余繼聰
一個多月前的一個周末,我們一家三口回老家去。正逢晚秋的土黃天期間,常常陰雨連綿,那一天忽然晴了,真是難逢的好天氣,秋高氣爽,一家人心情都很好。妻子和我都是鄉(xiāng)村人,兒子血管里也流淌著家鄉(xiāng)的泥土味,在城里待得太久了,心中憋屈、煩悶。那天一起床,看見天突然放晴,陽光明媚,兒子和妻子都說回老家去吧。也難得全家都有一天空閑,于是我和妻子各自騎上一輛自行車,兒子坐在我的自行車后架上,徐徐向楚雄城東的我老家騎去。
老家離城其實也不過二十來公里,由于是在山里,由于我們在城里疲于生計,總是難以抽出時間回老家。
我,我們鄉(xiāng)村子弟,是鄉(xiāng)村流浪在城市里的一撮撮泥土、一株株莊稼,一走出城市,就會產(chǎn)生一股想飛回鄉(xiāng)間和村莊里的激動;一回歸鄉(xiāng)村,就會有一種終于又回到家的愉悅和暢快。
我們都想唱歌,妻子和兒子都一路開心地哼唱著歌,我也不禁很想唱歌,不過我沒有唱歌的習(xí)慣,于是就大聲地和兒子說話,開心的說話,自由的說話。平時,蝸居在城里,心情總是不好,不想大聲說話,也不敢大聲說話。也真的很怪,城市就是無法叫人放歌,而鄉(xiāng)村總是能叫人想縱情歌唱。
我不由得想起東晉大詩人陶淵明的“久在樊籠里,復(fù)得返自然”,老先生說得實在是好,說的正是我們此時的感覺??!
我一路指點著讓兒子看那些美麗的村莊、瓦房、土路、牛羊、雞雛、莊稼、莊稼地、遠處的青山和天空的云彩、飛鳥。
晚秋了,冷涼的薄薄青霧彌漫在鄉(xiāng)村世界里,籠罩著田壩、莊稼地和一個個村落。久違了的鄉(xiāng)村世界,給我們一種又神秘朦朧,又親切可愛的感覺。我們真的都好像久旱的莊稼突然逢甘霖,蔫癟的枝葉、全身都又重新開始滋潤舒展開、飽滿鼓脹起來了,咔咔拔節(jié)著力量,嘩嘩流淌著生機,恢復(fù)了茁壯青春。我的眼里滿含著淚水,禁不住啪嗒啪嗒往下掉。
不由得想起艾青的詩句“為什么我的眼里常含淚水,因為我對這土地愛得深沉”,他表達的是為苦難的舊中國心疼,而我此時要喊出這兩句詩,是由于我離開我的母土鄉(xiāng)村太久了。于是,我又不禁吟唱出了大詩人的那句著名詩句“我離開你太久了,母親!”
稻谷早已經(jīng)收割完了,泥土還很潮濕,薄薄的水汽和青霧浮起在田壩里,與炊煙交融,籠罩著鄉(xiāng)村世界。路邊的大片稻田里站滿了密密麻麻的稻草人。有的人家已經(jīng)開始在摁蠶豆種子了,三三兩兩的女人端著一盆盆蠶豆種子,蹲在稻田里,順著稻茬摁蠶豆種子。有的人家,已經(jīng)把稻草人收起來,或者擔(dān)回村里,在院里或者院外垛起了圓溜溜的草垛。有的人家把草垛垛在了田埂上,無意中似乎建蓋了一個個守護莊稼地的城堡。這樣的城堡,一律圓溜溜的,似乎不是中國的古典建筑,而是古羅馬中世紀的微型杰作,或者是大草原上的一個個高大美麗的蒙古包,襯托著圓溜溜的太陽、輕悠悠的白云、起起伏伏的山城、慢悠悠的時光,十分神秘好看。
大多數(shù)人家的山地里都收拾干凈了,幾頭水牛,有的臥在田間,有的在啃食田埂上的草。所謂土黃天,就是“陰雨連綿二十天”之后,原本一望無際的綠色世界,最終“百草枯黃,只剩下一望無際黃色的泥土,只剩下一望無際的泥土的土黃色”的意思。此時,田埂上、山坡上的草也已經(jīng)干枯蔫黃了,牛羊們懶洋洋地啃著枯草,品嘗不出什么滋味,它們其實是在品嘗著晚秋的閑散時光和溫暖的陽光。
苞谷都掰回了家,一律被撕去外衣,一串串赤裸裸、光溜溜、金黃黃地掛在院墻上或者屋檐下,晾曬和展覽著豐滿迷人,散發(fā)著芳香,晃得人眼花并且想流口水。山地里只剩下蕭瑟凌亂的空苞谷稈,干枯蔫黃,褐黃枯脆的長葉子,在風(fēng)中凄涼的舞動,似一個個被奪走了孩子的母親,無助地、凄涼地在山坡上無力地揮舞著手臂,呼號著還她孩子。
晚種的一些晚秋耐寒品種苞谷,成長得不再那么茁壯,都矮小多了,而且生長緩慢,不過,在冷露清霜中慢慢長起來的苞谷十分甜嫩。
山地里的烤煙,葉子也采摘完了,遠遠看,只剩下光溜溜的稈,和稈頂粉紅美麗的花朵,開在空曠的山野田壩里。
冷風(fēng)似乎是鐮刀,揮舞得越來越有力了,它還想收割一些收割時遺漏的什么東西呢?
山地埂上和山坡上爬著的南瓜藤蔓大多已經(jīng)枯萎,偶爾有幾根藤蔓依然在掙扎著頑強生長,在越來越顯得空落落的山野里卻更見得鮮嫩、美麗、可愛了,不過,它也生長十分緩慢了。晚秋的南瓜,經(jīng)冷露浸潤過,經(jīng)清霜扎過,煮出來更加綿軟香甜鮮美好吃了。
南瓜尖,就是南瓜藤蔓的尖端,很嫩的一段,經(jīng)霜一凍,掐回來,收拾干凈,清水烹煮出來,是很鮮美很香的一道晚秋美味。家鄉(xiāng)人叫它“龍須虎爪菜”,是因為圓而小的瓜葉很像虎爪,藤上的須莖、假根須很像龍脖頸下的胡須。真的是很美麗很高雅的名字!沖著這名字,我也總想吃這道普通的農(nóng)家高雅菜。
山地里的辣椒大多已經(jīng)采摘回家,枝頭上只留下少數(shù)殘存的稍花辣椒“秋風(fēng)辣”,小得很,用點香油一炸,卻十分香。
采摘回家了的紅辣椒,都一串串扎成像初春的柳絲、小姑娘的辮子一樣美麗生動的長長紅絲帶、紅辮子,掛在屋檐下,無意之中把農(nóng)家小院裝飾打扮得很美麗,把冷涼的、水霧彌漫的村莊裝飾得洋溢著溫暖和喜氣。
遠處的山坡上,麻櫟樹和麻栗樹都落了很多葉子了,它們的果實,落成了滿地金黃圓潤,誰家的一頭頭母豬領(lǐng)著一群群可愛的小豬,正在林間尋覓和享受這些野果。突然就有一只野兔跑過路邊山坡,噗嚕嚕驚飛起幾只正在林中覓食的野雞野鳥。幾只白鷺,慢慢走在蘆葦蒼蒼煙水茫茫的湖沼溪流邊,覓著食物。
村路邊的人家,院墻上還吊掛著葫蘆藤蔓,白亮的老葫蘆裸露在枯葉之中。我家院外南邊的空地上,爬滿凌亂蔫黃的南瓜藤蔓,臥著一些金黃的老南瓜,像是另外一種熱熱暖暖的小太陽。老紅芋和洋瓜的藤蔓和葉子即將枯萎。柿子樹上的葉子已經(jīng)稀疏,地面落了厚厚一層枯葉,枝頭上紅紅的柿子在招搖,有細小的鳥在啄食。耐寒的白扁豆、紫扁豆倒是依然在開花,一串串的白扁豆、紫扁豆煞是喜人。
拿起鉤擔(dān),我去村北的吊井挑水。妻子和兒子硬是要陪我去。我離開鄉(xiāng)村母親太久了,從吊井里打水非常不容易,我甚至沒法子把桶翻汲水。使力擺動水桶吧,又怕桶鉤脫掉,把桶弄得落進井底。我只好小心翼翼地再把鉤擔(dān)的鉤鏈倒掛回來一截,把桶鉤穩(wěn)了,使勁地反復(fù)擺動桶。終于汲滿了兩桶水,費了很大力氣才把它們提出深井來??墒牵译x開村莊太久了,很長時間不干農(nóng)活,已經(jīng)變得弱不禁風(fēng)了,鉤擔(dān)一落到肩上,走不到幾十步,肩頭就撕裂般的疼痛。不由得心中懊喪:哦!鄉(xiāng)村母親,我離開你太久了!我很為自己已經(jīng)不是一個合格的鄉(xiāng)村人了而羞愧。
我難受得齜牙咧嘴,步子歪歪扭扭,磕磕絆絆,跌跌撞撞。妻子戲謔說:“余小姐已經(jīng)弱不禁風(fēng)了!”兒子隨聲附和。我羞紅了臉,說:“你們看著,你們看好了,我'余小姐依然是一個不錯的農(nóng)家漢子,鄉(xiāng)村子弟呢……”
井水是泉水,燒開后泡茶,喝白開水,都很甘甜,做飯煮菜,都很香甜爽口。妻子兒子和我,都覺得老家的飯菜格外鮮香,吃得容易就忘記已經(jīng)吃了幾碗飯,到最后都吃得肚子鼓脹了。兒子捋起衣服,摸著肚子,說:“我的肚子已經(jīng)脹得像個小西瓜了!”我們夫妻其實也一樣,只好相視一笑。
飯后到村路上走走,小孩們用打量陌生人的眼光好奇地打量著我們,問我們:“你們是來小靜家做客的嗎?”我凄然一笑。小靜是二弟的二女兒,今年才三歲。
村子里的人家,誰家已經(jīng)拆了舊房蓋了新房,誰家的孩子已經(jīng)長大,誰家的老人已經(jīng)去世,我多不知道,總要在母親進城來,或者我回老家村里去,母親給我說起時,我才知道。
每次回去,總要看見幾個陌生的小孩和陌生的媳婦,我全不知道是誰家的人。我常常是十天半月甚至一兩個月才能抽出時間回老家一次,也常常是匆匆而回,又匆匆離開。很多孩子,下次再見面,已經(jīng)長成了我認不出的大孩子。母親只好給我介紹:這是你三哥家的小富……這是你五哥家的老二姑娘……
于是,我心中反復(fù)向我的鄉(xiāng)村、我的“母親”表達抱歉和愧疚:我離開你太久了,母親!請原諒我,你的流浪在城市里的一撮泥土兒子、一株莊稼兒子!我爭取多回來看你們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