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昆陽關(guān)》以一個漆器商人的生存境況為主線,講述了他在新朝動蕩年代里的悲苦與掙扎,以及他在悲苦中的寬厚與仁愛;講述了昆陽大戰(zhàn)的離奇與血腥;講述了昆陽大戰(zhàn)給周邊百姓帶來的悲戚與創(chuàng)傷;塑造了凡木、水生、卉子、芥子、辛茹、知縣、蘇婉、劉秀等一系列性格鮮明的人物形象;描繪了波瀾壯闊的時代風(fēng)云;重現(xiàn)了兩千多年前昆陽一帶的民風(fēng)民俗。
滄桑的昆陽關(guān)見證了時代巨變,歷經(jīng)了血雨腥風(fēng),感知了人間疾苦,同時也領(lǐng)略了人間的溫情與仁愛。
(接上期)
凡木看一眼道:“大約內(nèi)人找你有事,你我長話短說吧。我今日來所為何事,李掌柜心下清楚。談?wù)轮?,凡木有一事相托,不論正事是否談攏,還望李掌柜應(yīng)下凡木托付?!币娎铧S不住點(diǎn)頭,凡木繼而低聲說道:“我接手油坊的事你大約清楚,油坊里原本有個婢女,名喚辛茹,可田雨說,那婢女夜間逃了,且無處可尋。有人說,辛茹是被田雨藏起來了。礙于面子,我的人不便出面,想請李掌柜出面打聽一下,辛茹被藏在了哪里?她眼下可好?”
李黃吃驚道:“就為一個婢女?”
凡木鄭重道:“是?!毖粤T,見李黃的眼里滿是迷茫。
良久,李黃疑惑道:“你想娶一個婢女?”
凡木道:“不,我不宜成家。”
李黃道:“不宜?為何?”
凡木道:“不宜?!?/p>
李黃道:“那你為何找辛茹?”
凡木道:“答應(yīng)過人家?!?/p>
李黃遲疑一下,最終應(yīng)下。繼而問道:“若是找到辛茹,接下來我該如何去做?”
凡木道:“這不是你的事,你只消查清她人在哪里即可?!?/p>
李黃長出口氣道:“不就是弄清這婢女的藏身之處嘛,這有何難!原以為要將她接到我家中呢。你大約不知,我那內(nèi)人醋勁十足,接到家里,恐難周旋。”
凡木低聲道:“我能理解。談?wù)務(wù)掳???/p>
李黃道:“其實(shí),水生來時,已將你的想法說了。實(shí)不相瞞,這藥鋪早已難以為繼,只是割舍不下,畢竟是祖上傳下來的。也就是你凡木,換成別人,傻子都不會照實(shí)來說,誰讓我李黃敬重你的為人呢!你說吧?!?/p>
凡木動容道:“謝李掌柜抬舉!既是藥鋪難以為繼,我想借用藥鋪賣漆器。由我安置人打理鋪?zhàn)右残?,由李掌柜自行打理還行。若按前者,我支付鋪面租金;若按后者,你的收入則從每件售出的漆器上抽取。是按前者還是后者,你來定奪。另外,這臨街鋪面改賣漆器,你在后院依舊可以把脈賣藥,兼顧祖業(yè),兩全其美,有病人時,你去后院診治,內(nèi)人守在鋪面即可。”
李黃聽罷,感嘆道:“凡木啊,這樣的鋪排頭頭是道,讓人心悅誠服。你處處替別人著想,跟著你做事,省心又順心,何樂而不為!就按后者來吧?!?/p>
談妥之后,凡木讓李黃及早騰空鋪面,而后辭別而去。望著凡木遠(yuǎn)去的背影,李黃舒心地暗自盤算,藥鋪和漆器店兩下收益,一年下來進(jìn)項(xiàng)一定不少。不知何時,他的內(nèi)人靜悄悄站在身邊,內(nèi)人的話讓李黃不由一驚:“他爹,凡木說他不宜成家,這‘不宜’怎講?”李黃道:“你都聽見了?偷聽別人說話不好?!眱?nèi)人道:“做了虧心事才怕別人聽,你們沒做虧心事吧?”李黃哼了一聲,去后宅收拾房間了。
幾個木匠干起活來很是賣力,才過兩天,庫房里的漆器已是堆積如山。三天頭上,李黃的鋪面已經(jīng)騰空,大件用車,小件用人,一個時辰不到,李黃的店鋪里便擺滿大大小小各式木器,說是木器也好,漆器也罷,林林總總,擺置有序。更換門頭時,引來不少圍觀者,人們望著“雷擊木漆器店”幾個遒勁大字,竊竊私語,嘖嘖稱道。有人說凡木真有本事,這才幾年啊,硬是獨(dú)自撐起了家業(yè)。用上雷擊木做成的器物,指定辟邪,來日就把家里的舊漆器換成雷擊木的;有人說,李黃指定是燒高香了,坐家不動,無需本錢,財神爺硬是找上門來。直把李黃的臉上生生扯出道道笑痕來。
五邑站在人群中,面色難看,沉默不語。見水生正與李黃登記賬目,他悄然近前,伸長脖子看著賬上數(shù)字。水生明明已是管家的角色,油坊歸他管著,漆器店看來也歸他管,這個深受凡木器重的人,還代管賬房及進(jìn)出貨物,這讓五邑心生妒意。水生本是奴婢,眼下看,已沒人在意他的身世了,只要掌柜的器重,照樣出人頭地。見他們記賬完畢,五邑酸溜溜問道:“水生,凡木哪天去昆陽?。咳缃駬Q成孟江給凡木趕車了,你不吃醋吧?”
水生笑道:“家主明日去昆陽。伯父啊,我家就沒醋,想吃都吃不來。自西周王室開始釀醋,距今已有一千多年,醋,一直屬稀缺之物,貴著呢?!?/p>
五邑尷尬道:“水生也長學(xué)問了,跟著凡木你算抖起來了。等你完事了,我跟你去見見凡木吧?”
水生道:“這就完事了,走吧。伯父,這是怎么了?你哪會兒想見我家家主,不是邁腿就去了嗎?”
五邑干笑著,支支吾吾地隨水生去了。
凡木正看木匠在木器上刷漆,見水生身后跟著五邑,五邑顯得拘謹(jǐn),這跟平日不大一樣。知是五邑有事找他,便讓水生去油坊看看,遂將五邑讓至屋內(nèi)。凡木道:“叔父像是有事的樣子,但說無妨。”
五邑干笑一聲道:“像是一眨眼的功夫,田禾的油坊歸你管著,寨子里的漆器店說開張就開張了,聽說城里的漆器店也要開張,這是別人想都不敢想的事啊。”
凡木道:“還不都是鄉(xiāng)里鄉(xiāng)親關(guān)照的結(jié)果,叔父是出了大力的人,這宅子不是叔父忙里忙外的,凡木不知幾時才能住上新房呢。我聽水生說過,叔父有意將客棧讓出來當(dāng)漆器店,礙于客棧不臨街,當(dāng)漆器店不甚妥當(dāng),我忘記親自上門告知叔父了。水生是按著我的想頭去找店面的?!?/p>
五邑忙道:“凡木啊,把客棧當(dāng)作漆器店是不大妥當(dāng),那天水生一說,我就懂了,叔父今兒找你不為這個事?!?/p>
凡木笑道:“叔父一向快言快語,今兒個怎么了?打一進(jìn)門我就看出你有心事,在侄兒這里不必拘謹(jǐn)。”
五邑道:“不知你城里的店鋪人手夠不?叔父的客棧生意清淡,在家待著鬧心?!?/p>
凡木哈哈一笑道:“侄兒問了多次,叔父還是這么吞吐,這一點(diǎn)不像平日里的叔父,不過,我聽懂了。凡木能有今日,叔父一家,尤其是卉子,功不可沒,我卻一直無以報答,這多半緣于一事無成,等來日吧。在凡木這里,想在哪里做事都成,叔父自便,我巴不得叔父常在身前,也好隨時討教,只是慮及客棧不可缺了叔父,叔母有恙,芥子還小,故而沒敢提及,看來是侄兒慮事不周?!?/p>
五邑動情道:“凡木,你這么說,我很不自在,你想得很是周全,全是肺腑之言。我那客棧不想開了,十天半月都沒個客,坐家里著急,不如去城里幫你打理店鋪,有個事做心里不慌。再說了,去城里,也能時不時地見見卉子,別看卉子去了個有錢人家,可我和你叔母還是放心不下。再有錢,那是人家的?!?/p>
想起卉子在糧商家做小,想起要租的店面竟是糧商家的,凡木一時間五味雜陳。世間事居然這般巧合!租下糧商的店面,他一點(diǎn)不清楚日后會否滋生事端。辭掉吧,沒有理由。凡木不想將此事這么早告知五邑,畢竟那店面眼下由雅士王桂租著,且有五年合約在手。想到此,凡木道:“既如此,昆陽的店鋪就由叔父照管吧,帶個人過去,有你們兩人打理漆器店,也省去我不少心思?!?/p>
五邑臉上露出笑意。他說這就回去收拾一下,明日跟凡木一道進(jìn)城。凡木送五邑出來,見正午的陽光將院子里凌亂的木花和木屑映照得斑駁陸離。幾只麻雀不顧木匠就在一旁做活,在滿地木屑中蹦來跳去,肆無忌憚,縱使木屑沾滿周身,跳將出來,一抖身,木屑全落。
牛車出寨時,車上坐著凡木和五邑。匾額用紅布包著,出嫁姑娘一樣端坐車子正中。孟江虛晃一下鞭子,黃牛依舊慢條斯理。見黃牛不為所動,孟江掄鞭照著黃牛肚皮抽去,那黃牛歪歪頭,無動于衷。孟江道:“家主啊,牛太慢了,換成馬吧?不耽誤事?!狈材镜溃骸昂伪靥?,我們這是多大個事啊!”五邑插話道:“凡木啊,多少錢都花了,還在乎一匹馬?再說了,乘馬車顯得體面,如今,你跟從前不可同日而語了。”凡木道:“叔父,錢多錢少都是錢!至于體面不體面這無關(guān)緊要,我們賣的是漆器,不是牛馬。用上乘木料,做上乘木器,讓人用著舒心,這才是行商之本,這才是重中之重,還望謹(jǐn)記。不可同日而語?凡木還是這一百多斤,再怎么著,也長不過這黃牛的身板!”三個人哈哈大笑。大約是聽見身后有人夸獎自己,那黃牛側(cè)目望望車上,走得比方才快了許多。
見孟江沒再言語,五邑便不宜多說。別處用錢,凡木一向出手闊綽,將牛換馬卻顯吝嗇,有錢人的心思與尋常人大不一樣。五邑想時,偷偷看看凡木。
大約是謝客的緣故,王桂的茶館門庭冷落。按著凡木交代,王桂只將零碎物件拿走,茶臺、板凳、茶壺、茶碗等一概沒動。見凡木的牛車停在門前,王桂笑迎出來道:“凡掌柜辛苦,請上座品茶。店內(nèi)多余之物悉已移走,但凡留下的皆有用。老朽夜查典籍,凡姓始于周朝,周公旦之子被封‘凡’地,建凡國,人稱凡伯。如今昆陽地界,凡姓實(shí)屬不多,結(jié)緣尊駕,真乃三生有幸!請,請!”
凡木笑道:“先生博學(xué),晚生難以望其項(xiàng)背。請,請!”
二人并肩步入前廳。五邑緊隨其后,好奇地看著眼前這位仙風(fēng)道骨之人。見兩人同時入座,五邑正不知可否坐下,凡木道:“叔父,此乃昆陽雅士王老先生,昔日茶館掌柜,日后應(yīng)多多請教!先生,這是我家叔父,名五邑,鄙店日后由叔父照管,還望王先生常來賜教!”行禮后各自入座。
王老先生開門見山道:“按著事先所談,合約起草完畢,請凡掌柜過目。如有不妥,再行改動;若無異義,今日便可更換門頭。老朽見牛車上蓋頭通紅,想必匾額藏在里頭。凡掌柜做事雷厲風(fēng)行,雖是姓凡,渾身透著不凡之氣,器宇軒昂,日后必成大事。老朽不才,見一斑便知全豹?!?/p>
凡木聽著王桂酸溜溜的書生話,草草看完合約,而后執(zhí)筆簽下名字。他本無心品茶,在王桂禮讓下,端起茶碗小抿一口,對五邑道:“去把匾額卸下?!?/p>
五邑應(yīng)著,走出店門,和孟江將匾額抬進(jìn)門里。見孟江垂首站立一側(cè),五邑遲疑一下,站在孟江身邊,沒敢入座。
王桂見這主仆二人極懂規(guī)矩,很是滿意,本想高論一番,卻聽凡木說道:“孟江,你即刻返回文寨,今日怕得往返三趟,將庫房里的漆器一并拉來,漆器店明日開張。與你一道從油坊過來那個人,叫什么來著?讓他隨車過來。”
孟江應(yīng)下,急匆匆去了。
當(dāng)晚,五邑住在店內(nèi),凡木則去客棧入住。次日更換門頭前,凡木讓五邑拿些銅錢,將街上玩蹴鞠者、演百戲者招至門前。雅士王桂,讓家人抱些細(xì)條干竹,放置階下,而后點(diǎn)燃竹子。立時,“噼噼啪啪”的聲音響徹周遭。隨著紅布被徐徐拉下,“雷擊木漆器店”幾個遒勁大字映入人們眼簾??礋狒[的人摩肩接踵,議論紛紛。
“雷擊木漆器?什么是雷擊木?”
“連這都不懂?雷擊木,不就是被雷神劈過的樹木嗎?”
“雷擊木有啥用???我見過被雷神劈過的樹木,黑不拉幾的,這有什么好!”
人群中露出孟江的腦袋,這個機(jī)靈鬼不知何時擠進(jìn)人群。聽身邊兩人議論,遂大聲說道:“伙計,你可千萬不要小瞧了雷擊木,你家有嗎?不是我吹牛,你跑遍整個昆陽城都尋不到一棵遭雷擊的樹木,別的不說,但憑這個,它不稀罕嗎?雷神為何要劈樹木?還不是樹上伏著邪魔!雷神是為民間除害,才下到凡間怒劈邪魔的。雷神劈死邪魔,樹木難免遭受連累,可遭了雷神劈過的樹木,自然帶有雷神的氣息,別的邪魔,哪個還敢近身!”
高個男子道:“伙計,你懂得可真多。怪不得前些日子,有人趕牛車滿大街吆喝收購雷擊木,那會兒不懂什么是雷擊木,瞧都沒瞧那個人,還以為是演百戲的呢,扯著個破嗓子,驢叫似的?!?/p>
幾個人哈哈大笑。孟江擠擠眼正想再夸雷擊木,卻聽站在門頭下的王桂開言說道:“各位,肅靜,聽老朽論論雷擊木。你道雷擊木有何光鮮之處,用它制成的木器能飽腹?抑或能醫(yī)???非也。雷擊木無非木頭而已,無他。”孟江不由一驚,詫異間,那雅士話鋒一轉(zhuǎn)道:“然,雷擊木既被雷神擊中,必是高大粗壯,誰見過一棵蔥、一根草被雷神所擊?既是高大粗壯,質(zhì)地自然了得,用以做成之器物必定堅(jiān)固耐用,此乃其一。其二,對于吉祥的期盼,人皆有之,故而才有辟邪之物,老朽書案上如今放著玉石麒麟。每逢歲旦,老朽必寫春聯(lián),掛于門側(cè),何為?無非圖個吉祥。至于人云之邪魔一說,信則有,不信則無,不可一概論之。老朽自小聽老人言說,雷神為何雷劈樹木,那是樹上伏著邪魔。雷神既然劈了樹上邪魔,被劈過的樹木自然沾染雷神氣息。試想,雷神是為除惡揚(yáng)善才來下界,豈無辟邪之效?”
人頭攢動,人聲鼎沸。竹子燃盡,仍有藍(lán)煙裊裊盤旋。人氣合著煙氣,競相升騰。
雅士說罷,不無得意地看看凡木。凡木動情地向雅士頜首致謝,而后說道:“鄙店今日納客,承蒙諸位蒞臨,特致誠摯謝忱!雷擊木漆器店,昆陽城就此一家,漆器式樣繁多,大件小件不甚雷同,如另有所需,鄙店承接訂貨,且送貨上門。敬請各位多多指教!”
凡木說罷,禮讓王桂,二人站在一側(cè),望著人們魚貫而入。一個似曾相識的人,站在對面一家雜貨鋪前東張西望。凡木起初并沒在意,當(dāng)漆器店前集聚的人群稀疏下來,那人仍在四處張望。凡木驀然想起卉子家的車夫來,卉子回門那天,此人曾在凡木家門外逡巡。再看時,那人已消失不見。
“恭喜,恭喜,恭喜凡掌柜的漆器店盛大開業(yè)!”卉子的出現(xiàn),讓凡木驀然一驚。
“你們認(rèn)識?”王桂愕然道。
“凡掌柜是我家堂哥。王掌柜,你不知道我娘家是文寨的?要不就是凡掌柜還沒來得及說他是文寨的?!被茏诱f時,靜靜望著凡木。
“是老朽糊涂,一時忘了這一茬。真是應(yīng)了那句俗語,‘不是冤家不聚頭。’居然這么巧!”王桂順嘴一句話,倒讓卉子不覺一陣臉紅。
“謝過楊夫人!”凡木說罷,躬身一禮。直起身,已是雙眼模糊,心下五味雜陳。
卉子背過身去,佯裝端詳漆器。少時,她回轉(zhuǎn)身來,依舊一臉笑意。對著王桂道:“王先生在昆陽城德高望重,凡掌柜初來乍到,少不得仰仗先生。我方才看上一只簪子,已經(jīng)買了,你們先忙,我去見見我爹。”卉子說時,掏出簪子亮了亮,而后返回店內(nèi)。
王桂不解道:“她爹是誰?已經(jīng)買過漆器了?凡掌柜,她幾時進(jìn)去的?”
凡木怔怔道:“是啊,卉子是幾時進(jìn)去的?為何你我都沒看見?我們都在興頭上,只顧招呼生人了。五邑叔父是她爹。用個簪子還要掏錢啊!”
王桂嘆道:“你是她家堂哥,她乃老朽房東,用個小小簪子,你我若事先知曉,怎好收錢?如今她悄悄買了,其本意,無非是為漆器生意添個吉祥。老朽不懂的是,她為何要買個簪子,而非別的?”
凡木搖搖頭,轉(zhuǎn)臉看時,見卉子正跟五邑說著什么。
第七章
開新店田禾受邀 起爭執(zhí)水生挨訓(xùn)
凡木入住客棧,每日里去漆器店看看,遇上主顧在店里品茶,便主動坐下,與人攀談。店里茶水不收銅錢,一些老主顧慮及在此買過漆器,坐而品茶顯得心下坦然。老主顧時而會帶新朋舊友過來品茶閑聊。無意間,這些人便成了新的主顧。人與人口口相傳,凡木的漆器不止賣到了鄉(xiāng)下,據(jù)說百里之外的宛城也有人來買,這讓凡木欣慰不已。在與主顧閑談中,凡木不時打聽哪里有閑置門面,意欲在昆陽開家油坊。終于等來契機(jī),一個主顧說,他的一個親家一直做著布匹生意,如今卻每況愈下,意欲將現(xiàn)有布匹分給親戚,從此洗手不干。凡木聞聽,便與這主顧一道去看布匹店,見店內(nèi)并無太多物什,房子騰空較為容易。就這樣,有人想出手,有人想求之,再有中間人從中說合,最終談妥。
孟江每日里來往于文寨與昆陽之間,趕著牛車,哼著小曲,很是逍遙。有兩個店鋪同賣漆器,幾個木匠做出的漆器,庫房里便少有庫存。
“孟江,凡木讓我趁車進(jìn)城,就為油坊的事吧?”牛車上,田禾望著兩側(cè)的麥田道。
“大約是吧。家主說,他找好了門面,等你進(jìn)城定奪?!泵辖f時,將鞭梢伸到牛臉處晃晃,這牛車立時快了許多。
“定奪?凡木真是這么說的?”田禾道。
“真是,騙你我是狗?!泵辖?。
“如此說來,凡木還是敬重我的?!碧锖棠樕细‖F(xiàn)笑意。
“那是。家主的為人你又不是不知道,在哪兒還能遇上這樣的好人!”孟江說話并未多想,他一點(diǎn)不知道隨口說出的話,并非人人受聽。
田禾良久沒有言語。孟江回頭看時,見田禾正望著麥田若有所思。通往昆陽的官道上,有人擔(dān)著擔(dān)子,有人推著獨(dú)輪車,牛車極少,未見馬車。有人擔(dān)著青菜,有人推著雞鴨,鄉(xiāng)下人進(jìn)城多半攜帶這些。
“孟江,城里的漆器生意如何?我看文寨賣得蠻好?!碧锖毯鋈粏柕馈?/p>
“田掌柜,不是我孟江瞎吹,家主就是會做事,拋開漆器的好壞不說,家主在漆器店里擺了兩個茶桌,免費(fèi)讓主顧來此品茶,這樣一來,店里天天聚著人氣,有了人氣,買賣自然就好。我看昆陽城里,這么做生意的就此一家。你看我天天來回跑著送貨,還不知道生意如何?再說了,誰家的木器能比上我家的?我家的木器用的全是上等雷擊木!我琢磨著,這做人跟做事它們是連著的,會做人,自然就會做事?!泵辖樕厦俺鰩追值靡?。
田禾再次沉默不語。良久,他語調(diào)酸酸道:“虧他凡木能想出這么多點(diǎn)子,不知道油坊的買賣日后會不會這么好?!?/p>
孟江笑道:“你只管放心,我家家主一定會把油坊打理得跟漆器店一樣好。田掌柜,你好像只操心油坊的事?。 ?/p>
田禾冷冷道:“廢話,我瞎操別的心干嘛!”
漆器店跟田禾并無干系,油坊卻不然。按著合約,雖是油坊整個兒被凡木買下,可油坊日后的收益卻是兩人分成,從這一點(diǎn)上講,凡木是吃著大虧的。世間事往往如此,并無定式,有人愿打,有人愿挨,這是沒有辦法的事。想到此,孟江便不再多言。
牛車在漆器店外停下,幾個人小心卸下木器。凡木跟品茶的主顧打過招呼,便上車去看日后的油坊店鋪。田禾問凡木:“那些人都是買木器的?”凡木道:“都買過。閑來無事便來這里打發(fā)時間?!碧锖滩唤獾溃骸拔衣犆辖f,不少人是來喝閑茶的,這一天下來,你得白白搭進(jìn)多少茶錢?。 狈材拘Φ溃骸傲淤|(zhì)茶,不值錢。再說了,一撮茶葉能喝上一天,茶水跟白水一個顏色了,還在泡著喝,喝就喝唄,水又不值錢。其實(shí),人們圖的不是茶,是排解,是友情?!碧锖锑洁熘骸芭沤??友情?凡木,我怎么聽不懂???”凡木道:“田掌柜,你每日里忙前忙后,心中有事惦記,自然不覺寂寞,你要知道,并非所有人都是如此。停,停,到了,就是這個鋪面。人呢?昨日還開著門呢!”
大約店主已將布匹挪走,但等新的商戶入駐。凡木:“稍后讓中間人將這店鋪主人請來,最好今日就將合約簽了?!碧锖汰h(huán)顧周邊,感覺位置蠻好。忽見向南不遠(yuǎn)處的一家店鋪前,高高掛著一面米色旗子,旗子下吊著流蘇,旗子正中三個大大的“芝麻油”字讓田禾不由得心下一驚,便隨口問道:“那是一家油坊?”
凡木道:“是油坊。”
田禾不解道:“兩家油坊相距這么近,這行嗎?”
凡木道:“越近越好。”
田禾和孟江不約而同地盯著凡木。凡木靜靜說道:“越近越能促生群集效應(yīng),后來者最為沾光。你在雞鴨市上賣油,或是去魚市上賣油,這指定不成。人們習(xí)慣于去哪里買油,你就在哪里賣油,這一點(diǎn)不錯。比如,前方不遠(yuǎn)處的這家油坊,必定有它常有主顧,這些主顧習(xí)慣了在此買油,一旦發(fā)現(xiàn)附近又開了家油坊,必定心生好奇,想來看看的念頭便隨之而生,這毋庸置疑。無形中,別人的主顧就成為了你的主顧,至少會成為你的潛在主顧。你的油若質(zhì)優(yōu)價廉,這些主顧還會口口相傳。在金錢利益面前,人是容易背叛的?!?/p>
田禾眼中閃著幽幽亮光,貓?jiān)谝归g盯上耗子時常有類似眼光。他的手攥出汗來,小眼死死盯著那家油坊道:“回吧,我明日就把油弄來?!?/p>
凡木道:“田掌柜,你看這人手該如何安置?”
“我來?!碧锖滩患铀紤]道。
“那就辛苦田掌柜了。孟江,去漆器店,給田掌柜泡壺?zé)岵?。”凡木會心一笑道?/p>
“不,不停了,我這就返回文寨,明日就將芝麻油和花生油一并拉來?!碧锖虛屜鹊巧吓\?。
“田掌柜,只拉花生油吧。”凡木道。
“為何?”田掌柜一驚。
“人家賣著芝麻油呢,得給別人留條路,但凡經(jīng)商之人,誰都不容易。”凡木不忍道。
“這是做生意,不是行善事。”田禾道。
凡木沒再言語,只低著頭看鞋。良久,田禾道:“那好吧,就聽你的,這家店只賣花生油。”
凡木讓孟江趕車自那家油坊前走過,鐵轱轆重重壓過青石鋪就的街面,發(fā)出“咯吱咯吱”聲響。凡木仰頭望天,藍(lán)天上絮狀白云紋絲不動,只將零碎的星星點(diǎn)點(diǎn)給風(fēng)拿去。田禾瞥一眼油坊里忙活的伙計,而后閉上雙眼。
凡木并未挽留田禾,只讓五邑端來兩碗茶水,田禾和孟江各自喝了,隨后返回文寨。
慮及一箭之地便是別人家油坊,凡木的油坊開張時悄無聲息。為凸顯招牌,匾額一側(cè),照例掛起一面旗子,“花生油”幾個大字在和煦春風(fēng)中倒也醒目。無人前來道賀,無人門前助興,這般冷清開業(yè)讓田禾暗自嘆息,又不便多說什么,只用麻布在臺面上擦來擦去。凡木知田禾心中有結(jié),好生勸慰一番,而后拍拍田禾肩膀,獨(dú)自走向不遠(yuǎn)處那家油坊。
油坊掌柜站門口不時向這邊偷看,凡木近前時,他大約認(rèn)出凡木是漆器店掌柜的,很是熱情,搓著手道:“這不是雷擊木漆器店的掌柜嗎?里邊坐,里邊坐。你那漆器店昆陽城里就此一家,生意該是不錯,開業(yè)那天,我家內(nèi)人就去買過一個首飾盒,說是能辟邪,女人熱衷這個?!?/p>
凡木謝道:“小店初開,承蒙關(guān)照!”
油坊掌柜羨慕道:“你那還叫小店呀?既派頭又是獨(dú)門買賣,知足吧。哪像我這油坊,本就不大個小城,偏偏開了好幾家,這不,那邊又開一家。好在那家不賣芝麻油,不然的話,真不知道日后該如何應(yīng)付,賣油本就利薄。用花生也能榨油,首次聽說。”
凡木道:“掌柜的,正是擔(dān)心有礙你的生意,鄙店這才有意避開芝麻油,只賣花生油。初來嘗試,還望多多照應(yīng)!”
掌柜的驚訝道:“那油坊也是你的?”
凡木無奈道:“是啊。原本只在鄉(xiāng)下賣油,可家里人多,難以養(yǎng)活,不得已才想起來城里試試?!?/p>
掌柜的見凡木一臉為難的樣子,遂嘆口氣道:“看來誰都難?。』ㄉ秃贸詥??”
凡木道:“誰知道好吃不,反正我是沒吃過。老家的人種了不少花生,吃不了那么多,總不能看著壞掉吧,于是試著榨成油,油是不會放壞的,你說是吧?”
凡木的悲情倒讓油坊掌柜一時丟下顧慮,兩人談得很是投緣,直至凡木不經(jīng)意間看見有人走向他那新開店鋪,這才辭別掌柜的,想去聽聽這首位主顧對花生油說些什么。
花生油價格低廉,香味倒也醇厚,買油者出于省錢和好奇,會少量買點(diǎn)回家試吃。主顧口口相傳,銷量自小而大,比起文寨來,不知好出多少,田禾臉上笑意漸多。這樣一來,漆器店由五邑照管,售油店由田禾照管,孟江則趕車往返于昆陽與文寨之間,送木器時帶上油品,兩項(xiàng)買賣互不耽擱,且都屬獨(dú)門生意,盈利自是可觀,不免惹得同行漸生嫉恨。凡木卻并沒察覺,他絲毫不知官司正一點(diǎn)點(diǎn)逼近自己。
城里生意穩(wěn)下后,凡木退去客房,乘車返回文寨,他該靜下心來監(jiān)管好進(jìn)料和木器制作。牛車自出了昆陽西門,孟江便不聽凡木言語,時不時回頭看看,車上的家主面色肅穆,眼里空洞無物,便不敢出聲,只專心趕車。
進(jìn)得寨門,前行不遠(yuǎn),尚未拐進(jìn)南巷,爭吵聲自小而大。遠(yuǎn)遠(yuǎn)地見自家宅院外集聚不少閑人,人們推搡著探頭向院內(nèi)張望。凡木驚道:“家里為何會有人吵架?”
孟江收攏韁繩道:“家主,像是水生的聲音,是水生,另一個倒聽不出來?!?/p>
見凡木自牛車上下來,一臉怒色,瞧熱鬧的人自行讓出通道,等凡木進(jìn)院。凡木走進(jìn)院落,方才的通道旋即被人堵死,有人爭執(zhí),有人尖叫:“擠死了!我的腳,我的腳,抬抬你那驢腿不行?”凡木進(jìn)院后,緊挨看熱鬧的人屈身蹲下,靜聽院子里的人挽著衣袖大吵。
“找上門來了!你蹦得再高我就怕你了?有本事你躥到房頂上去!”水生眼珠泛紅道。
“水生,咱得論理,你不能一而再再而三。我再說一遍,你不能在家里賣木器,都來你這里買,我坐著喝西北風(fēng)啊!”李黃的聲音比水生的高出許多。
“李黃,又不是我讓他們來這里買的,人家自愿來買,好說歹說就是不走,我總不能用黃狗攆人家吧?”水生聲音意欲壓過對方,他將“黃狗”兩字喊得尤為高亢。
“你是狗!你就是黃狗托生的?!崩铧S大約是忌諱“黃”字,干脆罵起水生來。
“你才是狗呢!是瘋狗,不是瘋狗不會這么咬人!”聽見人群中傳來嬉笑聲,水生一點(diǎn)不饒。
凡木聽出兩人所為何事罵架,忽覺乃自己失當(dāng),當(dāng)初他并未向二人明確家里是否該賣漆器。既是讓李黃在寨子里開店,按說,就不該自做自賣,李黃據(jù)理力爭情有可原。水生未得凡木明示,自是不會顧及李黃之意。水生跟隨凡木多年,這個渾身透著機(jī)靈的人,平日里極懂凡木心思,不知為何在此事上犯渾。這是多大個事啊,弄得李黃意氣大傷,一旦處置不妥,讓眾多相鄰取笑不說,還有傷他凡家名聲。思慮至此,凡木起身走向院中,對著李黃拱手一拜道:“李掌柜息怒,全怪凡木慮事不周!至于周邊的人該在哪里買漆器,你且消消怒氣,我們稍后再議。”
見凡木此時回來,李黃不由一驚,怎奈怒氣正盛,一拱手道:“凡掌柜不必這么說,這一點(diǎn)不能怪你。我李黃開店多年,和氣生財之道還是懂的。我找水生無非是講明道理,他不能在家里隨意賣木器。既然凡掌柜不在家,他該讓我等你回來再說不遲,可這人出口就傷人,說我是上門找事,我吃飽撐的了?我找什么事了?”
凡木還想勸說時,水生卻氣昏了頭,不顧凡木在場,高聲道:“我明明說過,是要等家主回來再做定奪的。只是人家老遠(yuǎn)跑到家里買木器,不賣給人家怎么好!不就這一次嘛,硬是不讓我賣,還不依不饒的。誰說瞎話誰是狗!”
“放肆!水生,你是在跟我說話嗎?越來越不懂規(guī)矩了!給李掌柜賠個不是?!狈材敬舐暢獾馈?/p>
水生瞟一眼看熱鬧的人,嘴里支支吾吾,遲疑著并沒道歉,這讓凡木一時間怒火中燒,雙眼發(fā)昏。孟江見狀,“撲通”一聲跪在李黃跟前。凡木原以為是水生下跪,怒氣瞬間消退不少。再看時,李黃已將孟江扶起。水生趁機(jī)向著李黃拱手一拜,并低聲支吾著什么。見狀,李黃縱有再大怨氣,自是面色轉(zhuǎn)晴,三人小聲說著致歉的話。凡木并沒聽見,他正想的是,水生被委以大任以來,似乎不像從前了。孟江今日之所為倒讓凡木刮目相看,此事與孟江毫無相干,他卻能舍下面子,顧全大局,若不是他見機(jī)行事,方才僵局只怕難以化解。水生如執(zhí)意不去賠禮,他凡木的顏面,他凡木的尊嚴(yán)何以維系?想到此,凡木沒去理會三人,轉(zhuǎn)身走向屋內(nèi)。
他第一眼看見的是案子上供著的一冊書簡,那是卉子當(dāng)年送給他的。他向著書簡深深拜下,而后回想起卉子在漆器店背身時的模樣,不覺一陣心酸?;茏淤I了根雷擊木簪子,雖然他弄不懂卉子為何只買一根簪子,可他能想象到卉子對著銅鏡,將簪子插入發(fā)髻時的樣子。
門外傳來窸窸窣窣的腳步聲,繼而是李黃的聲音:“凡掌柜,我們能進(jìn)去嗎?”凡木并未應(yīng)答。接著是水生怯生生的聲音:“家主,我知錯了。”凡木凝視著暗黃的書簡,依舊沒有吱聲。孟江的聲音里帶著征詢的味道:“家主,大門口的人都已散去,只留一個賣雷擊木的老漢,讓他進(jìn)來吧?”凡木緩緩轉(zhuǎn)過身道:“孟江去待客,你們兩人進(jìn)來吧?!闭f罷,撩袍坐在木榻上。
李黃進(jìn)來后沒敢入座,站立一旁道:“凡掌柜,這事也不全怨水生,我這驢脾氣一上來,就按捺不住,其實(shí),就這么點(diǎn)小事,犯不著吵得滿寨人都知道。”
水生垂手而立,李黃話音才落,便忙道:“家主息怒,是我錯了,水生日后再也不敢造次。家主去昆陽開店,將家里重任托付給我,我辜負(fù)了家主厚望。”
良久,凡木示意二人入榻。二人對視一眼,均沒敢坐。凡木望著案上的書簡,靜靜說道:“既然都已悔悟,今日之事就算過去。日后但凡來寨子里買漆器者,均在李掌柜的鋪?zhàn)永锬秘?,宅院大門只對賣雷擊木者敞開,閑人不得入內(nèi)。水生的擔(dān)子較重,這邊的木料把關(guān),漆器出庫;油坊那邊的原料進(jìn)來,油品出去,都得一一造冊登記,很是煩瑣。誰都有難處,誰都不容易,最為關(guān)緊的是,各自務(wù)必把持住自己,不出亂子,不生是非,而這重中之重,便是相互擔(dān)待,多為對方著想,如此一來,斗大的事也就成了芝麻一般?!?/p>
見二人不住點(diǎn)頭,凡木示意他們?nèi)チ恕?/p>
忽覺心倦體乏,本想和衣躺會,卻見門口探出個腦袋來,李黃在門外遲遲疑疑。凡木問:“你有事?”李黃這才邁步進(jìn)屋,而后道:“凡掌柜,上次你交辦的事……”沒等李黃說完,凡木望一眼門外道:“你回吧,晚間我到漆器店看看。”李黃欲言又止,慢悠悠出了屋子。
兩個婢女輕輕將晚飯端來后,垂手立于一側(cè)。凡木示意她們下去,而后望著婢女的背影依次消失在灰暗的夜色中。屋門被徐徐關(guān)上后,油燈豆大的火苗飄忽數(shù)下,隨后紋絲不動,像枚花瓣孤零零掛在枝條上。
黑黢黢的街道不見亮光,這邊的商鋪均已閉門歇業(yè)。風(fēng),打著旋兒清掃道邊草葉,撒歡兒奔寨門而去。凡木舉目看時,遠(yuǎn)遠(yuǎn)地見李黃的漆器店開著門,青石路面上整齊地印上門框的輪廓,黃黃的像塊床單鋪著。
凡木進(jìn)去后,李黃旋即將門關(guān)上。才入座,李黃便急不可待道:“凡掌柜,今兒的事我也有錯,我不該跟水生爭吵,都這把老骨頭了,還跟奴婢一般見識?!狈材镜溃骸罢f正事?!崩铧S干笑兩聲道:“也好,也好。這幾天我設(shè)法打聽辛茹的下落,可就是沒人知道。沒法子,我把田雨請到家里喝酒,趁著他喝多亂說,我繞著話問他,油坊里之前跑掉的那個婢女找回來沒有?可別再讓奴婢逃跑了,都是錢買的,跑了可惜。田雨笑嘻嘻說,其實(shí)一個奴婢都沒跑,那個叫辛茹的婢女是被我藏在山里一個獵戶家了,沒事,那是我遠(yuǎn)房親戚,他家正缺苦力?!狈材掘嚾徊逶挼溃骸叭笨嗔??”李黃著急道:“他是這么說的。我接著問他,山那么大,山溝溝那么多,你這親戚家到底在哪一片?別看那家伙喝多了,死活就是不說。見我執(zhí)意打聽,田雨揉著眼睛說,李掌柜,別是你也對那婢女有非分之想吧?看來不光我想,誰都想啊,白白嫩嫩,嬌小玲瓏的。我發(fā)誓還沒碰她,本來拖到草叢里了,她卻亂抓亂叫。那叫晦氣啊,偏偏這個時候,聽見幾聲狼吼,嚇?biāo)廊肆?。我說田雨你缺德不缺德啊!他說他是缺德,還說凡掌柜也不是什么好人,你早想把辛茹弄到手,他偏不讓你得逞,憑什么你凡木樣樣都比別人強(qiáng)!后來田雨問我,李黃,你是不是在替凡木做事?我說,我吃飽撐的了?我都這把年紀(jì)了,正事還忙不過來呢。他便不再懷疑。我生怕他多心,就沒敢再往下問?!?/p>
凡木起身逐一端詳?shù)昀锏钠崞?,忽然問道:“為何都是些小件?怎么不將大件漆器擺在這里?比如屏風(fēng)、箱柜。開業(yè)這幾天主顧多嗎?”
李黃的心思尚未從方才的話題里移開,聽凡木如此突兀地扭轉(zhuǎn)話題,趕忙回道:“這間鋪面地方窄小,放不了大件,大件都在后宅呢。才開業(yè)就有不少主顧過來買貨,賣掉不少了。雷擊木漆器,聽著就稀罕?!?/p>
凡木點(diǎn)頭應(yīng)著,來回踱著步子,忽然腳下被絆,踉蹌一下險些跌倒。李黃趕忙起身道:“小心,小心,鋪面太小了?!?/p>
凡木站穩(wěn)身子道:“辛茹在山里做苦力?”
凡木這東一榔頭西一斧子的問話讓李黃極不適應(yīng),回道:“田雨是這么說的。”
“李掌柜,文寨西南三里地有片林子,林子里有塊空地,明日午前你設(shè)法將田雨約到那塊林間空地?!狈材菊f完,徑自去了。
李黃怔怔立在原地。去林間所為何事?他該如何約田雨?田雨聽他的嗎?這太難了!不約田雨吧,這滿屋里擺放的可都是凡木的漆器。李黃獨(dú)立門口燈影里,久久沒有離去。身影被暗光拉出老長,幽靈般一動不動。
第八章
凡木林間會田雨 李黃深山救辛茹
一大早,李黃才將漆器店的門板卸去,便有一個買漆器的婦人登門。此人挑來揀去,問了再問,讓李黃心生煩躁。眼見日出數(shù)竿,非但此人不走,反而又來一人,大約是兩人相識,家長里短地說個沒完。李黃不時望望外頭,再看看后門,急切盼著內(nèi)人早點(diǎn)過來。終于熬不住,對著后門大喊幾聲。內(nèi)人進(jìn)來時,帶著怨氣。李黃說要小解,匆匆去了。
小解后,李黃悄悄來到藥鋪,拉開藥柜,取出一個暗紅盒子,捏出一只老山參在鼻前聞聞,而后將山參小心放回盒子。他懷揣老山參去往田雨家時,像是被人訛去了數(shù)罐銅錢。
上次李黃好酒好肉款待,田雨很是感激,這會兒見李黃夾著東西過來,自是不敢怠慢,遂將李黃讓至客廳。寒暄過后,田雨盯盯木盒卻不便多問。李黃將木盒打開,捧到田雨眼前道:“這根老參是我數(shù)年前挖的,一直舍不得給病人用,更舍不得自己用。上次田掌柜來舍下小酌時,不用把脈,僅觀面相,便知田掌柜身子虛弱。生意繁忙,內(nèi)人年少,不補(bǔ)補(bǔ)如何是好!遲疑多日,舍不得也得舍,今將這根老參給你送來,不圖別的,只求你家要買漆器時,務(wù)必去我店里,不要去找水生,找他也是一個價。你是知道的,去我店里買,我是按件提成的?!?/p>
(未完待續(xù))
董新鐸:河南平頂山人。在《陽光》《莽原》《奔流》等期刊發(fā)表小說。出版長篇小說《臨灃寨》《半扎寨》《風(fēng)穴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