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家簡介

任玨方，中國作家協(xié)會會員，魯迅文學院高研班學員，丹陽市作家協(xié)會主席。做過中學教師、報社編輯。在各大刊物發(fā)表小說百余萬字。部分作品被《小說選刊》《小說月報》《中篇小說選刊》等刊物轉(zhuǎn)載。出版小說集《愛別離》。作品《貓》獲首屆星火小說獎。

1

人有時來運轉(zhuǎn)之日，現(xiàn)在屬于張祜的這天忽然到來。那是星期六，一個天空無云的酷暑日，他陪茉莉逛青年路。這是作為男友的任務(wù)，他不喜歡可沒法說不。在這城市他沒朋友，也沒工作，把茉莉陪好是唯一正經(jīng)事。在一家城市綜合體，兩人一層一層樓轉(zhuǎn)許久，茉莉沒購物，興致卻一直高昂。終于轉(zhuǎn)出來，她又要進一家女裝店，張祜小聲提出需要在店門口長椅上歇下腿。茉莉一言不發(fā)，獨自進店去。這一言不發(fā)，又勝似千言萬語，張祜懂。還沒到疲倦不堪程度，張祜從體院畢業(yè)，兩腿肌肉結(jié)實有力，可看到那張褐色長椅時，他腦中就跳出要坐在上面的念頭。擱以前，張祜不敢這么想，即使真的已坐在上面，他還不信自己真這么說了。那天不知什么原因，歇下這個念頭帶著強烈黏性，還有殺伐果斷，讓話沒過腦袋就從嘴里冒出。

坐在長椅上，張祜習慣性拿出手機低頭看。他看的是短視頻，一些有趣又陌生的別人生活。忽覺眼前一黑，他抬眼看到面前一個中年男，膀大腰圓，身著黑衫黑褲，像道墻一樣堵著。張祜抬頭時，中年男向右移動下身子，原先被中年男擋著的幕墻玻璃，將一道強光折射過來。張祜眼前一白，瞇起眼睛。中年男人沒走，也沒坐下，兀自站在那道讓張祜眩暈的白光中問，改一下運道？

張祜以為那人在跟別人說話。椅背緊貼欄桿，自己身后不可能有人。又細看，中年男耳朵上沒耳機，確定他不是在跟別人通話，那句話的確是對他張祜說的。

要不要？中年男認真看著張祜問。

張祜搖頭。

機會難得，試一下又不要錢。中年男勸道。

張祜原以為碰到了算命先生，但聽此人說不收錢，便接口問道，怎么改？

給，這工作能夠改你的運。中年男將一張紙塞給張祜。

張祜接過看，那是一張招工宣傳紙。招聘職位是動物看護，月薪能拿五萬。這挺像個笑話，此等工資待遇水準，哪需要招人？早讓人搶破頭。張祜再抬頭，中年男已不在眼前。他站起在來往人群中左右找，已看不到中年男身影。

這時，張祜才注意到自己眼睛還沒恢復(fù)，視野里的街道建筑、人流車輛都蒙上一層淡淡的白，色彩失真了。他坐在長椅上，看對面五米遠的玻璃幕墻。這地方他陪茉莉來過多次，記得玻璃是深藍色的，現(xiàn)在明顯變成淺藍色。還有街對面廣告牌上，女人微微噘著的嘴唇應(yīng)該是鮮艷的草莓紅，現(xiàn)在變成了缺乏光澤的蘋果紅。

幕墻玻璃中的影像是另一側(cè)街道，里面照在建筑上、行道樹上的陽光談不上刺眼。剛才忽然出現(xiàn)的那道強光，格外可疑。也許，可能，張祜推測了幾種狀況便放棄了，知道溯源是空想，當務(wù)之急是消除糊在視線上的這層白。他閉上眼，不斷揉著眼睛。再睜眼看，街道上的建筑、人群以及綠植，卻依舊披著層淡淡的白。視網(wǎng)膜給強光傷著了？張祜不安起來，想到店里去找茉莉，然后到醫(yī)院去給醫(yī)生看看。

那天卻變得不一樣起來。

張祜剛站起，一個三年未曾聯(lián)系的大學同學打來問候電話。寒暄中，張祜以為是要邀請他參加婚禮，已想好拒絕之詞。那同學卻說，哥們，大家聚餐時提到了你，很想念很惦記。張祜以為是親切的客套話，誰知那邊越說越動情，直到張祜答應(yīng)一定參加下次聚會才罷。剛結(jié)束同學莫名其妙來電，老家堂哥打電話來，問張祜近況。張祜老家在南方山區(qū)里，他已四年沒回去過。堂兄嘆口氣說，地里種了許多香瓜，你小時候最愛吃，有空回家來吧。堂兄向張祜發(fā)出吃瓜邀請。張祜想了下說，忙著呢，還沒時間回家。堂兄便說，你給個地址，我快遞些去。堂兄提及家，還有說話口氣，都透著異樣。自父母死后，在這世上茫茫人海中，一起長大的堂兄本應(yīng)該是張祜最感親近的那個。但堂兄曾惡言惡語，說這輩子不想再見到張祜。張祜疑惑，堂兄忽然就原諒他了。

這時，茉莉從店里出來，手上空著，依舊只逛不買，但臉上表情與進店時完全不一樣，看著張祜的眼光甚是柔和。茉莉過來挽著張祜手臂說，外面熱，擔心晚出來你要中暑。茉莉這話，沒含平日里的冷嘲熱諷。

張祜明顯感覺到，許多事情不一樣起來。這就轉(zhuǎn)運了？心里這么嘀咕，卻不敢這么相信，不然太幼稚了。他決定再測試一下，便指著眼睛說道，我這里好像被光灼傷了，看東西泛著層白。

茉莉緊張起來，踮腳伸手抱住張祜的腦袋，兩根大拇指一上一下將張祜眼皮翻開來看。她臉仰著，嘴巴剛好在張祜鼻孔上面。茉莉說，怎么不注意些呢。這些話帶著她口腔清洗劑的芬芳，鉆進張祜鼻孔，然后又鉆進他心里。

茉莉放開手，將身體落下說道，咱到醫(yī)院去。

張祜有些感動。自從茉莉世俗化以后，已經(jīng)很長時間沒讓他感動過了。他發(fā)現(xiàn)眼中的茉莉變漂亮了，不僅僅因為她原先微黑的臉龐，因自己眼中那層白而變得白皙。

兩人來到醫(yī)院。茉莉讓張祜在醫(yī)院門診大廳的椅子上坐著，將眼閉上，自己去掛專家號。折騰好久，張祜終于坐在眼科專家面前。一番檢查后，醫(yī)生說正常，器官沒受損傷，也沒病變。茉莉不放心，想和醫(yī)生探討下張祜病情，醫(yī)生說要相信科學。見茉莉心有不甘，張祜勸解道，咱不急，或許再過一陣就好了。有些話不便講出來，張祜那時的真實想法是，迷信的事科學解釋不了。

從醫(yī)院出來，兩人立刻回到住處。茉莉讓張祜躺在床上，找了件黑T恤用水浸濕，然后蒙在張祜眼上。張祜知道，茉莉是將這事當壞事處理。這是壞事嗎？張祜覺得，自己遇到的事就像塞翁失馬，好事就是壞事，壞事就是好事。為緩解茉莉的緊張，張祜說了遇到中年男的經(jīng)過，并讓茉莉從自己褲兜里掏出那張招工宣傳紙。茉莉看完篤定說，騙局。張祜笑笑說，我也這么想。

話雖如此，張祜卻拿定了主意，倘若明天醒來看東西還迷糊，就去試試那份工作。

第二天，張祜睜開眼，房間里的物件看起來依舊泛著白。好在兩眼不痛不癢，也不紅腫。

這時，茉莉已趕去上班，張祜立刻行動起來，撥通招聘紙上的電話。

我想試試這份工作。張祜說。

行，這就發(fā)定位。電話那頭寥寥數(shù)語便結(jié)束通話。

過了一分多鐘，手機發(fā)出提示音，張祜拿起看，彩信里有一個地理位置。他起床收拾自己，剃須，抹防曬霜，從行李箱翻出干凈衣服，做完這些他發(fā)現(xiàn)并沒花多少時間，便又脫衣沖把澡去掉身上異味。之后吃碗泡面，便背上雙肩包出門。外面依舊是無云天，陽光毫無阻擋傾瀉，即使是上午八點多，街上就已積聚起熱氣。那些熱氣逆著陽光，從褲管往上鉆，還從鼻孔往腦袋里鉆。這讓張祜的視線又白又虛。張祜到椿口街地鐵站時，身前后背衣服已被汗水泡濕。他體形魁梧，容易出汗，愛冬天怕夏天。地鐵站里有冷氣，但聚著趕去上班的人，烏泱泱的，本來就讓張祜視覺疼痛，現(xiàn)在更加難受。以往他不會在此時出門，現(xiàn)在屬于沒辦法。擠上地鐵，在人縫里擠著站五站路后，倒另一條地鐵再站六站路，出站后按照導(dǎo)航行走了一刻多鐘，他趕到了那個地方。

2

位置定位是一個菜市場門前小廣場。張祜在陰涼處等候片刻，一輛黑色商務(wù)車駛來，在張祜面前停下。車右前門玻璃降下十多厘米，駕駛員將探身問道，張頤武？

張祜點點頭。張頤武是他的真名，張祜是后來公司為他取的名，借用了唐朝一位詩人名字。

決定了？駕駛員確認。

定了。張祜答。

駕駛員招招手，讓張祜坐到車上去。

此人叫甄叔遵。待張祜坐上車后，甄叔遵將公司卡掛在張祜脖子上。張祜拿起卡端詳。那是張紅卡，上面有數(shù)字32以及人名張祜。不需要面試就得到工作了？他難以置信。甄叔遵坐在駕駛位上，抬手指著前面說，市場門口左側(cè)，那排垃圾桶，垃圾桶后面涼棚，白色鋼質(zhì)的那個。張祜目光被引導(dǎo)到一個涼棚上。那涼棚普通平常，在這座城有數(shù)萬個。涼棚周遭也無特別，后面是堵水泥墻，沒門沒窗光禿禿的。

張祜疑惑，不知這涼棚與公司與動物有何關(guān)系。此處地下有公司入口？有隱形之門？不會這么神秘，只是看護動物而已。不得其解，但知道甄叔遵既然手指著它，它必定特殊。張祜正疑惑時，甄叔遵一字一頓說，以后，這個涼棚，是你唯一上車點，不得泄露。

不懂，不解，張祜看看甄叔遵，再看看涼棚。這個涼棚離張祜居住地很遠，而且對一個動物守衛(wèi)來說，這上班方式太過神秘。

甄叔遵沒給張祜解惑，繼續(xù)說，在這里上了車，咱就要按公司規(guī)矩辦。說著，他伸出手，見張祜沒動靜，便提醒道，通信工具由公司統(tǒng)一保管。張祜剎那間產(chǎn)生許多碎念，但很快將碎念驅(qū)散掉。他勸自己大膽冒險，如果自己在轉(zhuǎn)運，會遇到許多按常理不可理解的事。他將手里拿著的手機遞過去。甄叔遵說，去掉開機密碼。張祜照做，甄叔遵接過后說，后座有眼罩，現(xiàn)在戴上。張祜傻傻說，我倒頭便睡，不用眼罩。甄叔遵直截了當說，戴上。張祜頓時明白，這不是客氣，不是請求，是公司要求。張祜從車座上拿起眼罩戴上，黑色眼罩阻斷了所有光線。

透過車子晃動，張祜能感覺到車子在行進或轉(zhuǎn)彎，或停下等綠燈。黑暗中倦意彌漫開來，他沉沉睡去，被甄叔遵叫醒時已到達公司。

摘下眼罩，見到公司面貌，張祜怔住，所見與所想不符，還挨不上邊。他眼前是個院子，長滿青色雜草，猶如一塊廢棄農(nóng)田，空氣中有濃郁的熱騰騰的植物氣息。雜草間隱約可見工業(yè)管道，黃色，直徑很粗。那黃色不純粹，可能是鐵銹。院里有幢五層樓房，墻上水泥大片剝落，露出紅磚，破敗不堪。屋檐上兩處地方長著雜樹。雜樹背后，浮現(xiàn)一截煙筒。

白色涼棚，破敗建筑，五萬月薪，這些矛盾符號指向動物？難道看護的是什么動物？智商不足了，張祜想問甄叔遵，甄叔遵已往樓房走去。

張祜跟上。腳下是條水泥路，坑坑洼洼。路邊宣傳欄破爛得只剩下個木架，勉強讓人明白它曾是什么。大樓門上，整塊玻璃已碎，裂紋呈放射狀爬著。甄叔遵推門，張祜跟著進去。里面是個小門廳，依舊殘破。墻體上白色乳膠漆浪花似的翻卷著，一張蜘蛛網(wǎng)架在吊燈與墻壁之間。那盞吊燈，已被灰塵包裹得看不出什么顏色，

甄叔遵沒停步，跨過小門廳推開內(nèi)墻上的一扇木門。門板厚實，這從低沉的吱呀聲可以判斷。張祜跟進去，眼睛瞬間瞪得圓溜溜的，身體定住形，腳也邁不開步。眼前是一個寬闊大廳，富麗堂皇，精致高雅，整潔明亮。一抬頭，張祜看到大廳里掛著一幅印象派油畫，叫《鳳凰之眼》。鳳凰頭部占據(jù)三分之二畫面，眼睛顯得格外大，軀體僅露出少部分，絢麗羽毛被處理得色彩平淡。張祜覺得，畫上色彩未必如此平淡，或許是自己眼睛問題導(dǎo)致。但他忽然醍醐灌頂，現(xiàn)在自己出現(xiàn)在這里，見到這雙眼睛，而自己眼睛恰好出現(xiàn)了問題，這似乎不是巧合。神秘的眼睛，現(xiàn)在正互相注視打量。他忽然戰(zhàn)栗了下，感到被隱秘而強大的暗物質(zhì)擊穿身體。

大廳里，有道三米寬的木樓梯，木質(zhì)漆黑，扶手映射著水晶吊燈的白光。甄叔遵沒上樓，而是拐進電梯天井，讓張祜靠近。張祜過去，甄叔遵抓住他胸前紅卡，往電梯感應(yīng)按鈕上按去。張祜人高馬大，但脖子帶著身體被那張卡牽引，額頭撞到電梯門金屬邊框，發(fā)出嘭的聲響。與這聲響呼應(yīng)，感應(yīng)按鈕發(fā)出嘟的一聲。甄叔遵又拿自己的藍卡往感應(yīng)按鈕上摁，再次嘟一聲后，電梯門打開。他們走進去。不一會兒，電梯在三樓停下。張祜被甄叔遵輕推一把，邁出電梯。甄叔遵卻沒出來，在電梯門緩緩合上前對張祜說，去吧，32號，好好干。

張祜面前是一道走廊，長長的，鋪著地毯，兩側(cè)是房門?？諢o一人，沒有動物異味。這里是看護動物的地方？這念頭短暫冒了下，張祜立刻止住，他的生活經(jīng)歷解釋不了遭遇的一切，面前這道走廊同樣如此。張祜踏上地毯，聽到身后有動靜，回頭看到一只垃圾桶正跟在身后。剛才，他在電梯口看到它，以為是只普通垃圾桶，現(xiàn)在才知它是智能機器人。機器人繞過張祜往前走，來到一扇乳白色門前，門上金屬標牌上有32字樣。張祜用卡刷開門進去，發(fā)現(xiàn)里面是房間，標準的酒店房間，有床、桌椅以及洗手間等。唯一區(qū)別是窗戶。房間里的窗戶外兩米處，還有另外一道窗戶，就是他先前在院子里看到的。屋里這扇窗，干凈整潔，外窗玻璃殘缺，蒙著層薄灰，灰上還有一處鳥糞，顯得骯臟。

關(guān)上門，張祜坐在窗前椅上，想整理下頭緒，越理越亂。起身在房間里看。打開衣柜門，他吃了一驚。衣柜里一共有四套衣物，西服、襯衫、領(lǐng)帶、內(nèi)褲、襪子齊全。手觸碰到衣物，頓感衣物不普通，手感貼心，可不是他身上那套棉織品可比。牌子是外文，張祜平時不去精品商場，不識是何品牌。張祜脫下身上汗衫短褲，從衣柜里取出一套衣服穿上，在落地鏡里他看到了一個陌生人。他是我嗎？他抬一下手，鏡子里的人也抬一下手。他扶下領(lǐng)帶，鏡中人也做了同樣動作。鏡中人一身錦衣，深藍色西服，白色襯衫，絲綢材質(zhì)，戴著梅花圖案的金黃領(lǐng)帶，在這些映襯下，英俊面目神采飛揚。他有一張多漂亮的臉吶，張祜驚嘆。那張臉上，肌肉線條結(jié)實緊繃，肌膚雪白，額頭寬廣，雙眼明亮自信，鼻子在燈光映襯下散發(fā)出男性魅力，嘴角微微上揚時，紅唇之間潔白牙齒微露。那雙大耳朵，有厚重耳垂，露出燦爛富貴命運。

看著這身錦衣，張祜全然忘記動物看護這工作。

張祜激動了一陣，再巡視房間時看到桌上的公司規(guī)章手冊。翻開讀，開篇是作息時間規(guī)定。上午十時早餐，下午一時三十分午餐，晚上八時晚餐，用餐時間為離房時間。晚上九時至十一時為團建時間。這里的作息時間果然不同正常，但也可理解，在一家與動物有關(guān)的公司，動物吃睡要優(yōu)先于職工，因此才將時間搞得這么晚。這時間對正常人來說是偏晚了。張祜與茉莉在一起時，茉莉六點起來洗漱做早飯。牛奶面包，挺簡單，花不了多少時間。但在三十分鐘里完成裝扮，她的時間就不夠用，常手忙腳亂，最后總匆匆出門。七點，是個時間分水嶺。之前，能順利擠上地鐵，之后要看身后的人力氣是否夠大能將她拱進車廂。如果茉莉要參加一場活動，在搭配衣物方面有過猶豫，張祜需要和她一道出門。茉莉常年穿高跟鞋，跑不快，也容易崴腳。張祜抱起茉莉，沖下椿口街地鐵站。茉莉身材嬌小，不沉手。進站后，張祜將她推進車廂，然后返回家。傍晚六時，是茉莉下班回家時間。六點半他們吃晚餐。茉莉在廚房手腳快，餐也簡單，很快兩人在胃里裝上夜間食物。九點三十分上床，如果要做愛則早半小時。張祜沒到茉莉公司去過，不知她如何忙碌。茉莉回來，從腳說到脖子，各處疼。說完疼，就要說到倦。張祜看出，茉莉是真倦，有時做愛時還能睡著。與茉莉在一起的時間，都是算好點過，匆忙，節(jié)奏快。

正想著茉莉，張祜聽到屋子某處發(fā)出咚的一聲，從床上跳起四下察看，卻找不到可疑之處。接著，又一聲咚傳來。這下他分辨出，聲音來自床頭柜旁的那塊墻壁。墻壁裝飾著水曲柳面板，張祜湊過去看，發(fā)現(xiàn)在木面板豎條紋中，隱藏著一道門的縫隙，很細小。他注視著這道隱秘之門。剛才進來，他曾看到過這墻上面板有團褐色，以為是木材天然痕跡，細看才發(fā)現(xiàn)那團褐色是塊感應(yīng)器面板，覺得自己的眼睛的確不靈光了。

張祜將耳朵貼在門上，聽到連續(xù)的輕微聲響。里面是熊貓？金絲猴？從這工作環(huán)境看，他判斷公司是一家繁殖珍稀珍貴動物的企業(yè)，大廳里掛的鳳凰已經(jīng)說明，難怪工資這么高，工作服這么好。

3

張祜將卡靠向感應(yīng)器面板，門彈開條縫。里面聲響立刻停止，張祜知道有一雙眼正看著門，這讓他想起鳳凰之眼。輕輕推開門，里面還是個房間，沒見到動物，但見到個人。那人身裹白色浴袍，頭發(fā)長又亂，將臉面遮掉一半。未及細看，那人快步走來，一把摟住張祜，兩手在他背上亂拍。

那人說，謝天謝地，你終于來了。

那人又說，抱歉，真的抱歉。

話沒頭沒尾、莫名其妙。

那人又推開張祜，朝張祜房間冰箱走去。那只橘黃色小冰箱立在窗戶邊上，張祜坐過的椅子后面。那人彎腰打開冰箱，往外拿可樂、餅干。關(guān)上冰箱，他沒回身，也沒坐上椅子，而是盤腿坐在地毯上，撕開包裝袋吞咽起來，看樣子饑餓已久。在那人清晰的咀嚼聲中，張祜朝他住處看。里面其實有兩間房，他看到的是客廳，擺著張有寬大靠背的綠沙發(fā)，一臺大電視，靠窗一盆兩米高的綠色植物旁有跑步機。屋子深處，張祜站立處的斜對角，那邊有個拱形門洞，通過門洞里能見到衛(wèi)生間，床什么的應(yīng)該在里面房間。從屋內(nèi)陳設(shè)到面積大小，張祜看出此人待遇比自己好。張祜回頭看正在狼吞虎咽的男人。那人打開易拉罐，仰頭喝可樂之際，臉完全露出來。從臉估算年齡，二十出頭，三十不到，比自己年輕。這個判斷，張祜錯了，眼前此人年紀已近四十。

張祜搭訕，你也在這工作？

那人朝張祜揚揚手，又指指自己的嘴。他想表達的意思張祜懂了，此刻他嘴說不上話。張祜想，看這急迫吃食模樣，此人怕是饑渴了許久。

那人終于吃完喝完，雙腿伸直，身體后傾，仰頭看著天花板。他的身體處在一道明亮陽光里。陽光正透過兩道玻璃斜投下來，落在屋子地板上，形成一個在不斷伸展的斜邊四角形。那人說，我可不在這里工作。

張祜笑笑說，以為你和我一樣，動物看護。

那人扭頭看張祜，說道，動物看護？說到動物兩字時，他伸手指自己。見張祜沒明白，直截了當說，我就是你要看護的動物。

張祜以為這人在開玩笑。

那人說，人是高級動物，簡稱動物也沒錯，貴公司說辭總是這樣，虛假又真實，就如你的名字，假作真時真亦假。

張祜仍不信。

那人琢磨張祜，眼神閃爍莫名色彩，忽然道，你可以問我三個問題，我冒下險，真實回答，不說假話。

張祜想下，問道，這里真沒動物？

那人說，沒有，但是真的有兇殘動物才有的那種危險，非常危險，甚至會讓你送命。這是真話。

張祜又問道，我這工作違法嗎？

那人說，不違法，這是真話。

張祜松口氣，又問，你是誰？

那人說，姓莫，名少東。

張祜在記憶里翻尋這個名字。念頭如一遲鈍老馬，在記憶的廣度和深度上奔騰，最后陷進腦中一團糨糊。張祜懷念起他的手機，如果它還在手上，立刻能找到答案。莫少東看出張祜頗為迷惘，笑著嘆息道，我以為自己名震天涯，想不到他們在眾里尋他千百度，終于找到白癡般的你。

張祜難堪起來，聽莫少東口氣，自己見到他時該震驚、興奮。

莫少東忽又解釋道，在這個地方，白癡勝過聰明蛋。

這種夸獎很荒誕，張祜第一次受用，覺得難堪，便正式道，莫先生，不管是看守動物，還是照顧你，我都會盡心工作，畢竟要對得起薪水。

莫少東說，不要有壓力，你沒去過這里的地下二層。那里是公司金礦，五臺掘金機二十四小時在工作，每星期產(chǎn)一卡車黃金。一車黃金值多少錢？

張祜將驚訝掛在臉上，搖頭，他真的不知，不知這里是金礦，不知一車金子值多少錢。

莫少東又問，公司一年能賺多少？

張祜繼續(xù)搖頭。

莫少東說，你的報酬，小如蚊子腿上的一個細胞。

蚊子，小腿，細胞，這說法雖形象，但張祜不知如何回應(yīng)。

莫少東哈哈笑起來，指著張祜道，你這憨樣子……果真白癡，這當然不是真的，我說過，只在回答三個問題時說真話，此外都是假的。在這里，真會是假，假會是真，可別輕易相信別人的話。

莫少東丟下張祜，返回自己房間。門在張祜面前合上，發(fā)出咔嚓一聲。

張祜想立刻上床睡一會兒。太倦，信息多得堵思路，莫少東又將一堆亂七八糟的東西塞進他腦袋。在某一點上，他覺得莫少東沒說錯，現(xiàn)在自己跟白癡一樣，這天遇見的人和事超出認知，他不知道這世界本就如此，還是自己進入特殊境地。最終他沒去躺下，選擇坐到桌前，將臺燈擰亮，繼續(xù)讀那本公司規(guī)章制度。

越讀越迷惘。

第一條：“以公司規(guī)則為準?！庇行┮?guī)則他已經(jīng)經(jīng)歷，有些從甄叔遵那邊知道，手冊里講述得更加具體，用兩頁紙來闡述目的、意義和要求。這條好理解，連腦子簡單的母親都在張祜腦中糨糊里冒出頭說，吃人家的飯，聽人家的話。從第二條制度開始，張祜理解開始吃力。第二條：“確保工作信息安全。任何信息未經(jīng)公司審核同意，不得泄露。”手冊里，要求的內(nèi)容不厭其煩列舉。目標人物所說之言、所作所為以及用過物品等，均在保密行列，手冊用了一頁紙來標注。對自己的經(jīng)歷不得提及，真實名字以及其他信息一概不能透露。公司制度之怪異反常，從第二條漸露端倪。第三條：“堅持理性，反對感性，保持制度冰冷剛性。未經(jīng)公司同意，不得釋放善意，不得以情感作為交往連接?！睆堨镌谶@點上沉思許久。這話題他不覺得陌生，茉莉曾對他說要建立基于相互尊重、各負其責的理性關(guān)系。茉莉說出這句話后，不僅控制了他們在床上做愛的次數(shù)，還從邊際成本設(shè)置可用于做愛日期時間。比如某日某時，可以作愛。張祜沒法理解那種理智做愛方式，來了感覺就做愛，理智著可沒法做。讀到公司制度第三條，張祜覺得這與茉莉口中的理智做愛說法倒是相似。張祜往下讀第四條：“不倡導(dǎo)說真話，相信為完成任務(wù)說假話的必要性。”這印證了莫少東剛才說的話，但正常人肯定理解不了，特別是茉莉，她會驚叫起來……對這條制度的揣測，花費張祜許多時間，他抬頭，眼光落在臺燈燈泡上，思緒在橘黃色光線里散著，飄著。他的工作是看護莫少東，公司此種規(guī)定意義何在？思考讓張祜的眼前更加模糊。

他在床上睡了會。這一覺睡得沉，直接錯過了午餐。到下午莫少東在里面瘋狂敲門，才把張祜驚醒。猛然爬起，都已到那道暗門前，又停止住。數(shù)小時前，聽到這敲門聲張祜會過去打開。讀過公司手冊，在深陷不解迷惘之際，他不會也不敢這樣做了。莫少東在里面大聲說，你有權(quán)不讓我出去，但不會想把我餓死吧？張祜沒搭理。墻上掛鐘顯示，離晚餐時間還有一段時間。按公司規(guī)定，在晚八點整，張祜才能打開那道門。

在讀公司手冊中，窗外暮色四合起來。張祜找到開關(guān)面板，摁下窗簾關(guān)閉按鈕，淡藍色電窗簾徐徐合上。之后，他看著鐘上的秒針跳動，等到秒針、分針、時針重疊在一起的剎那，起身打開那道門。莫少東已站在門后，身上不再是那件睡袍，此刻上身穿件橙色圓領(lǐng)衫，胸口亮晶晶圓片組成的海豚圖案甚是醒目，下身是條白色五分褲，腳上是白色沙灘拖鞋。莫少東這身休閑穿著，讓張祜感到身上西裝在壓迫肌肉。如果不在此地，這個時間點他正穿成莫少東這樣。不同的是，他身上衣物皆是幾十塊錢物品，而莫少東衣物看似隨意簡單，卻價格不菲。張祜懷疑莫少東圓領(lǐng)衫上的海豚圖案，是由一片片真鉆石構(gòu)成。

莫少東徑直走到張祜房間門口，停下側(cè)過身，留個空間讓張祜刷卡。兩道房門，進出由張祜控制。兩人進入走廊，與張祜來到時一樣，看不到人影。莫少東走在前面，來到去往餐廳的電梯。仍舊由張祜刷卡，電梯到來，將他們送往餐廳。

電梯門打開，眼前場景出乎張祜想象。餐廳里聚集著百來號人，男女老少都有，他第一次在公司看到了人群。人群與張祜，都是猝不及防出現(xiàn)，張祜一怔，餐廳里所有人也望向他，但眼神立刻移開，不約而同反暴露出刻意。

4

公司提供的是自助餐。張祜跟在莫少東后面，看餐廳狀況，立即確定三件事：從桌牌來看，他得與莫少東坐到32桌吃飯；有些人與他一樣西裝筆挺，有些人穿著五顏六色。穿西裝的，身份與他一樣；看不到熟悉面孔，而莫少東則與人熟絡(luò)，李哥、王妹叫著，親昵客套皆有。

桌上晚餐食物全是莫少東取的。微紅烤腸盤在白色瓷盤中，點綴著薯條生菜葉。另有大盤烤腸，直直五根，略粗略焦，黃色光澤在熱乎乎的香氣中，與屋里氛圍很搭。羊角面包籃旁是兩扎啤酒，黃啤與黑啤。這些食物名稱是德國烤腸和德國啤酒。面前錚亮刀叉銀色表面映射著餐廳燈光，暗紅與淡黃之色凝固如湯汁……張祜與莫少東已急不可耐，在饑餓和對食物的貪婪下，很快舉起刀叉。

那一刻張祜忽然想到茉莉，要是茉莉在此該有多好，她喜歡美食。兩人在熱戀時期，未曾要為錢操心，憑著家里給的生活費，他們乘坐地鐵、騎單車或者步行，在這座城市為廉價美食奔波。茉莉腦中裝著一張城市美食圖。張祜跟她確認戀愛關(guān)系不久，她就帶著張祜出去吃飯。走完大街，轉(zhuǎn)入胡同，進到各種四合院，然后找一張桌子坐下?？上к岳驗樨敻槐疾ê?，那個簡單善良、熱愛生活的女孩消失不見了。

公司第一頓飯，張祜吃得滿腦子碎念。這是他第一次吃如此豐盛免費的晚餐。他想，倘若自己天天能如此吃，茉莉還會看不起他嗎？

晚餐過后，有兩小時團建時間。團建，就是集體娛樂。餐廳隔壁，藏著個酒吧，出乎張祜想象。他在餐廳，透過西墻上的中式木窗，已看到室外的精致庭院，有小橋流水、亭臺假山，墻角立著一叢綠竹，兩株紅色凌霄花纏繞在一起從白墻上端耷拉下，肆意盛開。那是在室內(nèi)建造的庭院，午餐時鋪滿陽光，晚餐時則是皎潔月光，對光線進行智能控制。張祜早有想法，想找機會進去看看。沒想到晚餐結(jié)束后，人們穿過這庭院，進入對面酒吧。酒吧門被兩塊擠在一起的高大太湖石擋著，在餐廳看不到這道門。張祜大開眼界，知道這棟樓里還有新奇之處會展現(xiàn)在他眼前。在那一刻，他想到了莫少東說的金礦。娛樂時間屬于高級動物們，看護大都坐在門口兩側(cè)軟包沙發(fā)上等待娛樂結(jié)束。這些看護，從胸前紅卡標注的名字看，陣容相當壯觀，構(gòu)成奇景圖，遠非歷史上著名的蘭亭雅集、西園雅集能比。來自不同年代的歷史人物，有戰(zhàn)功顯赫的武將，有字畫傳世的書畫家，有足智多謀的師爺……每一個名字都是響當當?shù)摹：鋈痪兔靼琢?，接自己來公司的為何叫甄叔遵，自己為何換名叫張祜，看起來用真姓假名是公司文化，好處是既不透露真名，還能有個響當當名號，有點狐假虎威的意味?，F(xiàn)在，他們這些歷史名人一身現(xiàn)代錦衣，一個挨著一個坐著，雙眼盯著娛樂室里的目標人物。

張祜端杯咖啡坐下，遠遠看莫少東，他在一張臺球桌前，與兩個年輕人打臺球聊天。這時，張祜看到了竇融，那個在女裝店門口給他遞招聘宣傳紙的中年男。竇融，公元前人，新莽建武男，因鎮(zhèn)壓綠林、赤眉軍而當上渡水將軍。此刻竇融提著紙袋，從門那邊派發(fā)信件，看人與遞信動作甚是熟練。走到張祜面前時，竇融看下張祜，確認道，32號張？張祜點頭說道，謝謝你讓我轉(zhuǎn)運。竇融沒理睬，將兩個信件交給張祜后便走到旁邊人面前。張祜略有些尷尬，尷尬是因為失態(tài)。一天以來，張祜找不到與這家公司的連接感，竇融不期然出現(xiàn)，張祜情不自禁將之視為與公司的連接證據(jù)。為得到這個證據(jù)，張祜還試了幾次，均被竇融喝退，便死心。自己是個詩人，不必與這種血腥武人近乎，這么想過，張祜放下執(zhí)念，將咖啡杯放在茶幾上，看手中信件。兩個信封，分別標著32號莫、32號張。張祜打開屬于他的那封。一頁紙上，打印著他手機里的新信息。只有兩則信息，是他與茉莉吃過飯的餐廳推送的活動廣告，竟然沒有茉莉發(fā)來的消息。他揣摩茉莉此刻心態(tài)。也許，她早盼望他能離開，現(xiàn)在如愿了。兩則信息下面，留著擬回復(fù)文字框。按公司規(guī)定，如要回復(fù)，需將內(nèi)容寫在文字框里，經(jīng)審核，由公司人員代為發(fā)送。

張祜用手捏了下莫少東那封，比他的厚。他本想送給莫少東，見周圍人無此行為，便將兩封信裝進西服暗袋。

整個屋子，除竇融算半個熟人，其他皆不認識，沒人可搭話，張祜去書架上取時尚雜志，返回時有意坐在沙發(fā)盡頭，那里更靠近看護目標。在他正面三米遠處有張麻將桌，右邊兩米處有兩臺游戲機，供人們玩單機游戲。張祜的眼睛落在雜志上，耳朵豎著聽傳過來的片言只語。飄來的碎片化信息，有許多他不能理解，那些人似乎在談?wù)撏顿Y、IT等話題，字詞句生澀難懂，眼前仍是一群不知是何身份的人。

這時，身邊有人像自言自語又像是對張祜說，在這咱沒手機電腦，挺無聊。張祜側(cè)臉看，那人也抬頭看過來，兩個眼神輕輕一碰。從胸前紅卡看，這人叫李小龍，年紀身材與張祜差不多，只是眼睛奇特，是丹鳳眼。

李小龍指著莫少東問，你的？

張祜點頭。

李小龍指一個中年男人給張祜看，7號，張少群，我的。咱好好干，面前這些人身價都不低于億，他們牙縫掉些渣，夠咱吃喝半生。

聽李小龍口氣，張少群也是個大人物，但張祜沒一點印象，他期待李小龍繼續(xù)透露信息。李小龍卻說，咱以后經(jīng)常聚聚，反正把門一鎖，縱然孫悟空會七十二變都進不去。

張祜遲疑下說，行。

然后兩人沒再對話，張祜端起咖啡喝一口，放下杯子時將眼光落在雜志上。偷眼看，李小龍已低下頭看信件。

娛樂時間結(jié)束，大家回房。一樓餐廳、酒吧沒有通往大廳的路，來往餐廳電梯，獨立設(shè)置的，并不是張祜上三樓的那部。此刻，電梯廳里有六部電梯，三三面對。它們分層而設(shè)，每層各有一部，刷卡才能啟動。若進錯電梯，門一旦合上，神秘不露面的后臺管理人員不過來處理，只能被困在其中。

乘坐通往三樓電梯的有八人。四個看護，除李小龍外，另兩位叫王翦、顧況，都是名人。王翦，戰(zhàn)國時期秦國名將，是秦始皇統(tǒng)一六國、開疆擴土的最大功臣。顧況，唐朝大臣、詩人、畫家。四個看護目標，張祜已知莫少東與張少群，另兩位不知其名。大家都沉默，連眼神交流都沒有。張祜感覺到，被公司規(guī)章制度束縛的，不僅僅是他們這些看護。電梯門打開，四個目標人物先進，看護再進去。等電梯到三樓，看護先出，立在電梯門口等目標人物出來，然后跟著目標回房。這些都是按公司既定程序運作。

回到房中，張祜將信件交給莫少東時忽然問，你是什么行業(yè)的？他的心被李小龍攪后，好奇心十足。莫少東說，不固定，我做過很多事，有快遞小哥、公司副總裁、醫(yī)生、程序工程師。

五種身份，忽東忽西，云里霧里。一個外賣小哥能夠當上公司副總，已讓人難以置信，然后又跨行當醫(yī)生、科技人才，如非神仙相助，那他本身就是神仙。莫少東見張祜疑惑，解釋道，生活精彩刺激，就在不可預(yù)測。張祜默然，沒法接話。為莫少東刷卡開門時，莫少東忽然說，告訴過你，我不會說真話，但你還是信了。這么好騙，你這里——他指一下張祜腦袋——遲早要出事。

張祜因露短而緊張，臉頓時微紅。他忘記莫少東說過，此地真作假時假亦真，在五個身份上莫少東沒說真話，也沒說假話。

5

來到這家公司，頗像一場兒戲，怎么想都不真實。晚上，張祜時常落到這種擔心中。他又很快找出答案，現(xiàn)實中有一部分就是如此運行，自己眼中的巍峨泰山，在有些人看來只不過是塊輕巧石頭。他在擔心與解惑中往來反復(fù)多次，直到沉沉睡去。

第二天醒來時張祜渾身輕松，卻又立刻擔心，怕自己的眼睛忽然好了，看物體不再有那層淡白，結(jié)果是虛驚一場。他為自己這個瘋狂想法笑了，原來擔心眼睛出問題，現(xiàn)在害怕眼睛變正常，自己丟失好運氣。

張祜繼續(xù)讀著手冊，理解自己的工作。他發(fā)現(xiàn)，每天時間按照公司規(guī)定流轉(zhuǎn)即可。要做的事不復(fù)雜，與莫少東到餐廳吃三餐，收取他們的信件，在酒吧旁觀娛樂活動，將回復(fù)信息交給智能機器人——它來取信件時門鈴會響。這工作沒難度，也沒風險。莫少東為何會那樣警告？他不想去問。

張祜與莫少東一里一外住著。

兩間屋子是兩個世界，張祜不知莫少東是何方神仙，莫少東也不問他是哪座山頭的小妖。神仙不關(guān)心妖怪，妖怪忌憚神仙，各在其道也好。許多時候，兩人中間的屋門緊閉，張祜躺在床上，里面房間發(fā)出咚咚聲——那是莫少東在健身的聲音，不再引起他的注意。他甚至生出些惡意，用公司規(guī)則賦予的權(quán)力，不到時間不開門，到點才讓莫少東進屋。這惡意張祜清楚，自己的內(nèi)心里還是有自卑、嫉妒與慌亂。

房間里，可以讀書看電視。按照書單選好，智能機器人就送上門。電視屏很大，看視頻舒服，還與房間喇叭連著，有全景和音效。讀書與看電視，都不是張祜所愛，他愛運動，包括電競，但沒手機電腦。他決定將公司手冊背下來，倒背如流那種。這是從長遠計，如果要長久干這神秘工作，得懂規(guī)則，在此基礎(chǔ)上還要會用規(guī)則。

但每次放下手冊，孤獨感越來越強。通過公司規(guī)則，張祜清楚這里不會有像母親那樣關(guān)心他的人。

此時此刻，張祜可以不再羞愧，長時間想念母親。

四年前的秋天，母親第一次也是最后一次來這個城市看張祜，與他一道過中秋節(jié)。臨走張祜與茉莉到車站送行，趁茉莉去洗手間，母親忽然伸手在兒子臉上摸了下，說道，你告訴我，我上輩子欠了你什么？這話挺悲傷，但她的眼神依舊流露寬容和溺愛。那時，秋天的陽光從車站雨棚縫隙投下，落在她身上，她的臉被涂上金黃色。張祜笑著說，又莫名其妙了？母親繼續(xù)說，我不知為何要遇到你們父子倆，既然都這樣了，媽還是會支持你。她站在張祜前面的身影，矮小消瘦，上衣顯得寬大，被風吹向一側(cè)。張祜為母親這么說而寬心。母親來到后，張祜陪她去了許多景區(qū)，給她看現(xiàn)代街區(qū)和當代生活，讓她了解這里滿街都是機會。母親雖在朋友圈里展現(xiàn)了母子同游的照片，但沒丟掉擔心，勸說兒子回去，一起吃咸菜蘿卜也幸福。張祜拒絕母親這可怕邀請，母親便讓步，說道行行，咱不吵吵，都這樣了，就這樣吧。以往，為證明活得很好，張祜不斷把與茉莉的甜蜜照片發(fā)給母親看。母親每次都只是點個贊，不多說，因為她不相信張祜能與茉莉天長地久。更讓張祜感到好玩的是，母親竟然同情茉莉。母親提到茉莉，總嘆息著說多好的一個女孩吶。母親人情世故觀念老舊，做的事說的話張祜有時理解不了。只點贊不多話，還有個原因在于她忙碌。她在一個超市做服務(wù)員，工作之余還找些家政活做。她賺的每一分錢都是泡在汗水里的，來之不易。張祜不想要她的錢，但每次還是會開口要。要的時候張祜理直氣壯，說這些錢以后肯定會還。母親說，傻孩子，還什么還，我欠你的。張祜知道，母親說這話心態(tài)復(fù)雜，她不能在這個城市里保護他，比如托人為他找個好工作，也不能拿出首付在城市里買一間房。張祜的父親因一場重病，花光家中所有積蓄，還將家里為張祜在小縣城準備的新房賣了。父親沒留住，死時毀掉許多東西。他在最后時光里，因貪生變得暴戾，母親常被他打得鼻青臉腫。父親懷疑母親還藏著錢，未曾拿出來給他看病。事實上，父親已將家里榨取干凈。辦完父親葬禮，母親對張祜說，都這樣了，家里會好起來的。張祜心知肚明，善良簡單的母親，竟然認為她虧欠了他。這種扭曲的情感之痛，在經(jīng)歷父親可怕表現(xiàn)后，張祜不愿去觸碰，想讓母親活得輕松簡單些，但誓言總被打破，張祜利用它不斷向母親索取，越來越有父親那副無恥之徒模樣，這讓他厭惡自己。那次，張祜在送母親登上南下列車四小時后，得到母親猝死的信息。張祜拿著手機，呆呆望著人來人往的街道，腦袋里一片空白，許久眼淚才淌下。多么草率，多么匆忙，張祜就失掉了世上最疼愛他的人。

母親去世后，想起她張祜就不自在。但進公司后，這毛病逐漸消失。張祜覺得，現(xiàn)在已能向母親證明，自己的選擇是對的。

一瞬間擁有，便想著長久。這工作自己能干多長，張祜沒底。莫少東說的危險在哪里呢？到公司已有一段時間，只是吃吃喝喝睡睡。如此輕松？事情絕非表面這樣，張祜提醒自己。

在公司里，看護會將兩道門鎖上，聚到樓道窗戶前小聚。這是屬于看護的社交活動，被看護目標不會參與。李小龍第一次過來敲，邀請張祜，被拒絕。張祜不想惹出事端。走廊里的智能機器人，它不僅會送貨，還能干別的事。直到第二周，李小龍再次邀請，張祜才答應(yīng)了。他把這叫作玩火游戲，有危險，但火中取栗也不是沒價值。還是沉不住氣了，公司還在云里霧里縹緲，他想從李小龍那里聽到點東西，看清公司面目。

三樓四個看護，年紀差不多，身材也差不多。四人在樓道里抽雪茄。在公司，這種奢侈品提供得很大方，如同身上錦衣，可以隨便穿，但只在內(nèi)部享用，不得夾帶外出。事實上，要夾帶出去難于凡人上天，出去的檢查程序很嚴密。

張祜很快了解到，在某一件事上，他的同事并不比他知道得多。他們公司在城中一個誰也說不上具體位置的地方，總部倒是明明白白在地圖上標著，有幢高樓氣派地立在寸土寸金的東城區(qū)。據(jù)說郭頭每年也只能見上一回老板，還是在集團年會上。郭頭是張祜他們公司的負責人，大名叫郭知運。按慣例，郭知運此名號，只有姓真實，名是借用，他原是唐朝名將。

李小龍指著兩道窗戶外讓張祜看。那邊是一道兩米高的墻，墻頭冒著一排排茂密的樹冠，樹冠間露出一排矮房。這道墻，大家看過無數(shù)遍，張祜不知道李小龍要他看是何意。李小龍說，有一個看護，曾越過半人高雜草，朝這道墻撲去。他身體強壯，遠勝我們，但沒能翻過墻頭。

張祜疑惑，墻不高，趴住墻頭，就能翻身上去。

李小龍說，因為墻是假的。

假的？張祜盯著那道墻看。

王翦看了也說，壓根不像假的。

張祜看出，在看護中間，李小龍資格老，知道些門路與內(nèi)幕。

李小龍驚訝道，你們不信？咱這院子呢？有多難看，但每根雜草都是設(shè)計出來的，花了大錢。咱這大樓呢？每個破敗之處都是精心設(shè)計的。那天，我站在窗前，偶然看著那人跳起，伸手去勾墻頭，然后跌落，一臉惶恐地站著。我想了許久，才推斷出這樣的事實，他那時才發(fā)現(xiàn)綠樹和矮房全是畫出來的，墻其實很高。

后來呢？張祜問。

李小龍說，違反公司制度的后果，他無法承受，爬上樓后面的煙筒跳下。他傻，他崇拜的人用五十萬買通他，叫他暗中出去一趟辦點事，他就去了。

說著，李小龍看向張祜，眼神夾帶著什么東西。張祜打了個寒戰(zhàn)，頓時醍醐灌頂，想到故事中的人必定就是他的前任，被莫少東收買。唯有如此，自己才會中途被選中，匆匆入局，見識到莫少東遭公司關(guān)禁閉。只有如此，莫少東初見他才會說抱歉，他第一次出現(xiàn)在公司餐廳里面，人們才會短暫一怔。

張祜默然中心驚。要命的危險就曾經(jīng)在自己房中飄蕩不散，還與自己同床共眠。

他們不再說話，抽著雪茄，透過兩道窗戶看遠方高樓。誰也說不上現(xiàn)在身處何地，大家都是戴眼罩來。不一會兒，王翦、顧況離開。張祜猶豫一下，決定留下。剛才李小龍所言，太可怕了，但他還想再聽到些。他與李小龍面對面而立，各占走廊一道墻壁。李小龍壓低聲問，知道他們?yōu)楹坞x開？張祜搖頭。李小龍說，懷疑你是公司密探，安排進來搞釣魚游戲。密探這說辭冒出，立刻打開張祜新的想象空間，他為自己未曾注意到而后怕，再抬頭看李小龍，頓時覺得這人很像公司密探。

李小龍笑笑點明道，哈哈，你緊張了，我可不是公司密探。

張祜搖頭否認，他已決定快速離開，結(jié)束玩火游戲。李小龍卻離開墻，將雙臂支撐在窗臺上，向外彈煙灰，他示意張祜靠過去。李小龍低聲說，這里誰都怕遇到密探。發(fā)生翻墻事情后，公司有許多動作，不讓一只蒼蠅蚊子飛進，也不讓一只蒼蠅蚊子飛出。

李小龍拋出話題，張祜知道自己只要張嘴一問，便可得到石破天驚的答案。沒問，是腦中響起莫少東的警告，他要趕緊離開李小龍，這人太熱情友好，不得不防。

李小龍卻沒結(jié)束話題，繼續(xù)說，安插內(nèi)線，公司會做這樣的事。可緊張的不該是我們，我們一窮二白光著腳，怕的是那些人，要是被釣了魚，別看他們身價上億，要承擔后果還得脫層皮。咱這個項目值四十多億，他們賠不起。

張祜一怔，難怪莫少東說公司有金礦。

6

如果嚴密防控，是為金礦，偽裝又是為何？張祜躺在床上，看著屋頂思考。莫少東說過，精彩在于莫測。張祜初聽，把這話當作托大，有頭有臉的人常吐這種金句。人家有資格講，而自己只有資格聽?，F(xiàn)在他覺得此話有內(nèi)涵，背后有深如海洋的隱秘存在。如果不是如此，公司為何要做出滿園雜草一樓破?。吭陔[秘存在中，有一眾歷史名人，有不計財力堆出的榮華富貴，在進行宏大敘事。這么一想，覺得兒戲是錯覺，是自己閱歷不夠。張祜有了期待，熄燈睡覺。

第二天醒來，平安無事，因為視線還迷糊著。

早餐后，智能機器人送來一份公司通知，張祜被告知需與莫少東到一樓內(nèi)廳待命。張祜興奮起來。

下樓，并沒坐電梯。由張祜刷紅卡，打開樓道門，沿著樓梯下去。

下樓時，張祜細細查找公司的隱秘之處。比如樓道轉(zhuǎn)彎處那堵銅墻，它呈現(xiàn)古銅色，清晰照出人影。一般人會以為那是銅鏡，張祜覺得那其實是道玻璃，他見不到里邊，里邊有人卻正在看著他。他們率先到達大廳。跟著到達的是一個年輕女子與她的護衛(wèi)。那女子還沒走下樓梯，見到莫少東便抓著扶桿站定，親熱叫道，莫哥。莫少東回道，楊妹。張祜注視楊妹提著白裙子往下走，她那漂亮容顏帶來的震撼感逐漸加大，讓張祜目不轉(zhuǎn)睛。張祜承認，自己見到了仙女，這仙女往下走的每個瞬間，都是藝術(shù)作品。一身低胸帶褶子白裙，腰束猩紅綢帶。腰帶之紅，與紅唇、紅高跟鞋對應(yīng)。秀發(fā)一縷在前，一縷在后，被遮住的小半張臉上，鼻子小巧挺直，大眼睛蝴蝶般撲閃。莫少東與她兄妹相稱，但臉上表情遠沒語言親熱，連張祜都能聽出生分和客套。楊妹撒嬌般說，這次你不能搶。莫少東回，我才是被搶那個。這番話莫名其妙，沒頭沒尾，張祜在這里聽到許多這種對話，特別是在娛樂時間。之后，兩人沒再說話，莫少東轉(zhuǎn)圈踱步，在想著什么，楊妹則掏出小鏡補妝。不一會兒，李小龍與李少群到了。李少群身上穿著不同以往，以往是低調(diào)奢華，現(xiàn)在是高調(diào)儒雅，一身帶格子淡青色休閑西服，頭戴白色禮帽，脖子上圍著金黃色絲巾，撐著一支手杖。李少群一出現(xiàn)，楊妹親切叫道，爸來了。莫少東停止轉(zhuǎn)圈，跟著楊妹到樓梯口迎接。楊妹親熱地挽著李少群胳膊，似撒嬌又似控訴道，今天哥又想欺負我，您老得主持公道。

真是一家人？張祜驚奇。這家子父親姓李，兒子姓莫，女兒姓楊，看起來怪，大富大貴之家倒也常見。只是疑惑，這家人為何都在此神秘之處接受保護。這時，李小龍靠近張祜。張祜不想與李小龍挨著，讓莫少東誤以為他們產(chǎn)生了交情，但有事要問。張祜沒動身子，等李小龍靠近后低聲問，怎么沒在餐廳里見過楊妹？李小龍也低聲回，人家不吃三餐，躲油膩躲脂肪，平常只吃水果和保健品。張祜還想問，李小龍笑笑說，不是咱的菜，別惦記，惦記傷身體。接著，提示張祜看油畫中鳳凰的眼睛。見張祜眼還往楊妹那邊瞟，李小龍催促道，看呀，有人說鳳凰之眼就是咱公司老總的眼睛，現(xiàn)在我們站在這里，接受老總審視，據(jù)說心懷鬼胎的人過不了這一關(guān)。

這么神？張祜被吸引住。

咱老總是大神級的，有非凡之處。

張祜抿嘴笑笑，這神話與他琢磨不透的兒戲一樣，存在必有其道理，日后自己會搞明白。于是問道，過不了關(guān)會怎樣？

李小龍說，轟然倒地，像被處決了一樣。

這時，有人推門進來。以為是甄叔遵，張祜雙眼一亮之后又黯淡下去，通過胸卡知道此人叫朱亥。朱亥開始數(shù)號。2號、7號、32號，分別指看護與看護目標。張祜沒想到楊妹是2號人物，比莫少東級別還高。對完號，朱亥查驗工作牌后，領(lǐng)著他們穿過小廳來到屋外。這是張祜一周以來首次暴露在陽光下。上午九點多，夏日陽光已經(jīng)炎熱，讓張祜的視線更加迷糊，但現(xiàn)在他反而有點喜歡它了。

他們先后上了一輛黑色商務(wù)車，張祜認出就是這輛車將他拉來公司。車子共三排座位，每個看護與目標坐一排。坐下，大家自覺戴上眼罩。車開許久，大家被朱亥要求取下眼罩時，發(fā)現(xiàn)已身處某個地下停車場。朱亥領(lǐng)著他們下車坐電梯。三個看護與朱亥占據(jù)了四角，將目標人物圍在中間。電梯到來，門打開，從里面走出一對中年男女。女的看到他們，臉上有明顯的吃驚表情。朱亥迅速將大家趕進電梯，摁下一個兩位數(shù)的樓層鍵。電梯無聲上行，再打開，面前是開闊辦公室，墻貼以及標識讓張祜知道，這是一家知名網(wǎng)站。

三個看護目標進入內(nèi)室，從門上指示燈看出，那是直播室。看來，莫少東沒吹牛，他可能真的是有名人物?？醋o們在外室，由朱亥領(lǐng)著圍桌而坐。張祜扭頭看窗外高樓大廈，可以見到地標性建筑立在不遠處。張祜記起，有一次他跟茉莉在這高樓頂端俯瞰城市時，發(fā)誓要在這城市里擁有自己的一磚一瓦。現(xiàn)在，張祜生出信心，自己可以達成此夙愿。

在喝下一瓶汽水、一杯咖啡后，張祜經(jīng)朱亥同意去上洗手間，李小龍跟來了。張祜讀過手冊，知道這是公司相互監(jiān)督制約的做法。在水龍頭下洗過手后，李小龍對著鏡子自我打量著說，我們還能更好，為什么不呢？他們拍一個片子拿千萬片酬，我們可不能干看著。

片酬？張祜吃一驚。從李小龍嘴里出來的這個詞，揭開了蒙著的面紗。神秘工作竟然是為一群演員，其中緣由，又像一塊面紗蒙上來。

李小龍轉(zhuǎn)身對張祜說，明星粉多腦熱，咱多拿親筆簽名，放網(wǎng)上拍賣，能發(fā)筆小財。

張祜沒接話，沉默最安全。此刻才知看護著的是演員，說明自己果真是白癡。這一點，他不想在李小龍面前露短。

李小龍又說，這些人是公司金礦，同樣也是我們的。他們穿過的用過的，粉絲會花大錢買，可惜公司不給機會。咱也得一點點積累財富，好在這里買房買車，娶妻生子，光宗耀祖。這幾天我想到一個可行辦法，收集他們的頭發(fā)，連同簽名一起出售，能賺些錢。

有幾句話說到張祜心坎里去了。張祜有些心悸，擔憂自己被李小龍看穿，便看著李小龍的臉，想看透上面的表情，嘴里提醒道，你說過，咱公司蒼蠅蚊子未經(jīng)允許都飛不出去。

李小龍笑笑說，頭發(fā)絲可比蒼蠅蚊子小。

那笑，帶著些自信，帶著些輕蔑，雖無狡猾之色，但張祜不敢繼續(xù)這膽大話題，率先走出洗手間。

張祜還是受到了蠱惑。三個小時后回到公司，張祜決定試下，跟莫少東提出要簽名。莫少東沒拒絕，法無禁止即可為，張祜安心起來，覺得可以往深里再走兩步，賺到錢固然很好，賺不到錢也可以瞧瞧究竟、探探深淺。

他參與進簽名活動，一些隱秘規(guī)則暴露在他眼前。這才發(fā)現(xiàn)，每晚娛樂時間，簽名條在看護中間暗暗流轉(zhuǎn)。每個看護在沙發(fā)上的位置看似隨意，實則固定。左邊的人會將簽名條轉(zhuǎn)給右邊的人，從頭傳到尾，就能將演員、導(dǎo)演的簽名收集齊全。

每天張祜會接受十張簽名條，拿給莫少東簽時，上面已有十二個簽名。莫少東簽完，張祜會在娛樂時間傳給下一位。

三天后，李小龍?zhí)嵝褟堨?，該搞點莫少東的東西。

張祜答應(yīng)了。他暗中設(shè)個局，將自己兩根頭發(fā)交出，說是莫少東的。如果李小龍真是密探，公司來追查這事，他有合理解釋，還能完美脫身。

第二天，一切如常。

第三天，風平浪靜。

看來無事，張祜放松對李小龍的戒備。

7

張祜增加了進入莫少東房間的機會，有時幫他整理床鋪，有時借用跑步機健身，注意力全在莫少東掉落的毛發(fā)上。兩天時間，他搞到莫少東五根頭發(fā)，還有一根下體毛。

事情隱秘進行，直到劇組主演到劇場里參加宣傳活動。

那次活動，七個演員和導(dǎo)演在舞臺上與主持人互動，看護則站在舞臺側(cè)面盯著各自目標。從主持人的話語中，張祜知道這部劇馬上要登錄網(wǎng)上平臺，公司即將賺取幾十億元。當紅流量小生，張祜已懂這些說法，但仍舊想不通，為何一部劇能賺這么多。

張祜在那里見到了郭頭。在舞臺后，他把看護們召集起來，圍成圈訓話。他說，《仙俠傳》即將上線，工作迎來最艱難時刻。上線意味成功，又說是艱難時刻，郭頭話中矛盾之意，讓張祜知道危險指數(shù)在提高。郭頭又說，順利完成任務(wù)，公司給予每人三萬塊錢獎勵。

張祜跟著大家無聲鼓掌——雙掌看似猛烈互擊，卻不接觸。這種方式，只有公司文化能催生。

那天接下來發(fā)生的事，讓張祜見識到危險。莫少東提出需要冰水，郭頭同意了，給了現(xiàn)鈔讓張祜到自動販賣機去取。這座劇院嶄新且現(xiàn)代，走廊高挑，外側(cè)是玻璃墻，內(nèi)側(cè)是白墻，天花板很高，有三十余米，由從內(nèi)墻斜伸出的白色鋼柱托著。行走于走廊，張祜舍不得弄出腳步聲，這種行走都是一種藝術(shù)享受。張祜找到自動販賣機，正往里塞幣，忽聽轉(zhuǎn)角那邊有聲音傳來。聲音低低地說，郭頭不好糊弄，下手還要等機會。張祜怔住，腦袋里轟隆響了下。那人提到郭頭，顯然是公司內(nèi)部人，但他竟然在通電話。手機從何而來？唯一可能就是有人事先藏于此處。處心積慮的陰謀，闖進這種諜戰(zhàn)情節(jié)，張祜雙腿發(fā)軟。那個聲音忽然停住，似乎覺察到什么，張祜趕緊轉(zhuǎn)身離開。心有余悸回想那刻，張祜只能感謝身上衣物化解了危險。除了胸前的工作牌，看護穿著基本相似。如果那人伸頭看過來，只能看到一個匆匆離開的背影。也有另一種可能，那人從另一個方向匆匆逃走。

張祜心驚。危險未知但存在，就在身邊，親眼所見，莫少東所言非虛。他沒敢跟郭頭提及此事，怕暴露自己招來橫禍。也一下子小心起來，不再進行隱秘游戲。如果李小龍就是隱于墻角那人，自己交給他的毛發(fā)，會成絞死自己的繩索。

希望平安無事。每天睜開眼，張祜都念叨數(shù)遍。好在看東西的目光，還糊著層白，這意味好運道還沒結(jié)束。

公司氣氛變得輕松起來。

隨著《仙俠傳》上線日期臨近，娛樂時間大家話多起來。張祜聽到莫少東與人議論AI換臉技術(shù)，演員們怕它，因為它能用電腦將另一張臉代替掉演員的臉。為什么要換？演員出問題了，為保證片子上線，得進行切割。張祜得到的新鮮信息逐漸增多。原來，人們在此處嚴陣以待，是為確保《仙俠傳》登上平臺。一旦開播，大家將回歸正常生活。張祜不明白這兩者間的因果關(guān)系。再豎起耳朵聽，終于明白，如果演員導(dǎo)演行為言語不端，會影響《仙俠傳》上線，讓公司損失慘重。《仙俠傳》投資五億，是大制作網(wǎng)劇。集團老總還上了杠桿，與投資人在市場收益上有對賭協(xié)議，容不得差池。在雜亂信息中，張祜找到了通往真相的隧道，也抵達了自己為何能拿五萬月薪的本質(zhì)：暗戰(zhàn)。在資源搶占、市場洗牌大戰(zhàn)中，公司用不能明說的手段，把另一家公司同題材網(wǎng)劇的主演搞臭，迫使那家公司影片撤檔，自家《仙俠傳》替代成為受益者，還順利將那家公司兩個當紅明星簽下。這遠非斷人財路，而是謀財害命。結(jié)下此仇，公司處于被報復(fù)的危險境地。

嚴防死守，原來如此。

一切神秘之因浮現(xiàn)，明白后張祜連打哆嗦，終于明白莫少東為何講無知是福。但那條通往公司核心的通道已打開，有些信息阻擋不住到來。張祜漸漸得知，規(guī)模龐大的水軍之戰(zhàn)正在網(wǎng)絡(luò)進行，這是全方位戰(zhàn)爭。從對影視產(chǎn)品的評分到對質(zhì)量水準的嘲諷，這是第一條戰(zhàn)線。第二條戰(zhàn)線是對核心資產(chǎn)——相關(guān)人員的打擊，對編劇攻擊他抄襲，對演員、導(dǎo)演炒作他們的不良言行。這條戰(zhàn)線，是場混戰(zhàn)。有影視公司相互攻擊，也有經(jīng)紀人公司參與其中，把非己方人員置之死地而后快。市場就這么大，一人吃飽另一人只能餓著，不服氣自然只能劍走偏鋒。第三條戰(zhàn)線更為隱秘，是安全與保密。從公司決策到人員任用，每一條信息都能賣錢，其中充斥著利益骯臟交易，這里打響的是背叛與反背叛之戰(zhàn)。

陌生而殘酷的世界在張祜面前展開，他從沒想到水能如此深、如此冷，這身錦衣不好穿。

終于挨到出關(guān)那一天。

《仙俠傳》在平臺開播，收視率爆棚，網(wǎng)絡(luò)上掀起討論熱潮。大家可以出關(guān)，離開公司?？醋o人員被召集到餐廳，參加慶功宴會。在人群中，張祜看著一張張臉孔，想究竟是哪張臉孔隱藏在劇院轉(zhuǎn)角后。都像，都不像，這結(jié)論符合公司文化。郭頭如約給大家發(fā)了獎金。一個多月工作，張祜得到了八萬塊錢。如果明星簽名拍賣效果好，還能額外得到一筆錢。郭頭感謝了大家，提醒接下來好好休整，直到公司下部新戲開拍。根據(jù)公司要求，他們這幫看護，下次要到拍攝現(xiàn)場對目標進行保護。

那天，張祜喝了點酒，回到房間時，莫少東已經(jīng)離開。他想用紅卡去打開莫少東的房門，到里面去看看，或者找點莫少東遺留下來的物品，發(fā)現(xiàn)公司收回了權(quán)限，那張卡已打不開門。

看護們洗澡換衣，然后才能出公司。公司管理人員細細檢查他們的身體，連毛發(fā)根部都查，無遺留之處?？磭烂芗軇?，公司顯然不想讓蚊子蒼蠅飛出去。張祜不知李小龍要怎樣將簽名以及毛發(fā)帶出。被檢查完畢，張祜換上了社會大眾日常穿著，看護的名貴衣物被收回。那一刻，張祜有些不舍。那身衣服已穿習慣，也穿出感情，好在很快就能回來重新穿上。

猶如在流水線上，張祜按照運行程序來到大廳。在那里，他領(lǐng)回了手機，然后穿過那個掛著蛛網(wǎng)的小廳，來到雜草叢生的院里。圍墻立在不遠處，張祜看過去，依舊不能分辨那是真的還是假的。忽然想到莫少東所說，在公司里，真就是假假就是真，去分辨只是作無用功，便斷了念頭。他登上一輛二十座車子，上車就戴上黑眼罩。等了一陣，車子啟動。如來時一樣，車內(nèi)異常安靜，也聽不到車外世界的聲響，這輛車仿佛行駛在幽靜的水底。一路上，有人通報各人的下車信息。輪到張祜下車時，車內(nèi)還有八人。張祜摘掉眼罩，跳下車，汽車迅速開走。張祜四下打量，眼前是菜市場門口的涼亭，他上班下班的唯一地方。在盛夏的陽光下，他快速離開。

8

以前生活開始回歸，很清晰地提示張祜。只走了一小段路，汗水浸泡了他的身體。在一家商場櫥窗前，他在玻璃上看到了此刻自己的模樣。那個身影讓他怔了下，生氣心酸，為自己又平庸起來而不安。忽感恍惚，在公司的經(jīng)歷如美夢。他打開手機查看，卡里已存上八萬塊錢。這才心安，這些錢能證明公司不虛幻。

回歸，成為一件別扭的事。在現(xiàn)實中，他只能用原名，沒人知道他是張祜。在兩個名字中，他已經(jīng)喜歡新名。他不懂公司為何給他取文人名字，但相信公司這么做一定有道理，就像大廳油畫上的那雙鳳凰眼睛。在地鐵人群中，張祜發(fā)現(xiàn)他對嘈雜以及怪味不能適應(yīng)。在車廂里，他盡量控制不與別人觸碰。出椿口街地鐵站，在一個食品鋪前他又猶豫不決。店里面包便宜又新鮮，以往他和茉莉會專門去買。而現(xiàn)在他生出疑惑，這些真的好吃？顏色不純，個頭不均勻，擺在筐里直接暴露在空氣下，肯定已變質(zhì)。賣面包小哥那雙手也讓人生疑……腦中冒出許多怪念頭，結(jié)果是沒買。見到自家樓下那個超市大門時，張祜內(nèi)心已波瀾不驚。他以為自己會親切打量它，趕緊到里面轉(zhuǎn)轉(zhuǎn)，不是為了蹭冷氣，而是在公司里太想念它了。張祜直接上樓，打開出租房門。一股陳舊之味撲來，讓他停住腳步，沒立即進去。

這時，張祜不得不想茉莉了。近半個月，他竟然沒想過她。

張祜留在這城市，主要原因是茉莉要在這里闖蕩。她學國際貿(mào)易，她的學校與張祜的體育學院隔著一個水面寬闊的湖。某位好心設(shè)計師體恤體院學生，不僅讓地鐵六號線從湖底穿過，還在兩個院校門口設(shè)計了地鐵站口。這讓體育學生非常方便到財經(jīng)學院去結(jié)交朋友。與茉莉在大二認識后，張祜每晚坐著地鐵在湖底來來回回。茉莉說，等我們以后有了孩子，就叫湖。其實坐在地鐵車廂里，張祜沒一點在湖底感覺。茉莉卻覺得特別的詩意。她嫌棄張祜抽象思維能力不行，畫張畫給他看。厚厚碧水，陽光探射下來，在水中形成一道道光柱，照著湖底的水草魚群。水草魚群下面，是隧道里的地鐵車廂。一個嬌小女性將頭擱在身材高大壯實的男性身上。張祜思維再不抽象，也知道畫里的男女是茉莉與他。茉莉說，牛郎織女踏著鵲橋相會，也不過如此。茉莉又說，我倆的緣分是天意，誰違背這天意，準被天打五雷轟。那時，張祜經(jīng)常出現(xiàn)在茉莉?qū)W校門口，因長相和身材而備受矚目。為此，茉莉壓力大，怕張祜舍棄她，像條藤緊緊纏住張祜。在這場戀愛中，張祜占據(jù)主導(dǎo)地位，茉莉會遷就他。后來，當茉莉決定為錢而活時，一切都變了。

想了一陣，張祜進屋。沒辦法，他還要在俗世中煎熬一段時日。

張祜沒再到超市去蹭冷氣。他回到家中，第一件事是在網(wǎng)上購買了一臺空調(diào)，同時準備將出租屋內(nèi)的床、桌換掉，茉莉舍不得處置的舊物件也被扔掉。如竇融所言，轉(zhuǎn)運了，可以憧憬燦爛人生了。他估算過，在這一行干兩年，積累的錢財可以在四環(huán)線外買間房子。有了房子，可以結(jié)婚生子，開始美好生活。

張祜一直沒能弄清楚，竇融如何挑中自己?？粗辛俗约簤汛T的身材？張祜起先這么認為。在公司工作過后，張祜覺得這理由膚淺，竇融來找自己，絕非偶然而是刻意。公司要招身體強壯的體育生，體院畢業(yè)生多，比自己身體素質(zhì)好的更多。唯有一種理由能講得通。母親去世后，張祜沒回去舉辦喪禮。沒回去，是他悲痛得奄奄一息。在聽到母親去世那一刻，內(nèi)心便傳出垮塌的聲音，一半的他跟著母親死去。他實在沒一絲力氣起床出門，登上列車回家舉辦葬禮。他沒回家，堂兄還是很體面地代他舉辦了葬禮。他雖然竭力解釋，還是讓別人落下冷酷無情之議論。這種謬傳，或許是他被公司選中的原因。不管是陰差陽錯，還是天注定，這是逝去母親留下的恩澤，張祜如此以為。

傍晚時分，張祜躺在床上看《仙俠傳》。越看越有味道，因為演職人員都與他在同一幢樓房里生活過。這時，有人開門進來，是茉莉下班回來了。張祜怔怔地看著茉莉，久久不語。茉莉打開門，見到張祜時，在驚喜叫聲中將腳上鞋子丟在地板上，鑰匙則被扔進柜上瓷盆，發(fā)出叮當一聲。茉莉撲向張祜，嘴唇貼上嘴唇。張祜內(nèi)心的火焰瞬間燃燒起來。兩人熟練地替對方脫掉衣服，進入瘋狂做愛之旅。事畢，張祜告訴茉莉，他找到了一份工作。茉莉高興得大叫，我的天，太好了呀。茉莉臉上的高興，張祜看出有一半是假的，她也始終沒問，自己為何消失這么長一段時間。

茉莉跳下床，往身上套衣物，她要去收拾廚房間做飯。張祜看著茉莉，忽然發(fā)現(xiàn)茉莉身形并不好看，腰至少比楊妹的粗一半。臉也不算漂亮，五官湊合在一起雖看得順眼，單個看又有著說不出的別扭，沒有韻味和氣質(zhì)。

茉莉忽然回頭問，不走了？

張祜笑而不答。

茉莉說，我會認真賺錢，聽你的話，不再對你發(fā)脾氣。

以往，張祜拒絕出門找工作時，家里所有開支都要茉莉去掙回來。那時，茉莉愿意為他吃苦耐勞。茉莉如此愛法，如同張祜母親一樣，張祜全盤接受。只是張祜沒聽茉莉勸，拒絕回家為母親操辦喪事，這傷到了愛的根基。茉莉?qū)堨锝械溃隳赣H這樣愛你，你還這樣對她，我呢？我以后能安心愛你嗎？

張祜無法對世人解釋清楚，更不能理解自己為何薄情。他也曾苦惱，不斷尋找理由來開脫自己，比如茉莉變勢利是因為她太愛錢了，比如沒回去參加母親葬禮是因為自己悲傷過度。這些假理由，出自張祜的腦袋，張祜能很快讓自己相信那些是真的。而有些真的，張祜也能讓自己堅定地認為是假的。比如他沒回去給母親辦葬禮，是剛好有一個試工機會。那是家健身房，可不普通，在那里健身的是各路大腕，給小費不心疼，還能給更好的工作機會。他不顧茉莉反對，去試工三天，卻被婉拒。你的氣質(zhì)不行，那家健身房負責人對張祜說。這打擊了他，讓他心灰意冷。之后他又不以為然，干大事者，不拘小節(jié)，正常人不懂。張祜進入公司后，感到籠罩在他頭上的烏云全部消散。公司獨特的文化，不在乎手段，冷漠逐利，真假同體，都讓張祜激動得渾身戰(zhàn)栗。在看到鳳凰之眼時，他已經(jīng)預(yù)感自己是為公司而生。

張祜望著茉莉，輕聲叫道，茉莉。

茉莉回聲，嗯。

有一件重要事情要跟你說。

什么事？

我有了新女友，比你漂亮，比你能干，腰只有你的一半粗，說話聲音溫柔體貼，你比不過她。

假話被張祜說得逼真且惡毒。茉莉臉色蒼白，捂著臉蹲下，低聲抽噎?？粗岳?，張祜知道與她已回不到過去，心中涌出復(fù)雜情緒。這個善良的女人啊，像自己母親一樣，為選擇他而放棄世界。自己愛她嗎？其實是愛的，只是現(xiàn)在不需要了，就給她一條生路。其中理由，張祜知道自己母親最懂，假如茉莉跟他結(jié)婚，就會成為母親那樣，被他一天天壓榨。

無情與柔情，猶如真與假，張祜在其中嫻熟切換。

9

茉莉走了。街上天熱，也不想沾染俗世氣息，張祜足不出戶，吃用全靠外送小哥。他購買了跑步機，品牌選擇莫少東房間里的那款，為職業(yè)他要保持健碩身材。在出租房內(nèi)，他安心等待重回公司。郭頭對他承諾的燦爛人生，已可依稀看見。再度上班，不會再像新人那樣手足無措，會老練從容。

唯一讓張祜擔心的，是他的眼睛。要是它忽然好了，自己好運到頭，該怎么辦？

真正的煩惱來了。

網(wǎng)上一則熱門帖讓張祜從床上跳下。那則新聞關(guān)于莫少東，有人實名舉報他吸毒。讀到這則新聞，起先只是一怔，然后腦袋里轟隆一響，張祜忽遭當頭棒喝，在冷氣十足的房間內(nèi)一身汗被嚇出來。他立刻想到自己做過的事?；蛟S事情出在這上面，或者不是。但在公司文化里，不是等同于是。自己這次闖下大禍了，張祜飛快地收拾行李，離開出租屋，躲進一家小旅社。在那里，他通過手機看到了兩則更可怕的消息。《仙俠傳》在網(wǎng)上剛播十集就被下架，莫少東的負面消息也在鋪天蓋地地傳著，一夜之間，他參演的影視片全部消失不見。

張祜心驚肉跳，害怕大禍臨頭。

與我無關(guān)，在腦中張祜向母親解釋，向茉莉解釋，向郭頭解釋。張祜自己也知道，這個說辭母親與茉莉會認同，在郭頭那里行不通。無關(guān)就是有關(guān)，沒啥可爭辯。張祜分析了下處境，覺得只有兩條路可以走。第一條路是找到李小龍。如果是他夾帶出莫少東毛發(fā)，交給競爭公司，他至少會受到那家公司的保護，此刻自己也需要這種保護。可張祜只知道他姓李，真名是什么、住什么地方一概不知，要聯(lián)系上可能性為零。張祜懊惱不已，發(fā)現(xiàn)自己犯的錯誤如此巨大，沒把李小龍手機號碼要來背熟。懊惱一陣又忽然明白，李小龍有意干驚天動地之事，不會將真實號碼告訴他。第二條路是趕緊出逃。這家小旅館不安全，公司能夠在街頭找到他，在小旅館找到他也非難事。權(quán)衡利弊，張祜決定采用第二條辦法，先脫身再說。公司那幫人不會給他太多時間，說不準已進入自己的租屋。

張祜立即到銀行取出卡上的八萬塊錢，用圍巾包扎結(jié)實放在背包里。他不敢再用銀行卡以及在線支付，現(xiàn)在他需要消失得無影無蹤。張祜購買了一張去西南的車票，連夜乘坐出租車趕往車站，在站外廣場迷糊一宿，熬到早晨六時檢票進站，登上列車時還忐忑不安。他知道郭頭等人的手段，這些古代大將行事從來不講情面。張祜喜歡這種風格，直截了當，人情世故糊在一起讓他難受，但現(xiàn)在要站在郭頭對立面，成為這種風格的受害者，真是陰差陽錯。可能怪郭頭嗎？事情被自己玩砸，辜負了他，張祜悲哀起來。

車廂里，張祜把棒球帽壓低，他臉上戴著大口罩，只露眼睛。他不敢看車窗外這座城市，期望列車快開，將他帶離是非之地。列車終于啟動，一個小時后停在一個中等城市的車站。乘客上下，鄰座換了新客，看不出年紀，同樣戴著帽子、墨鏡、口罩。這裝扮，張祜覺得遇到了難兄難弟。但那人身上氣息飄進張祜鼻孔，張祜被嚇得魂飛魄散，那是熟悉的公司味道啊。

列車啟動，那人忽然壓低聲問，你去哪？

張祜老實回答，不知道。

那人沉默片刻，嘆息一聲。張祜驚訝得要跳起，此聲極像莫少東發(fā)出。

張祜低聲問那人，你又是要去哪？

那人說，找塊清靜之地去死。

這句話，的確是莫少東想說的。原本過著錦繡人生，現(xiàn)在要穿著囚服過日子，這反差莫少東會受不了，選擇死倒是一個好辦法，張祜贊同。他想安慰一下再鼓勵一下這人，但不能確定此人就是莫少東。張祜也覺得自己包裹得嚴密，即使身邊人果真是莫少東，也難被認出。未知存在于身邊，這就是危險，張祜想把那人口罩眼鏡扯下來瞧清楚，但不敢伸手，覺得這念頭瘋狂。倘若上天跟他開玩笑，真讓莫少東坐在他身邊，這個故事自己就玩不動了。

張祜站起，想離開此人。那人警告道，別走動，會引起注意。

張祜復(fù)坐下，暗想這人說得有道理。他已觀察過車廂里的人，最起碼有七個人是要注意的。這些人打量過自己，眼神雖無意劃過，但無意與有意有什么區(qū)別？無意眼神更致命。

一小時后，列車到達一個縣城車站。外面已是黑夜，黑夜里是看不見面貌的小城。他們忽然決定下車，到城西老車站換乘。這決定由這樣兩人做出，他們可能是陌生人，也可能曾同住一室。那人小聲提議，咱不能一直坐這車，張祜同意。那人又提議，咱不能去同一個地方，張祜也同意。理由和決定都莫名其妙，兩人還不知對方底細，但都到了如喪家之犬境地了，有理無理有何區(qū)別？

兩人打車來到縣城老站。老站很小，設(shè)施陳舊，鐵軌只跑綠皮車，主要是貨運，客車每天上行下行各兩趟。購好車票，兩人在候車室外的昏暗角落睡了片刻。張祜睡得有些沉，后來是那人叫醒他。那人蹲在張祜身邊，依舊戴著帽子、口罩和墨鏡，一張臉遮得嚴嚴實實。他已從車站旁的商店買來瓶裝水和面包，正將這些東西往張祜背包塞。剛醒，張祜有些迷糊，習慣性說道，我不吃外人食物。那人卻說，我遭報應(yīng)，為別人做好事，權(quán)當解脫。張祜不敢順著話頭問，只是看著那人將面包和水放進自己包里，拉上拉鏈。兩人進站，連他們在內(nèi)就五個乘客。檢票口把大家的票都驗了，放他們進站臺。還有五分鐘，張祜就要與莫少東或者不是莫少東的那個人分別。兩人立在站臺，看車站外土坡上啃著草的群羊以及抱著羊鞭的牧羊人。

那人說，簡單些挺好。

張祜說，也是。

那人說，要做到簡單不容易呢。

張祜說，世上難題。

兩人沒再說話。陽光開始照在大地上，眼前的土坡、車站和隱約可見的縣城建筑沐浴在金黃色光線里。但這情景，怎么看怎么別扭。光線不對，色彩不對，張祜懷疑自己的眼睛出問題了。也許壓力太大，壓迫視網(wǎng)膜神經(jīng)了。又忽然吃了一驚，才想起自己的眼先前有問題，看物體蒙著層白?，F(xiàn)在，那層白褪掉，世界呈現(xiàn)出本來顏色。

張祜從真實的光里感到了涼意，臉色蒼白起來。

那人乘坐的車先到。張祜不知道他會去哪，他也不知張祜要去何方，茫茫人海中這一別就是永別。張祜看著他登上列車，又看著列車離開，消失在土坡后面。時間晃蕩了下，激起層層虛影，復(fù)歸平靜后像什么都沒發(fā)生。無為有時有還無，真作假時假亦真。擬似莫少東，解釋起來似乎是，又似乎不是，在公司應(yīng)該算是，那么這人就是莫少東了。張祜為莫少東祝福，祝愿他心想事成，能找到心儀之地順利死去，越快越好，這樣自己還有機會脫身。

列車即將到來。張祜在手機上翻看事件最新進展。一條更大消息跳進他的眼簾，集團老總跳樓自殺了。張祜手一松，手機掉在地上。他呆呆地想，怎么變成這樣？但另一種情緒排山倒海撲來，讓張祜一陣哆嗦。那是喜悅，無比巨大。張祜忽然明白，這是能救他的消息，那雙冷酷的強勢的鳳凰之眼閉上了，公司也許已關(guān)門，不會再有人找他算賬。他打開雙肩包，去摸包著錢的圍巾，那些是他改變生活的資本。但包里卻已沒有了那捆錢。他跺腳叫罵，知道錢如何消失，可擬似莫少東乘坐的列車早已遠去。張祜臉色煞白，撿起手機，手指抖著給茉莉打電話。他要請求她原諒，請她回到身邊，因為他還是愛著她的。

電話未打通，茉莉已將張祜拉進手機黑名單。他又想給堂兄打電話，卻不敢，因為眼中的世界已經(jīng)正常了。

責任編輯 楊靜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