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河流

2023-07-06 11:46劉皓
時代文學(xué)·上半月 2023年3期
關(guān)鍵詞:外祖父母親老師

劉皓

1

在往后的歲月里,我常想起這樣的情景:

鄉(xiāng)下外祖父的屋里,青灰色磚地凹凸不平,像微風(fēng)吹拂下的河面,我的笑聲和腳步聲無窮無盡,如同浪花。有時我手腳并用,爬上紅木長柜,享受高空的眩暈與恐懼。柜上蓋著粉紅厚布,毛茸茸,柜木的油香與布上的灰塵在空中擁抱,結(jié)成沉重的味道,幽靈一樣浮動在我的回憶中。

現(xiàn)在,我抓著柜沿,晃蕩著兩條腿,望向斑駁的墻壁。墻上掛著一張老人的照片,笑容嵌在臉上,有點無奈,額頭發(fā)亮,如柔和燈光。他在墻上微笑了許多年,直到外祖父的遺照無處安家,才被外祖父的嚴(yán)肅面龐取代。

屋外河流淙淙,編織浪花與浪花的聲音。河流穿過了耳朵,而不是眼睛,回憶中的我厭惡又恐懼。這時母親悍然入侵了,我站在地面,而非坐在柜上,母親手中瓷盆徐徐冒著的蒸汽,充斥了整間屋子。她和她的聲音那么年輕,那么明亮,她說:“洗頭了。”

來不及反抗,母親已將我的頭按進(jìn)盆里。即使鼻子嘴巴留在外面,窒息與窒息的恐懼依舊如約而至,我揮舞雙手,如同溺水,企圖在空中抓到什么。母親有些生氣,但我聽不到她在叫什么,她的叫聲落在水中。又過一秒,我終于抓到瓷盆邊沿,十指齊扣,手腕一翻,盆和盆中的水飛過空中,當(dāng)啷一聲,雙雙臥在遠(yuǎn)處。

多年后的我深信這一場景,直到母親說,外祖父屋里不是磚地,而是水泥地?;貞浵褚涣卸嗝字Z骨牌,一個細(xì)節(jié)倒下,便使我搖晃起來。我追問母親:“打翻瓷盆呢?”

母親支著腦袋,說:“有這么回事,你從小怕水。”

是的,多年后的我不再厭惡與恐懼,但依舊敬畏水。與此同時,我依舊堅信外祖父屋里是磚地,而不是水泥地,這是我回憶的基礎(chǔ),盡管母親曾與外祖父在那里度過漫長歲月,直到外祖父去世。

2

是的,外祖父去世了。

我至今疑惑,我的回憶究竟是幻想,還是真實。我只有一張與外祖父的合照。外祖父坐在凳上,戴著一頂藏青色圓帽,穿著藍(lán)滌卡中山裝,左眼皮耷拉下來,嘴巴松松垮垮。我穿著橙色背心,黑色短褲,踩著一雙綠色塑料拖鞋,站在他身邊。外祖父屋外種著一棵高大柳樹,風(fēng)和葉子一同生長,葉子留在樹上,風(fēng)滑了下來,吹過我們的腦袋。就這樣,我們在風(fēng)中留下了彼此存在的證據(jù)。

現(xiàn)在,外祖父躺在炕上,衣著整齊,一如沉睡。我跳來跳去,有時跨過他冰涼的身體,蹲下來,看著他,嘻嘻哈哈。我的笑聲在滿屋沉默中格格不入,時間關(guān)進(jìn)了空間,那些沉默的目光同時看見了人的童年和老年。蹦跳不久,我累了,像貓一樣趴在窗沿。光不像夏天那么活躍了,沉穩(wěn)落下,如同灰塵。醒來時,一頂白帽子戴在我頭上,我揉揉眼睛,雪花落滿了屋子,母親正和女人們圍在一起,縫制白衣。我貼在窗上,窗外飄起了雪片,人們進(jìn)進(jìn)出出,他們在送雪片縫衣服。我很興奮,激動地站起,唱了一支歌,歌從母親平日吟唱中偷來,我不明白內(nèi)容,只哼唱音節(jié):

歸來吧

歸來喲

別再四處漂泊

我已是滿懷疲憊……

女人們憐愛的目光貼在我身上,但我不想要目光,我想要掌聲,于是我給自己拍起了手。是的,在我的歌聲和掌聲里,河流將外祖父與外祖父的木舟推向雪霧之中。

但母親說,外祖父在夏天去世,而不是冬天,不可能有雪花。我急切地問:“那我是不是有一頂帽子呢?”

母親溫和地回答:“是的,上面綴著一朵康乃馨。”

我又問:“帽子在哪里?”

母親嘆了一口氣,說:“你丟到了屋外的河里?!?/p>

3

回憶中的我走進(jìn)校園,臉色泛黃,像那種寫著今日宜什么忌什么的老日歷。我的目光羞澀,像一頭在林中迷路的小鹿,全不知自己和那些生龍活虎的孩子什么關(guān)系。許多年后,我又見過一些小孩,瘦小,羞澀,走路謹(jǐn)慎,胳膊自然擺動也很難做到,總以為整條街的目光都對準(zhǔn)了自己和自己的缺點。是的,他們始終有一種說不清的恐懼和希求保護(hù)的渴望,我懂得他們在想些什么,即便他們長大成人,也是如此。

同桌劉小靜是個同樣瘦小的女孩,吊著一根馬尾,雜亂如用了很久的毛刷。她并不丑,只是膚色很黑,又穿了一身白衣,增加了對比的強度。

劉小靜很早熟,眼睛眨個不停,咧著一口又短又齊的牙,對我說:“你叫什么名字?”

那時我正釘在凳上,腰板筆直,筆直到屁股幾乎離開凳子。是的,在陌生環(huán)境中,我總是很難配合做出自然的表情和體態(tài),我早已忘記,我是如何面對劉小靜氣勢磅礴的發(fā)問的,但我速度一定很慢,動作一定很多,因為還沒等我回答,劉小靜已掉過頭去探聽別人的消息了。

在全班亂哄哄打聽彼此時,一個強壯的男生站在了門口,像一只不動聲色的貓頭鷹,他聳起的肩頭上,搭著一個掛滿亮片的書包。他的眉骨高如峻嶺,儼然是個西北人。他立在門口的姿態(tài),仿佛終點是講臺,而不是座位。全班同學(xué)冷卻下來,看著他,一些人的身體還保持著扭轉(zhuǎn)的動作。他把書包褪到臂彎,然后左臂在前,右臂在后,向所有人鞠了一躬,他的聲音像少林寺的鐘聲,他說:“我叫吳龍。”

吳龍把書包丟在前座,上下拍打衣褲,仿佛從遠(yuǎn)方趕來,風(fēng)塵仆仆。

這時安老師在回憶中出現(xiàn)了。她的皮膚極白,白到眼眶發(fā)青,頭發(fā)松松挽起,一身藍(lán)色連衣裙,她的步伐輕盈如舞,像一條美人魚,躍進(jìn)了全班同學(xué)的驚嘆聲中。

現(xiàn)在,她清涼的聲音在我耳中響起,宛如童年的風(fēng)鈴,她說:“你們好,我是班主任,我姓安,叫安麗莎?!?/p>

陽光伸過窗戶,在黑板上畫下一方光亮,安老師在光中寫下名字,動情地說:“今后我們要一起度過春夏秋冬了?!?/p>

后來她走下講臺,裙擺晃動,輕聲唱起一支歌:

能同途偶遇在這星球上

燃亮縹緲人生

我多么夠運

能同途偶遇在這星球上

是某種緣分

我多么慶幸

那是張國榮的《春夏秋冬》,安老師是榮迷,張國榮去世時,安老師二十歲,我出生不到一個月。回憶中的安老師,新婚宴爾,窗外杏葉如燈盞,陽光包著一枚枚青杏,絨毛悄悄伸張,如同那時我的年紀(jì)。

許多年后,當(dāng)我在超市貨架旁與安老師相遇時,她已邁過中年,孑然一身,提著舊布袋,一株芹菜從袋中探出頭。2008年奧運會,安老師的愛人去了北京,同伴是另一個女人,從此不見蹤影。有人說在河北礦場見過他,又有人說在天津巷中與他擦肩而過,安老師的家人也曾尋人,討說法,但沒結(jié)果。

這是后來才知道的事,因為北京奧運會那年,我住進(jìn)了醫(yī)院。

4

那一年,吶喊與旗幟在窗外過來又過去,煙火叩擊著窗戶,燦爛的光影在我蒼白的臉上明滅。是的,哮喘突然而至,像一場暴雨,傾落在我和我的父母頭頂。

流暢的呼吸與安寧的夜晚成了我夢寐以求之物。年幼的我,或躺或臥,難以平息,只好跪在黑暗中,聆聽自己艱難的呼吸與母親的祈禱。西藥中藥,均無起色,土方偏方,粉墨登場。三伏天單吃雞蛋黃瓜。養(yǎng)一盒甲蟲,黑麻麻亂爬,抓進(jìn)膠囊服下。草藥混合紅泥,貼在背上。

電視中,兩個男孩傳遞奧運圣火,臉蛋紅撲撲,母親在我的咳聲中說:“看到健康的孩子,媽媽就想起你?!?/p>

父親說:“去北京吧,碰碰運氣也好?!?/p>

于是我們坐上了客車,沉默如難民。煙花升起,閃作幾點,響聲由夜色吸收??蛙?yán)锏娜藫u搖晃晃,交換著進(jìn)京原因,大多數(shù)人的回答很簡單:“看病?!?/p>

只有前座一對男女不同,問到他們時,女人露出了幸福的神色,挽起長發(fā),摟著男人的脖子,說:“我們不看病,我們看奧運。”

客車?yán)锏娜艘魂圀@呼,紛紛扭過身子,問:“你們居然買得起鳥巢門票?”

人們哄鬧起來,要看看門票什么樣子,一個老人嚅動著嘴巴,說:“鳥巢,村里就有,還跑一趟北京?”

喧鬧聲中,女人音量越來越低,嘟囔著嘴巴,說:“我們沒有門票,只是轉(zhuǎn)一轉(zhuǎn)。”

“看北京,也是看奧運?!?/p>

唏噓聲中,男人有點難堪,從脖子上取下女人的手,說:“我們是去找工作?!?/p>

男人把女人的手放回到她的大腿上,獨自靠向車窗。女人很尷尬,又把手伸進(jìn)男人的口袋,男人忽然變了臉,拔出她的手,說:“說過多少次,沒到北京,別碰我?!?/p>

女人不再動作,咬著嘴唇,臉埋進(jìn)膝蓋,一只手捋頭發(fā)。

煙花遠(yuǎn)遠(yuǎn)留在沉默的車廂之后,我們在北京的午后與熱風(fēng)中涌下車。男人拖著兩只行李箱,背著高他一頭的書包,獨自在車站中穿梭,不知在找什么。

是的,如你所見,醫(yī)院里的人并不比街上歡樂的人少。凌晨三點,掛號的病人與家屬已黑壓壓一片。一些年輕人,穿著紅短袖,扛著大大小小的箱子,在人群中穿梭,如報曉雞。他們放下箱子,摸出一件件短袖,列作一排,指著上面的圖案,招呼著病人們,說:“看,這是貝貝,晶晶,歡歡,迎迎,妮妮?!?/p>

他們說:“合起來,就是北京歡迎你?!?/p>

他們舉著衣服,高過頭頂,走向一個個病人,嘴巴里說:“買一件吧,北京歡迎你,買一件吧,北京歡迎你。”

一個病人招了招手,掏出幾張鈔票,用方言說:“買一件晶晶,讓我靜靜吧?!?/p>

這時父親忽然站起身走過去,他的背影在黎明中越來越大,又越來越小。

父親買回了一件小短袖。他用一雙大手把它套在我身上,說:“早上冷,多穿點?!?/p>

我抓著衣服,看著肚上的圖案,問:“爸爸,我的衣服上是什么?”

他轉(zhuǎn)到我面前,慢慢蹲下,伸出大手,一下,一下,撫平了我的衣服,然后抱著我。他的頭發(fā)在我臉上顫動,有點癢,最后,他抬起頭,眼圈泛紅,說:“兒子,這是康康。”

父親說:“你會是個健康的孩子?!?/p>

5

我們從北京帶回一箱德國藥和半年休養(yǎng)時光。

回憶中的我從噩夢中驚醒,噩夢的內(nèi)容是母親將我按入瓷盆,夢中的窒息與現(xiàn)實的窒息相伴而來。我雙眼烏黑,弓下腰,從床頭柜中摸出藥,那是一個紫色圓盒,滑開半月形蓋子,側(cè)面有一個凹槽,我貼上嘴巴,吸出盒中藥粉,塑料味如鎮(zhèn)靜劑,讓我的呼吸道放松下來。

金色陽光在被子褶皺中涌動,我揉揉眼睛,一束橙色康乃馨從床尾走來,花瓣越長越大,花束之后,安老師仍穿著一身藍(lán)色連衣裙。安老師把花放在床頭,轉(zhuǎn)過身,坐在床沿,抓了抓我的手,我的手熱騰騰,安老師的手涼涼的。她很疲憊,眼睛酸汪汪,鼻尖透紅,好像走了很遠(yuǎn)很遠(yuǎn),要睡上很久很久,才能休息過來。回憶中的我哭了起來,我不知道他是在悲傷自己,還是在悲傷安老師。哭聲與咳聲相連接,安老師探過身,抱著他。安老師那么瘦,脖上青筋一跳一跳,背如紙片。

他停住哭泣,說:“老師,可以為我唱支歌嗎?”

安老師滿眼淚花,向他一笑,用手背一點點擦掉淚,隨后牽起他的手,光與影在歌聲上游移:

漫長的風(fēng)雨路有你在我心中

走遍千山萬水讓你我共同渡過

人世間多少愁都成昨日云煙

前塵往事如夢都譜成最美的歌

這是張國榮的《共同渡過》。

我堅信安老師與我共同度過了病床歲月,但母親搖搖頭,說安老師并沒有來看望我。是的,安老師那時正陷于沼澤之中,但我依然堅信那束康乃馨的存在,說來慚愧,在我心里,它的存在比外祖父的存在,更可信。

春天我重回校園時,安老師已不見。一個眼鏡厚厚的中年女人取而代之。劉小靜齜著牙,捂著我的耳朵,說:“安老師不干了,她是黃老師,叫黃臉婆?!?/p>

班里依舊如往日,一片汪洋,他們像小魚小蝦一樣,游過來跳過去,紅領(lǐng)巾掛在后脖,上面點點油漬,或黏著鼻涕,亮晶晶。他們的額頭總是汗津津,他們的嘴巴總是閑不下來,是的,他們生活的主題就是跑來跑去和吵來吵去。

現(xiàn)在,他們從前后左右,圍住我和我的課桌,如雷峰塔,把我鎖在巨大的黑暗之中。他們嘰嘰喳喳:

“你跑哪里去了?”

“你是不是去北京看奧運會了?”

“奧運會和電視上一樣嗎?”

“劉翔為什么不跑?他真受傷了?你看到了嗎?”

他們儼然已確定我去了北京,看了奧運,甚至見了劉翔。只有白雪不同,她站在角落,怯生生的,她的衣服總是整整齊齊,連折痕也沒有。在所有人拋出問題,瞪大眼睛注視我的時候,白雪弱弱地問了一句:“你是和爸媽一起去的嗎?”

回憶中的我厭煩無比,在他們的汗味與呼吸聲中,我異常冷靜,簡潔回答:“我去了北京,看病?!?/p>

雷峰塔嘩一聲松垮下來,然后倒掉了。唏噓聲中,他們說:“原來去看病。”

“沒意思?!?/p>

他們終于散去,只有白雪站在原地,莫名興奮,摳著手指,湊過來,一臉羨慕,舔了舔嘴唇,說:“你居然去了北京看病?!?/p>

她小心翼翼地說:“我爸媽說,等他們在南方賺夠了錢,也帶我去北京看病?!?/p>

吳龍這時在回憶中走來,寸頭,額角嵌著深紅的疤,耳釘閃閃,拖著又大又沉的馬丁靴。全班同學(xué)停了下來,吳龍面無表情地走過來,他拇指戴著粗戒指,指甲又長又臟,提起木凳,三兩步走到窗臺,同學(xué)們讓出一個圈子。吳龍扯開步子,一前一后,凳子揚過頭頂,腰向前射,雙手齊墜,咔咔幾聲,凳子被窗臺肢解,吳龍抓出凳子腿,在大家驚詫的目光中離開了教室。

三兩個好事兒同學(xué)挑著脖子,嘻嘻哈哈,跟了出去,嘴巴里說:“哪個幸運兒又招惹吳龍了?!?/p>

吳龍儼然成了校霸。吳龍的父親關(guān)在牢獄,我見過他母親,由黃老師約談,黑貂皮,珠光寶氣,但她心里不是吳龍和吳龍的父親,而是另一些男人。吳龍成了脫韁野馬,彌漫野蠻氣息,讓回憶中的我暗中好奇與恐懼。

直到有一天,吳龍冒出座位,手里多了一本書,書中一道道線,橫橫豎豎,畫出細(xì)小格子,作成數(shù)獨。吳龍?zhí)钌蠑?shù)字,埋頭研究了幾節(jié)課,然后轉(zhuǎn)過身,把書壓在我面前的作業(yè)本上,說:“你試試。”

吳龍的鼻梁封了一道創(chuàng)可貼,手很粗糙,條條刀痕如紅線織在手背。他的眼神危險而脆弱,如冰刃。回憶中的我忐忑不安,像暴君手邊的優(yōu)伶,吳龍看著我,說:“是不是特難?”

我胡亂填上幾個數(shù)字,攤了攤手,希望以此結(jié)束答題與對話。但事與愿違,因為這次的共同失敗,吳龍的話反而越來越多,有時他忽然掉頭,一只手按住我的作業(yè),問:“李白是浪漫主義還是現(xiàn)實主義?杜甫是浪漫主義還是現(xiàn)實主義?”

我回答完,他搖搖頭,胸有成竹,說:“錯?!?/p>

他說:“李白是浪漫現(xiàn)實主義,杜甫是現(xiàn)實浪漫主義。”

胡言亂語,我不再答。這時,吳龍轉(zhuǎn)過身,雙手疊在我課桌上,看著我和劉小靜,說:“你們知不知道,安麗莎為什么走了?”

直呼安老師名字,首先令我不滿,我轉(zhuǎn)頭向另一邊。窗外杏樹凋零,一只烏鴉跳來跳去,劉小靜說:“聽說男人不要她了?!?/p>

我詫異又氣憤,回頭盯著劉小靜,有點意外,她面無喜怒,不再是麻雀,而是一只金絲雀。

我很急切,又不得不放下姿態(tài),問:“為什么不要安老師?”

我的眼淚幾乎旋出眼眶,好像被丟棄的是我,而不是安老師。劉小靜抿了抿嘴,坐在沉默之中。吳龍伸了一個懶腰,雙臂像飛機翅膀一樣,在空中保持了很久,然后用不屑的語氣丟了一句:“安麗莎也不是好東西?!?/p>

回憶中的我跳了起來,我不知道他是在保護(hù)安老師,還是在保護(hù)自己的什么,他的耳朵燙掉了,身子搖搖欲墜,全力說話,但聽不到自己的聲音,只能聽到巨大的心跳聲和喘息聲,他說:“你憑什么這么說安老師?”

吳龍一點也不激動,甚至拉下眼皮,伸出舌頭,做了一個鬼臉,說:“一個巴掌拍不響?!?/p>

我看到他扶著桌沿,跳出座位,飛過去,撲在吳龍身上。他的上衣翻了起來,露出細(xì)細(xì)肋骨。吳龍愣了一下,張開手臂,扳過他的身子。他們扭打在一起,經(jīng)驗和身體的巨大差距,引來全班同學(xué)的驚呼,誰也不敢拉架。又過一秒,他已被吳龍騎在身下,沉重身體發(fā)出了沉重喘息,劉小靜的腳,咚咚咚,從他眼前的地面跑了過去。掙扎也沒有了,吳龍將他一把提溜起來,像鷹抓起一只兔子。他們到了對面洗手間,吳龍打開水龍頭,水迅速蓄滿,他的腦袋被塞進(jìn)水池,手抓著空氣,像多年前一樣。吳龍?zhí)岢鏊哪X袋,水滴滴答答連成線。

“還敢不敢打了?”

世界包在水珠和水珠的冰冷之中,他什么也看不見,一個字也掉不出來。吳龍的聲音說:“好,有骨氣。”

他又栽到了水池里,氣泡咕嘟咕嘟,從他嘴巴里飛出來,如同子彈,射向水面。同學(xué)們的尖叫擁在門口,這時劉小靜的聲音切了進(jìn)來:“讓開,快讓開。”

劉小靜說:“安老師來了?!?/p>

是的,一切都靜止了。吳龍松開了手,空氣涌來,水珠在睫毛上跳舞。安老師長發(fā)松亂,穿著昔日的藍(lán)色連衣裙,匆匆游來,手中拿一束康乃馨。我不顧頭發(fā)濕淋淋,沖過去,一臉涕淚,抱著安老師的腰,眼睛染上了橙色花香。

她的腰細(xì)如枕頭,她的手臂像被子一樣將我圍起,我聽到了自己啜泣的聲音,他說:“安老師,安老師?!?/p>

6

回憶中的劉小靜,讓我與安老師和安老師的康乃馨重逢,我始終心懷感激,直到一些女生路過劉小靜的課桌時,總是彎下腰,丟一個詞:“臭小三?!?/p>

劉小靜被留在氣憤和悶悶不樂之中。后來我才知道,這個詞不是給劉小靜,而是給劉小靜的母親。劉小靜由母親撫養(yǎng),我見過她母親,頭發(fā)大波浪,提著一只油亮皮包,高跟鞋踩來踩去,噔噔噔,像要在地上奏曲,不發(fā)聲響便難受似的。她的面容聲音,似曾相識,又怎樣都想不起來。

在我的驚詫中,劉小靜的母親與離散安老師家庭的女人一點點重疊。與此同時,劉小靜也不復(fù)往日活潑,總是心事重重,沉默地打開書本,沉默地離開教室。多年后的我終于明白,沉默是為了讓自己和關(guān)于自己的非議消失,但回憶中的我視之為劉小靜的默認(rèn)與不屑。氣憤與厭惡的重量令那時的我不堪重負(fù),我迅速遺忘了劉小靜的幫助。

我的手插進(jìn)口袋,從東邊走到西邊,又從西邊走到東邊,轉(zhuǎn)了幾個大圈后,口袋吱吱作響,我抹掉手心的汗,回到座位。劉小靜正在收拾文具,我深吸一口氣,對她說:“臭小三?!?/p>

我的嘴唇跳來跳去,不知是我的聲音微弱,還是劉小靜置之不理,她只是耳朵跳了一下,然后不動聲色,延續(xù)著之前的動作?;貞浿械奈也]有理解這次攻擊的重量,或者說,我不是在攻擊,而是在模仿攻擊。劉小靜和劉小靜的反應(yīng)升級了我的氣憤,于是我欠身,抬高音量,用同樣口吻對她說:“你媽是臭小三?!?/p>

劉小靜側(cè)臉透紅,鼻翼猛烈鼓動,右手捏著鋼筆,捏到指尖發(fā)白,肩頭隨之晃動,她站了起來,如同發(fā)射般尖叫一聲,嘴巴里噴出幾個字,她說:“你再說一遍?”

我有些后悔,并且害怕起來,大腦關(guān)掉了,忘記了攻擊她的原因,但眼睛打開了,看見了攻擊她的結(jié)果。劉小靜氣勢洶洶,我挺直脖子,一字一頓,說:“我,說,你,媽,是,臭,小,三。”

我用每個字的長度表現(xiàn)自己的不屑與無畏。劉小靜伸出手,抓住我的頭發(fā),像溺水的人抓住舢板一樣,力氣極大,直抓到頭皮,她一面哭,一面喊:“你再說,你再說。”

她的臉漲成紫色,如同拔河,一方是劉小靜,一方是我的腦袋,我的頭發(fā)做了中間的繩子。他們?nèi)珖槾袅耍粋€女生后來說:“劉小靜爆炸了。”

劉小靜的爆炸讓回憶中的我不敢回話,也不敢還手。我的眼淚灑來灑去,一顆又一顆,我不甘心眼淚的犧牲,我要為眼淚找到歸宿,但我眼里只有劉小靜的腳和自己的腳,于是我抓住她的手腕,看著四只對峙的腳,嘴巴里說:“劉小靜,我要向黃老師告狀?!?/p>

是的,如你所見,劉小靜和她的母親垂在了黃老師面前。

劉小靜的母親面色青白,不知何時她剪短了頭發(fā),一雙灰色運動鞋換下了高跟鞋,她再不能奏曲了,腳底貼著軟塌塌的呻吟。沒有高跟鞋,她矮了一大截,比黃老師還矮半頭。

黃老師推了推眼鏡,問劉小靜:“你為什么抓他頭發(fā)?”

劉小靜臉有點花,衣服臟兮兮的。她看了我一眼,又抬起頭看她的母親,她們的對視那樣無力,劉小靜又埋下頭,含在胸前,抓著衣角,說:“老師,我不知道。”

黃老師有些驚詫,又有些生氣,她的音量變高了,她說:“你不知道?”

黃老師又看向我,摸我的頭,她的手指又粗又熱,像烤腸,她說:“別害怕,大膽說,她為什么抓你頭發(fā)?”

回憶中的我多么想說出一個正義的理由,好把黃老師拉到我這邊,但我無法說出那幾個字,我隱約摸到了成人世界的獠牙,那幾個字不僅會咬向劉小靜和她的母親,同時也會咬向我。汗流下額頭,直流到眼睛,我知道虛構(gòu)的理由將引起劉小靜的反擊,是的,我就這樣失去了理由,我揉揉眼睛,說:“我也不知道?!?/p>

黃老師咦了一聲,盯著劉小靜,說:“這就怪了,你不知道,他也不知道,無緣無故,你就抓他頭發(fā)嗎?”

劉小靜的身體越來越小,她的母親聲音干澀,說:“劉小靜,你再不說,我回去收拾你?!?/p>

劉小靜咬住了嘴唇,眼淚滾出眼眶。

黃老師嘆了口氣,說:“哭也沒用,抓別人頭發(fā),是你的錯誤,勇于改正,才是好孩子?!?/p>

劉小靜的母親摸著她的后腦勺,像要把她按下來一樣,說:“劉小靜,快道歉?!?/p>

劉小靜抬起頭,如同求救,說:“媽媽,我不道歉?!?/p>

劉小靜的母親有些無奈,一只手捋著頭發(fā),她的手上沒有肉,只有骨頭和青色血管。這時黃老師皺了眉頭,說:“有錯不改,可不是好孩子了?!?/p>

回憶中的我聽到了墜落的聲音,很微弱,像在河面丟下一顆石子,石子帶著自己與河水的重量,搖搖晃晃,沉了下去,沉到了看不見的地方。

是的,劉小靜彎下了腰。回憶中的我,已忘記了劉小靜道歉的細(xì)節(jié)。那天雪霧彌漫,雪從高遠(yuǎn)的混沌中墜下,掉在我眼中,一如多年前那個死亡的冬天。風(fēng)聲嗚嗚,我催促回憶中的自己回到家,回到自己房間,翻箱倒柜,找了許久。我跑出去,大聲問母親:“我的康乃馨放到哪里了?”

母親的身體忽然變小了,臉上出現(xiàn)皺紋,聲音也蒼老起來。母親弓著腰,說:“你從來沒收到過康乃馨?!?/p>

說完,她背過身,雙手摸索著什么,半晌,又轉(zhuǎn)過來,說:“哦,你說康乃馨,你忘了?”

母親說:“你把它丟到了屋外的河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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