試論麥家《人生海?！返牟豢煽繑⑹霾呗?/h1>
2023-07-17 10:41:30徐初彤
韓山師范學(xué)院學(xué)報 2023年4期
摘 要：麥家在轉(zhuǎn)型之作《人生海?！分羞\用不可靠敘述策略講述了英雄歸來的故事。通過主人公及周圍人的回憶與講述，“上?！笔Y正南傳奇而坎坷的一生緩緩展現(xiàn)在讀者的眼前?！度松：！芬曰貞涀鳛橹饕獢⑹龇绞?，記憶書寫是文本不可靠敘述得以形成的重要基礎(chǔ)。此外，該作品通過眾人的轉(zhuǎn)述，形成了不同維度的不可靠敘述。不可靠敘述還帶來了反諷效果、“忒修斯效果”、陌生化效果及同情效果。
關(guān)鍵詞：《人生海?！罚徊豢煽繑⑹?；記憶書寫；眾聲喧嘩；文本張力
中圖分類號：I 206.7? 文獻標(biāo)識碼：A文章編號：1007-6883（2023）04-0007-05
DOI：10.19986/j.cnki.1007-6883.2023.04.002
《人生海海》是麥家蟄伏8年后才推出的新作，作家以一種破而后立的挑戰(zhàn)姿態(tài)跳出自己以往小說創(chuàng)作的舒適圈，以故事串聯(lián)故事，引導(dǎo)讀者去思索英雄歸鄉(xiāng)之后的人生，破譯人性的密碼。在整部小說的謀篇布局中，不可靠敘述策略尤其值得注意。
韋恩·布思在《小說修辭學(xué)》中對不可靠敘述作了概括：“當(dāng)敘述者為作品的思想規(guī)范（亦即隱含的作者的思想規(guī)范）辯護或接近這一準則行動時，我把這樣的敘述者稱之為可信的，反之，我稱之為不可信的?！保?］148以回憶為基礎(chǔ)展開的《人生海?！肪拖褚粋€敘事迷宮，不同人物的不可靠敘述為讀者提供了多種解讀真相的路徑，讀者常常需要進行“雙重解碼”：一方面要解讀敘述者的話語，另一方面需要脫離或超越敘述者的話語來進行推斷。
一、記憶書寫：
不可靠敘述的形成基礎(chǔ)
《人生海?！分饕譃槿齻€部分，作家大膽地采用了第一人稱的成長視角，通過敘述者“我”從孩童到中年的回憶以及與“上?！笔Y正南相關(guān)的人的記憶敘說，將“上?！钡热嗽跁r代中穿行纏斗的一生串聯(lián)起來。阿萊達·阿斯曼在《回憶空間——文化記憶的形式與變遷》中談到：“回憶是一個人所擁有的最不可靠的東西之一。此時此刻的情緒和動機是回憶和遺忘的看守者。它們決定了哪些回憶在當(dāng)下對一個人來說是可以通達的，哪些是不能使用的?！保?］不難看出，記憶是人們對往事的一種符號化建構(gòu)，作品中的敘述者，即記憶的喚醒者、解讀者，在喚醒、講述記憶時，會不自覺地加入主觀因素。另外，敘述者為了使回憶更符合當(dāng)下的心境，往往會對故事進行一定程度的改寫，被喚醒的記憶在敘述者的主觀操控下或多或少失去了原有的面貌，具有強烈的主觀色彩。在心理學(xué)中，個體記憶的形成包括“識記”“保持”“再現(xiàn)”三個過程，筆者接下來將從這三個方面來分析記憶書寫這一不可靠敘述的形成基礎(chǔ)。
在記憶的“識記”階段，人們會將經(jīng)歷過的事物記錄在腦海中，這是整個記憶過程的開始。在這個階段，個體對記憶具有充分的“選擇性”，也就是說，個體會根據(jù)自己的情感傾向記錄所經(jīng)歷的事物。在《人生海?！分?，當(dāng)老保長講述自己和“上?！痹谏虾５墓适聲r，選擇性地遺忘了“上?！痹陔p家村霸占他的“姘頭”的行為，而重點強調(diào)“上?！痹谏虾Ｉ钊牖⒀ǖ挠⒂率论E，讀者自然認為“上?！眳⑴c情色交易不過是虛與委蛇，并非樂在其中。此外，老保長整天將男女情事掛在嘴邊，他在記憶上海經(jīng)歷時不可避免地會將重心放在花花世界上，這也是記憶主觀性的重要體現(xiàn)?？梢钥闯觯白R記”階段的“選擇性”令記憶沾染上了主觀性和片面性的色彩，這是不可靠性產(chǎn)生的重要基礎(chǔ)。
在記憶的“保持”階段，伴隨著時間的流逝，部分記憶會被遺忘，另一部分記憶則被保存下來。這些被保存下來的記憶會在不同的場景被喚醒，且卷入了當(dāng)下的觀念。重復(fù)喚醒的過程，其實也是記憶變質(zhì)的過程。在小說的第三部分中，當(dāng)“我”在睽違二十二年的老宅里聽父親追憶往事時，發(fā)現(xiàn)父親心里已全是“鬼”。與親人的別離、對“上?！钡睦⒕魏投嗄陙淼墓陋?，令父親像贖罪一般，悲觀又落寞。當(dāng)父親看見多年未見的兒子時，過去痛苦悲傷的記憶如潮水一般涌來。受當(dāng)下破敗場景的影響，父親全然忘卻快樂溫馨的畫面，訴說的全是親人的離散。由于害怕兒子被屋子里的“鬼”纏住，父親的記憶也多了一絲魔幻恐怖色彩?？梢?，在記憶的保持階段，記憶會因不斷的重復(fù)受到不同時期的價值觀念和情景的影響，從而出現(xiàn)遺忘與變質(zhì)，事情的真相也不可避免地偏離原貌。所以，記憶“保持”階段的“重復(fù)性”是形成不可靠敘述的重要影響因素。
記憶的“再現(xiàn)”也稱為回想，在這個階段，人們會根據(jù)個人情況對記憶進行變形、重組，將不想回憶的事情封印起來。因此，再現(xiàn)的記憶直接面臨當(dāng)下的檢驗。例如林阿姨在剛開始回憶“上?！钡墓适聲r，有意地避開自己的失貞真相，直到第九十二節(jié)才道出之前和自己過夜的并不是“上校”，至于究竟是誰強奸了林阿姨已經(jīng)無從考證。顯而易見，林阿姨在陳述的時候更傾向于選擇塵封一些痛苦往事。總之，“再現(xiàn)”階段的記憶會遭遇個體的重組、拼接，往往伴隨著敘述的斷裂與邏輯漏洞，主人公的表達會直接引起讀者的疑惑，成為不可靠敘述的直接觸發(fā)因素。
綜上可以看出，記憶書寫并非是對過往的完整還原，而是在當(dāng)時的語境下，根據(jù)敘述人的心理狀態(tài)進行的記憶重建。所以，對于以回憶作為主要敘述方式的《人生海?！穪碚f，記憶書寫是其不可靠敘述得以形成的重要基礎(chǔ)。
二、眾聲喧嘩：
不可靠敘述的多聲維度
麥家在《人生海?！分醒永m(xù)了早前解密一般的敘事手法，而該作品中以回憶和轉(zhuǎn)述展開的不可靠敘述也尤其值得注意。小說主要敘述了“上?！钡雌鸱囊簧欢苌儆兄魅斯娴谋硎?，作者通過不同人的轉(zhuǎn)述將“上?！钡妮喞獫u漸勾畫清晰，在揭開一個謎底時，又埋下另一個謎的種子。關(guān)于“上?！钡摹肮帧?，他本人從未滿足過大家的好奇心，反而是將大家的好奇心變得更加膨脹，例如：為什么老保長這個最該恨他的人卻對他最好？他到底是不是“太監(jiān)”？他腹下刺的字究竟是什么？等等。主人公“上?！睂^往的種種隱瞞，成為全文不可靠敘述的鋪墊，后來瘋癲了的“上?！钡挠洃洝跋褴S出水面的魚，大多數(shù)時間沉沒在水下，偶爾才會靈光一現(xiàn)，而且前后不一致”［3］267，說明關(guān)于“上?！北救说氖聦嵳嫦嘁呀?jīng)不可考。
縱觀全篇，《人生海?！反竽懖捎昧说谝蝗朔Q“我”的成長視角，通過“我”的成長與所見所聞串聯(lián)起眾人的命運。在不同的年齡階段，“我”的敘述帶有相應(yīng)年齡段的特點。當(dāng)“我”回溯孩童時期的記憶時，“我”的敘述反映了“我”當(dāng)時強烈好奇的心態(tài)，疑問句和短句偏多，敘述較為零散。當(dāng)時不知真相的“我”常常沒有堅定的立場與自己的主見，例如當(dāng)紅衛(wèi)兵進入村子時，“我”對其“佩服得五體投地”，完全不知事態(tài)的扭曲性與嚴重性。如果說孩童和少年的“我”的敘述較為模糊，那么在第三部分，年長的“我”的敘述則多了一絲清晰與可靠，對人生與事物真相也有了較為客觀通透的認知。總的來看，麥家盡量在“我”的敘述中理出了一條時間線索，不過“我”的回憶又常常在反復(fù)橫跳中進行，如第三部分，“我”在歸鄉(xiāng)之時回憶起“我”在異國他鄉(xiāng)的顛沛流離。
爺爺是開篇就出現(xiàn)的不可靠敘述者，他直接導(dǎo)致情節(jié)的轉(zhuǎn)向和故事講述與事實的偏離。一向喜歡講老理古訓(xùn)的爺爺，看似活得通透，卻聰明一世糊涂一時，犯了不可饒恕的罪過。爺爺因為害怕謠言以及“晦氣”對家里風(fēng)水的破壞，多次命令“我”父親少和“上?！眮硗?。在“上校”救下小爺爺“門耶穌”后，爺爺對“上?！睉B(tài)度開始有一些改變。后來，“小瞎子”散播“上?！笔恰半u奸犯”的謠言，爺爺為了維護家庭的尊嚴，為了撇清“我”父親和“上?！钡年P(guān)系，也為了堵住旁人不懷善意的目光，主動用“漢奸”這一假名號向公安告發(fā)“上校”的躲藏地點，這直接導(dǎo)致“上?！鄙硐萼蜞簦灾缕湓诤髞淼呐窌席偘d了。爺爺看似是維護家庭名聲的正義使者，實際上使故事的發(fā)展和“上?！钡拿\接連發(fā)生轉(zhuǎn)折，并將家中眾多人的命運推向悲劇。由此可見，爺爺?shù)牟豢煽繑⑹鲈谌恼加兄匾匚弧?/p>
老保長是和爺爺觀點相對立的故事講述者，他講的故事具有鮮明的個人特點。老保長講故事的風(fēng)格與爺爺相比，多了廢話與臟話，缺少了故事的具體時間，一律統(tǒng)稱“那年”；他講述故事時，常常被抽煙、喝水等動作打斷；由于貪財好色，他講的故事常常偏離主題，涉及到大城市的燈紅酒綠與吃喝嫖賭的糜爛生活。
“小瞎子”是文中十分重要的不可靠敘述者，對“上?！焙汀拔摇币患胰说拿\產(chǎn)生了不可忽略的影響。“小瞎子”抓住爺爺?shù)男睦砣觞c，對“我”父親和“上校”的關(guān)系進行造謠，引人猜疑上校愛國行為的動機和英雄稱號下的本相，此時“小瞎子”的敘述嚴重偏離了事實，進而導(dǎo)致爺爺為了澄清這一關(guān)系不惜出賣“上?！薄！拔摇备赣H去世后，“小瞎子”繼續(xù)在網(wǎng)上“跟我瞎掰胡扯，大多是胡言、瞎話、臟話、風(fēng)涼話”［3］333，心理嚴重扭曲的“小瞎子”繼續(xù)編造害人的謊言，將矛頭轉(zhuǎn)移到“我”父親身上，聲稱“我”父親是雞奸犯，此時“我”已經(jīng)不可能向父親本人求證，于是小說結(jié)尾在小瞎子撲朔迷離的敘述下具有了開放性。
在小說第三部分才出現(xiàn)的林阿姨是最接近“隱含作者”［1］141的敘述者，也就是說，她是作家在進入寫作狀態(tài)后呈現(xiàn)出的“第二自我”，她的聲音是作家以特殊方式進行創(chuàng)作時傳達出來的心聲。不過，林阿姨的敘述也帶有一定的不可靠敘述色彩。對“上?！睉阎鴱?fù)雜情感的林阿姨如“天外來物”般降臨到雙家村，村民都將林阿姨視為拯救“上?！钡幕钇兴_，在她的講述下，“上?！眳④姷囊幌盗惺论E得以展開在眾人面前。她是愛慕“上?！钡娜?，也是令“上校”被開除返鄉(xiāng)的直接推動者。她對“上?！庇兄駸岬膼勰剑灿羞^刻骨銘心的誤解與恨意，到后來又生出愧疚與懺悔。在如此復(fù)雜的心境下，讀者不禁會質(zhì)疑：林阿姨的敘述有多少真、多少假，她又會隱瞞什么？由于“上校”智力嚴重退化，這一切又成為一個謎團，激發(fā)著讀者的想象。
另外，觀察文章的結(jié)構(gòu)，會發(fā)現(xiàn)麥家對不同的敘述有意進行打斷，讓不同敘述者的聲音在文本中穿梭。在文章第一部分開頭，由“我”慢慢引出村子里的奇人怪事；第九節(jié)中，“我”講述了“上?！本认滦敔敽?，“我”對“上校”的印象大改觀；第十二節(jié)中，“上校”本人開始給“我”和父親講述他的奇遇；第十五節(jié)中，“我”將聽到的故事轉(zhuǎn)述給爺爺聽后，爺爺更有興趣講述“上校”的故事，并常常冒出新故事來；第十六節(jié)是“我”的父親講“上?！别B(yǎng)貓及救解放軍首長的故事；第二十八節(jié)中老保長的敘述是對“上?！钡木S護與澄清；第三十五節(jié)是“小瞎子”對“上?！钡膶弳?；到第四十六節(jié)，關(guān)于“上?！笔恰半u奸犯”的謠言開始流傳，爺爺對“小瞎子”散播的謠言極力進行澄清；第五十一節(jié)開始，老保長為了解開爺爺?shù)男牟?，開始訴說自己與“上校”在上海和北平的經(jīng)歷，此時老保長開始揭開“上?！备共看糖嗟恼嫦啵欢嫦嗟慕視砸欢缺煌话l(fā)情況打斷，澄清“上?！笔恰疤O(jiān)”“雞奸犯”的謠言后，“上校”又被公安扣上“漢奸”的罪名。到整部小說的第三部分，“我”歷經(jīng)千辛萬苦歸鄉(xiāng)，家里早就物是人非，父親講述著“上?！悲偘d的過程以及家里人的遭遇，但“我”心中的許多謎團還是沒有被解開，直到林阿姨的出現(xiàn)，有關(guān)“上?！钡恼麄€故事線才得以完整。不過，林阿姨的敘述也并非完全可靠。小說尾聲部分中，“小瞎子”的胡言亂語讓“我”隱隱懷疑父親真的是“雞奸犯”。直到第一百節(jié)，林阿姨給“我”看“上校”那用金子打制的醫(yī)用器具時，“我”才得以證實父親的清白，值得一提的是，林阿姨用現(xiàn)代紋身技術(shù)將“上?！备瓜碌拇套指某闪顺錆M生機的風(fēng)景畫，一切往事似乎就這樣被封存，那隱秘的過去也隨著當(dāng)事人的去世而變得更加神秘和遙遠。這些故事都是敘述人的回憶，其中摻雜著不同人的目的、情感與想象，文本的不可靠性也使得小說有了巨大的解讀空間。
總的來說，《人生海海》的內(nèi)容主要通過他人的轉(zhuǎn)述展開，一段又一段的“某人講”形成了不同維度的不可靠敘述。巴赫金用“復(fù)調(diào)”一詞概括陀思妥耶夫斯基小說創(chuàng)作的特征：“有著眾多的各自獨立而不相融合的聲音和意識，由具有充分價值的不同聲音組成真正的復(fù)調(diào)——這確實是陀思妥耶夫斯基長篇小說的基本特點。在他的作品里，不是眾多性格和命運構(gòu)成一個統(tǒng)一的客觀世界，在作者統(tǒng)一的意識支配下層層展開；這里恰是眾多的地位平等的意識連同它們各自的世界，結(jié)合在某個統(tǒng)一的事件之中，而互相間不發(fā)生融合。陀思妥耶夫斯基筆下的主要人物，在藝術(shù)家的創(chuàng)作構(gòu)思之中，便的確不僅僅是作者議論所表現(xiàn)的客體，而且也是直抒己見的主體”［4］。誠如斯言，在《人生海?！分校煌穆曇糁v述了不同的故事，各抒己見的復(fù)調(diào)讓故事真相變得撲朔迷離，正是這種不可靠敘述手法使得文本具有了相當(dāng)大的解讀空間，文本的審美價值也因此得到了極大的提升。
三、文本張力：
不可靠敘述的閱讀效果
《人生海?！芳仁躯溂业霓D(zhuǎn)型之作，同時也是他對以往創(chuàng)作的一種回望，其中的不可靠敘述增添了小說的深刻性，給讀者留下了巨大的想象空間，實現(xiàn)了反諷效果、“忒修斯效果”、陌生化效果及同情效果。
首先，不可靠敘述在一定程度上體現(xiàn)了隱含作者對某些歷史事件的看法，從而達到反諷的閱讀效果。小說從“我”的視角出發(fā)描述文化大革命帶來的巨大影響，十四五歲的“我”心智并未完全成熟，對“文革”的嚴峻形勢沒能形成準確認知?！拔摇睍推渌幻髑闆r的看客一起圍觀紅衛(wèi)兵，“我們是看客，也是渴望加入紅衛(wèi)兵預(yù)備隊的積極分子，有場外聲援的意思”［3］60；還會“在夢里看見自己當(dāng)上紅衛(wèi)兵，跟一群紅衛(wèi)兵一起圍攻胖和尚”［3］53；當(dāng)爺爺罵紅衛(wèi)兵時，“我”在心里暗暗反對爺爺，“我可不想有個反革命爺爺，我還想盡早加入紅衛(wèi)兵呢”［3］64；當(dāng)紅衛(wèi)兵小頭子“胡司令”在批斗會上發(fā)言時，“我”對他的敬佩之情油然而生，會覺得“他講得真好，義正詞嚴，字正腔圓，頭頭是道，滔滔不絕，感覺不是從縣城來的，而是從省城甚至首都北京來的”［3］71；當(dāng)老保長上臺反駁“胡司令”，并對“上?！边M行維護時，“我是不高興的，一場好好的批斗會，半路殺出個程咬金，變成一場鬧劇”［3］76。顯然，“我”的認知并不成熟。后來，在“我”目睹了“胡司令”對“上校”的鞭打后，“我心底頭一回冒出一絲不大崇敬胡司令的情緒，我開始怕他，躲他，開始有點恨他，開始盼他早點走”［3］79。“我”前后態(tài)度的矛盾也證實了我對事實的認識不充分，認知局限使我產(chǎn)生了錯誤的價值判斷。但“我”并沒有任何道德缺陷，可以想象在當(dāng)時的環(huán)境下存在著多少像“我”一樣不明真相的看客。這種由不可靠敘述形成的反諷氛圍不免令讀者深思。
其次，本文矛盾的多聲部復(fù)調(diào)引導(dǎo)著讀者不斷挖掘事實真相，從而形成“忒修斯效果”［5］。所謂“忒修斯效果”根源于古希臘神話，形象地比喻了讀者在文本制造的“迷宮”中查找蛛絲馬跡，通過對信息的整合，辨別令讀者形成誤解的信息，并借助作者預(yù)留的線索走出文本“迷宮”，獲得深層的審美感受。在《人生海?！分?，全篇充斥著不同人物的聲音，“爺爺講”“父親講”“公安局講”以及“小瞎子講”等話語處于可靠與不可靠之間。爺爺?shù)热朔Q呼“上校”為“太監(jiān)”，致使“我”不斷尋求“上?！笔恰疤O(jiān)”的證據(jù)，但找來找去都找不到證據(jù)證實爺爺?shù)恼f法；父親不顧旁人的言論，始終維護著好兄弟“上校”，在眾人面前隱瞞自己的行蹤和“上?！钡娜ハ?，父親也是會撒謊的；“上?！北徊?，公安局發(fā)出通告“證實”“上?！笔谴鬂h奸，澄清了雞奸犯的謠言；“小瞎子”在最后將因偷看“上?！备瓜麓套侄坝龊Α钡膩睚埲ッ}告知“我”后，又編造謊言說父親是雞奸犯，從而讓“我”陷入痛苦之中。
誠然，眾聲喧嘩下每個人的敘述帶有強烈的主觀色彩，具有不可靠性，但倘若從另一個角度看，每個人的敘述也具有可靠性，代表著不同的人生觀和價值觀。爺爺之所以強調(diào)“上?！笔恰疤O(jiān)”，是害怕“雞奸犯”的謠言毀壞家族的清譽，在一定程序上體現(xiàn)了對家庭和家人的維護，也說明了傳統(tǒng)觀念中的糟粕對爺爺?shù)睦墸桓赣H在家中多次反駁爺爺對“上?！钡脑u論，表明了父親是個重情重義的人，不過父親的一些做法又體現(xiàn)出他的魯莽沖動，在小說第三部分父親對老屋“鬼”的描述則透露出父親的迷信思想，也體現(xiàn)出父親的贖罪態(tài)度；公安局的公告并不能說明事情真相，反而令人對“文化大革命”生出強烈的質(zhì)疑與批判態(tài)度；“小瞎子”顛倒黑白的胡言亂語一方面確實體現(xiàn)出他本人思想與行徑的齷齪下流，但另一方面也可以看出“上?！碑?dāng)年的行為對“小瞎子”的一生產(chǎn)生的巨大影響。從上述內(nèi)容可以看到不可靠敘述帶來的強烈閱讀效果，這啟發(fā)讀者深入探究文章的“潛文本”，破解小說的深層含義，進而思索文本真相。
另外，不可靠敘述能夠產(chǎn)生陌生化效果，使讀者和文本保持一定的審美距離，以獲得一種新奇的感受。在小說第三部分，“上?！钡闹橇σ呀?jīng)退化成幾歲小孩，鶴發(fā)童顏的他前言不搭后語，不穩(wěn)定的精神狀態(tài)令讀者與文本有了距離，同時也引導(dǎo)讀者對往事進行反思。人言可畏，“上?！倍嗄陙韽娙虗u辱與羞憤，終于在一次批斗會上瘋癲了，所有的故事再也得不到主人公的切身還原，文本的可靠性進一步打折扣。如孩童般單純的“上校”拉著“我”去看他腹下的刺字，這曾經(jīng)是他最隱密的地方，如今卻主動示人。遺忘往事后簡單生活的“上?！迸c他那包含太多榮辱的秘密形成強烈對比，作者奇異巧妙的構(gòu)思也讓人們在咀嚼他人的“笑柄”與“罪過”后，去探尋另一種英雄主義。
最后，讀者在隱含作者的引導(dǎo)下理解敘述者做出不可靠敘述的緣由，同理心被喚起，文本價值也得到升華。讀者被不完美主人公的悲慘遭遇所震撼，并喚起心中的憐憫，從而通過情感的宣泄達到凈化的效果，這呼應(yīng)了亞里士多德提出的關(guān)于悲劇的“卡塔西斯說”［6］。小說講述英雄歸來的故事，不同于古往今來眾多作品塑造的完美英雄形象，麥家對“英雄”進行了重構(gòu)，看似無所不能的英雄“上校”敵不過人間世俗的混亂秩序，“上?！钡拿\也在世俗的聲音中走向轉(zhuǎn)折。當(dāng)披著正義外皮的“革命”成為普通人的狂歡時，英雄的命運不再是被大奸大惡的敵人左右，而是被當(dāng)時象征著混亂秩序的普通人掌控。英雄悲劇在麥家的多聲部復(fù)調(diào)手法下呈現(xiàn)，面對無解的英雄悲劇與事情真相，讀者自然會生出同情之心并去嘆息人生況味。在情感得到宣泄后，讀者也會面臨新的拷問：是否有資格進行同情與批判？文本形成的巨大情感張力令作品的審美價值大大提升。
綜上，《人生海?！分械牟豢煽繑⑹鰩砹朔粗S效果、“忒修斯效果”、陌生化效果及同情效果，這四種效果也存在交織。從這些閱讀效果出發(fā)，讀者會形成對該作品中的人物、人生及文化的綜合理解。
《人生海?！凡捎玫牟豢煽繑⑹霾呗源蟠筇嵘俗髌返乃囆g(shù)性，這是作家對小說形式創(chuàng)新的極致追求，正如麥家所言：“小說是一門藝術(shù)，有它的門道和技巧，你能夠玩出花樣，玩出一種藝術(shù)手段來，這才是文學(xué)，是藝術(shù)?！保?］在眾聲喧嘩中，記憶里英雄歸鄉(xiāng)的故事得以清晰，在人生的潮起潮落之后，生命的叩問得以明了。
不同于石黑一雄在追述與回顧中借用不可靠敘述表達出的現(xiàn)實失落感，也不同于《羅生門》走向不可知的虛無，《人生海?！沸兄翚v史的隱秘腹地，揭示出社會中潛藏的荒誕、暴力與混亂，借用不可靠敘述連接了鄉(xiāng)土與城市、個體與歷史，串聯(lián)起一代人的迷茫、痛苦、糾纏與忍辱負重，顯示出對鄉(xiāng)土倫理的重新審視和對社會人性的深刻批判。小說看似是寫挫折磨難，實則激勵人們走向美好，進而展現(xiàn)出生存的勇氣、時間的仁慈、人生的豁達，就像作家本人所說：“我想寫的是在絕望中誕生的幸運，在艱苦中卓絕的道德。我要另立山頭，回到童年，回去故鄉(xiāng)，去破譯人心和人性的密碼。”［3］封面迷霧散盡，希望重新扎根，人生海海，終會有帆有岸。
參考文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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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下轉(zhuǎn)第96頁）
On the Strategy of Unreliable Narration
in Mai Jias A Wavy Life
XU Chu-tong
（School of Literature，Journalism and Communication，South-Central Minzu University，Wuhan，Hubei，430074）
Abstract：In his transformative work A Wavy Life，Mai Jia uses the strategy of unreliable narration to tell the story of the return of a hero. Through the memories and narratives of the protagonist and the people around him，“Colonel”Jiang Zhengnans legendary and tough life is gradually revealed to the readers. The main narrative of A Wavy Life is based on memory writing，which serves as the basis for the unreliable narration of the text. In addition，the work creates unreliable narration of different dimensions through the narratives of people. The unreliable narration also brings about the irony effect，“Theseus effect”，defamiliarization effect and sympathy effect.
Key words： A Wavy Life；unreliable narration；memory writing；crowded voices；textual tension
責(zé)任編輯 許小曉
收稿日期：2022-08-30
作者簡介：徐初彤（1999-），女，湖北建始人，中南民族大學(xué)文學(xué)與新聞傳播學(xué)院碩士研究生。
摘 要：麥家在轉(zhuǎn)型之作《人生海?！分羞\用不可靠敘述策略講述了英雄歸來的故事。通過主人公及周圍人的回憶與講述，“上?！笔Y正南傳奇而坎坷的一生緩緩展現(xiàn)在讀者的眼前?！度松：！芬曰貞涀鳛橹饕獢⑹龇绞?，記憶書寫是文本不可靠敘述得以形成的重要基礎(chǔ)。此外，該作品通過眾人的轉(zhuǎn)述，形成了不同維度的不可靠敘述。不可靠敘述還帶來了反諷效果、“忒修斯效果”、陌生化效果及同情效果。
關(guān)鍵詞：《人生海?！罚徊豢煽繑⑹?；記憶書寫；眾聲喧嘩；文本張力
中圖分類號：I 206.7? 文獻標(biāo)識碼：A文章編號：1007-6883（2023）04-0007-05
DOI：10.19986/j.cnki.1007-6883.2023.04.002
《人生海海》是麥家蟄伏8年后才推出的新作，作家以一種破而后立的挑戰(zhàn)姿態(tài)跳出自己以往小說創(chuàng)作的舒適圈，以故事串聯(lián)故事，引導(dǎo)讀者去思索英雄歸鄉(xiāng)之后的人生，破譯人性的密碼。在整部小說的謀篇布局中，不可靠敘述策略尤其值得注意。
韋恩·布思在《小說修辭學(xué)》中對不可靠敘述作了概括：“當(dāng)敘述者為作品的思想規(guī)范（亦即隱含的作者的思想規(guī)范）辯護或接近這一準則行動時，我把這樣的敘述者稱之為可信的，反之，我稱之為不可信的?！保?］148以回憶為基礎(chǔ)展開的《人生海?！肪拖褚粋€敘事迷宮，不同人物的不可靠敘述為讀者提供了多種解讀真相的路徑，讀者常常需要進行“雙重解碼”：一方面要解讀敘述者的話語，另一方面需要脫離或超越敘述者的話語來進行推斷。
一、記憶書寫：
不可靠敘述的形成基礎(chǔ)
《人生海?！分饕譃槿齻€部分，作家大膽地采用了第一人稱的成長視角，通過敘述者“我”從孩童到中年的回憶以及與“上?！笔Y正南相關(guān)的人的記憶敘說，將“上?！钡热嗽跁r代中穿行纏斗的一生串聯(lián)起來。阿萊達·阿斯曼在《回憶空間——文化記憶的形式與變遷》中談到：“回憶是一個人所擁有的最不可靠的東西之一。此時此刻的情緒和動機是回憶和遺忘的看守者。它們決定了哪些回憶在當(dāng)下對一個人來說是可以通達的，哪些是不能使用的?！保?］不難看出，記憶是人們對往事的一種符號化建構(gòu)，作品中的敘述者，即記憶的喚醒者、解讀者，在喚醒、講述記憶時，會不自覺地加入主觀因素。另外，敘述者為了使回憶更符合當(dāng)下的心境，往往會對故事進行一定程度的改寫，被喚醒的記憶在敘述者的主觀操控下或多或少失去了原有的面貌，具有強烈的主觀色彩。在心理學(xué)中，個體記憶的形成包括“識記”“保持”“再現(xiàn)”三個過程，筆者接下來將從這三個方面來分析記憶書寫這一不可靠敘述的形成基礎(chǔ)。
在記憶的“識記”階段，人們會將經(jīng)歷過的事物記錄在腦海中，這是整個記憶過程的開始。在這個階段，個體對記憶具有充分的“選擇性”，也就是說，個體會根據(jù)自己的情感傾向記錄所經(jīng)歷的事物。在《人生海?！分?，當(dāng)老保長講述自己和“上?！痹谏虾５墓适聲r，選擇性地遺忘了“上?！痹陔p家村霸占他的“姘頭”的行為，而重點強調(diào)“上?！痹谏虾Ｉ钊牖⒀ǖ挠⒂率论E，讀者自然認為“上?！眳⑴c情色交易不過是虛與委蛇，并非樂在其中。此外，老保長整天將男女情事掛在嘴邊，他在記憶上海經(jīng)歷時不可避免地會將重心放在花花世界上，這也是記憶主觀性的重要體現(xiàn)?？梢钥闯觯白R記”階段的“選擇性”令記憶沾染上了主觀性和片面性的色彩，這是不可靠性產(chǎn)生的重要基礎(chǔ)。
在記憶的“保持”階段，伴隨著時間的流逝，部分記憶會被遺忘，另一部分記憶則被保存下來。這些被保存下來的記憶會在不同的場景被喚醒，且卷入了當(dāng)下的觀念。重復(fù)喚醒的過程，其實也是記憶變質(zhì)的過程。在小說的第三部分中，當(dāng)“我”在睽違二十二年的老宅里聽父親追憶往事時，發(fā)現(xiàn)父親心里已全是“鬼”。與親人的別離、對“上?！钡睦⒕魏投嗄陙淼墓陋?，令父親像贖罪一般，悲觀又落寞。當(dāng)父親看見多年未見的兒子時，過去痛苦悲傷的記憶如潮水一般涌來。受當(dāng)下破敗場景的影響，父親全然忘卻快樂溫馨的畫面，訴說的全是親人的離散。由于害怕兒子被屋子里的“鬼”纏住，父親的記憶也多了一絲魔幻恐怖色彩?？梢?，在記憶的保持階段，記憶會因不斷的重復(fù)受到不同時期的價值觀念和情景的影響，從而出現(xiàn)遺忘與變質(zhì)，事情的真相也不可避免地偏離原貌。所以，記憶“保持”階段的“重復(fù)性”是形成不可靠敘述的重要影響因素。
記憶的“再現(xiàn)”也稱為回想，在這個階段，人們會根據(jù)個人情況對記憶進行變形、重組，將不想回憶的事情封印起來。因此，再現(xiàn)的記憶直接面臨當(dāng)下的檢驗。例如林阿姨在剛開始回憶“上?！钡墓适聲r，有意地避開自己的失貞真相，直到第九十二節(jié)才道出之前和自己過夜的并不是“上校”，至于究竟是誰強奸了林阿姨已經(jīng)無從考證。顯而易見，林阿姨在陳述的時候更傾向于選擇塵封一些痛苦往事。總之，“再現(xiàn)”階段的記憶會遭遇個體的重組、拼接，往往伴隨著敘述的斷裂與邏輯漏洞，主人公的表達會直接引起讀者的疑惑，成為不可靠敘述的直接觸發(fā)因素。
綜上可以看出，記憶書寫并非是對過往的完整還原，而是在當(dāng)時的語境下，根據(jù)敘述人的心理狀態(tài)進行的記憶重建。所以，對于以回憶作為主要敘述方式的《人生海?！穪碚f，記憶書寫是其不可靠敘述得以形成的重要基礎(chǔ)。
二、眾聲喧嘩：
不可靠敘述的多聲維度
麥家在《人生海?！分醒永m(xù)了早前解密一般的敘事手法，而該作品中以回憶和轉(zhuǎn)述展開的不可靠敘述也尤其值得注意。小說主要敘述了“上?！钡雌鸱囊簧欢苌儆兄魅斯娴谋硎?，作者通過不同人的轉(zhuǎn)述將“上?！钡妮喞獫u漸勾畫清晰，在揭開一個謎底時，又埋下另一個謎的種子。關(guān)于“上?！钡摹肮帧?，他本人從未滿足過大家的好奇心，反而是將大家的好奇心變得更加膨脹，例如：為什么老保長這個最該恨他的人卻對他最好？他到底是不是“太監(jiān)”？他腹下刺的字究竟是什么？等等。主人公“上?！睂^往的種種隱瞞，成為全文不可靠敘述的鋪墊，后來瘋癲了的“上?！钡挠洃洝跋褴S出水面的魚，大多數(shù)時間沉沒在水下，偶爾才會靈光一現(xiàn)，而且前后不一致”［3］267，說明關(guān)于“上?！北救说氖聦嵳嫦嘁呀?jīng)不可考。
縱觀全篇，《人生海?！反竽懖捎昧说谝蝗朔Q“我”的成長視角，通過“我”的成長與所見所聞串聯(lián)起眾人的命運。在不同的年齡階段，“我”的敘述帶有相應(yīng)年齡段的特點。當(dāng)“我”回溯孩童時期的記憶時，“我”的敘述反映了“我”當(dāng)時強烈好奇的心態(tài)，疑問句和短句偏多，敘述較為零散。當(dāng)時不知真相的“我”常常沒有堅定的立場與自己的主見，例如當(dāng)紅衛(wèi)兵進入村子時，“我”對其“佩服得五體投地”，完全不知事態(tài)的扭曲性與嚴重性。如果說孩童和少年的“我”的敘述較為模糊，那么在第三部分，年長的“我”的敘述則多了一絲清晰與可靠，對人生與事物真相也有了較為客觀通透的認知。總的來看，麥家盡量在“我”的敘述中理出了一條時間線索，不過“我”的回憶又常常在反復(fù)橫跳中進行，如第三部分，“我”在歸鄉(xiāng)之時回憶起“我”在異國他鄉(xiāng)的顛沛流離。
爺爺是開篇就出現(xiàn)的不可靠敘述者，他直接導(dǎo)致情節(jié)的轉(zhuǎn)向和故事講述與事實的偏離。一向喜歡講老理古訓(xùn)的爺爺，看似活得通透，卻聰明一世糊涂一時，犯了不可饒恕的罪過。爺爺因為害怕謠言以及“晦氣”對家里風(fēng)水的破壞，多次命令“我”父親少和“上?！眮硗?。在“上校”救下小爺爺“門耶穌”后，爺爺對“上?！睉B(tài)度開始有一些改變。后來，“小瞎子”散播“上?！笔恰半u奸犯”的謠言，爺爺為了維護家庭的尊嚴，為了撇清“我”父親和“上?！钡年P(guān)系，也為了堵住旁人不懷善意的目光，主動用“漢奸”這一假名號向公安告發(fā)“上校”的躲藏地點，這直接導(dǎo)致“上?！鄙硐萼蜞簦灾缕湓诤髞淼呐窌席偘d了。爺爺看似是維護家庭名聲的正義使者，實際上使故事的發(fā)展和“上?！钡拿\接連發(fā)生轉(zhuǎn)折，并將家中眾多人的命運推向悲劇。由此可見，爺爺?shù)牟豢煽繑⑹鲈谌恼加兄匾匚弧?/p>
老保長是和爺爺觀點相對立的故事講述者，他講的故事具有鮮明的個人特點。老保長講故事的風(fēng)格與爺爺相比，多了廢話與臟話，缺少了故事的具體時間，一律統(tǒng)稱“那年”；他講述故事時，常常被抽煙、喝水等動作打斷；由于貪財好色，他講的故事常常偏離主題，涉及到大城市的燈紅酒綠與吃喝嫖賭的糜爛生活。
“小瞎子”是文中十分重要的不可靠敘述者，對“上?！焙汀拔摇币患胰说拿\產(chǎn)生了不可忽略的影響。“小瞎子”抓住爺爺?shù)男睦砣觞c，對“我”父親和“上校”的關(guān)系進行造謠，引人猜疑上校愛國行為的動機和英雄稱號下的本相，此時“小瞎子”的敘述嚴重偏離了事實，進而導(dǎo)致爺爺為了澄清這一關(guān)系不惜出賣“上?！薄！拔摇备赣H去世后，“小瞎子”繼續(xù)在網(wǎng)上“跟我瞎掰胡扯，大多是胡言、瞎話、臟話、風(fēng)涼話”［3］333，心理嚴重扭曲的“小瞎子”繼續(xù)編造害人的謊言，將矛頭轉(zhuǎn)移到“我”父親身上，聲稱“我”父親是雞奸犯，此時“我”已經(jīng)不可能向父親本人求證，于是小說結(jié)尾在小瞎子撲朔迷離的敘述下具有了開放性。
在小說第三部分才出現(xiàn)的林阿姨是最接近“隱含作者”［1］141的敘述者，也就是說，她是作家在進入寫作狀態(tài)后呈現(xiàn)出的“第二自我”，她的聲音是作家以特殊方式進行創(chuàng)作時傳達出來的心聲。不過，林阿姨的敘述也帶有一定的不可靠敘述色彩。對“上?！睉阎鴱?fù)雜情感的林阿姨如“天外來物”般降臨到雙家村，村民都將林阿姨視為拯救“上?！钡幕钇兴_，在她的講述下，“上?！眳④姷囊幌盗惺论E得以展開在眾人面前。她是愛慕“上?！钡娜?，也是令“上校”被開除返鄉(xiāng)的直接推動者。她對“上?！庇兄駸岬膼勰剑灿羞^刻骨銘心的誤解與恨意，到后來又生出愧疚與懺悔。在如此復(fù)雜的心境下，讀者不禁會質(zhì)疑：林阿姨的敘述有多少真、多少假，她又會隱瞞什么？由于“上校”智力嚴重退化，這一切又成為一個謎團，激發(fā)著讀者的想象。
另外，觀察文章的結(jié)構(gòu)，會發(fā)現(xiàn)麥家對不同的敘述有意進行打斷，讓不同敘述者的聲音在文本中穿梭。在文章第一部分開頭，由“我”慢慢引出村子里的奇人怪事；第九節(jié)中，“我”講述了“上?！本认滦敔敽?，“我”對“上校”的印象大改觀；第十二節(jié)中，“上校”本人開始給“我”和父親講述他的奇遇；第十五節(jié)中，“我”將聽到的故事轉(zhuǎn)述給爺爺聽后，爺爺更有興趣講述“上校”的故事，并常常冒出新故事來；第十六節(jié)是“我”的父親講“上?！别B(yǎng)貓及救解放軍首長的故事；第二十八節(jié)中老保長的敘述是對“上?！钡木S護與澄清；第三十五節(jié)是“小瞎子”對“上?！钡膶弳?；到第四十六節(jié)，關(guān)于“上?！笔恰半u奸犯”的謠言開始流傳，爺爺對“小瞎子”散播的謠言極力進行澄清；第五十一節(jié)開始，老保長為了解開爺爺?shù)男牟?，開始訴說自己與“上校”在上海和北平的經(jīng)歷，此時老保長開始揭開“上?！备共看糖嗟恼嫦啵欢嫦嗟慕視砸欢缺煌话l(fā)情況打斷，澄清“上?！笔恰疤O(jiān)”“雞奸犯”的謠言后，“上校”又被公安扣上“漢奸”的罪名。到整部小說的第三部分，“我”歷經(jīng)千辛萬苦歸鄉(xiāng)，家里早就物是人非，父親講述著“上?！悲偘d的過程以及家里人的遭遇，但“我”心中的許多謎團還是沒有被解開，直到林阿姨的出現(xiàn)，有關(guān)“上?！钡恼麄€故事線才得以完整。不過，林阿姨的敘述也并非完全可靠。小說尾聲部分中，“小瞎子”的胡言亂語讓“我”隱隱懷疑父親真的是“雞奸犯”。直到第一百節(jié)，林阿姨給“我”看“上校”那用金子打制的醫(yī)用器具時，“我”才得以證實父親的清白，值得一提的是，林阿姨用現(xiàn)代紋身技術(shù)將“上?！备瓜碌拇套指某闪顺錆M生機的風(fēng)景畫，一切往事似乎就這樣被封存，那隱秘的過去也隨著當(dāng)事人的去世而變得更加神秘和遙遠。這些故事都是敘述人的回憶，其中摻雜著不同人的目的、情感與想象，文本的不可靠性也使得小說有了巨大的解讀空間。
總的來說，《人生海海》的內(nèi)容主要通過他人的轉(zhuǎn)述展開，一段又一段的“某人講”形成了不同維度的不可靠敘述。巴赫金用“復(fù)調(diào)”一詞概括陀思妥耶夫斯基小說創(chuàng)作的特征：“有著眾多的各自獨立而不相融合的聲音和意識，由具有充分價值的不同聲音組成真正的復(fù)調(diào)——這確實是陀思妥耶夫斯基長篇小說的基本特點。在他的作品里，不是眾多性格和命運構(gòu)成一個統(tǒng)一的客觀世界，在作者統(tǒng)一的意識支配下層層展開；這里恰是眾多的地位平等的意識連同它們各自的世界，結(jié)合在某個統(tǒng)一的事件之中，而互相間不發(fā)生融合。陀思妥耶夫斯基筆下的主要人物，在藝術(shù)家的創(chuàng)作構(gòu)思之中，便的確不僅僅是作者議論所表現(xiàn)的客體，而且也是直抒己見的主體”［4］。誠如斯言，在《人生海?！分校煌穆曇糁v述了不同的故事，各抒己見的復(fù)調(diào)讓故事真相變得撲朔迷離，正是這種不可靠敘述手法使得文本具有了相當(dāng)大的解讀空間，文本的審美價值也因此得到了極大的提升。
三、文本張力：
不可靠敘述的閱讀效果
《人生海?！芳仁躯溂业霓D(zhuǎn)型之作，同時也是他對以往創(chuàng)作的一種回望，其中的不可靠敘述增添了小說的深刻性，給讀者留下了巨大的想象空間，實現(xiàn)了反諷效果、“忒修斯效果”、陌生化效果及同情效果。
首先，不可靠敘述在一定程度上體現(xiàn)了隱含作者對某些歷史事件的看法，從而達到反諷的閱讀效果。小說從“我”的視角出發(fā)描述文化大革命帶來的巨大影響，十四五歲的“我”心智并未完全成熟，對“文革”的嚴峻形勢沒能形成準確認知?！拔摇睍推渌幻髑闆r的看客一起圍觀紅衛(wèi)兵，“我們是看客，也是渴望加入紅衛(wèi)兵預(yù)備隊的積極分子，有場外聲援的意思”［3］60；還會“在夢里看見自己當(dāng)上紅衛(wèi)兵，跟一群紅衛(wèi)兵一起圍攻胖和尚”［3］53；當(dāng)爺爺罵紅衛(wèi)兵時，“我”在心里暗暗反對爺爺，“我可不想有個反革命爺爺，我還想盡早加入紅衛(wèi)兵呢”［3］64；當(dāng)紅衛(wèi)兵小頭子“胡司令”在批斗會上發(fā)言時，“我”對他的敬佩之情油然而生，會覺得“他講得真好，義正詞嚴，字正腔圓，頭頭是道，滔滔不絕，感覺不是從縣城來的，而是從省城甚至首都北京來的”［3］71；當(dāng)老保長上臺反駁“胡司令”，并對“上?！边M行維護時，“我是不高興的，一場好好的批斗會，半路殺出個程咬金，變成一場鬧劇”［3］76。顯然，“我”的認知并不成熟。后來，在“我”目睹了“胡司令”對“上校”的鞭打后，“我心底頭一回冒出一絲不大崇敬胡司令的情緒，我開始怕他，躲他，開始有點恨他，開始盼他早點走”［3］79。“我”前后態(tài)度的矛盾也證實了我對事實的認識不充分，認知局限使我產(chǎn)生了錯誤的價值判斷。但“我”并沒有任何道德缺陷，可以想象在當(dāng)時的環(huán)境下存在著多少像“我”一樣不明真相的看客。這種由不可靠敘述形成的反諷氛圍不免令讀者深思。
其次，本文矛盾的多聲部復(fù)調(diào)引導(dǎo)著讀者不斷挖掘事實真相，從而形成“忒修斯效果”［5］。所謂“忒修斯效果”根源于古希臘神話，形象地比喻了讀者在文本制造的“迷宮”中查找蛛絲馬跡，通過對信息的整合，辨別令讀者形成誤解的信息，并借助作者預(yù)留的線索走出文本“迷宮”，獲得深層的審美感受。在《人生海?！分?，全篇充斥著不同人物的聲音，“爺爺講”“父親講”“公安局講”以及“小瞎子講”等話語處于可靠與不可靠之間。爺爺?shù)热朔Q呼“上校”為“太監(jiān)”，致使“我”不斷尋求“上?！笔恰疤O(jiān)”的證據(jù)，但找來找去都找不到證據(jù)證實爺爺?shù)恼f法；父親不顧旁人的言論，始終維護著好兄弟“上校”，在眾人面前隱瞞自己的行蹤和“上?！钡娜ハ?，父親也是會撒謊的；“上?！北徊?，公安局發(fā)出通告“證實”“上?！笔谴鬂h奸，澄清了雞奸犯的謠言；“小瞎子”在最后將因偷看“上?！备瓜麓套侄坝龊Α钡膩睚埲ッ}告知“我”后，又編造謊言說父親是雞奸犯，從而讓“我”陷入痛苦之中。
誠然，眾聲喧嘩下每個人的敘述帶有強烈的主觀色彩，具有不可靠性，但倘若從另一個角度看，每個人的敘述也具有可靠性，代表著不同的人生觀和價值觀。爺爺之所以強調(diào)“上?！笔恰疤O(jiān)”，是害怕“雞奸犯”的謠言毀壞家族的清譽，在一定程序上體現(xiàn)了對家庭和家人的維護，也說明了傳統(tǒng)觀念中的糟粕對爺爺?shù)睦墸桓赣H在家中多次反駁爺爺對“上?！钡脑u論，表明了父親是個重情重義的人，不過父親的一些做法又體現(xiàn)出他的魯莽沖動，在小說第三部分父親對老屋“鬼”的描述則透露出父親的迷信思想，也體現(xiàn)出父親的贖罪態(tài)度；公安局的公告并不能說明事情真相，反而令人對“文化大革命”生出強烈的質(zhì)疑與批判態(tài)度；“小瞎子”顛倒黑白的胡言亂語一方面確實體現(xiàn)出他本人思想與行徑的齷齪下流，但另一方面也可以看出“上?！碑?dāng)年的行為對“小瞎子”的一生產(chǎn)生的巨大影響。從上述內(nèi)容可以看到不可靠敘述帶來的強烈閱讀效果，這啟發(fā)讀者深入探究文章的“潛文本”，破解小說的深層含義，進而思索文本真相。
另外，不可靠敘述能夠產(chǎn)生陌生化效果，使讀者和文本保持一定的審美距離，以獲得一種新奇的感受。在小說第三部分，“上?！钡闹橇σ呀?jīng)退化成幾歲小孩，鶴發(fā)童顏的他前言不搭后語，不穩(wěn)定的精神狀態(tài)令讀者與文本有了距離，同時也引導(dǎo)讀者對往事進行反思。人言可畏，“上?！倍嗄陙韽娙虗u辱與羞憤，終于在一次批斗會上瘋癲了，所有的故事再也得不到主人公的切身還原，文本的可靠性進一步打折扣。如孩童般單純的“上校”拉著“我”去看他腹下的刺字，這曾經(jīng)是他最隱密的地方，如今卻主動示人。遺忘往事后簡單生活的“上?！迸c他那包含太多榮辱的秘密形成強烈對比，作者奇異巧妙的構(gòu)思也讓人們在咀嚼他人的“笑柄”與“罪過”后，去探尋另一種英雄主義。
最后，讀者在隱含作者的引導(dǎo)下理解敘述者做出不可靠敘述的緣由，同理心被喚起，文本價值也得到升華。讀者被不完美主人公的悲慘遭遇所震撼，并喚起心中的憐憫，從而通過情感的宣泄達到凈化的效果，這呼應(yīng)了亞里士多德提出的關(guān)于悲劇的“卡塔西斯說”［6］。小說講述英雄歸來的故事，不同于古往今來眾多作品塑造的完美英雄形象，麥家對“英雄”進行了重構(gòu)，看似無所不能的英雄“上校”敵不過人間世俗的混亂秩序，“上?！钡拿\也在世俗的聲音中走向轉(zhuǎn)折。當(dāng)披著正義外皮的“革命”成為普通人的狂歡時，英雄的命運不再是被大奸大惡的敵人左右，而是被當(dāng)時象征著混亂秩序的普通人掌控。英雄悲劇在麥家的多聲部復(fù)調(diào)手法下呈現(xiàn)，面對無解的英雄悲劇與事情真相，讀者自然會生出同情之心并去嘆息人生況味。在情感得到宣泄后，讀者也會面臨新的拷問：是否有資格進行同情與批判？文本形成的巨大情感張力令作品的審美價值大大提升。
綜上，《人生海?！分械牟豢煽繑⑹鰩砹朔粗S效果、“忒修斯效果”、陌生化效果及同情效果，這四種效果也存在交織。從這些閱讀效果出發(fā)，讀者會形成對該作品中的人物、人生及文化的綜合理解。
《人生海?！凡捎玫牟豢煽繑⑹霾呗源蟠筇嵘俗髌返乃囆g(shù)性，這是作家對小說形式創(chuàng)新的極致追求，正如麥家所言：“小說是一門藝術(shù)，有它的門道和技巧，你能夠玩出花樣，玩出一種藝術(shù)手段來，這才是文學(xué)，是藝術(shù)?！保?］在眾聲喧嘩中，記憶里英雄歸鄉(xiāng)的故事得以清晰，在人生的潮起潮落之后，生命的叩問得以明了。
不同于石黑一雄在追述與回顧中借用不可靠敘述表達出的現(xiàn)實失落感，也不同于《羅生門》走向不可知的虛無，《人生海?！沸兄翚v史的隱秘腹地，揭示出社會中潛藏的荒誕、暴力與混亂，借用不可靠敘述連接了鄉(xiāng)土與城市、個體與歷史，串聯(lián)起一代人的迷茫、痛苦、糾纏與忍辱負重，顯示出對鄉(xiāng)土倫理的重新審視和對社會人性的深刻批判。小說看似是寫挫折磨難，實則激勵人們走向美好，進而展現(xiàn)出生存的勇氣、時間的仁慈、人生的豁達，就像作家本人所說：“我想寫的是在絕望中誕生的幸運，在艱苦中卓絕的道德。我要另立山頭，回到童年，回去故鄉(xiāng)，去破譯人心和人性的密碼。”［3］封面迷霧散盡，希望重新扎根，人生海海，終會有帆有岸。
參考文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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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7］季進，麥家．聊聊《人生海海》［J］．當(dāng)代作家評論，2019（5）：75．
（下轉(zhuǎn)第96頁）
On the Strategy of Unreliable Narration
in Mai Jias A Wavy Life
XU Chu-tong
（School of Literature，Journalism and Communication，South-Central Minzu University，Wuhan，Hubei，430074）
Abstract：In his transformative work A Wavy Life，Mai Jia uses the strategy of unreliable narration to tell the story of the return of a hero. Through the memories and narratives of the protagonist and the people around him，“Colonel”Jiang Zhengnans legendary and tough life is gradually revealed to the readers. The main narrative of A Wavy Life is based on memory writing，which serves as the basis for the unreliable narration of the text. In addition，the work creates unreliable narration of different dimensions through the narratives of people. The unreliable narration also brings about the irony effect，“Theseus effect”，defamiliarization effect and sympathy effect.
Key words： A Wavy Life；unreliable narration；memory writing；crowded voices；textual tension
責(zé)任編輯 許小曉
收稿日期：2022-08-30
作者簡介：徐初彤（1999-），女，湖北建始人，中南民族大學(xué)文學(xué)與新聞傳播學(xué)院碩士研究生。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