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老北京的中藥鋪,通常都有自己的獨門小藥。這種小藥不值錢,也治不了大病,但平常有個頭疼腦熱,皮膚痛癢,吃了或抹上這類小藥,立時能減緩一些痛癢,“避瘟散”就屬于這類小藥。
說起“避瘟散”,上歲數(shù)的北京人一準忘不了這個小藥。它屬于聞藥。誰有個頭疼腦熱,花兩枚銅子,買盒避瘟散聞聞,頓時會覺得神清氣爽,“瘟”病跑了一半兒。所以,那會兒的人家里一般都備這種小藥。
聞“避瘟散”特別有意思,不是把藥對著鼻子直接聞,講究的主兒,聞“避瘟散”像聞鼻煙那樣,打開盒蓋兒,張開拇指和食指,做出一個八字形,把盒里的藥倒在“虎口”上一小撮,然后在鼻子下邊抹個“花蝴蝶”,閉口深吸一口氣。哎,就聞這么一鼻子,您會覺得一股涼爽之氣沁人肺腑,身上頓時覺得痛快、舒坦。這就是“避瘟散”的“神功”。
老北京裝“避瘟散”的盒也有意思,盒有一元硬幣大小,形狀是錫制的八角形扁盒,小巧玲瓏,攜帶方便。盒里是個小紙袋,“避瘟散”是裝在這個紙袋里的,紙袋上印著個慈眉善目抱著八卦圖的道士像。
您可能要問“避瘟散”,干嗎要印八卦圖和老道的像呀?敢情這里有一段中日兩國藥商斗法的故事。
二
您知道仁丹吧?這也是一味提神醒腦的小藥,但仁丹是日本人發(fā)明的。您看過反映抗日戰(zhàn)爭的老電影,就會知道當年在中國的城市鄉(xiāng)村,到處貼著日本仁丹和寶丹的廣告畫,上面有個頭戴黑禮帽、翹著兩撇八字胡子的東洋人頭像。
沒錯兒,就是這種廣告畫,不過,這種廣告宣傳畫并不是在日本帝國主義發(fā)動侵華戰(zhàn)爭以后才有的,早在清末民初,許多日本的藥品就已經(jīng)開始傾銷中國,當年也貼得北京的街頭到處都是。很多人看得多了,也就見怪不怪了,但這些廣告畫卻惹惱了一個老北京人,誰呢?
此人姓孫,名崇善,號三明。孫三明的爺爺叫孫振蘭,祖籍山東省招遠縣,是當?shù)赜忻睦芍校ㄖ嗅t(yī)大夫)。清乾隆末年,孫振蘭搖著響鈴,來北京闖蕩,靠著自己的醫(yī)術和精明,他在前門外大街長巷頭條,開了一家門臉不大的藥鋪。
這個小藥鋪除了丸散膏丹之外,還賣當時頗為流行的聞藥,買賣不大,生意還不錯。孫振蘭信奉老子的《道德經(jīng)》,講仁義,賣的聞藥雖然價格不高,但在原材料的炮制上卻精益求精,一絲不茍,所以直到老人家去世,藥鋪也沒有發(fā)大財。
孫振蘭死后,藥鋪由他的兒子孫學奎接著經(jīng)營。同治二年(1863年),孫學奎生了個兒子,他就是孫三明。
說起來有些怪,孫學奎本想讓兒子學習中醫(yī),這樣對經(jīng)營藥店會有好處,但孫三明對這些并不感興趣,卻偏偏癡迷于道教。
他不到20歲結了婚,婚后不久便在房山的一所道觀受戒,當了在家修行的火居道士。后來,他在永定門外買了幾畝地,修了一個道觀,取名“長春觀”,后來,他把孫家的藥鋪也改了字號,叫“長春堂”。
自己也蓄發(fā)梳鬏,每日都穿道袍,見人也行道禮,一副仙風道骨的做派,所以人們見了他也叫他孫老道。
三
這位孫老道,雖然每天打坐練功,好像兩耳不聞窗外事,但他內(nèi)心卻有正義感,也很愛國,看到日本人除了宣傳仁丹,還大張旗鼓地宣傳清涼聞藥寶丹,他心里不由得犯了嘀咕。
孫老道想:藥王爺可是中國人,華夏乃中藥材的故鄉(xiāng),難道連個仁丹和寶丹都生產(chǎn)不了嗎?讓日本的這些藥耀武揚威?
因為“長春堂”也賣聞藥,但日本的仁丹和寶丹在北京大行其道以后,他藥鋪里的聞藥便成了滯銷品。為此,他心里憋著一口氣,心想無論如何也要研制出一種聞藥,跟日本人的仁丹和寶丹叫板。
自打有了這個心眼兒,孫老道睡覺不踏實了,他成天琢磨研制聞藥的事。
他在觀里打坐,朦朦朧朧覺得有股香氣飄過來,吸了幾鼻子,感到神清氣爽,他揉揉眼睛一看,原來是神像前燃著的兩炷香散發(fā)的氣味。他頓開茅塞,決定在香料上打主意。
最初,孫老道自己動手,試著把香條研碎試聞,但粉末粗糙干燥,聞著不是味兒,也起不到提神的功效,一連試了兩個多月,他不得要領,在一個偶然的機會,他遇到了在北京日本川田醫(yī)院工作的藥劑師蔡希良。
蔡先生經(jīng)常到“長春堂”買藥,跟孫老道是老朋友。孫老道把自己研制聞藥的事跟他說了,沒想到,聽說孫老道的初衷是跟日本的仁丹和寶丹叫板,他對孫老道心悅誠服,答應幫他這個忙。
蔡先生是藥劑師,懂得怎么調(diào)藥,他給孫老道提供了幾味中藥,同時選用大柵欄云香閣出產(chǎn)的優(yōu)質香。經(jīng)過半年多的反復調(diào)整,最后他們在香面里加進了薄荷、冰片、朱砂、麝香和甘油等十幾味藥材,終于在1914年研制出了“避瘟散”。
孫老道有意與那位“八字胡”抗衡,在“避瘟散”的盒上印出自己蓄發(fā)梳鬏、身著道袍的頭像,并以八卦圖作為商標。
“避瘟散”問世后,受到北京人的青睞,人們覺得它比仁丹和寶丹的效果好,經(jīng)過幾年的宣傳,“避瘟散”在國內(nèi)成為知名的小藥,改變了日本仁丹和寶丹獨占市場的局面。在后來全國掀起的抵制日貨運動中,孫老道的“避瘟散”也發(fā)揮了積極的作用。
但是“長春堂”的發(fā)展卻一波三折,原來孫老道把“避瘟散”研制成功后,過了十多年就病故了(1926年),“長春堂”由他的內(nèi)侄張子余接手當了經(jīng)理。
張子余在白云觀受戒,也是一位火居道士,但他比孫三明要精明得多,腦瓜靈活,善于交際,經(jīng)營思路也多?!伴L春堂”是1914年試銷“避瘟散”的,從老鋪的賬底子上看,從1921年到1923年,平均每年生產(chǎn)銷售也就是三四萬盒。但是張子余接手“長春堂”后,銷量年年提升,到1933年,銷量高達250萬盒,不但涵蓋國內(nèi)各大城市,而且遠銷泰國、緬甸和印尼等東南亞國家。
當年孫老道經(jīng)營“長春堂”時,店里的伙計只有五六個人,到了1930年的時候,店里的員工有一百五十多人,而且還有自己印包裝的印刷廠,做錫盒的鑄造車間。
此外,以合股或獨資的形式,長春棺材鋪、慶豐飯館、油鹽店、億兆百貨店、東升木材廠,在地安門開了“仁和堂”藥店,加上外地的“長春堂”分號,他開了8個買賣店鋪。靠小小的“避瘟散”發(fā)跡,張子余后來成為京城商界的“四大巨子”之一。
但是“七七事變”,北京淪陷后,“長春堂”的“避瘟散”遭到了日本人的打壓。日本憲兵隊不但限制“長春堂”對外省的郵寄,而且尋找借口,以莫須有的罪名,把“長春堂”的經(jīng)理張子余逮捕,強迫“長春堂”用200兩黃金贖身。
這波災難剛躲過去,誰能想到?jīng)]多久,“長春堂”著了一把大火,把店鋪里的東西燒得精光,而且大火還殃及了華樂戲園子(即后來的大眾劇場),把富連成科班的衣箱和舞臺道具付之一炬。
這場大火讓“長春堂”傷了元氣,不但老店損失慘重,而且還賠了華樂和富連成幾十萬。日本投降后,張子余又一次遭到國民黨軍統(tǒng)的逮捕,關押了九個月,最后張家花了300兩黃金,才把這位張老道給贖出來。
看來老道不能發(fā)財,發(fā)財就要倒霉。不過,從孫老道那兒開始,“長春堂”就辦善事,他將“長春觀”騰出一個套院,開辦義學。以后,又在永定門外和左安門外增辦了“二小”和“三小”。
張子余接管“長春堂”后,接著辦這三所小學,學校的一切費用都由“長春堂”負責,學生不但免交學費,所用的書本筆等文具,甚至校服都由“長春堂”包了,三個小學加在一起有近二百人,“長春堂”沒少積德。
張子余倒霉是因為所處的那個社會黑暗,那年頭,“吃大戶”是惡勢力的一種手段,沒轍。幾經(jīng)折騰,到了北平解放之前,“長春堂”衰敗。
四
新中國成立以后,老字號“長春堂”才又獲新生。在有關方面的關心下,“長春堂”店址從長巷頭條搬到了前門外大街路東,它的門臉比原來大了許多,變成了大藥房,經(jīng)營的范圍不光是丸散膏丹中藥,也賣水劑片劑等西藥。
當然,“長春堂”賣的藥品種再多,依然沒忘賣自己看家的小藥“避瘟散”。這個小藥不起眼,卻一直是“長春堂”的招牌藥。
記得我小的時候,每到夏天,家里的老人便張羅著買幾盒“避瘟散”備用。當然,不光是我們一家,街坊四鄰都拿“避瘟散”當備用藥。
那會兒,我們家住西單附近,西單周邊的中藥店和西藥店不少,但有時買不到“避瘟散”這味小藥。這時,家里的老人會說:“到前門的‘長春堂買去呀!”
于是,我便騎著自行車奔前門,到“長春堂”,在“長春堂”,什么時候去,都能買到這味小藥。
“長春堂”在新中國成立之后,以賣中西藥為主,自己的藥廠在上世紀50年代“公私合營”以后,就逐漸沒了。到1960年以后,他們賣的“避瘟散”,都是別的藥廠生產(chǎn)的。
這味小藥雖小,但配料卻挺復雜,而且成本大,利潤低,又加上跟它療效差不多的新藥很多,所以,到了上世紀80年代,這味小藥就從市場上銷聲匿跡了,連它的發(fā)明地“長春堂”也不賣“避瘟散”了。
2003年,北京城暴發(fā)了“非典”,因為沒有特效藥,一時間,弄得人心惶惶。這時,有人想起了“避瘟散”這味小藥,建議有關方面恢復生產(chǎn),但是,限于各方面的情況,這件事最后淪為空談。
“避瘟散”這味小藥的處方是:將檀香、零陵香、香排草、片姜黃、甘松、玫瑰花、公丁香、廣木香、白芷這九味藥碾成細粉。再備以下五味藥:人造香、朱砂粉、冰片、薄荷冰、甘油。將人造香研成末,冰片和薄荷冰研成液體,用朱砂粉把前面說的粉和液體調(diào)研均勻,兌入甘油,研勻后裝缸密封,半年后開封裝盒。
您瞧,“避瘟散”的制作是不是并不復雜?殷切希望有識之士,讓這味小藥有一天能起死回生,重新造福老百姓。
劉一達,老北京人,筆名達城,著名京味兒作家,中國作家協(xié)會會員,北京作家協(xié)會第四屆理事。
能咂摸出味兒來的文章才是好文章。
編輯 宋冰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