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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23-07-17 09:30賴賢帥
青春 2023年7期
關(guān)鍵詞:嬸子娘親斑鳩

我看了看天空,今天真是個萬里無云的好日子。太陽明晃晃地掛在天上,仿佛想讓世界變得明朗。我捋了捋散在耳垂的一絲灰白鬢發(fā),坐進了半舊帷幔裝飾的破損馬車。馬車沿著記憶的軸線,緩緩駛向故事的原點。

那是很多年前的一個春天,那時的春天有著數(shù)也數(shù)不完的歡喜日子。日頭晃悠悠地掛在天上,似乎永遠不會被流云遮擋。我坐在自家的院落中,一邊哼著鄉(xiāng)里的書生新作的小曲,一邊忙碌著娘親吩咐我要完成的針線活。

弟兄們?nèi)チ舜蹇诖蚓?。指不定他們打了酒,還要去聽會兒曲。他們聽的曲不是書生作的小調(diào),更像是情情愛愛的曲子,一聽就讓我面紅耳赤,他們卻總是哈哈大笑。他們都愛喝酒,尤其是烈酒,連最小的弟弟也會偶爾像他的哥哥們一樣,輕沾一口。我央了大哥,讓他偷偷幫我斟一碗姑娘家喝的桑葚酒。大哥點點我的額頭,說我不好好做女紅,指不定醉了更要出差錯。我撇起嘴角,作勢要把針線活撂下,去找東院的嬸子嘮嗑。嬸子家去年嫁出的云姑姐姐,有讓人咋舌的聘禮。聽娘說,云姑姐姐不僅做得一手羨煞方圓十里的女紅,還為鄉(xiāng)里的張富戶生下了一個人見人夸的大胖小子。村里占卜的老人總在桑樹下?lián)u著蒲扇說,云姑啊,注定是被夫家憐惜的富貴命,這份福氣可是村里頭一份,羨慕不來。

嬸子前陣子來串門,手上提了只撲騰著翅膀的斑鳩,還有些許罕見的作料。嬸子見著我,眼里涌出了笑意。她拉著我的手,跟我講斑鳩搭配她手里食材的種種功效。她說這份心意是云姑姐姐給我的。云姑姐姐說,小妹總是做針線活,白天做就算了,晚上還得做,也不怕熬壞了眼睛。聽鄉(xiāng)里的老中醫(yī)說啊,和幾味料材,摻進斑鳩肉煲成的湯里,最是補氣明目。每逢月初,家里兌的肉幾乎總被小弟和哥哥們分食干凈。我常在收拾碗筷的當(dāng)口,隨娘親一道,用筷子尖沾沾葷氣兒。冬天里家家戶戶也是要做臘肉的,只不過男人們都得干活,好肉得留著給男人們。我自己吃份斑鳩肉煲的湯,還是大姑娘上轎——頭一遭呢。我仿佛已經(jīng)聞見了斑鳩湯的醇香,比桑葚酒還誘人。只是看到撲騰著翅膀的斑鳩,不知為什么,我的心頭涌起一絲難過?;蛟S這只小斑鳩,也從朝西的窩里,飛到東邊的枝頭找它的嬸子嘮嗑,才被人聽見后捉住。我與它毫不相干,怎么可以用它的肉來補身體呢?在嬸子詫異的目光里,我用剪子斷掉了小斑鳩腳上的繩子。小斑鳩飛到桑樹上,很快消失在枝頭。嬸子反應(yīng)過來,埋怨了我好些時候,說什么斑鳩多福,我可是把送到嘴邊的福氣丟掉了。我低著頭笑,也不理會心頭想吃肉的念頭。

聽哥哥們說,村口的賣酒翁有一個和我年紀(jì)一般大的姑娘,只不過人家比我招后生喜歡多了。一想到這兒,我就苦惱起來。云姑姐姐就罷了,怎么賣酒翁家的姑娘我也比不過,怎么十里八鄉(xiāng)俊后生的目光也不往我身上放放,也不看看我好不容易用桂花油焗的頭。我胡思亂想著,連小曲也顧不上哼了,但并未停下手里的活計。

突然,我聽見了敲門聲,我以為弟兄們回來了。我拍了拍自己的額頭,懊惱著怎么穿了一針。這下大哥又要取笑我了。我理了理裙裾,打開被日頭曬得發(fā)燙的木門,發(fā)現(xiàn)門外只站著一個相貌平平的少年。少年黝黑的面龐上掛著一絲羞澀。他說了句我聽不清的話,我疑惑地望著他。他頓了頓,說他想用他娘織的布匹,換我家新繅的蠶絲。這時我才看見,他的懷里有一捆八成新的布匹。他低低地問我要不要用我家的蠶絲換他懷里的布匹,聲音里的溫柔像一縷吹不盡山花的春風(fēng)。我想起娘親往日的教導(dǎo),她說切莫與陌生男子多言。我淺淺一笑,攥著裙裾,心里琢磨著怎么回絕這樣唐突的請求。他懷里的布匹看起來紋式老舊,怎么可以來換我家的絲呢?不過看他老實的樣子,應(yīng)該也不大懂這些女人家干的活吧。他看起來汗流浹背,應(yīng)該趕了挺遠的路。最近的棗村也有三里路遠,想必他來自更遠的地方。我定了定神,心下有了幾分打量。在說出拒絕之前,我轉(zhuǎn)過身,打算回屋給他斟一杯新沏的茶。

他突然叫住了我。聲音里的溫柔像連天的春草。我疑惑地轉(zhuǎn)過身,看見他熾熱的目光。這樣的目光讓我有了一種從未有過的羞澀,比那些戲文里的唱詞更讓我羞窘。他接下來的話更是讓我渾身發(fā)燙,像把日頭明晃晃地掛在了我的心口。他說他是淇水那頭的人,他說他至今未娶親,他說他曾經(jīng)看見我在淇水岸邊浣衣,他說他對我一見鐘情,他說他想來提親,他說他想和我一世好。日色在少年的發(fā)上暈開了一圈波光粼粼的漣漪,那是我心底雀躍的歡喜。我無端地想到云姑姐姐的聘禮,說不清為什么,那些明燦燦的首飾,也抵不過他眼里的光亮。常聽娘親說,女兒家難尋一良人。世間男子多的是三妻四妾,少的是一心一意。今日初成新人婦,明日便作舊人哭。當(dāng)時的我仿佛聽見了桑樹下?lián)u著蒲扇的占卜老人,說這個有著黝黑面龐的高大少年可以和我暮暮朝朝,共結(jié)一世好。我胡亂地塞給他幾束自家的絲,羞窘得不知如何是好,連他傾身遞來的布匹也未注意到。他噙著一抹笑意,看著我手忙腳亂的樣子。

就這樣往復(fù)幾次,他也和我的兄弟們打成一片。蠶絲倒也沒有換了布匹,倒是娘親用新繅的絲去賣酒翁家,訂了幾壇沉甸甸的酒,說是我成婚時討個喜。也不知道娘親有沒有訂桑葚酒,不然的話,我自個兒成婚,竟討不到自己的彩頭。嬸子趁著農(nóng)忙的當(dāng)口,來看過我們兩三次。她總是跟我娘打趣,說我若生個女孩,一定要和云姑姐姐生的秋霖,結(jié)個娃娃親;若生個男孩呀,秋霖一定要和他拜把子。娘親總是看著悠長的日頭,嘆息幾聲,不知嘆的是夏日悶熱,還是我大哥未定的親事。

有一天我送他渡過淇水,一直到了頓丘。他裝作不經(jīng)意地和我談起婚期的事。他說夏末就可以成婚,金秋的時候他就可以在田間一門心思勞作,不用再和他娘一起生火做飯,操心一日三餐的事。我看著他黝黑的面龐,想著這樣的人,就會吃我親手做的一餐一飯,我心里充滿歡喜,恨不得馬上坐在他家的灶前,接過他娘遞來的柴火,做出讓他在田頭向其他農(nóng)人顯擺的飯食??墒?,我還是搖搖頭,拒絕了他盡快完婚的請求,和我即將脫口而出的答允。不知怎么,我想起了云姑姐姐的聘禮,它們還是明燦燦的模樣,仿佛象征著愛情的輝煌。不過嘛,云姑姐姐的福氣,是十里八鄉(xiāng)頭一份。我呢,只是一個想與良人相守的普通姑娘,他的心意,就是我最好的聘禮。我知道嫁入夫家后,我要操勞一家人的生活;我知道嫁入夫家后,縱使粗衣布食我也要知足;我知道嫁入夫家后,我就是娘親潑出的水,最后和她一樣,和無數(shù)的姑子嬸子婆子那樣,成為淇水的一部分。可是,我還是想讓自己的婚事遵守固定的程序,想讓村口的老人多年后坐在桑樹下,搖著蒲扇,唾一口桑葚,說今年的桑葚,怎么沒有云姑鄰家小妹出嫁那年那么甜。我并不想讓自己的婚嫁轟動十里八鄉(xiāng),我并不想因為聘禮讓良人發(fā)愁,我并不想讓他在勞作時還要擔(dān)憂家中做飯的老母。我只想讓我的婚事更加值得回味和懷念。

他的臉色突然就沉了下來,像春風(fēng)突然吹盡了山花和春草。他說我作為一個農(nóng)家女還挑三揀四,他說我是不是因東家嬸子的說辭動了別的心思,他說意切情真原來抵不過媒妁之言,他說早知如此,一定不會趕那么遠的路,抱著布匹換我家的絲。我好聲好氣地寬慰他,埋怨著自己怎么如此直截了當(dāng)。我跟他說今秋一定完婚,來年啊,給他家添一個人見人愛的孩子。我急急地說著,終于看見他的臉色,多了一絲晴。

他并沒有像往常一樣,說我一定要給他添一個大胖小子,說以后新繅的絲一定要裹幾束給我娘親,說要我婚后打扮得鮮艷,回來探親時比過村西的二嫂、村東的三姑。他只是叮囑我準(zhǔn)備好嫁妝,然后和我告別。他的背影漸漸被日落隱去,我聽著蟬聲四起,夾雜著桑樹里斑鳩的叫聲。我獨自一人涉過淇水回了家,把心底的酸澀化作準(zhǔn)備嫁妝的忙碌。

接下來的日子里,我登上頹圮的墻。我眺望著復(fù)關(guān)的方向,那是我心上人的地方。當(dāng)時的我就這樣不知不覺地眺望,眺望著我永遠無法觸及的地老天荒。娘親和嬸子在和我一起準(zhǔn)備嫁妝時累了,總是停在一旁看著我一個人不知停歇地忙碌著。有時我抬眼看她們,她們像兩棵沉默的樹。嬸子不似原來那般說笑,母親間或嘆息幾聲,嘆息卻顯得她倆愈發(fā)沉默。不知什么時候起,云姑姐姐的消息也沒有春天那么頻繁了。如果說近來有什么大消息,那就是大哥成婚了,嫂子就是賣酒翁家的姑娘。我們家不僅有了新繅的絲,還有了新釀的酒。只是遺憾的是,大哥的親事并沒有鑼鼓喧天,聽娘親說啊,是因為賣酒翁家備的嫁妝,也不過是幾壇稍多了些年份的酒。

在日復(fù)一日的煎熬中,他從復(fù)關(guān)來了。我拭去眼角的淚,盡可能露出嶄新的笑意。我走在他的身旁,呼吸著他讓人安心的氣息,心跳如雷。不知何處飛來的斑鳩,停在桑樹的枝頭,沖我咕咕叫。是不是春天那只小斑鳩,它應(yīng)該也成家了吧。他帶著我,去卜卦,卜卦的老人求了神仙,神仙跟卜卦的老人說啊,我們是天定良緣。披著微舊的紅蓋頭,我坐上了他備的馬車,也不知道這高頭大馬得用多少布匹才能借到。我?guī)е覝?zhǔn)備多時的嫁妝,他帶著我。我們經(jīng)過村口,渡過淇水,又經(jīng)過村口。村口桑樹枯黃,淇水湯湯。

嫁到他家后,我過得并不算幸福。我要早起生火,做出一家人的飯食;我要晚睡織補,做出一家人的衣物。我?guī)鸵r著眼神不好的婆婆織布,她總是對我挑來揀去,說我織的紋式就是上不了臺面。那捆成色老舊的布匹,仿佛變成了婆婆的挑剔,包裹住我漸行漸遠的往事。我的指節(jié)變得格外粗大,我的眼角生出了細密的皺紋。我漸漸沒有了云姑姐姐的消息、嬸子的嘮嗑和娘親的嘮叨,她們仿佛是我心口的補丁,只在夢里隱約瞥見。由于常年勞作,我既沒有生出白胖的兒子,也沒有生出乖巧的女兒,更沒有穿上鮮艷的衣服,去采摘新春的桑葚。我總是坐在家里,想著昨天的飯可不可以給自己配個小菜,這樣省下來的口糧,可以給丈夫兌個熱氣騰騰的饅頭。我的生活變得單調(diào)而粗糙。我的少女時代,仿佛落了的桑葚,只是沒有人像斑鳩一樣,把它從地上銜起。那只小斑鳩應(yīng)該也老了,老態(tài)龍鐘的它,在布滿新葉的桑樹枝頭漫步時,會不會想起一個穿著裙裾的少女,用做針線活的剪子挑斷它腳上的束縛。

過了些年,母親去世了,和東邊的嬸子一起,都死于冬日里一場罕見的瘟疫。男人們火化完尸體,三五人聚在一起,吆喝著,說去喝杯烈酒緩緩身子。有人拍了拍我的肩,我轉(zhuǎn)過頭,驚訝地發(fā)現(xiàn)是云姑姐姐。盡管口鼻被頭巾捂住,我還是一眼瞥見她眼中的蒼老。她的眼睛曾經(jīng)飽滿而盈潤,像新鮮而多汁的桑葚。如今,她的眼睛,仿佛被歲月一股腦兒風(fēng)干?!昂镁貌灰娏?,云姑姐姐?!蔽矣松先?,自然地擁住她撲面而來的蒼老。我疑惑道:“姐姐怎么一個人來了?也沒有家丁送一送?”她嘆了一口氣,仿佛耗盡了一生的力氣。在疑惑和震驚中,我才知道,原來張富戶家早已中落,不過是個殼子光鮮的破落戶。當(dāng)年明燦燦的首飾也是他東拼西湊得來的。云姑姐姐有著身孕的時候,張富戶求爺爺告奶奶,伙同左鄰右舍,還有家里上上下下,瞞住了云姑姐姐,怕她動了氣兒,影響張家的孩子。生下秋霖不足兩個月,云姑姐姐就對他的家底一清二楚。只是木已成舟,娘家人也無可奈何。現(xiàn)在他們一家,在另一個縣里,做著糊口的營生。對了,云姑姐姐的孩子,已經(jīng)不叫秋霖了,現(xiàn)在的名兒,仿佛是狗蛋什么的??h里的老爺說秋霖這個名兒貴氣,云姑一家子受不住。隔了些月份,縣老爺三房的次子生下來,就喚作秋霖。貴氣的名字自然要搭貴氣的人,真是鐵打的貴氣流水的人。在將來的某一天夜里,張狗蛋或許會回憶起滿月時闔院的貴氣,然后在勞碌的生活里,翻個身,又沉沉睡去。他以男人的姿態(tài)被命運遺忘,成為地里的一塊土。嬸子的話仿佛還縈繞在耳畔,一場婚事或一場結(jié)義,都被時間的火,燒作了無。一切仿佛迎刃而解,看著我急急準(zhǔn)備嫁妝的嬸子和嘆息的娘親,仿佛兩棵沉默的樹,在云姑姐姐的言語里破土而出。我們就在一場尚未停息的冬日瘟疫里,裹著頭巾,看著我們母親所有的痕跡,在心底之外的所有地方,被俗世的炎涼,燒得一干二凈。娘親和嬸子,與淇水為鄰,和好多人一起,變成了村口一個小小的墓碑,也不知道這樣大小的墓碑,能不能滿載她們下一世的福分。我看著云姑姐姐,她的眼中有一個同樣蒼老的我。

在這些年里,他漸漸地變了。或者他一成不變,只是卸下了忠厚老實的偽裝。在把我娶到手后,在我的眼里,他變成了另一個人。他變得反復(fù)無常,沒有原則,沒有德行。那個曾經(jīng)抱布貿(mào)絲的黝黑少年,早就死在一去不復(fù)返的時光里,徒留軀殼。

他嘲諷我,說我只知道像他母親一樣,干些不用汗流浹背的細活兒,煮飯補衣織布,不能像他一樣,身強力壯,扛著鋤頭拖著犁耙去田頭,干粗重的農(nóng)活。

他毆打我,只因為我勸說他不要對隔壁的翠丫動手動腳。他噴著酒氣,握著木棍,說不教訓(xùn)教訓(xùn)我,我就只知道在家享清福,早忘了對夫家呈一份孝敬。隔壁的翠丫抹著淚來跟我說,她早已和鄉(xiāng)里的書生私訂了終身。只是書生被他的同伴們打折了一條腿,還被樂坊的老板趕出來,說是斷了腿的窮酸文人一股子晦氣。我定了定神,從沾滿油漬和補丁的袖口中,摸出幾枚銅錢,讓翠丫找鄉(xiāng)里的赤腳醫(yī)生,開幾帖舒筋活血的藥,順帶去我娘家的村口,討點香灰去去霉運。翠丫看著我,欲言又止,終是接過了幾枚被我揣得發(fā)燙的銅錢。我突然想起了多年前,哼唱的書生作的小曲,一抬眼,早已是舊曲別調(diào)。

他漠視我,對我長期勞作而生的病痛不聞不問。當(dāng)我揉著酸痛的肩膀時,他總是皺著眉,說我手抖就罷了,怎么加在菜里的作料總是不合口味。他總是說著他母親的體貼,說著他母親的妥當(dāng),說著他母親的操勞。他說他母親是天底下最操勞的人,卻還是迎了我這個不省心的媳婦進門。他母親臨去前,他的二弟,以商販活計忙碌為由,只來看過一次,跟他說一年到頭熬不出幾個錢,還得大哥多承擔(dān)些老母親的喪葬費。他擺擺手,說一家人不說兩家話,待二弟一家走后,轉(zhuǎn)頭命令我籌集喪葬費用。我跟他說農(nóng)人本就拮據(jù),何況正逢荒年。且從情理上講,他母親把他侄子一手帶大,他二弟一家理應(yīng)平攤費用。他沉默地吃完我烙的餅,隨即把一個巴掌響亮地烙在我的臉上,斥責(zé)我作為長房媳婦,卻不體諒他二弟的難處,連承擔(dān)他母親下葬都推三阻四。一直對我挑三揀四的婆婆握著我的手,她眼中的嘆息被喉間的濃痰淹沒。我觍著臉,央求云姑姐姐從所剩無幾的體己中,倒騰來幾個銅板。多少個日子里,我們婆媳倆在一個屋里,彼此無言,離開男人精壯的養(yǎng)分,像兩棵沉默的樹。

……

他向我展示生活所有的冰冷與薄涼。

我也去探望過已經(jīng)成家的弟兄們。

大哥和大嫂有了兩個虎頭虎腦的孩子。大嫂和她爹,多年來做了好些買賣。這些錢,加上娘親生前的積蓄,終于在送出幾壇好酒后,讓村里的貴人松了口,貸給大哥家?guī)桩€良田。大哥一躍成為媒人掛在口邊的紅人。聽說他要納的那一房妾,是南邊逃荒過來的姑娘。姑娘和她爹在村口,做著倒賣米糧的活計。也不知怎么的,她跟媒人說,她和大哥一見鐘情。大嫂懷著三個月的身孕,坐在炕頭,跟我說著這些傳遍村頭巷尾的佳話,眉目中有著比酒香更濃的愁。賣酒翁已經(jīng)不能下床招呼我了,他的喘息聲穿過墻,縈繞在我的耳畔,我知道,他的喘息聲和冬日村口的火一樣,都是死亡的苗頭。

最小的四弟,也用娘親的一點積蓄,娶了一房媳婦。他的媳婦在和我嘮嗑家常的時候,他端了一碗摻了蜜的荷包蛋讓他媳婦吃了補身子。他的媳婦給他生了個白白嫩嫩的女兒。小弟問了村口占卜的人,他們說荷包蛋是個如意圓滿的彩頭,摻了蜜啊,才能變成雙喜臨門。偶爾給媳婦吃碗荷包蛋,指不定就懷上兒子了。我逗弄著白嫩的侄女,看著弟妹埋頭小口小口地吃著荷包蛋,聽著弟弟揉著腰反復(fù)說著,為了小半罐蜂蜜和半籃子雞蛋,他又得走多少門路。

至于二哥,不提也罷。自從得知二嫂不能生育后,明里暗里他不知道調(diào)戲了多少女子。他振振有詞,說不能生育的婦女早就犯了規(guī)矩,一輩子都是婆家的罪人。他收留二嫂,已經(jīng)是他那些朋友交口稱贊的模范了。二哥最后因為常年酗酒,沾了一身病氣,醉醺醺地死在了他飲酒縱樂的歡愉時刻。只可憐了二嫂,像一顆秋天的桑葚般干癟,早就失了曾經(jīng)豐潤的模樣。聽二嫂說,村西的狗??偸窃谒赃叺乩锔苫顣r,對著她笑,活像個猴。她只能低著頭種地,又想著以后下不得地時,指望著哪家貴人能舍一口飯吃。

弟兄們都不知道我完整的遭遇,也沒有對我噓寒問暖。曾經(jīng)點著我額頭悄悄幫我斟一碗桑葚酒的大哥,臉上只有納妾的急切;曾經(jīng)喝一口烈酒臉蛋就紅撲撲的小弟,在我和弟妹聊天時,一口一口喝著悶酒,為抱不得兒子發(fā)愁。他們或許曾經(jīng)也是良人,只是無論多么美好的心緒,都刻滿了曾經(jīng)。他們只是從別處聽說我不孕不育,聽說我阻止丈夫納妾。他們又交流了一番,斷定我不善交際,指責(zé)我因為一點小病矯揉造作。他們甚至贊美我的丈夫,說他寬容大度,沒有因為我不能生育,就讓我回娘家。他們什么也沒有干,只是從血親的視角,只是站在傳統(tǒng)的高地上,對我進行了一番冷嘲熱諷。我本想辯駁,本想展示我粗大的指節(jié),本想抖開我沾滿油漬的袖口,本想散開用零星攢下的桂花油精心焗的頭發(fā)下遍布的灰白……但是看見他們被歲月消磨,變得陌生的眉眼,我一口一口咽下無關(guān)緊要的辯解。我早就學(xué)會了在沉默中獨自傷心,像娘親,像嬸子,像云姑姐姐那樣,或者說,像淇水兩岸,無數(shù)的女人那樣。

后來,我一個人在一個春天去踏青。我看著滿樹的桑葉,桑葉茂密嫩綠,像極了我年少未嫁時的清澈心思。我又想起了占卜的老人,說我們是天定良緣;我又想起了云姑姐姐的聘禮,即使它是一觸即碎的面子;我又想起了出嫁之時,道旁的桑樹枯黃。

我像是那雀躍的斑鳩,撲棱著翅膀,踏上桑樹的枝頭,嘴饞著甜美多汁的桑葚。我以為生活如同桑樹那樣,在風(fēng)雨中不倒,在艷陽下結(jié)出碩果,在俗世間兀自歲月靜好??墒巧湟矔蔹S,桑葉也會隨風(fēng)落下。桑葉零落成泥碾作塵,只有傷如故。

我想這世間還有很多姑娘和我一樣,和云姑姐姐一樣,和我的嫂子們一樣,和我的弟妹一樣,懷抱著歡喜,垂老于炎涼。我希望她們不要像我一樣,沉迷于一生一世一雙人的幻想,而應(yīng)該像娘親的嘆息和嬸子的沉默那樣,看透世間男子的本色,自保于生活。男子多的是喜新厭舊,可以從愛情中離開。多少女子沉迷在愛情中,付出所有后變得一無所有。

我曾經(jīng)想和他共赴余生冷暖,從未想過自己會回到故事開始的地方。淇水依舊滔滔不絕,依舊等著我涉水歸家。我掀起了被茫茫淇水打濕的半舊帷幔,噙著一抹決絕看了看萬里無云的天空。

他是我的一聲嘆息,嘆息的尾音叫作懷念。懷念的一頭,曾有一人抱布貿(mào)絲。

我不會再去想他背棄誓盟的樣子,那樣只會徒增怨念煩憂。

歲月只許當(dāng)時歡,從未淹留。

恰而今時節(jié),萬事歸休。

……

一個采詩官,在一個初春,從極遠的都城,行經(jīng)我孤居的村落。他偶然從占卜之人口中,拾得關(guān)于我的片語。他攜一捆木簡,搖著木質(zhì)鈴鐺,在一個春日的午后,敲響了我斑駁的門。我拄著拐杖,理了理褪色的裙裾,打開被日頭曬得發(fā)燙的木門,發(fā)現(xiàn)門外站著一個生得清秀的少年人。我給采詩官沏了一杯滾燙的茶。他用探究的眼神,看著我花白的頭發(fā)和遍布的皺紋。一只斑鳩飛來,停在我尚未做完的針線活計上,清脆地叫著。我瞇著眼,跟這個少年人絮叨著我這個老婆子一生的往事。我說一段,他記一筆。

我微笑地注視他打開木簡,上面的字跡密密麻麻,像一簇簇墨色的桑葉。少年人挽袖執(zhí)筆,揮就一個個方圓字樣,扼要勾勒我殘損的一生。我化作一只斑鳩,嚼一簇墨色新桑,在木簡中抖動灰白羽翅,沿著記憶的軸線,飛向那個春天,那個春天里有著春風(fēng)一樣的少年。那個時候淇水還很年輕,整個村落都坐落在我的憧憬中,純粹而明麗。那人并未作采詩官情狀,搖著木質(zhì)鈴鐺,驚起春日的風(fēng)聲。他抱著一捆八成新的布匹,沐一身春色,先是站在我的門前,后又被我送經(jīng)淇水,別于頓丘,他口中念叨著用布換我的絲,心里估摸著用一個情字磨盡我一生的相思。

本文為畢飛宇工作室第34期小說沙龍討論作品《氓》的修改稿。本文曾獲第二屆“文啟杯”長三角高校文學(xué)大賽小說組二等獎。

作者簡介

賴賢帥,四川樂山人,電子科技大學(xué)外國語學(xué)院學(xué)生。曾獲電子科技大學(xué)校級文學(xué)獎特等獎。

責(zé)任編輯 孫海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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