張潮(1650—1709?),字山來,號心齋居士。張潮一生刻書無數(shù),所編刻的文言小說集《虞初新志》影響遍及海內(nèi)外,另有清言小品集《幽夢影》行世。張潮能取得如此成就,一方面固是因為他頗具才干,另一方面也離不開其龐大的交游網(wǎng)絡的支撐。張潮編選的《尺牘友聲集》中收入他與四方文士的往來尺牘近一千五百通,涉及當時文士的各個階層。其中有張潮與黃周星往來尺牘共計7札,提供了諸多文人交游細節(jié)。
黃周星(1611—1680),字景虞,號九煙。黃周星為明末進士,弘光政權覆滅之后,不復出仕,更名黃人,字略似,號半非,別號圃庵、而庵,又號笑蒼道人等。從其姓名字號之變遷,可以看出黃周星作為明遺民,于失國后存身世上的幽微心曲。呂留良有《真進士歌贈黃九煙》贊其品行,“如君進士方為真,天下紛紛難立身。半非略似君尚云,此曹豈復堪為人”。可見黃周星在當時明遺民群體中卓有聲名。黃周星性情狷介,不合流俗,入清后流寓各地,境遇坎坷,以設帳、賣文、編書為生計,曾與書商汪象旭合作編刻《西游證道書》。
初交即別
張潮與黃周星初會于揚州,彼時張潮在揚州經(jīng)商兼營刻書事業(yè),黃周星則正為生計到揚州坐館。結合黃周星生平和他與張潮往來尺牘中透露的信息,可知二人交游時間頗短。據(jù)黃周星致張潮尺牘,“弟在此中,辱賢喬梓教愛,可謂三生之幸。今行矣,不敢躬叩以慁起居”(《友聲初集甲集》第23札)。據(jù)瞿源洙《黃周星傳》,黃周星此番辭行,當是為了逃避博學鴻儒科的舉薦征召而遠走湘潭,“康熙戊午年,有以博學鴻儒薦先生者,先生避之湘潭”(《國朝耆獻類征初編》卷四百七十三)。清圣祖康熙皇帝即位以來,不斷施行拉攏漢族士人的政策,以緩和滿漢矛盾鞏固政權,設博學鴻儒科廣征遺賢即為重要舉措之一。詔諭一下,士人奔走,欲借此營求出身者頗多。王弘撰《山志二集》卷五中引王士禛札述當時盛況曰:“頃征聘之舉,四方名流,云會輦下,蒲車玄纁之盛,古所未有。然自有心者觀之,士風之卑,惟今日為甚。”一時名士如彭孫遹、陳維崧、汪楫、朱彝尊、汪琬、潘耒、施閏章、徐釚、尤侗、毛奇齡、嚴繩孫等,紛紛借此得以出仕。其時亦有堅守不出者,如黃周星、魏禧、王弘撰、傅山等遺民。黃周星雖此番得以逃避征舉,迨到康熙庚申(1780)“有司又迫遣之”(瞿源洙撰《黃周星傳》),遂以死明志。黃周星一生堅守其遺民氣節(jié),堪稱節(jié)義之士。
共襄編選事業(yè)
黃周星與張潮交游之時,黃周星已年屆古稀,張潮尚未及而立,故此張潮言語間對黃周星推崇備至。張潮致黃周星尺牘曰:“潮自束發(fā)受書以來,即知有黃九煙先生,然以為天上神仙無從識其面也。今先生以老前輩居然設帳此間,使潮得以親承色笑,何幸如之。理應執(zhí)贄以備門墻之末,但馬渤牛溲,氣味終嫌惡劣,徒令大醫(yī)王瞑眩顰眉,是以未敢耳?!保ā冻郀┡即妗返?札)黃周星在《人天樂傳奇》中曾調(diào)侃讀書人有“官、館、觀、郭”四種治生途徑,他此次到揚州即是以處館謀生。黃周星性情孤介,不喜與俗世相接,其不拘禮法、脫略行跡的傳聞頗多,惡之者直以瘋狂目之。所以張潮與之通信時,言語間頗為謙恭。
張潮曾在信中詢及黃周星編選《唐詩快》的事宜,“昨晤程未能兄,知先生向有選詩之舉。其目分為驚天、泣鬼、怡人三類,此書若出,當令豎儒咋舌。但以鄙見揆之,覺‘怡人一種未可與‘驚天‘泣鬼同類而并觀。想先生必自有說,幸明以教我,切禱切禱?!保ā冻郀┡即妗返?札)此唐詩選本有康熙間刻《唐詩快》十六卷(并《選詩前后諸詠》一卷)存世,今藏于上海圖書館。張潮與黃周星初通信時,《唐詩快》編選工作尚未完成,張潮只是在別人那里有所聽聞,所以才將《唐詩快》中的“移人集”誤以為是“怡人集”,認為“怡人”與“驚天”“泣鬼”不能同類并觀,遂求教于黃周星。
黃周星復張潮尺牘曰:“蓋驚天、泣鬼、移人之名,大足以聳觀聽而感性情也。弟之移人本非怡人,以為怡人則可廢,以為移人則談何容易乎!”(《友聲初集》第9札)黃周星編選的《唐詩快》中有“移人集”,所選篇目以“聳觀聽而感性情”為標準,而非張潮理解的娛悅性情的“怡人”。信中黃周星對《唐詩快》選本頗為自矜,認為《唐詩快》堪稱極佳,必能傳世。
黃周星曾于信中邀張潮共參選事,“拙刻《詩快》先成四卷,謹并《詩戒》一紙呈正。但選唐詩而不選古詩,終是歉事。不識高明以為何如?”(《友聲初集甲集》第23札)黃周星除編選《唐詩快》外,尚有編選古詩的計劃。黃周星在《唐詩快》選詩凡例中曾提及選詩之難,“齋頭書苦未備,而客中借書殊難,所賴同志數(shù)子各出所藏,相與有成”。張潮作為出版家藏書頗富,選古詩一事若有張潮參與,編選所需參考的書籍來源問題將更容易解決;再者張潮在揚州從事鹽業(yè)經(jīng)營之余兼營詒清堂刻書事業(yè),具備出資刻書的條件。故此黃周星邀請張潮共參選事,并欲將選詩范圍上溯到唐代以前,以成傳世巨帙。張潮編選作品雖多,但對選詩一向頗為慎重,因為他對于詩韻并不當行。故此張潮面對黃周星的邀約,未敢遽應其請。張潮回信曰:“承諭《古詩快》之選,極妙。但此事必得先生為主,潮從旁效參閱之勞可耳。若竟以見委,則是畀蚊虻以泰山,其不克負荷可知矣?!保ā冻郀┡即妗返?札)
1678年黃周星為躲避地方官薦舉其參加博學鴻儒科而避走湘潭,之后又回到揚州,1680年春離開揚州,后卒于是年7月。在黃周星離開揚州之前,張潮有信致黃周星,向其征求稿件,“潮向欲選《外史》一書,如《毛穎傳》之類,想此種文字,大作必多。明歲按揚時,幸攜全集見示為感”。(《尺牘偶存》第10札)黃周星復札曰:“承諭《外史》一書,甚妙。敝友梁溪錢礎日方有《文瀔》之選,弟拙作亦多。統(tǒng)俟明歲攜來相商可也。然何如選古詩之為全美乎?”(《友聲初集》第35札)黃周星對張潮的編選計劃表示贊賞,同意提供文稿給張潮,但仍不忘鼓動張潮助其完成選詩事業(yè)??上У氖屈S周星于1680年7月去世,黃周星選古詩的心愿未能達成,惜乎際遇之無常也。
時短而情長
黃周星與張潮的這段交游關系堪稱短暫,但二人彼此相惜,交誼深重。黃周星曾于張潮處借閱書籍,“《笠翁傳奇十本》并畫冊、韻牌俱完上。惟《閑情》一種,容閱完再璧”。(《友聲初集》第22札)前面提及黃周星編選《唐詩快》用時頗短,當與張潮處有豐富的圖書可供黃周星檢閱有關。張潮對黃周星推崇備至,盡己所能為黃周星提供便利,二人堪稱忘年之交。
張潮《心齋詩集》(聶先《百名家詩鈔》本)中有贈黃周星詩數(shù)首。《酒樓飲黃九煙、吳薗次先輩》曰:“生平向慕孰稱最,鐘山之黃豐南吳。論交恥作世俗態(tài),落筆直挾神仙俱?!』I交錯忘爾我,不談塵務談云煙。四維之外討逸事,奇奇怪怪非陳編?!痹娪洀埑迸c黃九煙、吳綺會飲事,席間張潮從黃、吳二人那里聽得許多奇聞,賓主盡歡,相約再飲。張潮《贈黃九煙先輩》詩中有“九煙先生老前輩,文章才藝皆吾師”“執(zhí)鞭愿逐先生后,海上三山日正紅”等句,字里行間充溢著對黃周星的推崇之情。張潮《招黃九煙先章、吳薗次太守暨同學閔湘人、程未能小飲,分得二蕭》詩曰:“闊別三秋嘆采蕭,何緣杯酒得相招。揮毫正喜聯(lián)風雅,傾蓋還能破寂寥。勝事百年留此日,奇情千載屬今朝。無端云影當頭黑,知為催詩雨滴蕉?!睆膹埑辟淈S周星的這幾首詩中,可以想見二人交往時的融洽情形。
張潮與黃周星的這段交游雖然頗為短暫,但黃周星離世之后,張潮還在其所編書籍中屢屢憶及。張潮撰《幽夢影》中有黃周星的六條評語,更有兩則正文直接引述了黃周星的話?!队膲粲啊返?9則曰:“黃九煙先生云:‘古今人必有其偶,只千古而無偶者,其惟盤古乎!予謂盤古亦未嘗無偶,但我輩不及見耳。其人為誰?即此劫盡時最后一人是也?!薄队膲粲啊返?79則曰:“昔人欲以十年讀書、十年游山、十年檢藏。予謂檢藏盡可不必十年,只二三載足矣。若讀書與游山,雖或相倍蓰,恐亦不足以償所愿也。必也如黃九煙前輩之所云‘人生必三百歲而后可乎?”《昭代叢書甲集》收黃周星《酒社芻言》有張潮跋語曰:“余嘗同黃先生飲,所談亦復不拘何事,大約不喜苛耳。余則謂,苛于令可也,苛于酒不可也?!睆囊陨蠑?shù)例可見張潮對與黃周星的交往記憶深刻,時時稱引。
黃周星作文頗有奇思,這一點也影響到了張潮的創(chuàng)作。張潮有《意中園全集自序》,其行文立意即仿黃周星的《將就園記》而作。黃周星《將就園記》曰:“今天下之有園者多矣,豈黃九煙而可以無園乎哉?然九煙固未嘗有園也。……九煙曰:‘吾園無定所,惟擇四天下山水最佳勝之處為之。所謂最佳勝之處者,亦在世間亦在世外,亦非世間亦非世外?!睆埑薄兑庵袌@全集自序》開篇曰:“當世操觚之士,莫不災梨蠹棗,以其集自鳴于世?!驑嫛兑庵袌@全集》之序,無其實而僅有其名,俾觀者不能測其涯涘,或可免于覆瓿羃甕之誚焉。其名為意中園者,蓋予實未嘗有園,不過意中想像得之,亦猶夫此集之非真有也云爾。”
黃周星實際無園而意中有“將園”“就園”,張潮并無《意中園全集》而意中想象是書“諸體皆備”,其中既有“表章六經(jīng)”之書,亦有讀史論史之作,兼有詩詞、古文、傳奇、評騭之書等等。雖然張潮此時尚未編刻這些書籍,但從其日后的出版活動看,此文可視為其出版規(guī)劃之藍圖。
作為前輩文人,黃周星對張潮的個人創(chuàng)作風格和編輯出版的思路,皆有一定的導引作用,足見二人這段頗為短暫的交游關系對張潮影響之深遠。
◆ 李世中
山東大學文學院中國古代文學專業(yè)博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