馮偉
一
在米鎮(zhèn),實在是沒有比它更古老、更久遠的建筑了,因此這所日本房算個地市級歷史建筑,屬于不可移動文物??h志記載,日本房是二十世紀三十年代所建,屬于滿洲鐵路日本員工住宅。一共是五棟樓,上下二層,磚混結構,水泥罩面,起脊掛瓦,東西兩側有凸出的耳房。改革開放三十年后,按米鎮(zhèn)的城市規(guī)劃,這五棟洋房早就應該拆遷。這么多年,米鎮(zhèn)有了翻天覆地的變化,很多老舊房屋都拆得差不多了,建起了商業(yè)大廈或居民小區(qū),馬路也寬了,綠植也多了。只有這幾棟房,建設主管部門和一些相關單位硬說它是歷史建筑,有保護價值,誰也沒敢動。
伍征租房成為這里的房客,是在這年春天的一個星期日的上午。這天的天氣還算不錯。因為父母留下的老宅拆遷,他暫時沒有住的地方,只好臨時租房。搬家很簡單,離婚后他凈身出戶,除了一些書籍、衣物,還有些許常用的鍋碗瓢盆,再也沒什么別的了。
房東是個女人,從面目上看不出實際年齡。如今的女人精于美容、化妝、保養(yǎng),真是把男人們的眼光給弄虛無了。好在伍征已邁入中年,對女人也沒什么過高的要求和非分之想,好看的就多看一眼,難看的就當不存在,何況他只是個租房的房客,房主的年齡大小和長相丑俊對他來講是沒有太大關系的。他關心的是房子的價位和環(huán)境。
房子不大,使用面積不足四十平方米。一個臥室,一個廚房,一個衛(wèi)生間,住個單身男人還算寬敞。伍征對這一帶的環(huán)境是滿意的,火車站、菜市場、學校、醫(yī)院都不算遠,屬于理想中的居住地點。
女房東姓尤,起初伍征管她叫尤姐,后來又覺得人家沒那么老,就改口叫大妹子,還是有些拿不準,就改為尤老師,把女房東逗樂了。她說,你叫我什么無所謂,不欠我房租就行。
伍征第三次見到女房東是在他搬進來的當天晚上。女房東給他送水費和電費的單子,告訴他房子的水電費都結清了,從今天開始水電費都由他負擔。伍征接過單據(jù)瞄了一眼,然后把目光投向了女房東。這是個長相小巧的女人,文雅、白凈,五官擺放得很周正。從繪畫的角度來欣賞,算是比較完美的,沒有什么瑕疵。她上身穿件米色亞麻小衫,胸部微微有些隆起,把胸口處的衣襟頂?shù)谬b牙咧嘴,一條白色薄羊絨披肩順肩而過;下身是一條白色亞麻褲裙,寬松飄逸;白色的半高跟拖鞋,和她的衣褲顏色很搭。伍征瞬間在她身上掃了一遍,目光有些貪婪了。
伍征讓女房東坐。她沒急著坐,而是看了眼伍征收拾出來的屋子,說,這房子讓你這么一布置還挺像樣兒。伍征說,沒什么好東西,都是一些隨身物品。女房東說,這屋子擺上這些書,顯得特有書卷氣。一看你就是細心的人,熱愛生活。大哥是個文人吧?伍征笑道,濫竽充數(shù),喜歡書,見著就買,卻不怎么讀,擺樣子的。女房東看了一圈兒,這才坐進伍征帶來的那把藤椅。藤椅是舊的,已經(jīng)跟伍征十幾年了。女房東輕飄飄的身子坐上去的時候,那藤椅輕微地呻吟了一聲。她撫摸著藤椅的扶手,說,我喜歡藤椅,我們老家大多是藤制家具,看上去溫暖、柔順、有彈性,手感也好,擺在房間里有溫馨感。伍征說,一看你就是南方人。我們北方因為干燥不適合竹家什,也很少有女人像你這么講究。女房東笑了笑,十幾年了,我都入鄉(xiāng)隨俗了。說著,把目光投向靠西墻的一排書柜,我嫁人之前家里也有很多書,只是沒帶過來。伍征坐在自己的那張單人床上,問,咱們另外兩家的鄰居都是干什么的?女房東說,都是房客,一個是撿破爛的老太太,七十多了,每天往家劃拉一些亂糟糟的東西,堆得滿樓道臟兮兮的,全是酸腐味兒;另一家是賣肉的。伍征說,賣肉的好呀,吃肉方便。女房東看著伍征,冷笑了一下。
女房東沒有多待,轉身回了家——伍征對門的那間房。
房間里靜下來,只剩伍征一個人。他躺在床上,看著自己的新家。屋子空著的時候還算寬敞,家具一旦擺上就顯得擠巴了。不足四十平方米的屋子,三分之二是廚房和衛(wèi)生間,留給他的活動空間極小,只夠擺一張單人床和一張寫字桌。寫字桌是兩年前從二手市場花十塊錢買來的,桌面已經(jīng)斑斑駁駁。他在上面蒙了塊和床單一樣顏色的藍格子布,然后放上電腦、打印機、臺燈,還有一些畫畫的用具。要說屋內(nèi)可供他使用的空間只有西、北這兩面墻。西墻的整個墻面已經(jīng)被他的書籍占用了,只有北墻還是空著的。他想,應該把單位畫室里的那塊大畫板拿回來掛上,閑暇時畫幾筆。
伍征來到北墻邊,先是用手摸了摸墻體,又用拳頭捶了兩下,有些空。他皺了下眉,心說,這房子的隔音肯定不行。好在自己是單身,也弄不出什么稀奇古怪令人疑心的動靜來。他又用手在墻面上摸了摸,由于年久失修,墻面已經(jīng)變得老舊發(fā)黃了,邊邊角角的墻皮也有些脫落。他想,如果把這面墻重新粉刷一下或許會好看一些。轉念又想,管它呢,租的房子沒必要那么講究,大畫板往上一掛就什么也看不見了。
二
第二天一大早,伍征先是到附近的菜市場轉了一圈兒,熟悉熟悉環(huán)境。米鎮(zhèn)原來是個縣,后來把周邊的幾個鄉(xiāng)鎮(zhèn)納進來,人口增多了,市區(qū)的面積也大了,變?yōu)榭h級市。來這里販賣物品的大多是鄉(xiāng)下人,他們把自家的農(nóng)產(chǎn)品拿到城里來賣,換幾個小錢補貼生活。
正是季春時節(jié),街面上的人很多,討價還價的、叫買叫賣的聲音此起彼伏,每個人都打了氣兒似的南來北往地忙碌著。伍征昨天夜里睡得挺踏實,此時的精神也很足。轉了一圈之后,他在日本房胡同口對過的一家小攤上吃了早點,然后去上班。
伍征在文化館屬于美術輔導員。他的專業(yè)是國畫,以山水為主,在米鎮(zhèn)算是有些小名氣。
伍征的主要工作是自己搞創(chuàng)作,偶爾有需要輔導的業(yè)余繪畫愛好者,他就給輔導輔導,屬于守株待兔似的工作方式,極少走出去自覺服務。他也有那么三兩同行,能說得來的人,經(jīng)常到他這里來閑聊或是小酌。
伍征來到單位,先是館里的領導給開了個會,也就那么二十幾個人,有氣無力地坐在那里聽。領導也在那兒有氣無力地講,安排上半年的工作。有人在下面嘀咕,上半年都快過去一半了,才布置工作。其實,他們每一年都是那些活,很少有什么新打算和新安排。文藝市場開放之后,他們的工作就顯得無足輕重了。他們的薪水不是很多,養(yǎng)家糊口可以,想發(fā)財只有自己賣手藝賺錢。他們對領導安排的工作是毫不在意的,甚至是嗤之以鼻的。
開完會,伍征來到館長的辦公室,說自己以后就在家畫畫了,他的畫室留作輔導用。館長知道他是什么意思,因為館里沒有單獨給他設個輔導間。館長剛要解釋,就被伍征打斷了,領導,你不用解釋,我知道館里的難處,房子都租出去了,收不回來。領導聽了他的話也就不再說什么,只好點頭同意他回家去作畫。
中午,伍征在工作室泡了碗方便面,將就吃了。他經(jīng)常這么將就。
吃完午飯,伍征又瞇了一會兒,一覺睡到下午兩點多鐘。仿佛還做了個夢,恍恍惚惚夢到個女人,夢中倆人還很親密。當倆人想做些什么的時候,他突然醒了。伍征看了眼手表,時候已經(jīng)不早了。他來到二樓,找到辦公室主任和小車司機,把他們叫到自己的畫室,指著掛在東墻上的一塊長三米、寬兩米的大畫板,說,麻煩幫我把它摘下來。辦公室主任問,大畫家,啥意思?你不在這兒畫畫了?伍征說,回家畫,這個房間做輔導教室。我都跟館長說兩年了,弄個畫室輔導那些孩子,他總是說辦公室不夠用。他打乒乓球怎么有地兒?我也不想跟他扯了,回家畫,把這個房間騰出來給那些學畫的孩子吧。說著,三個人就開始摘畫板。摘的時候司機說,這東西挺沉呀。伍征說,這上面有磁鐵,里面有鐵板,當然沉。
伍征把畫板弄到家,正是晚上下班的時間。他和小車司機往樓上抬畫板,女房東看見了,問,這是什么呀?伍征說,畫畫的畫板。司機說,這可是咱們大畫家用來掙錢的東西。女房東聽了有些吃驚,說,大哥是畫家呀?哦,真好!搞藝術的有品位。司機說,他的裸體女人畫得最好!伍征說,別胡說八道!我是畫山水的。司機邊抬著畫板上樓邊說,人體本身就是有山有水的。女房東跟進來問,這么大的一塊板子往哪放呀?伍征說,掛在北墻上正好!
畫板勉勉強強抬進屋,伍征拿過兩顆釘子往墻上釘,然后和司機往墻上掛畫板,卻怎么也掛不住。畫板太沉,釘子吃不住力,一掛就往下滑。伍征看了看,說,看來這墻還真不行,不吃勁!等我研究研究再掛吧。司機走了,伍征坐在那里看著北墻發(fā)呆……
這天晚上,伍征為沒能把畫板掛到墻上而發(fā)愁。他反復打量著墻壁,用手摳,用拳捶,總覺得墻后面是空的。于是,他拿起斧頭上去就是一下,竟然把墻砸了個大窟窿。
一面墻,能被一斧子砸出個洞,伍征萬萬沒有想到。他先是吃驚,接下來便是緊張,是不是把隔壁老太太家的墻砸通了?他嚇了一跳。可當他定睛細看的時候,才發(fā)現(xiàn)只是個洞,沒有砸透。伍征不解地伸出手去,摳了摳被砸破的墻,稍微一用力,墻皮就脫落了。他連續(xù)摳了幾塊墻皮下來,發(fā)現(xiàn)竟然是個夾層。
伍征已經(jīng)把墻的夾層摳下有兩個巴掌大的面積了。他一狠心,想把這層墻皮都摳掉,看看里面到底是怎樣的結構。沒摳幾下,發(fā)現(xiàn)夾墻里出現(xiàn)一個長長的小木盒。
伍征猛然緊張起來。他先是看了眼房門,立刻走過去,將房門推了推,看有沒有鎖好,然后又聽了聽外面有沒有什么動靜。此時此刻,他真怕有什么人突然闖進來。特別是那個女房東,她最有可能隨時出現(xiàn)。樓道里沒有動靜,門也關得死死的。伍征放下心來,又看了眼手表,已經(jīng)是晚上九點了。
伍征有些心跳過速。他平靜了一下自己的心緒,再次來到北墻邊,伸出雙手把墻壁里的長條木盒取了出來。木盒不是很大,他掂了掂,也不太重。上面有些浮灰,他吹了吹,又用衣袖擦了擦,然后將木盒拿到寫字桌前。
房間很暗,只有一盞落有污垢的白熾燈在棚頂上萎靡地亮著。伍征順手將臺燈打開。臺燈亮了,那個小木盒也跟著亮了。這是個精致的長方形紫檀木盒,無論是樣式還是質地都非同尋常。伍征那雙瘦長的手在木盒上小心地撫摸著,木盒的手感極好,光滑如玉,透著一種誘人的自然美。伍征激動不已。
房間里很靜,伍征仿佛能聽到自己心臟的跳動聲。他慢慢地將木盒打開,里面是一幅被黃色錦緞包裹著的軸畫,展開竟是絹畫綾裱《隱居圖》。布局美觀生動,古樸典雅;山峰高大險峻,山下樹木蒼郁蔥蘢,山腳下一片闊水,微波蕩漾,遠方山水平靜,秀潤幽雅;右上角是一首詩:“舍人風度冠時流,筆底江山不易求。退直歸來思故隱,滿懷清興付滄洲?!碑嬅婀乓獍蝗唬址ㄖv究,落款——王紱。
此時伍征的目光燃燒起來,他不僅心跳加速,手也有些顫抖。王紱,明朝大畫家。伍征知道,王紱的真品價格不菲。即便是假的,也值一些銀子。怎么能是假的呢?他忙把自己的想法推翻了,絕不會是贗品,誰能把假的東西藏在墻壁里!
伍征小心翼翼地將畫掛到靠在北墻的畫板上,反復地端詳,仔細地打量。他的心都要跳出來了,躺著也不是,站著也不是,連續(xù)抽了好幾支煙。
伍征一夜沒能入睡,直到樓道里有了人的腳步聲,他才慌忙將畫放回原處。然后用圖畫紙把砸開的墻洞封好,再把畫板挪到北墻遮住。
伍征簡單地洗了一把臉,早飯都沒吃,就出了家門。
米鎮(zhèn)的古玩市場可以說什么都有,金銀銅鐵錫,竹木牙角漆,玉翡綠瑪琉,文玩字畫瓷,有真品,有贗品,有老貨,有新物,可以被視作人類文明和歷史縮影的見證,更是融合了歷史、方志、金石、博物、鑒定等方方面面。
正是周六古玩交易的時間,伍征來到這里的時候已經(jīng)是摩肩接踵、人頭攢動了。他沒有閑逛的心,直接去了古董字畫交易的一家門市。
伍征進了納寶齋。他認識這里的主人,姓徐,是原來文化局的一個副局長。徐副局長對伍征很熱情,又是讓座,又是泡茶,說,你這樣的大畫家能到我這里來,蓬蓽生輝呀!伍征沒有客氣,坐在茶臺旁,順手拿過茶幾上的一個玉石小物件在手里盤著,目光卻在屋里尋摸,墻上掛的、地上擺的各種文玩字畫琳瑯滿目。伍征感慨地說,還是你好呀,滿屋都是寶,茶杯一端,利潤無邊。徐副局長滿臉堆笑說,現(xiàn)在不行了,跟不上前幾年了。
兩個人閑扯幾句,徐副局長問,一定有什么事吧?不然,你不會有時間到我這里來。伍征問,你認識鑒寶的嗎?我有個朋友,手上有幅古畫,想讓人幫著鑒定鑒定。徐副局長說,什么寶貝?我給他看不就完了嘛。伍征看著徐副局長,意思是你行嗎?徐副局長道,大畫家,小瞧我了不是!跟你說實話,這些年我給別人鑒定賺的錢,要比賣古玩賺的多得多。再說,我為啥開這個店?有資源呀!我有個親屬,是專干這個的。徐副局長邊給伍征續(xù)茶邊說,咱也別吹牛,你把東西拿來我先看看。如果你信不過,咱就請個明白人,或者到北京跑一趟,潘家園、琉璃廠咱都有人。怎么樣?伍征說,我跟對方說說,畫拿來你幫我看看。徐副局長說,我去你那里也行,咱們電話聯(lián)系。說著,遞給伍征一張名片。
三
伍征從古玩市場回來,已經(jīng)快中午了。臨回家前,他在菜市場買了些羊肉和圓蔥,準備晚上包餃子吃,犒勞犒勞自己虧了幾天的胃。買菜的時候他想起了女房東,想多包些餃子,晚上給她送幾個嘗嘗。
中午簡單吃了一口,還是方便面。自從離婚后,伍征跟方便面有了一種不解之緣。原因無非是兩種,方便!省錢!他對方便面的依賴,遠勝于對女人的依賴。
吃完方便面,伍征又習慣性地瞇了一覺。這么多年,他晚上的睡眠始終不是很好,每天只有依靠午睡來彌補。醒來后,他躺在床上看著北墻發(fā)呆,想編個什么理由把畫拿出來,給那個徐副局長看看。
三點整,伍征開始包餃子剁餡兒。先是剁圓蔥,然后剁肉。忽然聽到了敲門聲,伍征停下剁肉,打開門,是女房東。女房東穿著一套真絲睡衣,有些睡眼惺忪,不耐煩地問,你干啥呀?弄這么大動靜!伍征說,我在剁肉餡兒包餃子。女房東打了個哈欠,說,好不容易才睡著,就讓你給剁醒了。伍征有些難為情地說,不好意思,不知道你在睡覺。我還想餃子弄熟了給你送幾個,讓你嘗嘗我的手藝呢。女房東精神了一些,問,有貴客呀?伍征說,沒有,就我一個人,饞了唄,自己吃!我不會做別的,只會包餃子,再就是煮方便面。女房東往廚房里瞅了瞅,道,一個人包餃子多麻煩,你真行!伍征說,你要是不嫌棄,晚上過來一起吃吧,也省得我給你送了。羊肉圓蔥餡兒的,很香,我做餃子可是一絕。女房東看了眼伍征,說,那多不好意思。伍征說,這有啥,遠親不如近鄰,近鄰不如對門。再說,你是我的房東,將來少不了麻煩你。女房東想了想說,行,那我就不客氣了!咱們一起包吧。伍征說,太好了,我還怕請不動你呢。女房東說,正好我還有一瓶紅酒,咱給它喝了。
伍征今天和餡兒特意費了點心思,加了些佐料。他先是用八角、陳皮、香葉、生姜、大蔥在熱油中炸了炸,將香味浸入油里,放涼備用;再往羊肉餡里放上圓蔥碎一起攪拌,提鮮;然后放入事先炸好的涼油鎖水,其間還加了少許的雞精、胡椒粉、生抽、老抽、蠔油、香油,不斷地攪拌,直到餃子餡形成一體。
包餃子的時候,伍征還用電腦放了音樂,大提琴獨奏曲。女房東問他,你歡喜大提琴?伍征說,只是喜歡聽,不太懂。女房東說,大提琴好,音色豐滿、渾厚、深沉,具有“音樂貴婦”氣質,特別是舒曼的《夢幻曲》,聽了讓人陶醉。伍征說,你這么懂?女房東說,我父親就是拉大提琴的,我母親跟你是同行,畫畫的,雖說都沒有什么大的成就,但他們都喜歡。母親在作畫的時候,只要父親有時間,一定在一旁拉琴給她聽,母親就是這么嫁給父親的。伍征看著女房東問,生活中真有這么浪漫的事兒?女房東說,當然有!可惜他們已經(jīng)不在了。遺憾的是我這兩樣都不會,偏偏喜歡跳舞。伍征說,你家真好,有畫的,有拉的,有跳的。女房東說,就是沒有唱的。
樓道里有拖拖拉拉的聲音,像是在地上拖扯著什么東西。女房東說,這個老太太,指不定又把什么臟東西撿回來了。伍征突然問,這房子有年頭了,怎么你成了房東?女房東說,這都是公爹留下的。他以前給日本人當翻譯,那個日本人是火車站的站長。日本投降后,火車站站長回了日本。我公爹近水樓臺,這房子就成了他的。當然,也弄了頂漢奸的帽子。好在沒什么民憤,他就是個翻譯。后來,這房子歸私人所有,也就成了他們家的唯一財產(chǎn)。我跟他兒子結婚后就成我們的了。伍征道,這么說,你公爹跟那個日本站長的關系應該不錯。女房東說,關系好壞不知道,只知道那個日本人喜歡收藏,走到哪里見什么好東西就買,我公爹總陪著去,做翻譯。伍征又問,那日本人臨走的時候,一定拿走了不少好東西。女房東說,誰知道呢……
餃子包完了,女房東打開一瓶葡萄酒,說,這酒不錯,舶來品,嘗嘗。兩個人斟酒,碰杯。伍征問女房東,咋沒見過你丈夫?女房東說,我都見不到他,海員,長年在外。伍征說,海員很賺錢的!你們是怎么認識的?女房東說,我去他們船上演出的時候認識的。伍征好奇地問,一定有很多浪漫的故事吧?女房東說,一點兒都不浪漫,只見過一面他就出海了,再回來的時候我們就結婚了。連電話都不輕易打,只有他跟我聯(lián)系,不讓我跟他聯(lián)系。伍征問,為啥?現(xiàn)在通訊這么方便。女房東說,不知道,說船上有規(guī)定!再就是沒信號。結婚之后我就成了給他看房子的。伍征說,你的房產(chǎn)不少呀,這四間房都是你的。女房東說,四間房包括走廊加一起建筑面積才一百六十平方米,還都是這幾年剛剛盤下來的,有錢的那三家都搬走了,換了大房。這房子屬于文物,可以買賣,不能動遷拆除,我只能出租,賺幾個房租費罷了。伍征指著自己的屋子問,這間屋,在我來之前還有別人租過嗎?女房東說,你這間房開始是我住,后來我把對面盤下來,就搬了過去。那邊是雙窗戶,又是東山墻,光照好,冬天比這邊暖和。我搬走后,這屋租給了一個開花店的單身女人,待不到半年就搬去花店住了,接下來就是你……伍征聽著,看了眼北墻,女房東也跟著看了眼北墻。
房間里有餃子的味道,有酒的味道,還有音樂的味道,兩個人咀嚼著這些味道,聊到晚上八點多鐘。
四
第二天早上醒來,伍征第一眼就去看北墻。這幾天他有些神經(jīng)質了,生怕墻里面的東西被什么人偷走或不翼而飛。他有些后悔,昨天晚上不應該讓女房東到這里來吃餃子。可轉念一想,這房子是人家的。于是,他想把畫換一個更加安全的地方。
周一,伍征沒有急著去單位上班。他來到一家工商銀行,花三百八十元租了個保險箱。一切手續(xù)辦理完,小半天也就過去了。他手里攥著沉甸甸的鑰匙,心里很輕松。自從發(fā)現(xiàn)那幅畫,他的神經(jīng)總是繃著,吃不好,睡不好?,F(xiàn)在他放心了,哪兒也沒有銀行安全。
伍征興沖沖地回了家。當他把畫從墻壁中取出來的時候,突然意識到畫拿出來了,墻壁里就空了。一旦有人知道這里藏著東西,人家來取,見畫沒了怎么辦?他猶豫了一下,又把畫放了回去。
伍征到單位,正趕上吃午飯的時間。文化館有食堂,離家遠的,可以自費兩塊錢在食堂吃。伍征很少在這里吃,他寧愿吃方便面??山裉煳檎餍睦镉惺聝海膊恢趺淳土镞_到食堂來了。
文化館的食堂有兩個,分大食堂和小食堂。大食堂是普通員工吃飯的地方,小食堂是各部門領導吃飯的地方。食堂的大小不同,飯菜的多少和質量也不同。普通員工吃的是兩菜一湯,領導吃的是四菜一湯,外加一小盒酸奶。伍征是輔導員,不屬于領導,只能在大食堂和那些普通員工一起吃飯。
伍征在一個角落坐下,有些糾結,那幅畫不是自己的,如果拿出來就相當于偷,是犯法的。雖說是在他的家里,可房子畢竟是別人的。如果畫是真品,那可是價值連城,放在家里也不安全。
他想立馬搬出去,把畫拿走,遠走高飛。轉念又想,有那個必要嗎?能走到哪里去?人家女房東把你的身份證復印件攥得死死的!再說租個理想的房子容易嗎?他煩透了搬家,和妻子離婚后,這已經(jīng)是第四次搬家了,而且越搬越窮,真正體會到了搬家窮三年的說法。
他還想到了把那幅畫充公,文物是應該充公的,可東西不是自己的,憑什么把別人的東西充公?一旦物主找來,你拿什么給人家……
想了一頓飯的時間,伍征也沒想好。他起身離開飯桌的瞬間,心說,這東西要是自己的就好了。
吃完飯,伍征沒有在單位睡午覺,而是去了古玩市場。天漸漸熱起來,由于剛剛吃過飯,體內(nèi)增加了熱量,身子便黏糊糊的,額頭上也滲出了汗。他用手揩了揩汗,又將衣服的扣子解開兩顆。街面明顯有些空曠,天空中沒有一絲云彩,陽光明晃晃地照著。伍征想,這個時候應該睡上一覺。
找到了徐副局長,伍征把用手機拍下來的那幅《隱居圖》拿給徐副局長看。徐副局長說,從照片上看不出什么,很難辨別真?zhèn)巍N檎髡f,對方?jīng)]有時間,自己來不了,委托別人又怕把畫弄丟了或是調包,就給我發(fā)來這張照片。徐副局長反復看了看,說,看照片倒是畫得不錯,結構、布局都沒有問題,但手機拍照色差很大,真假需要看實物,照片是看不出來的。徐副局長又問,這是個什么人,能有這樣的畫?伍征謊說,是我一個同學的父親,不懂這些東西,想讓我給看看。我畫畫還湊合,鑒別不在行,所以請你掌掌眼。徐副局長說,看不到實物肯定不行!
伍征從古玩市場出來,有些為難,怎么才能把畫拿給徐副局長看,還不能說是自己的呢?他得找個不懂繪畫而且還信得過的人幫忙。
回到家,才下午兩點多。伍征剛到樓梯口,就遇見了女房東。女房東穿著旗袍,伍征說,這是去赴宴呀,穿得這么靚麗。女房東道,去相親!說罷,莞爾一笑,兩個人擦肩而過。女房東走過去時,一股香水味刺激了伍征的嗅覺。他深深地吸了一口氣,整個靈魂一下子被融化了。
上樓的時候,那種香水的味道仿佛還沒有散去。伍征想,女人和女人就是不同。他想起了自己的前妻,也總往身上弄一些東西,可那種味道他一點兒都不喜歡,聞上去刺鼻,殺腦細胞。為了那種味道,他跟老婆沒少吵架。
房間里很靜,陽光透過窗子照進來,映上半張床,半張桌子,半塊空地,和半面北墻。那光色極亮,也極暖。這樣的環(huán)境,這樣的氣氛,是很適合作畫的。伍征看了眼北墻根兒下立著的畫板,畫板上有一張空白的畫紙。他原想畫些什么的,始終沒畫。這會兒他的手有些癢了,心也有些癢了。他靈機一動。
伍征把《隱居圖》從北墻壁里請出來,小心翼翼地掛到畫板上,展開,讓光線照上去。瞬間,一種遠古的氣息撲面而來。伍征看著畫,心里很激動,他的目光一點一點地移動著,逡巡著,畫中的山山水水無不讓他動容。仿佛這是一片有山有水的處女地,他不敢用手去觸摸,唯恐傷害了它。他端詳著畫的每個細節(jié),每一筆的走勢,每一處情感的流露,勾、皴、擦、點、染,用筆用墨,明暗輪廓,還有它的質感,以及作者的精神和思想,然后開始臨摹。
五
直到傍晚,外面的光線暗下去了,房間也暗下來,伍征才停下畫筆。
此時,伍征的心情是極其平靜的。他打開電腦,搜了首大提琴曲來聽。他躺在床上,抽著煙,心情舒暢地邊聽邊看著自己臨摹的那幅畫,浮想聯(lián)翩。樂曲在房間里流淌,彌漫在每一個角落,仿佛每粒塵埃都是一個音符,在空氣中游動著。伍征看著畫,抽著煙,聽著音樂,走進了那幅叫《隱居圖》的山山水水……
正在伍征聽得投入,看得投入,想得投入的時候,樓道里傳來了高跟鞋踩踏在水泥地面上的聲音。那腳步聲很清脆,鏗鏘有力,很有節(jié)奏地踩在伍征的神經(jīng)上。女房東回來了。伍征躺在床上,思緒從《隱居圖》的山山水水中跋涉出來。他想起了這個叫尤柳葉的女房東,他們是簽租房協(xié)議的時候知道了彼此的名字?!傲~”——他喜歡這個名字,優(yōu)美,有動感,像湖邊的綠柳嫵媚多姿,飄飄蕩蕩……走廊里傳來女房東開鎖的聲音。他想起了她曲線畢露的旗袍,還有那種香水的味道。
女房東剛進屋,門就被敲響了。她打開門,見是伍征,就問,大哥,有事兒?伍征說,有點事兒,想跟你商量商量。女房東剛要說話,就聽到隔壁女人叫床的聲音。女房東看了眼伍征,臉一下子紅了。伍征也聽到了,他用目光問,這是從哪兒傳來的?女房東指了指自己房間的北墻,說,三天兩頭這樣,沒辦法。伍征看了眼說,你要是不急著休息,就到我那兒坐一會吧。女房東把腳上穿的高跟鞋換掉,趿拉著一雙拖鞋就出來了。
伍征給女房東泡了茶,說,昨天新買的茉莉花茶,你說過你喜歡喝的。女房東看了他一眼,接過水杯,說,你這人還挺貼心的。伍征將電腦中的樂聲稍微調大一些,淹沒了叫床的干擾,說,都是后學的,以前要是懂得貼心,也不至于離婚。女房東笑道,我還以為你會說你老婆的壞話呢。伍征說,沒必要,夫妻就像坐在同一列火車上的乘客,到站了,該下車下車。伍征給自己也倒了杯茶,然后坐到那張單人床上,瞅了眼北墻上的畫板。女房東問,這是你新畫的?伍征說,臨摹,剛剛打了個草稿。女房東說,畫出來一定很好,一看就是古畫。我母親活著的時候就畫這類畫。伍征說,明代人作畫的風格,能看出來。女房東又問,臨摹也可以賣錢吧?伍征說,要看臨摹誰的作品,還要看臨摹的水平。如果原件丟失,臨本成為孤本,就價值連城。仇英的《清明上河圖》就是臨本,價格上億呢。紙千年絹八百,很多超過千年的藝術品都是臨本。再就是看臨本在誰的手上,如果在重要的藝術場館或重要的收藏家手里,也會有較高的價值。對于咱們普通老百姓來講,喜歡的話,家里能掛一幅臨摹的古畫欣賞也不錯。女房東說,如果這幅是真品,一定很值錢吧?伍征笑道,那我把你這房子,包括你都能買下來。女房東低頭道,我可不賣!這房子我倒是想換一換。
外面的光線完全沉下去了,房間里很暗。女房東問,你找我什么事兒?伍征想了想說,也是關于畫的事兒。他指著臨摹的畫說,我有這么一幅山水畫,不敢說是真是假,想讓人給鑒定一下,但不方便自己出面,更不能說是我自己的畫,想讓你幫個忙,就說是你一個親戚的畫,跟我去鑒定鑒定。女房東問,為啥不能說是自己的?伍征說,如果是贗品倒沒啥,是真跡的話,容易被人盯上,很危險。這類事情以前發(fā)生過。女房東說,還這么復雜!伍征說,當然,要是真跡,可不是小錢兒,真的能把你和你這所房子買下來。女房東半信半疑地問,那得賣多少錢呀?伍征說,不管這畫是真是假,鑒定完之后給你五百塊錢辛苦費。女房東說,算了吧,幫你個忙還要什么錢?我跟你長長見識。伍征說,不能讓你白幫忙。正說著,樓道里有開門的聲音,然后兩個人的腳步聲下了樓。女房東像是松了一口氣,說,我得回去了,今天旗袍秀挺累的。伍征說,你不是相親去了嗎?女房東說,逗你呢,半老徐娘了,跟誰相親?再說我還有老公呢。伍征看著女房東身上的旗袍說,你穿旗袍比別的女人好看,穿出了旗袍特有的神韻和風雅,有一種纖塵不染之美。女房東瞅著伍征笑。伍征說,真的,你的身材好,氣質也好。不像有的女人,穿高跟鞋走路身子往前搶,還一抖一抖的,跟觸電似的。
六
一晃五一快到了,全市機關企事業(yè)單位要搞一次大合唱活動,伍征是文化館的人,歸文旅局領導,自然也需要大合唱,只是他沒有參加,在醫(yī)院弄了張病假條,說自己心臟不好,沒有力氣唱歌。
伍征沒參加大合唱,也沒閑著。他沒力氣唱歌,卻有力氣喝酒。有兩個曾經(jīng)跟他學畫的學生從省城回來,請他喝酒,直喝到晚上九點多鐘才結束。
伍征迷迷糊糊往家走,大老遠地發(fā)現(xiàn)胡同口的路燈下有人在轉悠,走近了,見是女房東,就問,這么晚了,你在這轉悠什么?這是伍征第一次在路燈下這么近距離地觀看女人的臉。他看得很仔細,心想,漂亮女人不分什么時間場合都是動人的。伍征胡思亂想,竟然忘記回答女房東的話。女房東說完話,見伍征沒反應,直愣愣地看著自己,就輕聲道,你看啥?我跟你說話呢!伍征這才緩過神來說,啊,對。女房東說,你怎么才回來?伍征沒有回答自己怎么才回來,他看了眼二樓自己家的窗子,答非所問地說,沒事兒。
沒什么話題,兩個人干巴巴地在胡同口站著。路燈下站著他們兩個人,同時也有兩個人的影子倒在地上。人動,影子也跟著動。影子很清晰,一男一女,由于離路燈稍遠,影子拉得很長。女的挺著胸,鼓著臀;男的在抽煙,一只手插在褲兜里,來回走動。先是伍征用腳踩了下女房東躺在地上的影子,女房東看到了,瞟了眼伍征,慢慢地走過去,用腳去踩伍征的影子。伍征又走到女房東的影子旁,用腳去踩女房東。女房東仿佛疼了一下,將影子閃開,又走過去用腳去踩伍征,還溫柔地跺了一腳……就這樣,你踩我一腳,我踩你一腳,相互踩踏著對方的影子。一切都是無聲的,一切也都是有趣的,有想法的。踩著踩著兩個人樂了。女房東小聲說,你討厭!伍征說,咱們?nèi)W校那邊走走吧。女房東沒有說話,跟著伍征朝學校的方向走。伍征說,自從搬過來,我還沒到學校去看看呢。女房東說,我常來,心煩了,悶了,就來。伍征說,挺難為你的,這么一年又一年,一定挺孤獨的。女房東嘆了口氣,誰難受誰知道唄。伍征又說,海員好呀!一望無際的大海,還可以享受異域風情,多風光自由?。∨繓|又嘆了一口氣,她慢慢地攆著自己的影子往前走,說,他們也不容易,白天工作在水天一色的遠洋輪上,夜里做夢都是海。他跟我說,他都要變成一條魚了。那種寂寞和孤獨是我們在陸地上想象不到的……說到這里,女房東住了口,心里卻在嘀咕,你知道他們有手淫的毛病嗎?你知道他們和妻子的關系就是上岸度假的性伙伴關系嗎?他們的性情很壞,沒有朋友,常年在海上漂泊。他們干的是發(fā)達國家的人不想干的活兒,賭錢、變態(tài),上岸就找女人……女房東想到這里,揩了下眼角,嘟囔說,冷暖自知吧。其實人生最難挨的不是困苦,而是寂寞和孤獨。不怕你笑話,有時候我都要抑郁了。我到學校是喜歡這里的空曠感,沒人的時候我會大喊幾聲……
他們肩并肩地走著。月光下,女房東的臉是白色的,衣服也是白色的。那是一套真絲絨混紡家居服,上身搭著一塊披肩。披肩應該是黃色的,或者是淺灰色的,也可能是米色的,在月光下卻白得發(fā)亮。伍征穿的是休閑裝,黑皮鞋,黑褲子,黑上衣,在月光下整個人都是黑的。
女房東抱著雙臂,用披肩把自己裹得更緊一些,低頭看著眼前自己的影子,也看著伍征的影子。他們離路燈越來越遠,影子也越拉越長,越來越淡,越來越偏移。
伍征微微地喘著粗氣。此時他覺得頭有些發(fā)暈,胃里也不舒服。他有些后悔晚上喝那么多酒,辜負了身邊的女人,也辜負了這么好的月色。女房東說,你今天一定沒少喝。伍征打了個酒嗝,怕女房東聞到難聞的氣味,就將臉偏向別處。女房東說,還是男人好,沒有顧慮,想干啥就干啥。伍征狠狠地吐了一口酒氣,說,我對喝酒沒什么興趣,就是敢喝,但喝完了第二天遭罪。兩個人往前走著,突然一條黑影從眼前橫穿過去。伍征嚇了一跳。女房東樂了,說,你看你這個小膽兒!伍征問,你一個人走這里不怕嗎?女房東說,怕啥?這一帶有幾只貓、幾條狗我都知道。伍征看了她一眼,說,不怕有壞人呀?女房東說,哪那么多壞人。再說,我這個年齡了,也遇不上那么好的事兒。說完,她自己都笑了。伍征沒明白,問,你啥意思?女房東嘆氣道,老了唄!轉頭又問,除了畫畫,你還喜歡做什么?伍征一愣,什么喜歡什么?女房東笑道,我是說,你除了喜歡畫畫,還喜歡什么?伍征脫口而出,我要是說我喜歡女人,你肯定瞧不起我!女房東低下頭,腳步邁得快了一些。
校園分兩部分,一部分是中學,封閉的,一部分是小學,半封閉的。封閉的那部分是新建的校舍,白天晚上都有人看管,學生放學了,也不準亂出亂進。半封閉的是老校舍,雖說有大門,但看管得不是很嚴,閑雜人等也就多一些。伍征和女房東只能在半封閉的校園里溜達,圍著操場轉圈兒。
校園里空落落的,除了月光,一切都是黑的,靜的。女房東看著黑暗中的校舍,嘆道,我險些當音樂老師了。可我不愛唱歌,只喜歡跳舞,父母身上的優(yōu)點一樣都沒遺傳下來。后來嫁人了,年齡大了,舞也不跳了。婚后我始終沒有孩子,他回來那么幾趟是有數(shù)的,還不愿意讓我出去工作,我就成了真正吃閑飯的人。伍征說,我當了不到一年的美術老師,后來就轉到了文化館。我不喜歡教書,喜歡獨立創(chuàng)作,一個人待在屋子里那種繪畫的感覺……正說著,一束手電光照了過來。先是照到了女房東的臉上,女房東立馬用手遮住臉,問,誰呀?然后那束光又照到了伍征的臉上,伍征瞇著眼,說,瞎照什么!有人在遠處問,你們是干嗎的?伍征冷靜地說,我們是附近的,家里太悶,出來走走。來人走到眼前,是個巡夜的老頭兒,說,我們這是學校,晚上不讓外人進。女房東說,前兩天我還來過呢,怎么就不能進了?老頭兒說,昨天丟東西了,老師的辦公桌都給撬了。學??吹镁o,以后就不準外人來了。伍征說,那我們馬上走。老頭兒說,走吧走吧,小兩口,這么晚了不回家睡覺溜達什么。
他們出了校園往回走,走著走著,女房東撲哧一笑。伍征問,你笑什么?女房東說,沒啥。
七
伍征頭一天晚上喝多了酒,第二天難受得厲害。頭天下半夜他開始折騰,又是惡心又是嘔吐,像得了場大病,渾身不舒服,直到第二天上午十點多鐘,有人敲門,才把他驚醒了。伍征迷迷糊糊咬著牙,勉強從床上起來,用手捋了捋蓬亂的頭發(fā),去開門。女房東站在門口,說,我以為你不在家呢,敲了半天門。這都幾點了,你還沒起床?她又打量下伍征,見他無精打采的樣子,就問,這是怎么了?伍征耷拉著腦袋,捂著肚子往臥室走,說,昨天喝多了,胃有些難受。女房東跟進臥室,說,昨晚還好好的。伍征一頭扎到床上,說,今天就不行了,折騰了半宿,哎呀,難受,我都不想活了。女房東看伍征微閉著雙眼,臉色有些難看,笑道,看你這點兒出息,還不想活了。你可不能死在我這兒,我這房子還要出租呢。伍征目光軟軟地看著女房東,問,啥事兒?女房東說,你不說有幅畫想讓人看看嗎?伍征一拍腦門兒,說,喝酒都喝蒙了,我給忘了。嗯,后天正好放假,我跟那邊聯(lián)系一下,定個時間,然后告訴你。女房東又看了眼伍征,說,看你這樣兒挺遭罪,需要我干點啥?伍征有氣無力地說,給我弄點蜂蜜水或檸檬汁都行。
伍征原想趁著放假,好好地在家臨摹作畫。女房東一提醒,他只好先把那幅畫鑒定了,而且越早越好。
放假的前一天,伍征給納寶齋的徐副局長打電話,說想讓他看看那幅畫。徐副局長答應了。兩個人把時間定在了一號上午九點半,地點是米蘭咖啡館。
伍征頭天晚上告訴女房東,說明天上午九點一同去米蘭咖啡館。女房東強調說,我可不懂,不會說什么行話,你得教教我,別把你的事情搞砸了。伍征簡單地交代了幾句,說你不用懂,你要是懂了,還找人鑒定什么?女房東說,我是不是需要好好捯飭捯飭?伍征說,你已經(jīng)很漂亮了,不用捯飭了,讓那些丑女人多活幾天吧。女房東說,不是怕給你丟人嘛。伍征說,咱們倆在一起是我給你丟人。女房東說,你真會說話。伍征說,嗨,我這輩子最大的弱點就是不會討女人喜歡。
第二天上午九點整,伍征敲響了女房東的門。門開了,伍征眼前一亮。女房東穿了一件青花瓷長擺旗袍,黑發(fā)盤頂,腳上是白色高跟鞋,顯得極其高雅。伍征說,又不是走秀,干嗎打扮得這么正式!女房東說,做大畫家的陪襯,怎么也得收拾收拾。伍征把手中的畫遞給她說,再拿上這幅畫,就是個藝術人兒。女房東說,如果這幅畫是真的,我是不是就更值錢了?伍征說,現(xiàn)在也值錢,是畫跟著你值錢。女房東說,我是錦上添花。伍征說,你是錦,它是花,這幅畫是你的陪襯。女房東說,那你趕緊把我賣了吧,多賣幾個錢是真格的!再過幾年就人老珠黃了。伍征小聲道,看看對方能給什么價吧,太便宜了我就自己留著。女房東打了他一下,說,你可想好了,別砸手里!
樓梯很窄,也比較陡,女房東穿的是旗袍,又是高跟鞋,下樓不方便。伍征就扶著女房東的胳臂,小心下樓。
米蘭咖啡館不是很遠,步行也就二十幾分鐘。女房東說,這么近的路,其實用不著打車。伍征說,路不遠,但你的鞋跟太高。女房東說,你這么懂女人,我真懷疑你老婆是不是有問題了。伍征說,在女人面前,男人永遠是錯的。
納寶齋的徐副局長要比伍征他們早到幾分鐘。見面的時候,伍征發(fā)現(xiàn)徐副局長身邊還坐著個胖胖的中年女人,渾身上下珠光寶氣。伍征看了一眼,心說,是賣人的,還是賣珠寶的?徐副局長介紹說,這是他的一個堂妹。伍征有些懷疑地跟堂妹握了握手,兩個女人之間也點了一下頭。
每人要了一杯貓屎咖啡,伍征想再要一些干果,徐副局長沒讓,說,我們一會兒還有點事兒,趕緊看畫吧。女房東看了一眼伍征,伍征從女房東手里接過畫,小心地打開盒子,又慢慢地展開畫軸,讓徐副局長他們看。
包間里不是很亮堂,那個被稱作堂妹的胖女人從小手包里摸出一副白手套、一枚放大鏡,還有一只小手電。刷的一束白光照亮了那幅畫,同時也刺激了在場人的眼球。堂妹俯下身子去看畫,伍征也跟著看,邊看邊想這堂妹家什挺全,譜兒擺得不小。放大鏡隨著手電的光柱在畫面上緩慢地移動著,他們的目光也跟著移動。堂妹基本是趴在畫上,放大鏡將畫作的每個細節(jié)都展示得清清楚楚,明明白白。
房間里很靜,能聽到人的呼吸聲。足有七八分鐘,徐副局長問堂妹,怎么樣?堂妹直起腰,往后退了幾步,離畫遠一些,又從總體上端詳一番,然后關閉手電,摘下手套,沉吟道,不敢說是仿品。她轉身去看伍征,能說說這幅畫的來歷嗎?伍征就去看女房東。女房東也看了眼伍征,又去看堂妹,說,我父親走得早,是母親走之前留給我的,好多年了,別的什么都不知道。堂妹又看了看裝畫的木盒子,說,這個盒子肯定是古物,純紫檀的。畫嘛,還需要進一步鑒定。徐副局長問,如果是贗品呢?堂妹說,即便是贗品,從技法、整體布局和結構上看,畫得也不錯,能值千兒八百的。王紱的畫嘛,年代太久,留下的真跡不是很多。如果愿意,可以找個鑒寶的行家給看看,但這幅畫一定要好好保管。堂妹將手套、手電和放大鏡一并放進包里,呷了口咖啡。這時,伍征才正眼去看堂妹,然后又看了眼女房東,心想,這幅畫如果像堂妹這么“裝裱”,真的很難說清它的真?zhèn)巍?/p>
徐副局長和堂妹先走了,伍征和女房東又坐了一會兒,聊了些別的。他們先是聊了聊那個堂妹。女房東說,我覺得不像徐副局長的堂妹。伍征說,我也覺得不像,好像在哪兒見過。女房東說,渾身上下珠光寶氣的,一看就很有錢。男人喜歡這樣的女人。說著,就去看伍征。這時,伍征的手機響了,是徐副局長的,說堂妹想出五千塊錢買這幅畫。伍征說,我給你問問她賣不賣。于是,伍征邊向女房東擺手,邊問,他們給你五千塊錢想買這幅畫,賣不賣?女房東看了伍征的手勢,說,回家考慮一下吧。伍征放下手機。女房東說,如果是贗品,人家給五千也不少。伍征笑道,我想多掙幾個,把你和你的房子買下來!
八
半年來,伍征始終在臨摹那幅《隱居圖》。他以極其耐心的態(tài)度,用盡所有的繪畫技法,去臨摹這幅說不清是真是假的古畫。
這一階段,伍征基本不上班,每天畫累了就躺在床上抽煙休息,或去公園轉轉,晚上會到學校的操場上溜達溜達。學校的操場雖說不讓進,可伍征總來。先是跟門衛(wèi)老頭兒閑聊,兩個人又是抽煙又是下棋,混得很熟。伍征還送給老頭兒一幅小山水畫。老頭兒如獲至寶,特意弄了個相框鑲起來,掛到門衛(wèi)室的墻上供人欣賞。一來二去,伍征就可以隨便進出學校了。老頭兒始終認為女房東和伍征是一家人,女房東到這里來也就不攔著。漸漸地伍征和女房東到這里來的次數(shù)也就更多。開始的時候,兩個人在這里一周能見上一兩次,后來見面的頻率高起來,也說不清是伍征故意到這里來等女房東,還是女房東想到這里來找伍征。一切看上去都是那么自然,那么順理成章。老頭兒感嘆地說,現(xiàn)在像你們這么和諧的夫妻真是不多。
這段時間,在女房東這里租房的三家房客有兩家出了變故。開始是那個撿破爛的老太太。這一天,女房東包了幾個包子,想給老太太送幾個嘗嘗。老太太那么大年齡了,是不可能給自己包包子吃的。女房東已經(jīng)不是第一次給老太太送東西吃了。記得大年三十的晚上她給老太太送餃子,老人家很感動,端餃子的手直哆嗦,眼淚都流下來了。女房東感覺人老了真是不容易,特別是身邊連個親人都沒有,逢年過節(jié)更是孤獨。
包子是酸菜肉餡兒的,還放了些許圓蔥,一共給老太太撿了十五個,裝在一只小盆里端過來。敲老太太的房門沒人應,女房東就有些納悶兒,心想,怎么會沒人呢,這么晚的時間也應該回來了。又一想,已經(jīng)有幾天沒見到老太太的影子了,似乎也沒有聽見老太太往樓上拽破爛的聲音。包子沒能送出去,女房東就等到第二天,又去敲門,還是不見人影。女房東覺得不對勁,來找伍征,問這幾天見沒見到撿破爛的老太太。伍征說,還真沒注意。想了想,肯定地說,沒見到!平時能聽到老太太往樓上拽破爛的嘩嘩聲,這幾天也沒聽到。女房東說,壞了,可能出事兒了!伍征問,咋了?女房東說,我也有幾天沒見到她了,去她家敲了好幾次門都沒有回聲。伍征說,是不是去走親戚了?女房東說,沒聽說她有什么親戚,她到這里兩年多了,從沒見過有人來看她。我怕她年齡大了,一個人會出什么事兒。伍征這才警覺起來,這么說還真得看看。女房東說,可我打不開她家的門,沒有鑰匙。當時租房的時候,一共兩把鑰匙都給老太太了。伍征說,撬門肯定不行,要是人家外出回來了,咱沒法解釋。女房東說,我怎么總是心里慌慌的,越想越不對勁兒。伍征考慮了一下,說,還是到派出所報案穩(wěn)妥一些。
派出所來人打開門,果然老太太死在了屋里。經(jīng)法醫(yī)鑒定,老太太死于心臟病,屬于正常死亡,死亡時間應該是三天前。后來在居委會等相關部門的配合下,在老太太家中發(fā)現(xiàn)人民幣存款十七萬元,現(xiàn)金不到二百塊,都是些零錢,還有一枚金戒指、兩個金耳環(huán),以及堆得滿屋子的破爛兒。派出所在報紙和電視上發(fā)了認領啟事,確認沒人認領,最后按照孤寡老人正常死亡處理,用老太太自己的錢,為老太太買了公墓,算是把老人家送走了……
老太太死后,女房東很害怕,特別是到了晚上,一個人根本不敢在家。開始的一兩天,她總是將家里電視的音量放得很大,壯膽!即便有時候睡著了,半夜時分也能被噩夢驚醒,她就披頭散發(fā)地來砸伍征的房門,躲在伍征的房間里。這樣反復幾次,伍征也受不了女房東這么折騰,只能留她在自己這里暫時住幾天,緩一緩或許能好一些。伍征這里并不寬敞,就一張單人床,女房東來了,把床讓給她,他只能打地鋪。就這樣,孤男寡女開始了不在一起吃,卻在一個房間住的生活。
日子過得很快,一晃就是半個月。女房東漸漸習慣了和伍征住在一個屋子里。雖說夜間時而被噩夢驚醒,但有伍征在身邊,她很快就平息下來。
一個人的日子和兩個人的日子是不一樣的。兩個人在一起不寂寞,可以隨便聊些什么,當然也可以什么都不聊,但身邊有個人,那種氣息可以給你膽量,給你溫暖,給你慰藉。女房東漸漸地有些離不開伍征了。只是一個單身女人怎么好總住在一個男人的家里?再說,也不能總讓伍征睡地鋪。
七月十五是鬼節(jié),也是女房東的生日。這一天晚上,女房東請伍征到她家吃飯。吃飯的時候,女房東提議讓伍征晚上到她這里來陪她,說是想適應適應,不能總住在他那里。伍征開始有些顧慮,怕女房東的丈夫回來。女房東說,你把心放在肚子里,他在海上漂著呢,不到國慶節(jié)是回不來的。伍征還是有些忐忑,可看她楚楚可憐的樣子,只好答應下來。
吃完了飯,天已經(jīng)不早了,正常情況下,伍征應該睡了,可他卻遲遲不想上床。他在房間里轉悠著,東瞅瞅西望望。女房東的家一切都是干凈的,有條理的,家中的每個物品,哪怕是小小的物件兒,都擺放得規(guī)規(guī)矩矩,整整齊齊。
伍征有些無聊地在房間里站著,想抽支煙,看了眼女房東,沒抽。女房東正坐在梳妝臺前擺弄自己那張看不出瑕疵的臉。伍征發(fā)現(xiàn),她的臉和手都白白凈凈的,透著一種明亮。她穿著長長的白色真絲睡袍,坐在小凳上,對著鏡子照。小臂裸露,小腿也是裸露的,腳上趿拉著毛茸茸的粉色拖鞋。他站在她的后面,像欣賞一幅畫,有些沖動。伍征從梳妝臺的鏡子中看著女房東,女房東也在鏡子里看到了伍征。女房東莞爾一笑,伍征也笑了。兩個人笑得心領神會。女房東說,聽一首舞曲吧。伍征沒聽清,問,你說啥?女房東說,想啥呢?我說聽段音樂。伍征恍然道,你想聽啥?女房東說,周璇的吧。伍征打開手機,找到了周璇的《夜上海》。房間里流淌著二十世紀四十年代末的旋律,聲音不大,很舒緩。女房東站起身,來到伍征面前,兩個人拉著手,攬著腰,慢慢地,輕輕地,柔柔地,隨著音樂動起來。女房東看著伍征,小聲道,謝謝你這么多天陪著我,否則我都不知道怎么過。伍征回答,我說過,你是我的房東,免不了打擾你。女房東說,是我打擾你了。伍征說,此時此刻是我在打擾你。舞曲是悠揚的,纏綿的,他們的肢體夢游般地越移越近。一切都是輕車熟路,沒有跋山涉水的艱難,合二為一的日子就這么開始了。
八月末的一天傍晚,伍征和女房東正忙著做飯,突然有人敲門。伍征嚇了一跳,女房東也嚇了一跳。他們立刻停下手里的活,兩個人對望了一眼,然后看向房門。女房東猛然想起今天是八月二十八號,就指了指衛(wèi)生間。伍征躲了進去。女房東開門,是隔壁的小女子。她說,大姐,我要退房,明天回老家結婚。女房東看了她半天,心說,你折騰半天還沒結婚呀?小女子紅著臉說,真是不好意思,打擾你們了。女房東表面平靜地說,剩下半年的房費給你退回去吧。小女子說,不用退,是我違約在先。女房東說,就算是你結婚我隨的份子。小女子聽了很高興,臨走的時候把一口新鍋送給了女房東。說是在網(wǎng)上購物人家贈送的。女房東說,我一個人用不了這么大的鍋。小女子指了指伍征的家門,說,不是還有個畫家嗎!一句話把女房東弄了個大紅臉。
小女子走了,撿破爛的老太太也沒了,女房東當時就覺得整個樓一下子空了下來。打那以后,女房東更依賴伍征,他走哪兒她就跟哪兒。伍征沒辦法,但不能總不去上班,女房東只好以跟他學畫的名義去他的單位。
九
伍征的那幅《隱居圖》始終沒有機會再拿出來鑒定一次。這期間,徐副局長的堂妹給伍征打過電話,想出三萬塊錢買《隱居圖》。伍征想起當初她想出五千塊買畫,一下子漲了這么多,其中一定有蹊蹺。他就跟堂妹說,這幅畫不賣了。當時,正是吃早飯的時間,女房東也聽到了電話。伍征想瞞也瞞不住,就跟女房東說了實話。女房東說,如果是贗品,給三萬也不少。伍征笑道,我給你三萬塊錢,你能嫁給我嗎?女房東說,你給我多少錢我也不賣。伍征說,還是有時間去一趟北京的中央美院或故宮博物院,找專家再鑒定一下吧。女房東說,要去咱倆一起去,我一個人在家害怕。
伍征不想帶女房東去北京,主要是不知道《隱居圖》的真假。如果是真的,應該價值連城,知道的人越少越好;如果是假的,伍征在她心目中的位置可能要大打折扣。他也不知道自己為什么會有這種想法,總覺得有些事情不該說實話??扇ケ本┎粠繓|,這話又說不出口,只好等國慶節(jié)女房東的丈夫回來以后再說。
按慣例,女房東的丈夫每年遠航休假都是在國慶節(jié)前,一直到來年的春節(jié)后才能走。可今年他始終沒有回來,也沒有電話。這段日子,女房東顯然有些心神不定。她總是站在窗前往胡同口看,像是盼著什么,又像是擔心什么。白天在家待的時間也不多,不是朋友小聚,就是旗袍秀,連做飯的心思都沒有。她總是看手機,怕有電話打進來自己聽不到。伍征除了上班,大多時間都是在自己的房間里畫畫,很少到女房東這里來。他們心照不宣,也都相互理解。
十月三號,女房東正在自己的房間里睡午覺,突然手機響了,把她從睡夢中驚醒。她立馬接電話,是丈夫的。丈夫只跟她說了一句話,今年回不去了。
今年回不去了,一句不冷不熱的話,沒有問候,沒有解釋,也不帶感情色彩。女房東回想著電話中丈夫的聲音,突然感覺有些冷。她拉了拉身上的毛巾被,將頭蒙起來,然后整個身子就開始抽動。
晚上吃飯的時候,女房東的心情不是很好。她輕描淡寫地對伍征說,他來電話了,今年不回來了。伍征納悶地問,為什么?女房東搖頭說,我也不知道。伍征還是有些擔心,問,萬一突然回來呢?女房東說,他跟我從來不說謊。
這天晚上,伍征沒有畫畫,女房東也沒有去學校溜達,他們早早地躺到了床上。
國慶節(jié)過后,伍征的臨摹畫完成了。他把臨摹畫拿去裝裱,為了和原作保持一致,他還特意把原作拿給裝裱店看。裝裱店的老板娘說,您放心,讓我們創(chuàng)新不會,仿照是我們的強項!
一周后,臨摹畫裝裱完成,伍征興奮地把畫拿回家,掛到墻上讓女房東看。女房東說,你這是干啥呀,怎么又拿出來了?想去北京鑒定?伍征問,你看看,這幅畫你見過嗎?女房東仔細地打量著,說,不是你那幅讓人鑒定的畫嗎?伍征笑道,傻大姐,這是我臨摹的!女房東吃驚地走上前,用手仔細地摸了摸,反復看了看,道,就是你前些日子臨摹的那幅?這么像,我都沒看出來。
這天伍征很高興,女房東也高興,倆人燒了幾個菜,在一起小酌。女房東對伍征說,那兩個租客已經(jīng)走了,房子空下來了,我想把房子重新收拾一下,墻壁打通,把原來的四戶變成兩戶。你那個房間擴大成畫室,給你做創(chuàng)作間;我這也把臥室擴大,再弄個衣帽間。兩個廚房和兩個衛(wèi)生間合并成一個,包括走廊,都重新裝修……伍征突然想到墻壁里的畫,說,你瘋了,你丈夫回來怎么辦?我去哪兒???再說,費那勁干啥,這么大動干戈需要好多錢呢。這樣挺好的,萬一有人租房,你還能收些房租。女房東說,不租了,我想好了,你的畫室太小,轉不開身,你應該有個大一點的工作室,客人來了也有個坐的地方。伍征看著她問,你想把我留下來?女房東沒有直接回答,而是繼續(xù)自說自話,我的臥室也不大,咱好好收拾收拾,房間大心里也亮堂。伍征說,我看還是等你丈夫回來再說吧。女房東看了眼伍征,說,不用等了,就這么定了!
女房東重新收拾房間是在十月十五日這一天。為了方便居住,他們分兩部分裝修,先收拾的是臥室,再收拾畫室。在打通女房東臥室北墻的時候,在墻內(nèi)發(fā)現(xiàn)了一把日本軍刀。伍征把刀拿在手里,沉甸甸的。他一按繃簧,刷的一下刀就彈了出來,刀光閃閃,寒氣逼人。女房東嚇了一跳,說,墻壁里怎么會有這個東西?伍征說,一定是日本人投降的時候留下的。女房東說,這都多少年了,刀還這么新。伍征掂了掂,說,這是真家伙!女房東看了眼伍征,有些膽怯地說,咱還是上交吧,這個東西我看了害怕。伍征揮舞著軍刀,學著日本人說話的樣子,花姑娘,害怕的不要!
房屋裝修了近三個月,春節(jié)前才結束。裝修伍征這個房間的時候,他在墻壁里也弄了個夾層,把那幅臨摹的《隱居圖》放在了里面,又將那幅原作《隱居圖》送到了銀行的保險箱。
這天吃完晚飯,伍征沒事干,就把墻上的軍刀摘下來,拿在手里擺弄。女房東說,你又鼓搗它干啥?還是上交吧,我看它瘆得慌!伍征說,你那是條件反射,看電視劇看的。這刀不能上交,一旦上交,人家就知道你把房子重新裝修了。咱這是文物房,再怎么破也不能隨意改動,要保持原來的樣子。女房東看著伍征,道,你怎么不早說?伍征說,不讓你裝修你不聽。再說,誰知道藏了這么個東西。女房東又看了眼日本軍刀,說,把它拿到畫室去吧,你看誰家睡覺的床頭放一把刀。
一晃,春節(jié)到了,女房東的丈夫始終沒有回來。伍征和女房東也就平平靜靜、親親熱熱地過了個年。
元宵節(jié)這天晚上,女房東提出去看煙花燈謎晚會。伍征答應了。他們穿著厚厚的羽絨服,伍征戴著棉帽,女房東頭上嚴嚴實實地包著伍征過年的時候給她買的紅色羊絨圍巾,只露出兩只眼睛。兩個人高高興興地來到了站前廣場。
看煙花猜燈謎的人很多,也很熱鬧,整個站前廣場人山人海,每個人都帶著節(jié)日的歡欣,極其興奮又眼花繚亂地觀看著絢麗的煙花在夜空中光彩奪目地綻放。伍征和女房東邊看煙花邊猜燈謎,不知不覺兩個人的手就拉到了一起。他們臂挽著臂在人群中慢慢地走著,看著,欣賞著。就在他們猜燈謎的時候,女房東接了個電話,是市文旅局打來的,告訴她這幾天有個日本外商故地重游,想到曾經(jīng)住過的日本房來看看。女房東的心一下子提起來,看煙花猜燈謎的心情頓時沒了。她收起手機,對伍征說,咱們回去吧。伍征猜燈謎正在興頭上,本想多待一會兒,但他看了眼女房東,沒說什么,就跟著往回走。
廣場上的煙花和人們的喧鬧聲離他們漸漸遠了,女房東伸過手臂去挽伍征的胳膊。伍征問,你怎么不高興了?女房東說,剛剛接了個電話,說這幾天有個日本外商要來看他們從前住過的日本房子。伍征立馬想起了《隱居圖》和那把日本軍刀。女房東埋怨道,讓你把刀上交,你不交。一旦人家來了,管你要怎么辦?伍征說,放心,日本人永遠也回不來了!伍征沒有說《隱居圖》的事兒,心里卻想著,日本人真要那幅畫,就把放在墻壁里的那幅臨摹畫給他。中國人的東西絕不能落到日本人手里!
離開大馬路,走進一條街道,女房東的身子和伍征的身子貼得更緊了。她說,我有點害怕。伍征停下腳步,借著月色看女房東的臉。那張臉依然是白凈而可愛的。伍征摟過女房東,吻了下她的腦門兒,說,不怕,有我!
月色很好,那么明亮,也那么干凈。兩個人肩挨肩地走著,想著心事。他們走過一條長街,又穿過一個菜市場,來到了日本房坐落的胡同口。剛拐進來,女房東猛然發(fā)現(xiàn),自己家的燈怎么亮了?
責任編輯????劉鵬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