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雨聲
銀杏葉沒飄多遠,便被一陣急雨釘在地上,淋得展平,沖得干凈,也就越發(fā)脈絡(luò)清晰、精致、明黃,宛若黃昏中的狐貍眼。
“好漂亮!”鵬鵬笑著追了過去。
妻子忙從包里抽出那把印有莫奈睡蓮的花傘緊隨其后。很快,睡蓮在兒子的頭頂綻放,我卻慢了半拍,妻子的背都濕了。
兒子撿起黃葉,捻著葉柄高舉著,好像撐起了一把翻騰的小傘,小黃傘上是妻子的睡蓮,睡蓮上是我的長柄大黑傘。
大傘包小傘,我們?nèi)齻€終于走到了馬路對面,雨似乎也小了點。
雖是雨天,來上課的人倒并不見少。大廈一樓的玻璃門前,進進出出的都是穿著舞蹈服或背著畫夾子的孩子和他們行色匆匆的父母。
電梯門敞開的瞬間,我還以為自己來錯了地方。三樓體能課玻璃教室的對面,竟擺起了長長的書攤,幾乎占據(jù)了整條走廊。各種圖書分門別類地碼在鋪著藍布的長桌上,大體分出四塊區(qū)域,每塊上都插著“四折”的塑料牌,磚頭大小,紅字白底。
書攤的陣仗挺大,但來看書的人并不多,零星有幾個孩子和家長翻翻而已。還有兩個站在門口迎賓的體能課老師偶爾也會看看,但見有家長送孩子過來,他們就立刻放下書,熱情地迎過去,接過家長的包,跟孩子們打招呼,寶貝寶貝地叫,臉上浮現(xiàn)出燦爛夸張的笑。
我簡單往書攤上瞥了一眼,主要以少兒或青少年喜聞樂見的圖書為主,什么奧特曼、汪汪隊、漫威宇宙之類的彩色漫畫書,還有自然大百科、中小學生作文選、各種國學經(jīng)典、名人傳記、雞湯美文、成功學什么的。不過,在長桌的邊緣似乎也擺著一些社科、哲學和文學類的書籍,這引起了我的興趣,有心過去看看,卻被妻子拉住了。
“家里的書堆得到處都是,你哪本看完過?”妻子的話不無道理,但我假裝沒聽見,打定主意等兒子上課后再去光顧。
上一場體能班還沒下課,妻子給兒子換了雙鞋,喂了杯水?!吧喜簧蠋俊蔽覇桖i鵬。小家伙搖了搖頭,穿過玻璃門,朝游樂區(qū)的玩具箱跑去,恨不能一頭扎里面。妻子坐在玩具箱旁的沙發(fā)上看著兒子,不時刷刷手機,調(diào)整一下購物車。我深感無聊,便有一搭沒一搭地與老師攀談。她是這個分店的頭頭,平時主要負責賣課,對有可能買課的家長,以及買課后還可能續(xù)課的家長非常熱情。
我明顯屬于后者,雖然我和妻子都不打算再給兒子續(xù)課了。
我問她門口書攤的事,她說算是搞個副業(yè)與他們合作,讓他們在門口擺攤,互利共贏。我皺了皺眉,不知她口中的“他們”指的是誰,于是又瞥了眼書攤,的確沒尋到賣書的人。
老師輕揚了下下巴,說:“就是抱孩子那女的。”
我這才注意到那對母女,其實,她們就坐在書攤對面至多兩米的地方,也就是兒子待會兒要上體能課的那間玻璃教室外。
那里擺著一排五顏六色的塑料椅,是專門給家長預備的,好讓家長們在外觀看孩子們的鍛煉情況。所以,我并不以為賣書人會坐在那里。
那女人是背靠玻璃房正對著書攤坐的,她懷中所抱的小姑娘反倒是正對著玻璃墻,幾乎與房中的我面對面。小姑娘應該跟鵬鵬差不多大,四歲左右,皮膚是一種淺棕色,兩只小辮子病懨懨地耷拉著,纏在上面的草莓頭繩松垮了,給人一種掙扎過后絕望的平靜感。
她的眼角有些紅腫,顯然剛哭過,正失神地盯著玻璃墻后那只被孩子們哄搶的玩具箱。這些孩子就像一個個飛揚跋扈的小土匪,鵬鵬也一樣。他抱著把恐龍槍招搖過市,左手拖著恐龍頭,右手拉著恐龍尾,每握一下,恐龍的大嘴就張一次,露出半圓形的小白牙。
小姑娘的目光癡癡的,頗為呆滯,甚至并未隨著孩子們手中的玩具而移動。她那雙黑黑的眸子,只是機械地映出眼前的各種形狀和色彩,并無任何情緒波動,就像兩面毫無感情的鏡子,冷漠地將現(xiàn)實的一切投射,卻又棄之于虛無。我忍不住打了個寒戰(zhàn),恐懼的根源在于那是雙孩子的眼睛,卻流露出不符合年齡的冷漠與麻木。
兒子的尖叫聲,給我的恐懼鉆了個眼兒。妻子已然在調(diào)解矛盾,我也跟了過去。爭搶玩具是人類在孩童時代的永恒主題,長大后就不再這樣明目張膽,而是研究出“孫子兵法”和“三十六計”。
妻子得體地呵斥了那個蠻橫無理的孩子,并旁敲側(cè)擊地想要召喚出那位缺席的家長,可惜環(huán)顧四周竟無人應戰(zhàn)。還好老師及時過來打圓場,對那個搶玩具的小朋友進行說服教育,這才化開了他那只緊緊凍在恐龍槍上的小手。鵬鵬立馬抱緊玩具躲到妻子身后。
這時,坐在妻子身邊的一位老太太輕輕地拍了拍她的肩膀,朝斜對面沙發(fā)上的一個女人努了努嘴。那女人看上去三十歲左右,極胖。胖女人正在打視頻電話,笑得很開,完全沒注意到發(fā)生在玩具箱附近的小風波。
“這孩子是阿姨帶來的,我從沒見過他父母?!崩咸f著,狠狠地剜了胖女人一眼,摸了摸自家孫子的腦袋,“她啥也不管,孩子還是得自己帶。外人哪靠得住呢?花錢不說,孩子丟了她都不知道。”
老人話音未落,那孩子就一個人跑了出去,胖女人連眼皮都沒抬一下,還在嘻嘻哈哈地打電話,戴著一副赤紅的耳機。
我深以為然地點了點頭,忍不住又朝那個小姑娘望去,心想,她至少是被媽媽親自照管的。此刻,那孩子終于顯露出激烈的情緒,不再安靜地趴在母親的肩膀上。她開始哭泣,拼命扭動身軀,女人卻不著急。她顛腿的安撫動作很微弱,基本還是穩(wěn)穩(wěn)地坐在椅子上,望著她的書攤,心不在焉地哄著自己的女兒,好像這樣的哭鬧已經(jīng)重復過成百上千次了,不值得大驚小怪,她所關(guān)注的只有她的生意。我奇怪像她這樣瘦弱的女人是如何獨自支起這片書攤的,刨去那一箱箱的書不論,單是用架子搭起這長桌,沒有幾個大小伙子也是不可能的,更別說她還帶著個孩子……可惜前來看書的人本就稀稀拉拉,隨便翻翻便走了,買書的人似乎還沒有出現(xiàn),至少我沒發(fā)現(xiàn),周圍的熱鬧不過是一種假象,往來皆為虛幻。
我嘆了口氣,突然有些失神,似乎想起了什么,兒子的尖叫再次把我從黏稠的記憶里拽出來。我低下頭,揉了揉眼,原來那位老太太的小孫子也看上了鵬鵬手中的恐龍槍,想要用自己的玩具換著玩,我和妻子勸了半天,曉之以理、動之以情,可鵬鵬就是不撒手。
最后還是妻子靈機一動,說要給兒子買本童書,指了指玻璃墻外的書攤。我立馬表示同意,順勢抱起兒子,好讓他看清長桌上那花花綠綠、五光十色的硬皮封面,他這才囁嚅著把恐龍槍留給老太太的孫子,說自己想要奧特曼的書。我朝妻子使了個眼色,妻子點點頭。但我很快就后悔了,想告訴她我不是那個意思,雖然不買奧特曼的書,但可以買別的??上В襾聿患巴暾乇磉_自己的意思,就被小姑娘的哭聲吸引了。她哭得并不痛快,簡直是在忍耐,小臉憋得通紅。
“小朋友,為什么哭???”我貓下腰,笑著問,突出憨厚的鼻音,盡量和藹得像個老人。小姑娘果然不哭了,一張濕漉漉的小紅臉直往媽媽的懷里鉆,身體不住地扭動著,就像只被人驚擾了的小蛐蛐兒。
“委屈了……”她的母親苦笑著說,聲音很小,如果不是離得近,我大概聽不見她的聲音。
這位母親沒有看我,還盯著自己的女兒,好像在以此掩飾某種尷尬。她應該跟我差不多年紀,穿著簡單的白T恤加牛仔褲,人很瘦,梳著馬尾,五官端正,皮膚較白,但很干燥,雙頰上似有淡淡的豎紋,一副心事重重的樣子,眉眼之間缺乏一種常人的靈動,凝滯著木訥與拘謹。
我很想再問點什么,卻又分明覺出那對母女的不適。尤其是母親,似乎比女兒還要害羞,不像送孩子上課的那些家長,彼此間自來熟,總有講不完的育娃經(jīng)驗,而她好像并不習慣與陌生人說話。
事實上,她已經(jīng)把身子側(cè)過了一點,這當然不利于她的生意。
我趕緊直起腰,不想讓她們感覺太別扭,便徑直朝書攤走去。我看見鵬鵬正抱著本奧特曼死活不放。
“這本書得用體能課的積分卡兌換,咱們的還不夠?!逼拮訉i鵬說,“你忘了,前幾天剛給你換了個變形金剛,剩下的積分太少了?!?/p>
兒子拿書的手松動了,露出五指間的縫隙,這讓我十分佩服妻子的話術(shù)?!斑€差多少分???”鵬鵬說著,鼓起嘴,耍起了賴,“可我就是想要嘛,就想要……”兒子剛剛放松的手又握緊了,更糟的是,他的哀求聲越來越大,讓我如芒在背,好像身后那對母女的眼睛正如饑似渴地盯著我。這令我感覺不妙,嗓子眼兒發(fā)干,額上呼呼地冒汗,連呼吸都變得急促了。
還好上課鈴聲響起,老師及時出現(xiàn),將兒子拖進玻璃教室,他這才噘起小嘴,狠狠丟下奧特曼貼畫,就像只氣急敗壞的猴子。
妻子轉(zhuǎn)身來到那排五顏六色的塑料椅前坐下,掏出手機給兒子錄影。我卻遲遲沒動,眼前是各種卡通連環(huán)畫和中小學生作文選。沒了鵬鵬,我實在沒理由再站在這兒,可我的雙腳有些發(fā)僵,后背好像被誰貼了道符,把我定在原地,壓得我無法轉(zhuǎn)身,直到妻子叫我過去,我若無其事地應了聲,做了個深呼吸,鼓足勇氣想要朝妻子走去,與此同時,我狡猾地計算好視線的角度與距離,在轉(zhuǎn)身的瞬間,故意揚了揚下巴,好讓目光高高地越過那對看攤兒的母女,做出根本就不在意她們的假象,安安生生地回到自己的座位上。
雖然我對這次轉(zhuǎn)身滿懷信心,但現(xiàn)實還是一下子把我的目光折斷。我就像一輛開足了馬力的轎車,卻在加速的瞬間熄了火,茫然地趴在原地,因為停止線并不存在,就連紅燈都滅了。女人和孩子不見了,只有她們坐過的那把白椅子空蕩蕩地立在那兒,與我對視。
我眨了眨眼,覺出自己的可笑,便回到座位上,看兒子在老師的口令下奔跑,去爭搶那兩朵輕飄飄的紗巾。鵬鵬玩得不亦樂乎,妻子又舉起手機,錄新的視頻。我則忍不住環(huán)顧四周,想知道那對母女究竟在哪兒,我猜她們是去上廁所了,但左等右等也不見回來。這令我頓生疑竇,怎么連生意都不照管了?這會兒書攤前空無一人,花花綠綠的圖書靜靜地躺在藍色的桌布上,活像一條條來自深海的魚,漸漸失去瑰麗的光澤和自由的生命。終于,我還是站起身,走向書攤的邊緣,想要看看那些或許還不錯的書,至少能讓那對母女回來的時候見到書攤前還有人捧場。這似乎意味著什么,本質(zhì)上卻毫無意義。
好在我樂此不疲,就像一名盡職盡責的群眾演員,一本本挨個兒看,橫著看完豎著看,見到感興趣的就抽出來翻一翻,再放回去。
坦白說,我沒找到很合意的書,但這似乎并不重要,只要看下去就行了。有時,我會借著假裝翻書偷眼觀瞧,期待那對母女重新坐到那把白色的塑料椅上,我也好盡快結(jié)束這場無聊的表演。
如果不是她們,我才不會在這里浪費時間,我可以像妻子那樣給兒子拍視頻、刷抖音,或是看看新聞什么的??上В前寻咨囊巫舆€是空空的,不管我如何盡職盡責地表演,也還是沒有觀眾。她們好像憑空消失了,要么就是根本不打算再回來,這令我很失落。
“這本打完折19元?!币粋€男人的聲音突然從我身后冒出來,此刻,我正在翻看《自私的基因》?!斑@本比四折便宜,三折……”男人又補充了一句。我不由得望向他,他是個高大而黝黑的男人,正坐在女人和孩子先前坐過的那把白椅子上。這使我相信,他一定是女人的丈夫,也就是那個小姑娘的父親。這讓一切都變得合情合理,女人只是帶著孩子臨時替丈夫看攤兒罷了。頃刻間,我感到很矛盾,好像那女人不該有丈夫,那小姑娘不該有父親似的,否則好像她們就不那么可憐了,而我作為一個拯救者的意義也恰如手中的這本暢銷書被打了四折,不,是三折,他剛說的,19元就可以了。頃刻間,我仿佛終于恢復了本身,成了一個貨真價實的顧客,我長出了口氣,把這本書翻到背面,對比了一下定價,又算了一遍,的確是三折,很合適。
我把這本書拿在手里,緊接著,又發(fā)現(xiàn)了一本《日本妖怪物語》,我奇怪之前怎么沒發(fā)現(xiàn),看了眼定價,120多元,這讓我有點猶豫。還沒等我詢問,男人又說:“這本也是三折,你要的話,35元拿走。”
我忍不住又望了眼男人,發(fā)現(xiàn)他手中并未拿著計算器,這說明他頭腦靈光,心算能力頗佳,而且記性好,對每本書的價格都了然于胸。
沒多大會兒,他的書攤就火爆起來,每當有客人拿著書翻來翻去,他都能精確地報出這本書折后的價格,而且往往要比四折更加優(yōu)惠。這讓人們覺得他為人敞亮、實在,根本無須買主講價便主動降價。如此一來,但凡對手里的書有點兒興趣,再稍微對比一下書皮上的定價,那么,這個正在翻書的人就一定會覺得自己占了莫大的便宜。
我痛快地買下了那兩本書,心里踏實不少。回到座位上時,我開心地給妻子展示著自己的收獲,尤其是那本《自私的基因》。考慮到妻子本就是大夫,我告訴她這本書是專門買來送她的。
當然,這不過是一種話術(shù),跟她用積分卡忽悠鵬鵬差不多。
妻子接過書,隨便翻了翻,告訴我這本書里的內(nèi)容還挺專業(yè),不像是胡說八道。我頗為震驚,告訴她這本書暢銷四十年不衰,是經(jīng)過時間檢驗的經(jīng)典無疑。妻子卻不以為然,就在我打算給她介紹另一本書時,她已經(jīng)把書遞回來,瞥了我一眼說:“我就知道你會買書?!?/p>
我愣住了,眨了眨眼。
“你跟那小女孩兒說話的時候我就知道了?!逼拮咏又f,抿著嘴,語氣顯得有些無所謂。不過,她的目光還是流露出陰郁,就像天邊淡淡的烏云。窗外的雨應該還在下,雖然透過玻璃看不見雨線,但從電梯里出來的人仍得把雨傘重新?lián)伍_晾在一邊。玻璃教室的四周已經(jīng)五顏六色地圍了一圈,其中,妻子的傘顯得鶴立雞群,莫奈的睡蓮凝結(jié)著朦朧的霧氣,讓我沉思良久。
“你……你怎么知道的?”沉思良久之后,我回應道。也就是說,我并未否認妻子判斷的正確性。我奇怪今天怎么所有人的眼神都變得這么靈光,賣書的男人總能從背后看見我拿的什么書,妻子也總能在我自認為完美的掩飾中察覺出我不足以為外人道的微妙情感。
“我就知道,從你跟那小女孩兒說話的時候我就知道了。你覺得她們可憐,就想買書,不管打不打折,你都一定會……”
我趕緊擺擺手,打斷了妻子,偷眼望向男人,好在他已經(jīng)不坐在那把白椅子上了,而是跑到了書攤另一頭的童書區(qū),一個小胖子正抱著套書不撒手,他的母親在和男人進行談判。
“你小聲點兒?!蔽衣裨沟馈?/p>
“怕什么,你這不是做好事兒嗎?”
妻子的聲音里似乎夾雜著一絲抱怨和不滿,但我無法確定,因為這抱怨和不滿中仿佛還滲透著些許撒嬌的成分。她輕輕嘟起嘴,搞得又像是一種贊賞??傊軓碗s。于是,她望著我,我望著她。
幾秒鐘后,我們幾乎同時低下了頭。
“你怎么了,我并不反對,這沒什么?!逼拮油蝗惶痤^打破了沉默,“可以多買幾本?!?/p>
我緩緩地點了點頭,像是得到了某種諒解。雖然,我不確定她諒解的到底是什么,更不確定自己在哪方面需要被諒解,但在情感上,我已經(jīng)接受了妻子的好意,即便這感覺挺別扭。
坦白說,我還感到了危險、恐懼,甚至是嫉妒,因為妻子似乎看透了我,之前,我以為只有自己具備這種神奇的能力。
此刻,兒子正匍匐著穿過紅藍相間的積木洞口,然后又笨拙地跳過一個個呼啦圈,最后登上平衡木,他走得搖搖晃晃,就像只小企鵝,好在有老師扶著他的小胳膊。他不敢走得太快,他有時很膽小。
“你怎么了?”妻子問。
“沒什么,什么怎么了?”我說,猛然回過神來,目光掠過妻子,下意識地瞥了眼書攤和那把白椅子,雖然囿于剛才的教訓,我的小動作很可能被妻子察覺,但那又怎樣呢?女人和孩子果然還沒出現(xiàn),她們究竟去哪兒了?這個奇怪的問題一直困擾著我,好像它很重要似的,即便那位丈夫的出現(xiàn)也無法回答這個問題,甚至還使之更加撲朔迷離了,難道那對母女不該在這兒陪著他嗎?難道他們不用一起回家嗎?就像我和我的妻兒一樣,何況雨還在下,天應該已經(jīng)黑了……
我把臉轉(zhuǎn)向窗外,果然天色如墨,遠方的紅綠燈一閃一閃的。
剎那間,我似乎明白了妻子臉上那淡淡的陰郁。一名已婚男子,一位丈夫和父親,對一個陌生女人及其女兒的關(guān)注程度竟然高于自己的老婆孩子,這怎么看都有點怪怪的,尤其是在他試圖掩飾的時候。
“嗨,我就是覺得她們挺可憐的。不容易。”我頓了頓說,“開始,我以為她們是孤兒寡母支個書攤,就想起我小時候……”
妻子摸了摸我的手,示意我不必再說下去。她說:“你以為只有你覺得他們可憐?我告訴你,那個小姑娘的聽力,絕對有問題。”
妻子的話讓我心尖兒一顫,她是耳科醫(yī)生,成天和聾兒打交道,應該不會看錯,但我還是忍不住提出質(zhì)疑:“確定嗎?”
妻子冷笑了聲,就像在奉勸一個沒頭腦的病人認清現(xiàn)實:“剛才在休閑區(qū),那小孩兒搶鵬鵬玩具時,鵬鵬的尖叫聲大不大?”
“大啊,嚇了我一跳。”我說。
“可那小姑娘就盯著玩具箱,連眼皮都沒眨一下?!逼拮诱f。
“會不會是玻璃墻的隔音效果好?”我說。
“門就在旁邊,大敞四開的,有什么隔音效果???”妻子說著,皺起了眉頭,“一般孩子對突然爆發(fā)的聲音定會有所反應,比如突如其來的關(guān)門聲、鞭炮聲、打雷聲,當然也包括尖叫,可那小姑娘完全無動于衷,一點恐懼感都沒有,她的耳朵肯定有問題?!?/p>
“可她的父母都聽得見啊……”
我詫異道,下意識地瞥了眼書攤,男人還在童書區(qū)給來往的顧客推薦圖書,不時會有人結(jié)賬,生意比之前好了很多。
就在我撤回目光時,竟看見那女人坐在白椅子上。
我揉了揉眼睛。
妻子苦笑了聲,指了指我平放在腿上的那本《自私的基因》,說:“這本書你暫時別看了,我還是先給你補補基礎(chǔ)知識吧……”
我沉默地點了點頭,心思卻根本不在這兒,假意看了會兒兒子的運動情況,趁妻子刷手機的工夫,我又朝白椅子瞥了一眼。果然,那女人穩(wěn)穩(wěn)當當?shù)刈谏厦妫q如一尊上色后等待晾干的雕塑,面無表情地望著書攤和她忙碌的丈夫。她像是突然之間憑空出現(xiàn)在那里的,就像個無聲的幽靈。我很奇怪,她是從哪兒冒出來的,怎么就坐到了那兒?但很快,我就被另一個更重要的問題吸引了,因為她是一個人坐在那兒的,并未抱著她可憐的女兒。這令我心生不安,我的目光像熱帶叢林中破碎的蟻團般分散出許多纖細的小爪子,爬向四面八方每一個角落。
“你怎么心神不寧的?”妻子問。
我指了指那個女人,示意她懷里的孩子不見了。
妻子朝我翻了個白眼,壓低了聲音:“你是說,人家父母把自己的孩子弄丟了,還能氣定神閑坐在這兒賣書唄?”
我一時啞了口,感覺自己的確有些神經(jīng)質(zhì)了。
“這樣吧,再買一本,就當扶貧了,剛才兒子對一本講人體百科的書也挺感興趣。正好我又是學醫(yī)的,可以給他講講?!逼拮诱f著站起身,我跟在她身后亦步亦趨,就像頭得了便宜賣乖的小毛驢。
然而,在看到那本《DK人體大百科》的定價后,我猶豫了,妻子剛碰了下這本宛若由兩塊磚頭拼成的大書,男人就報出了折扣價:“折后90?!?/p>
妻子掏出手機剛要掃碼,卻被我拽住了衣角?!斑@東西,小孩子看是不是有點兒恐怖啊,又是肌肉又是骨骼的,血刺呼啦的,再看看,再看看……”我說著,朝男人尷尬地笑了笑。他也憨笑了一下。但我沒敢看白椅子上的女人,只是接過妻子手里的書,又擺回到書攤上。
剎那間,我很泄氣,覺得自己挺沒勁的。
“那這本呢,這本鵬鵬也挺喜歡,尤其是書上那些蟲子,都是高清放大的彩圖,買回去你給他講?!逼拮诱f著,費勁地抱起那本書,還是DK的,這本《博物大百科》比剛才那本《人體大百科》還要厚出一倍。
我接過書,象征性地翻了兩頁,裝作漫不經(jīng)心地瞥了眼定價,果然比剛才那本又貴出一百多。
“好啊,這本還不錯,挺適合孩子看的?!蔽艺f著,抱著書徑直朝男人走去,生怕慢一點自己就要反悔。不過當男人報出價格后,我還是愣了下?!斑@是幾折?”我問。
“三折,又抹了個零。”他答道,拿出計算器,當著我的面又算了一遍,我知道,他是故意算給我看的,因為他根本不需要。
我也沒看,只是哦了聲,又象征性地問了句:“正版的?”仿佛在故意延長交易時間,男人嗯了聲,我掃了碼。那一刻,我挺高興,感覺在某種程度上超越了自我,這才偷眼望向女人,可我看到的只是一把空空蕩蕩的白椅子,她不知何時又離開了。該是去找她女兒了?
這令我有些失望,就像一位話劇演員全情投入地付出了一次可遇而不可求的演技,臺下的觀眾卻偏挑這個時候上了趟廁所。
我抱著書隨妻子回到座位上,繼續(xù)看兒子上體能課。孩子們正在一旁喝水休息,鵬鵬也不例外,只是不停地撥弄水壺蓋上的彈射鍵,跟身邊的一個小男孩聊得火熱,八成又在說奧特曼。老師們把運動器械抬下去,拎出五六條瑜伽墊鋪在地上,讓孩子們躺上去接受按摩。這是體能課的尾聲。我看了眼時間,還有十分鐘下課。
我的手機屏幕還停留在微信付款頁面:137元。
望著這個數(shù)字,我頓時心生疑竇,趕忙切換到“計算器”頁面,又重新算了一遍,按下“=”的瞬間,我冷汗都滲出來了。妻子問我:“咋了?不舒服?”我告訴她:“咱們肯定被騙了。”妻子撇著嘴笑我:“這個價位是不可能買到正版書的,除非是二手書?!蔽艺f:“先別說正版還是盜版的問題,價格首先就不對。”我點指著計算器,當著妻子的面又算了一遍,同時告訴她,這本《DK博物大百科》,如果按那男人承諾的三折算,他就多收了咱們十七塊錢,可如果按四折算,又少收了咱們二十。
“嗨,算了,無所謂,就當扶貧了……”我憤憤地說,真有些難過,這當然是錢的問題,卻又不全是錢的問題。正當我垂頭喪氣地感慨人心不古時,妻子卻皺了皺眉,指著計算器頁面上的數(shù)字問我:“這書原價多少?”“358啊?!蔽艺f。妻子哼了聲,費力地從我腿上抱起那本磚頭似的大百科,翻了個個兒,定價處赫然印著458。
我的臉紅了,妻子像領(lǐng)導那樣拍了拍我稚嫩的肩膀。
玻璃墻內(nèi),孩子們已經(jīng)把瑜伽墊放回原處,他們站成一排,正等著老師的課后總結(jié),并期待著從他手中接過那張寶貴的積分卡。
“我去接鵬鵬,你就坐這兒等著吧。”妻子說著,瞥了眼壓在我腿上的那些書。我點點頭,輕輕地顛了下腿,至少有十斤重。
玻璃墻后的孩子們正在教室的門前排隊。妻子已經(jīng)等候在休閑區(qū),笑著朝兒子揮了揮手。老師推開玻璃門。剎那間,我隱約看見一個女人模糊的白影在門上晃了下,隨著越開越大的門變得越來越扭曲。
我下意識地轉(zhuǎn)過頭,果然,那女人就坐在白椅子上,望著書攤前的丈夫,面無表情。這嚇了我一跳,還以為她真成了幽靈,抑或是武林高手,走路沒聲,來去無影?再說,她懷里的小姑娘到底去哪兒了呢?
還沒等我緩過神來,兒子已經(jīng)跑出來,舉著張積分卡,風風火火地奔向書攤,多虧妻子攔住了他,直接把他哄帶過來:“已經(jīng)給你買完了,你喜歡的,印著大蟲子的那本最大的書,漂亮極了?!逼拮诱f著推了推我。“爸爸,買這本書不要積分嗎?給你積分卡。”兒子說著把那張印有小獅子的卡片舉到我眼前,我感到臉頰發(fā)燙,說:“不用,用錢就行了?!闭f著,我趕緊把書翻開,翻到那些印著大蟲子的部分,不由得抬高了聲調(diào),“你看這本書上的圖漂不漂亮?這是蜻蜓、螞蚱、蜘蛛,還有你最喜歡的獨角仙和螳螂!爸爸媽媽新給你買的書喜不喜歡?還有這本講妖怪的書,喜不喜歡?咱們今天買了好多書哦,回家講給你聽,好不好……”
我越說聲音越大,語氣越來越亢奮,忍不住偷瞥了眼女人,可她只是坐在那兒,面無表情地望著她丈夫,依舊是副無動于衷卻又心事重重的樣子,神色一如既往,感覺甚至比之前更憔悴了。好像我說的每一句話,每一個字,都無法傳進她的耳朵里,也根本不值得她高興。雖然,在我看來,那簡直近乎安慰。于是,我閉了嘴。幾乎就在同時,我隱約察覺到她輕輕地吐出口氣,仿佛她一直在痛苦地忍耐著什么,此刻總算是挺了過去,眼角眉梢剎那間的松弛,讓某種過分的克制頃刻間土崩瓦解。她緩緩地站起身,走到丈夫身邊。
“走吧,不早了。還得去趟超市?!逼拮诱f著,把鵬鵬從椅子上抱下來。我點了點頭,把書裝進手提袋,同妻兒來到電梯旁,按下下行鍵。等電梯時,我轉(zhuǎn)身望了眼書攤,發(fā)現(xiàn)女人又不見了,只剩男人收拾著尚未賣出的書,把它們一本本裝進碩大的布袋子里。鋪著藍布的長桌慢慢變得單薄,就像一片退化的雨林,縫隙越來越多,遲早要變得光禿禿的,被太陽直射。
叮的一聲,電梯鈴響了,我按著門,讓妻兒先進,自己最后進去。就在電梯門關(guān)閉的瞬間,我看見,不遠處的書攤動了起來,開始詭異地變形,不僅它背上堅實的“書甲”正在片片剝落,就連它龐然的身軀和肚腹都開始撕裂。我看見,一直垂到地面的藍桌布突然涌動了一下,那女人抱著孩子從長桌的架子底下爬出來。她雙手抱著女兒,單膝跪地,頂著從桌布上掉下的毛毛,身后是懾人的黑暗,似乎比窗外的黑夜還要深邃十倍。直到她站起身,那恐怖的黑暗才再次被桌布蓋住。而她懷里的女兒一動也不動,平躺在母親的臂彎里,頭微微地仰著,雙手松弛地環(huán)抱著母親的脖子。她顯然已經(jīng)睡著了,或許還在做夢,但夢得很安靜……我突然打了個寒戰(zhàn),然后開始下沉、墜落,忍不住問妻子:“你說,她會不會聽見咱們說的話?”
“你是說那小姑娘的媽媽?有可能。誰知道她們在長桌底下,而且就在咱們身后,那么近。她該是在哄孩子睡覺,又沒別的地方可去?!?妻子嘆了口氣,頓了頓說,“可那小姑娘肯定聽不見,聽不見的?!?/p>
叮……電梯門再次開啟。
我第一個沖了出去,那感覺就像是逃出一口棺材。
此刻,我恨不得馬上跑回家,怎奈旋轉(zhuǎn)門外大雨瓢潑,我們這才想起來,雨傘還落在樓上。
妻子看了我一眼,我只好放下書,再次走向電梯,按下上行鍵。
沒多大會兒,電梯就下來了。開門的瞬間,我有些緊張,故意看向別處,等出來的人走遠了,才確認那不過是幾個我并不認識的人。
這令我心情沉重,但我還是走了進去,按下二樓的按鍵。
電梯啟動,超重感轉(zhuǎn)瞬即逝,門開了,我又走了出去。
二樓幾乎漆黑一片,我不得不打開手機照亮,到處都堆滿了廢棄的家具、易拉寶、紙箱、翻倒的油漆桶等雜物。塑料模特陰森而詭異的剪影愣生生地映在墻上,有時竟像是活著,仿佛還在呼吸,呼吸空氣中濃烈的甲醛氣體。我忍不住咳嗽了兩聲,帶起陣陣回音。
這令我崩潰,轉(zhuǎn)身想要逃離,卻迎頭撞上了一家店鋪。在這層,所有商鋪都關(guān)著門,上著鎖,它們好像被遺棄了,有的是毛坯房,有的只裝修到一半,看上去就像一片亟待拆遷的廢墟。
我定了定神,盡量安撫自己的情緒,走到一處尚能落腳的窗邊。雖然這塊玻璃骯臟、斑駁,散布著灰塵和油漆點兒,但我至少可以站在這里,靜靜地看一會兒雨,就像那對母女一樣,選擇消失一會兒。
就一會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