。
四眼蝦放下相機一瞧,那是一幅水墨山水畫,畫上高山飛瀑,直落深潭,山下溪水長流,柳樹人家……再看趙其然用行書題寫的畫名,《黃山飛瀑圖》。他這才瞧出來,這幅畫跟自己昨天收的那幅龔賢的山水畫竟然一模一樣!
他以為自己看錯了,好在昨天那幅畫還放在自己自行車上的提包里,他的自行車就停在孫府大門邊。
他跑出去將陳知畫送自己的《黃山飛瀑圖》拿出來,進到屋里,展開后和趙其然的畫對比著,最后得出結論,除了尺寸大小有區(qū)別,兩幅畫的畫面構圖、作品內(nèi)容和表現(xiàn)手法,都極為相似,只有些許細節(jié)不同。他不由得“呀”了一聲,說:“趙先生,您這幅新作,怎么跟兩三百年前明朝大畫家龔賢的畫一模一樣呢?”
眾人聽得此言,也都扭頭過來看他手里的畫,與趙其然的畫兩相比對,確實極為相似。賓客中也有懂畫之人,上前拿起四眼蝦手里的立軸仔細瞧了瞧,道:“這畫看起來有些年月了,應該是明朝龔賢的真跡?!?/p>
“哎呀,趙先生的畫,怎么會跟明朝畫家的畫一模一樣呢?”人群中立即有人嘰嘰喳喳議論起來。趙其然被這突如其來的變故弄得一頭霧水,目瞪口呆。見他一時無話,旁邊一個年輕人就怪聲怪氣地笑道:“想不到今人和古人畫出的畫也有孿生兄弟,這不就是抄……”
這家伙口無遮攔,嘴里的“抄襲”二字尚未完全說出來,就被主人家孫八益打斷了。孫老爺子哈哈一笑,道:“大家不要奇怪,畫畫的先生們臨摹前人作品,也是常有之事,我覺得趙先生這幅畫畫得比那個什么明朝的老家伙好多了,至少尺寸比他大,比那個老家伙的畫有氣勢多了……子明,趕緊把趙先生的畫收好,明天裱起來給我掛上。”他一面對兒子說話,一面拉著趙其然到屋里喝酒去了。眾人聽到主人家這樣說話,自然也不好再多議論。
四眼蝦覺得自己抓住了一個大新聞,立即將兩幅作品一起拍下來,回頭就在自家報紙上發(fā)了一則新聞——《臺山大畫家新作撞車名家舊作,是臨摹、巧合,還是抄襲》,再配上兩張幾乎一模一樣的作品圖片,非常具有視覺沖擊力。這條帶有引戰(zhàn)性的新聞在《凱旋日報》頭版發(fā)出之后,立即在臺山藝術界引起軒然大波,畫壇中人也多有非議之聲。一時間,對于趙其然的質(zhì)疑甚至是嘲諷之詞不絕于耳,有人說他江郎才盡,有人干脆說他以前的作品全都是臨摹抄襲之作,他完全是欺世盜名之輩……
對于這個事情,趙其然也覺得不可思議。那幅《黃山飛瀑圖》是自己獨立構思和創(chuàng)作完成的原創(chuàng)作品,絕不存在模仿和抄襲之說??墒亲约寒嫷漠?,怎么會跟明朝龔賢的畫如此相似呢?細細想來,其中不合理之處極多,他決定無論如何也要把這個事情調(diào)查清楚。
首先,他想要再看一看龔賢那幅山水圖。上次在孫家事發(fā)突然,加上人聲嘈雜,他只匆匆瞧了一眼,并未細看,現(xiàn)在想來,如果自己畫的這幅《黃山飛瀑圖》沒有問題,那么那幅所謂的龔賢真跡就顯得非??梢闪???墒撬难畚r跟自己并不熟,貿(mào)然找上門去,估計會吃閉門羹。思索片刻,他還是決定請自己的朋友楊則成幫忙。楊則成是以前采訪過他的《大同日報》的記者。
在楊則成的牽線搭橋之下,趙其然終于跟四眼蝦在《凱旋日報》附近的一間酒樓見了面。趙其然請四眼蝦吃飯,酒足飯飽之后,他才道明來意,向四眼蝦問起龔賢那幅畫的來歷。四眼蝦搖頭說這個是商業(yè)機密,他不能向旁人透露。趙其然有些無奈,只好道:“不知此畫售價幾何?如果周記者愿意割愛轉讓,趙某感激不盡?!?/p>
四眼蝦這才來了興趣,說:“我這畫是花了一千元錢買來的,如果你真心想要,在原價之上再加一千元,我就出讓給你。”
趙其然自然知道這幅畫并不值這個價,但為了查明事情的真相,還是一口應承下來,說:“行,兩千塊,這畫我要了!”他回去畫室取來錢,交給四眼蝦。四眼蝦收了錢,爽快地將畫給了他。
趙其然展開畫軸當場細看,很快就瞧出畫紙上那泛黃的顏色其實是熏染出來的,再看畫作本身,據(jù)他所知,龔賢的畫以墨色濃重深厚著稱,他善用“積墨法”,反復皴染渾擦山體石面,使之在渾黑郁茂的墨氣之中透出飛白和光亮,但眼前這幅畫,畫筆光膩平弱,缺少龔賢慣有的勁健的勾勒之筆。畫上所鈐“鐘山野老”之印章,與他以前見過的龔賢真跡上的鈐印幾無差別,但印泥色澤卻沒有飽經(jīng)滄桑后的微妙變化,略略少了些金石之味。從用紙、著墨、鈐印三方面判斷,此畫為今人仿作無疑。只是就算是今人仿造之作,又怎么可能跟自己剛剛完成的新畫一模一樣?
他再次向四眼蝦問起這幅畫的來歷,四眼蝦發(fā)了一筆橫財,自然也就不再隱瞞什么,將陳知畫把這幅畫給他的前后經(jīng)過都說了出來。
趙其然“哦”了一聲,心中已經(jīng)明白了大半。只是陳知畫僅憑記憶和筆墨推演,就能將自己未完成的畫作搶先畫完,而且最后的成畫還與自己的作品極度相似,讓人難辨李逵和李鬼,這份畫功,這份細密心機,倒是自己所不能及的。
趙其然雖非心胸狹窄之人,但遭遇同行如此構陷,自是胸臆難平,決定給陳知畫一點兒顏色瞧瞧,讓他知道趙家人并不好欺侮。當然,他是讀書之人,暴粗動武之事自是不屑做的。細忖之下,他決定以其人之道還治其人之身。
打定主意,到了晚間,他關起門來,在畫室里用左手提筆,作了一幅《僑鄉(xiāng)秋鳥圖》,畫風與平日大不相同,估計沒有人瞧得出是他的作品。
他在畫端署上“趙其然”的款識,蓋上“其然堂主”的篆字印章,裝裱好之后,又撕去有款識和鈐印的畫角,再將這幅殘畫交給自己的一名女學生,如此這般交代了一番。這位女學生名叫鄭秋園,已經(jīng)跟隨他學畫多年,是他信得過的弟子。
鄭秋園按照老師的交代,在一天傍晚時分,拿著這幅殘畫來到知畫藝術社找到陳知畫,說自己是縣政府的一名公務員,最近有一位在美國政府任職的華僑要回臺山尋根問祖,縣長很是重視,準備親自主持接待儀式,儀式上有一個雙方互贈禮品的環(huán)節(jié),縣長要送的是一幅《僑鄉(xiāng)秋鳥圖》。在活動舉行之前,這張畫暫時由鄭秋園負責保管,結果因為保管不善,這幅畫竟然被老鼠咬掉一角,變成了一幅殘畫,此事如果被上司知曉,她肯定會公職不保的。她聽說陳知畫能臨摹復制名家畫作,所以就找上門來,想請他幫忙將此畫按原樣臨摹復制,保住自己的飯碗。
陳知畫見她說得可憐,就動了惻隱之心,打開那幅殘畫看了,只見是一幅立軸畫,左上角少了大約五分之一的畫心,畫上有八只神態(tài)各異的小鳥在啁啾鳴囀,損毀處還露出了一只鳥尾巴,看起來應該是一幅寓意久久吉祥的九鳥圖,不過畫工略顯生澀,估計也不是什么名家大作,這縣長可真是太沒眼光了!
但在鄭秋園面前,他什么也沒有表露出來,只是道:“被撕掉的那一角能拿給我看看嗎?”
鄭秋園搖頭道:“已經(jīng)被老鼠咬得粉碎,根本拼不起來了。我只記得那個角落里畫的是一只喜鵲,振翅欲飛。您看那被老鼠咬掉的地方,不是露出了一只喜鵲尾巴嗎?”
陳知畫點了點頭,又問:“有款識嗎?”
鄭秋園假裝外行,問:“什么是款識?”
陳知畫道:“就是畫家署名蓋印之類的?!?/p>
鄭秋園道:“不記得了!”
陳知畫估計就是隨便買來誑騙外國人的廉價畫,就道:“行,這單生意我接了,我可以將這幅畫臨摹出來,再把缺失的部分補齊,還原一幅完整的作品?!?/p>
鄭秋園不放心地問了一句:“會跟原畫一模一樣嗎?”
陳知畫點頭道:“這個當然,保證連縣長也看不出半點兒端倪?!?/p>
鄭秋園這才松了一口氣,說:“那就多謝陳老師了,不知費用幾何?”
陳知畫見她是政府公務員,估計薪資比普通人要高些,就往高里報了一個價格,說:“酬金一百,先付一半定金,兩天后來取畫,到時再付剩下的一半?!?/p>
鄭秋園說:“行?!闭f完爽快地付了定金。
兩天之后,她再次來到知畫藝術社,陳知畫拿出自己的仿作,鄭秋園對比著看了,發(fā)現(xiàn)兩幅畫完全看不出分別來,被損壞的畫角已經(jīng)在仿作中補齊,她不禁叫道:“呀,仿得實在太像了,不要說縣長看不出來,只怕就連原作者也難分辨出來呢?!?/p>
陳知畫看了看自己的雙手,苦笑一聲道:“陳某也就這點兒本事了,自己畫的畫無人問津,為了生計,只好靠售賣臨摹之作來換點兒米錢!”
鄭秋園付完畫資,卷了兩幅畫,走出了店門。她將兩幅畫拿回其然堂,趙其然看了陳知畫的仿作,也不禁暗自贊嘆,確實仿得神形皆似,連他這個原作者也很難辨出差別來。他將自己原畫缺失的一角重新拼接裝裱好,《僑鄉(xiāng)秋鳥圖》就變成了一幅有款識有鈐印的完整作品。他拿著兩幅畫,直奔知畫藝術社。
陳知畫見他來勢洶洶,未免吃了一驚,起身道:“不知趙先生有何見教?”
趙其然冷笑一聲,沒有說話,就將兩幅畫軸扔在了桌上。陳知畫看到《僑鄉(xiāng)秋鳥圖》上面趙其然的署款時,不禁變了臉色,自知落入了趙其然的圈套,不由得發(fā)出一聲哀嘆。趙其然道:“知畫兄未經(jīng)趙某應允,盜仿趙某的作品高價出售,牟取暴利,這筆賬怎么算?”
“是我看走眼了,竟沒瞧出是趙兄的作品。”陳知畫滿面羞愧,“今日落到趙兄手里,要殺要剮,悉聽尊便!”
趙其然道:“知畫兄言重了,趙某只求知畫兄高抬貴手,從今以后不要再盜仿拙作,趙某畫功低淺,實不配為知畫兄所仿?!?/p>
陳知畫知他意有所指,點頭道:“好,今日陳某承諾,日后絕不再臨摹趙兄任何畫作,若違此誓,甘愿自斷右臂以謝罪!”
趙其然逼近一步,道:“口說無憑!”
陳知畫道:“那就立字為據(jù)!”說著,拿過一張白紙,將剛才的誓言寫了下來,署下自己的大名后,又摁下一枚鮮紅的手印。趙其然拿著這張字據(jù),拱一拱手,說聲“得罪”,扭頭離開。陳知畫一聲長嘆,跌坐在椅子上,臉色蒼白。
從此之后,這兩位勢同水火,再無交往。
這一年秋冬季節(jié),鬼子開始侵擾華南沿海地區(qū),一年之內(nèi)兩次進入臺山燒殺搶掠,臺山人民損失慘重。
臺山第一次淪陷時,趙其然的其然堂畫室三間房屋被炸塌了兩間,他多年收藏的珍貴畫作全部付之一炬。畫室剛剛重修完畢,鬼子又第二次進城,他妻子劉氏在街上買菜回家時,撞見一隊鬼子,躲避不及,被鬼子連開兩槍,打傷左邊膝蓋,雖然撿回了一條性命,卻落下了終身殘疾,走路一瘸一拐的。
民國三十三年六月,日寇再次進犯臺山,日軍獨立步兵第十三團第241大隊少佐諸角誠一率領日偽軍數(shù)千人侵入臺山縣境,國民黨駐軍避而不戰(zhàn),臺山第三次陷入敵手。
這一次日軍進城后,很快在城內(nèi)掛起太陽旗,分兵駐守各條街道和通往縣城的各個路口,并且在臺山縣立師范學校設立駐所和指揮部,意圖長期侵駐臺山。偽臺山縣政府也相繼成立,漢奸余國蕓任“縣長”。一時間,鬼子在維持會漢奸的帶領下四處搶掠物資,奸淫婦女,打砸店鋪。臺山很快就變成了一座血淚之城。
趙其然對鬼子的禽獸行徑憤怒不已,卻又無可奈何,誰叫自己是一個手無縛雞之力的文弱書生呢,拿得起畫筆卻端不起長槍,面對殘暴的侵略者,完全沒有任何辦法。他身懷傲骨,本想堅守畫室,看看日寇到底能猖狂到幾時,無奈妻子劉氏因為上次被日軍打傷,落下心病,身體每況愈下,他只好收拾行李,在一個學生的幫助下,帶著老妻趁夜從城中逃了出來。
劉氏的娘家在臺山西門外的百樂村,雖然父母早已不在人世,但娘家還留有一間老屋。夫妻二人逃到百樂村,暫時安定下來。
百樂村較偏僻,且村中多為窮苦百姓,鬼子來村里掃蕩過兩次,沒撈到什么好處,其后就少有進村。趙其然帶著妻子躲在村中,倒也還算清靜。
村中有一個老中醫(yī),擅長針灸,劉氏在他的醫(yī)館里治療了幾次,腿傷竟大有好轉。于是趙其然白天帶著妻子到老中醫(yī)處治腿,晚上則利用清閑時光畫畫自娛。
十月初的一天傍晚,天剛擦黑,趙其然帶著妻子去中醫(yī)館做完針灸回家,劉氏感覺有些累了,他將妻子扶到臥室床上躺下,正要去做晚飯,忽然發(fā)現(xiàn)大門外邊站著一個年輕人,個子高大,臉龐黝黑,額角處還有一道滲血的傷口。他不由嚇了一跳,扯亮屋里的電燈,細看這人,感覺眼熟,卻又不敢認。
年輕人走進屋里,叫了聲“阿爸”,道:“您不認識我了?我是阿翔?。 ?/p>
趙其然將他上下打量一番,這才確認是自己的兒子趙翔,臉色就沉了下來,道:“衰仔,跑到哪里鬼混去了?怎么沒叫人把你抓去坐牢?”
“阿爸,您誤會我了,我是那樣不爭氣的人嗎?”趙翔有點兒委屈,“我跟陳鈺一起參加了青抗會,因為怕連累家人,所以就干脆相約一起從家里跑出來了?!?/p>
趙其然自然知道他說的“青抗會”,就是臺山青年抗敵同志會,是共產(chǎn)黨組織和領導的抗日救亡進步青年團體。
“真的嗎?”他感覺有些意外。
“當然是真的!”趙翔道,“那段時間我不是天天逃課往外面跑嗎?就是跟陳鈺還有其他同志一起,在外面排演抗日話劇?!?/p>
趙其然雖然上了年紀,但思想并不老舊固執(zhí),拍著他的肩膀道:“你怎么不早說呢?害得我跟你阿媽擔心了這么久?!?/p>
趙翔撓撓頭道:“我是怕你們不同意嘛!”
趙其然道:“大道理阿爸也不懂,不過天下興亡匹夫有責,只要能早點兒把這些鬼子從咱們臺山趕出去,你做什么阿爸都會支持的?!?/p>
“嗯!”趙翔點頭道,“阿爸,我現(xiàn)在已經(jīng)是咱們第三區(qū)抗日聯(lián)防大隊的隊員,鬼子的尾巴長不了,咱們很快就會把他們趕走的?!?/p>
趙其然往他額頭上瞧了瞧,道:“你額頭上的傷是怎么搞的?”
趙翔順手往額角摸了一下,道:“剛才我們在村外跟一隊巡邏的鬼子遇上了,我們干掉了兩個落單的鬼子,我額頭也被鬼子的刺刀劃了一下。”
趙其然有些心疼,拉著他要進去擦藥,趙翔道:“阿爸,我沒事,這點兒小傷算不了什么。您先坐下,我有事要跟您說。”
看到父親在自己面前坐下,他才道:“阿爸,其實我這次回家找您,是想請您幫咱們一個忙。”
“我?給你們幫忙?”趙其然愣了一下。
“是的,我們想請您給咱們?nèi)齾^(qū)聯(lián)防大隊幫個忙……”趙翔使勁撓了撓頭,“還是讓咱們林隊長親自跟您說吧?!彼仡^叫了一聲“林隊長”,屋外隱蔽處閃進來一個年輕漢子,頭上戴著竹笠,身上穿著粗布短衣,腰間鼓鼓囊囊,看起來像是插著短槍。見到趙其然,那人把竹笠摘下,朝他行了一禮。
見到父親眼里露出疑惑的目光,趙翔先是警惕地回身把大門關上,然后才道:“阿爸,他就是咱們第三區(qū)抗日聯(lián)防大隊的隊長林興華。”
趙其然聽過林興華的名號,他曾率領游擊大隊多次阻擊日軍,是一個令鬼子聞名色變的人物。他慌忙起身還禮,請對方坐下之后,才道:“不知林隊長找我何事?”
林興華將竹笠放在桌上,臉上的表情漸漸變得嚴肅起來,道:“想必趙先生也知道,鬼子占據(jù)臺山,燒殺搶掠,無惡不作,城中百姓一直盼著咱們的隊伍能打進城去,消滅這些滅絕人性的鬼子。咱們?nèi)齾^(qū)聯(lián)防大隊也正在籌劃光復臺山的作戰(zhàn)方案。”
趙其然道:“那就太好了,咱們老百姓總算有盼頭了!”
林興華劍眉微皺,道:“可是現(xiàn)在有一個十分棘手的問題,那就是這次侵駐臺山的日偽軍人數(shù)眾多,他們在城中構筑工事,重點布防,組成了嚴密的火力網(wǎng),咱們?nèi)绻诓皇煜城榈那闆r下貿(mào)然進攻,只怕要吃大虧。如果能事先搞到鬼子在城中的布防圖,掌握敵人的兵力部署情況,咱們攻城時避其鋒芒攻其所短,這樣就能多幾成勝算了?!?/p>
趙其然雖然不懂行軍打仗之道,但也知道他說得在理,就問:“那這個軍事布防圖,要怎么才能弄到呢?”
林興華嘆道:“這事還真把咱們給難住了,我們先后派了幾撥偵察員進城,先是想用照相機將城中軍事布防情況偷拍下來,再將照片或膠卷帶出城,可是鬼子在進出臺山的各個路口都有重兵把守,防守極嚴,凡是進出臺山的百姓都要嚴格搜身,所以膠卷和照片都沒有辦法帶出城,也有偵察員暗中偵察后偷偷畫出布防圖想貼身帶出城,結果被鬼子搜到了,咱們兩名偵察員也因此犧牲在了鬼子的屠刀下……”
趙其然還是聽得不是很明白,問:“那你們來找我的意思是?”
林興華道:“我們知道趙先生畫功不俗,而且觀察能力強,有過目不忘的記憶力,所以我們就托趙翔帶咱們來找您,看能不能請您進城一趟……”
趙其然這才明白過來,道:“你們是想讓我混進城去,暗中觀察了解日軍在城里的軍事布防情況,全部記在腦子里,然后等出城之后,再在畫紙上畫下來?”
林興華點頭道:“正是如此……”
趙其然喝了一口茶,臉上的表情變得有些猶豫。
林興華道:“我們在城里有兩個秘密交通聯(lián)絡站,如遇緊急情況,您可以找他們求助,他們會盡力保護您的安全……”
趙其然擺手道:“你誤會我了,你們?yōu)榱吮<倚l(wèi)國,連生死都能置之度外,現(xiàn)在需要我?guī)托┰S小忙,趙某焉有貪生怕死之理?只是我妻子,也就是趙翔他阿媽身體不好,家里頭實在是需要人照顧……”
林興華道:“這個不難,我們會讓趙翔先留在這里,一面等您的消息,一面照顧他母親。”
趙翔在旁邊道:“是啊,阿爸,我會在家里照顧好阿媽的,還有,知畫藝術社的陳叔叔也從城里逃出來了,就住在這附近的江安里,陳鈺也正好在家,如果我忙不過來,可以請她來幫忙照顧阿媽,這樣就方便多了。”
此時聽到陳鈺,趙其然也不好再說什么,想了一下,點頭道:“既然林隊長如此安排,那趙某也就沒有后顧之憂了,這就進城一趟,希望能把鬼子在城里的布防情況摸清楚,不辱使命。不知林隊長能給趙某幾日時間?”
林興華道:“我們已經(jīng)制定好總攻時間,就在一個星期之后,七天后無論咱們有沒有拿到敵人的軍事布防圖,都得向臺山發(fā)起總攻了?!?/p>
“好,既然如此,那趙某便到城里走一趟,不管成與不成,我都會盡快出城把消息傳回來?!?/p>
“那就太好了,我代表咱們?nèi)齾^(qū)聯(lián)防大隊多謝先生大義?!?/p>
趙其然握緊他的手,道:“不必謝我,要說感謝,那也應該是我替全城老百姓謝謝你們這些打鬼子的英雄才對!”他又把目光轉向兒子,“你阿媽身體不好,你要好生照顧著?!?/p>
不待趙翔點頭,他已經(jīng)進屋收拾了兩件衣服,做成一個包袱搭在肩上,出了大門,朝林興華拱手道聲“我去了”,就沿著村前小道,往臺山方向走去。
待趙其然走后,林興華又向趙翔交代了幾項任務,并把身上的駁殼槍留給他,這才沿著屋后的田埂離開村子。趙翔回身進屋時,看著母親那條需要靠著門框才能站穩(wěn)的傷腿,他心里一酸,叫了聲“阿媽”??粗尣铰孽咱劦耐纯鄻幼?,他暗自咬牙發(fā)誓,鬼子欠下的血債,一定要叫他們拿命來償!
第二天,趙翔帶母親做完針灸,在家里安頓好她,就化了裝,來到臺山西門外,遠遠觀察著出城路口,等待著父親的消息。
大路口有十來名日偽軍持槍把守,無論進出的百姓,都要經(jīng)過一番盤查和搜身才能放行,稍有可疑,就會被拖到一邊毒打拷問,甚至當場開槍射殺。有兩個在臉上抹了灰的年輕女子想要混出城,不想被鬼子識破了,鬼子一邊叫著花姑娘,一邊把兩名女子拖進旁邊的草叢里凌辱。聽著兩名女子發(fā)出的慘叫聲,趙翔緊握插在腰間的手槍槍柄,恨不得立即沖上去給那兩個鬼子一人一槍,但是林隊長交代給他的任務是要他在此接應父親,如果提前暴露身份,不但會給父親帶來危險,甚至還可能會使整個進攻臺山的計劃泡湯,他只好咬牙忍住。趙翔感覺到嘴里有咸咸的味道,吐出一口鮮紅的口水,這才知道自己已經(jīng)把嘴唇咬出血了。
他在城外等了一天,卻沒有看見父親出城,第二天又在西門外等著,仍然沒有見到父親的身影。他有些擔心,將消息傳給林隊長,林興華第二天派人進城一打聽,才知道情況有些不妙。
原來趙其然進城后,回到了其然堂畫室,估計是想先在畫室安頓下來,再慢慢打探城中日軍的情況,誰知到了第二天,他回城的消息不知怎么被偽縣長余國蕓知道了。余國蕓是荻海張村人,曾留學日本,任過新會縣長,因貪污舞弊遭到通緝而四處逃亡,廣州淪陷后,他與漢奸往來密切,當上了臺山“縣長”。以前他曾幾次向趙其然索畫未成而惱羞成怒,這次聽說趙其然回了臺山,就立即派人將他強行帶到“縣署”,至今也沒有看見趙其然出來?,F(xiàn)在聯(lián)防大隊不得不作出三種推測:第一是趙其然已經(jīng)暴露身份,被這個偽縣長抓了起來,甚至已經(jīng)遇害;第二是余國蕓只是請他去畫幾幅畫,并未識破其身份;第三種推測,也是最壞的情況,那就是趙其然被余國蕓識破身份后,已經(jīng)屈打成招,將三區(qū)聯(lián)防大隊的進攻計劃暴露給了日偽軍。
趙翔聽到最后,果斷搖頭道:“第三種情況絕不可能發(fā)生,我阿爸雖是一介書生,卻身懷傲骨,就算真的被余國蕓抓去,也絕不會輕易透露咱們聯(lián)防大隊的作戰(zhàn)機密。我看咱們還是再等等吧!”
然而三天時間過去了,仍然沒有趙其然的半點兒消息。趙翔的心不由得懸了起來,難道阿爸真的出事了?
第四天一早,正當他心神不寧之際,林隊長忽然找上門來,臉色有些陰沉,趙翔心里一“咯噔”,忙問:“林隊長,我阿爸是不是出什么事了?”
林興華瞧了他一眼,沒有回答,把手里的一張報紙遞給他,沉聲道:“你自己看吧!”
趙翔接過一看,是一張由偽縣政府主辦的《共榮日報》,他知道這是一張專門為鬼子吹噓拍馬的報紙,上面全都是一些漢奸文人寫的親日文章,面向臺山內(nèi)外發(fā)行,用來收買人心。他疑惑地打開報紙,第一版并沒有關于阿爸的消息,翻開到第二版,卻不由得“啊”了一聲,這里刊登的是一幅《僑園三疊圖》,圖上畫的是一隊鬼子在臺山街道上向老百姓贈送大米的場景,收到大米的市民群眾甚至還在人群中舉起了“中日親善”“大東亞共榮”之類的橫幅。這顛倒黑白的偽善畫面整整占據(jù)了一個版面。再看這幅畫的署名,赫然就是其然堂主趙其然。
趙翔道:“這不可能,肯定是別人畫好之后署上了我阿爸的名字,故意誣陷他的,鬼子跟我們家有不共戴天之仇,我阿爸怎么可能會給鬼子唱贊歌呢?”
林興華“嗯”了一聲,緊繃著臉沒有再說話,留下報紙走了。
讓人意想不到的是,第二天的《共榮日報》上又刊登了一幅趙其然的畫,畫的居然是臺山百姓犒勞慰問日軍的虛假場面。趙其然在臺山美術界名氣頗大,頭上又頂著國畫家協(xié)會會長的名頭,這兩張親日圖一刊登出來,立即引來一片議論之聲。當林興華把第二天的報紙拿給趙翔看時,趙翔也一時說不出話來,甚至在心里還閃過那么一絲絲懷疑,難道阿爸真的已經(jīng)被日本人收買,不顧中國人的骨氣,昧著良心為日本人畫畫去了?他看著林隊長,不太確定地問:“隊長,那咱們現(xiàn)在該怎么辦?”
林興華雙眉緊蹙,一邊用手指敲擊著報紙上趙其然的畫,一邊道:“現(xiàn)在看來,你阿爸顯然已經(jīng)站到日本人那邊去了,咱們非但不能再指望他能從城里帶回日軍布防圖,而且還要做好最壞的打算。”
趙翔問:“什么最壞的打算?”
林興華道:“就是他已經(jīng)向日本人投降,甚至已經(jīng)把咱們的進攻計劃告訴了日本人?!?/p>
趙翔雖然不相信父親會做出這樣的事,但父親畫的兩幅親日圖擺在眼前,不由他不信,而且這事關三區(qū)聯(lián)防大隊的總攻計劃,不能冒任何風險,就囁嚅著問:“那咱們現(xiàn)在該如何應對呢?”
林興華想了一下才道:“當初我告訴你阿爸,咱們計劃在一星期后向城內(nèi)日偽軍發(fā)起總攻,對吧?”
趙翔道:“是的。”
林興華道:“咱們得假設日軍已經(jīng)知道咱們的進攻時間,為了以防萬一,咱們只能暫時放棄進攻計劃,另作他圖?!?/p>
趙翔道:“咱們好不容易才制定出總攻計劃,這一放棄,不知又要拖延到幾時,要知道咱們每拖延一天,城內(nèi)城外的百姓就要多受一天的苦?!?/p>
林興華道:“如果不想這樣,那只有另外想個辦法,提前行動,明天就發(fā)起進攻,只不過倉促行動,咱們還沒有完全準備好,而且又不熟悉城中日偽軍的布防情況,咱們硬攻,就算能打進臺山,最后傷亡也會非常慘重?!?/p>
趙翔知道隊長說得沒錯,無論是提前還是推遲,對三區(qū)聯(lián)防大隊來說,都是極為不利的事情,但是現(xiàn)在父親那邊遲遲沒有消息,而且他還在偽縣署里畫了兩幅吹捧日軍的畫在報紙上刊登出來,這就不得不讓人產(chǎn)生懷疑,并且作好最壞的打算了。他看著林興華道:“隊長,你們決定吧,我也不知道我阿爸在城里到底發(fā)生了什么事,不過我是黨員,也是一名戰(zhàn)士,堅決執(zhí)行上級的命令!”
林興華背著雙手在屋里踱了一圈,最后道:“我只能回去跟大隊長和政委提議,咱們要提前發(fā)起總攻了?!?/p>
“等一下!”
就在這時,一個年輕的短發(fā)女孩帶著一個身形略顯佝僂的中年男人從門口走了進來。趙翔自然認得,這是陳鈺和她父親陳知畫。
“你們怎么來了?”趙翔迎上去問。
陳鈺道:“我阿爸看了這兩天的《共榮日報》,非得叫我?guī)麃碚夷銈??!彼麄兏概畟z在江安里避難,距離這里有十幾里路遠。
“陳叔叔,您找我們有什么事?”趙翔一邊問,一邊向林興華介紹了陳知畫。陳知畫又認真看了報紙上的兩幅畫,說:“林隊長,可否再給其然兄一天時間?”
林興華有些愕然,道:“再給他一天時間?為什么?”
陳知畫道:“在臺山畫壇,我與趙其然素來不睦,但也知其身懷傲骨,絕不會輕易就向日本人低頭,甘心做漢奸,他應該是被漢奸余國蕓軟禁在‘縣署內(nèi)出不來了,這兩幅畫顯然也是在余國蕓的脅迫下畫出來的。而且他這么做,其中也許還暗藏著一些玄機?!?/p>
林興華問:“什么玄機?”
陳知畫道:“到底暗藏著什么玄機,也許只有等到明天才能知曉?!?/p>
林興華見他說得玄妙,不禁皺起眉頭,露出將信將疑的表情。趙翔道:“隊長,你就再等一天吧,也許明天我阿爸就有消息傳給咱們了?!?/p>
林興華眉頭一挑,道:“好,那咱們就再等等看?!?/p>
難熬的一夜終于過去了,第二天一早,林興華臉色鐵青,把一份《共榮日報》扔在桌子上。趙翔心知不妙,拿起報紙打開一看,第二版位置果然又有父親畫的一幅鬼子和城中百姓在一起載歌載舞的親日畫。
林興華氣呼呼地道:“看來是不能再等了,咱們必須得在今晚提前行動,要不然……”
就在這時,陳知畫忽然沖進屋來,問:“你們有今天的《共榮日報》嗎?”
林興華沒有說話,只是朝桌子上看了看。陳知畫跑過來拿起桌上的報紙,眼睛不由一亮,道:“果然如此!”
林興華和趙翔都是一頭霧水,齊聲問:“您看出什么端倪了?”
陳知畫道:“快拿筆墨畫紙來!”趙翔雖然有些莫名其妙,但見他說得認真,還是跑進里屋,將父親平時作畫用的筆墨紙張拿了出來。
陳知畫也不理會他們疑惑的目光,就在桌子上鋪開畫紙,分別將趙其然發(fā)表在報紙上的三幅作品臨摹下來,最后將畫筆扔下,道:“你們再認真看看,這三幅畫有什么奇異之處?”
林興華和趙翔低頭看了,一齊搖頭,臉上露出大惑不解的表情。陳知畫將三幅作品疊在一起,對著屋外的陽光高高舉起,道:“你們再來看看!”
林興華和趙翔湊過去一看,不由“呀”了一聲!
這三幅平淡無奇的親日畫,疊起來對著陽光一透視,居然能清晰地看到一張粗略的臺山地圖,并且在東南西北門等各處街道和路口,都清晰地標注了日偽守軍的位置、人數(shù)及武器裝備。趙翔不由得驚喜地道:“這、這不就是一張臺山日軍布防圖嗎?”
林興華點頭道:“不錯,這確實就是一張日軍的布防圖,陳先生,您是怎么看出來的?”他不由嘖嘖稱奇,一臉不可思議的表情。
陳知畫道:“我雖與趙其然不和,但是第一,我了解他的為人,他絕不是那種會投靠日本人做漢奸的人;第二,我了解他的畫風,所以從他在報紙上刊登出的第一幅畫里,我就瞧出了一些端倪,但是不敢肯定,所以我昨天才叫你們再寬限他一日。他取的畫名不是叫《僑園三疊圖》嗎?顯然這組作品應該還有第三幅。今日一見,果是如此。我對其然兄的畫風已經(jīng)十分熟悉,所以只要稍加臨摹,就將其中的玄妙之處畫了出來。想來他應該是被漢奸余國蕓軟禁起來,一時脫不開身,正好余國蕓逼他畫親日畫在《共榮日報》發(fā)表,所以他只好用這種方式,向你們傳遞城中守軍的信息了。”
林興華道:“真是太好了,有了這個圖,咱們避強打弱,自然勝算大增。陳先生,真是太感謝您了!”他上前握緊了陳知畫的手。
陳知畫道:“林隊長言重了,其然兄才是你們最應該感謝的人?!?/p>
想不到陳知畫居然會為自己的父親說話,趙翔心生感激,看看陪著陳知畫站在門邊的陳鈺,兩人相視一笑。
“還愣著干什么,趕緊歸隊,準備戰(zhàn)斗!”林興華在他胳膊上拍一下,趙翔這才回過神,一挺胸脯道:“是!”
林興華哈哈一笑,帶著布防圖,領著他匆匆離開。
第二天早上,光復臺山的戰(zhàn)斗準時打響。因為有了趙其然傳回的軍事布防圖,第三區(qū)抗日聯(lián)防大隊已經(jīng)對城中日偽守軍情況了如指掌,自敵人守衛(wèi)最為薄弱的河岸邊發(fā)動突襲,順利登岸后,直奔日軍設立在臺山縣立師范學校的指揮部,搶占學校制高點珠峰山,日軍少佐諸角誠一見勢不妙,化裝成伙夫自廚房后面的小道夾著尾巴逃走了。城中日偽軍見大勢已去,丟下數(shù)十具尸體后,放棄抵抗,爭相逃命。三區(qū)聯(lián)防大隊占領了日軍指揮部。臺山縣城終于光復了!
趙翔沖進偽縣署,將被漢奸余國蕓軟禁在此的父親救出來,一路護送他回到南門直街其然堂畫室。這時陳鈺已經(jīng)扶著劉氏站在家門口等著他們父子倆。
偶然間,趙其然一扭頭,遠遠看見陳知畫正站在街角處。他已經(jīng)從兒子口中知道事情的經(jīng)過,就朝著陳知畫走了過去。
陳知畫迎向他,朝他拱手道:“其然兄,實在對不住,陳某違背誓言,又臨仿了你的大作,陳某甘愿自斷一臂,以謝其罪!”
趙其然急忙上前兩步,托住他的雙臂道:“陳先生言重了,世上最知我者,非先生莫屬,其實趙某那三幅畫就是為先生而畫,我也相信先生一定能讀懂其中之奧妙,幸虧先生仗義出手,其然才不致誤了大事。為國為民,為了吾鄉(xiāng)吾民不受倭寇欺凌,咱們之間那點兒私人恩怨,又算得了什么?不如就此揭過吧!”
陳知畫不由眼圈一紅,朝他重重抱拳,道一聲“其然兄”!趙其然急忙躬身回禮,叫了一聲“陳先生”!
兩人相視一笑,陽光就從街道對面鋪灑過來,將兩人的身影籠罩其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