廖天錫
我小學畢業(yè)那年,統(tǒng)考前組織我們住校補課。一天,我丟了15張飯票,每張老秤4兩,合計3斤12兩,是五天的定量口糧。
我哭著跑回家,母親一聽慌了:“怎么得了?這五天吃什么?”
我沮喪地說:“不讀了!”
父親說:“飯票掉了,但是書也要往上讀!”他立即從隊上食堂稱來3斤12兩米。這是父母親兩天多的口糧,給了我。他們吃什么?我沒要,咕噥道:“反正考上了,也供不起!”
“誰說的?我肩膀頂不起背脊頂。掉了幾張飯票就不讀書了,以后不知還要碰到好多難事呢!”60歲的父親著了魔似的把我拖到學校,把米交給學校食堂。
我擔心爸媽餓肚子,中午又往家里跑,卻看見父母親在稻草樹下忙碌。生產隊的稻草扎在樹腰上,下面懸空,兩頭小中間大呈漂亮的弧形,像一個巨大的球,雨再大都淋不進。墊牛欄用時,拿一支竹桿插進去一只一只絞著扯下來,每只稻草都干干爽爽。時令已是盛夏,樹腰上只剩松松垮垮的稻草帽。父親見了我,十分尷尬地說:“捶點谷子!”說著,解開兩只稻草活結,把稻草橫擺在簸箕里,他們一個一個翻找,當翻到殘留在稻草里的一株谷穗時,兩雙老眼像見到寶物般發(fā)亮。母親用拇指甲小心翼翼地把那株谷穗掐斷放在身邊的銅臉盆里,又繼續(xù)翻找,哪怕有一粒二粒谷籽,滿臉皺紋也會笑成一朵花。然后是捶,再然后,母親端起簸箕顛簸——揚棄禾葉、灰塵和癟谷,留在簸箕里的是一點點二皮谷。母親把二皮谷顛進銅臉盆里——我掉了十五張飯票,兩位老人要從稻草堆里彌補,渡過難關。
我鼻孔發(fā)酸暗暗發(fā)誓努力學習。
還好,全校只我考上縣里的重點中學——書籍課本伙食費全部在內,要42元,但父母親翻箱倒柜,只湊滿10塊錢。
幸好憑錄取通知從生產隊倉庫過了360斤口糧谷賣到糧站轉戶口,拿到20.88元;加上通知說一學期的學費可分兩次交,父親終于松了一口氣。
開學那天,父親挑著被子和木箱步行70華里,把我送到老城區(qū)的永興二中。次日早飯后,全班同學坐船過便江去新二中建校工地勞動,父親又送到碼頭。上船后,父親突然喊:“站進點!木箱挨著了水面!”說著,奓開五指擦眼睛。我心頭一熱也淚流滿面。他老人家目送我過了江、上了岸才轉身離開渡口。
期末考試前,找我搭鋪的同鄉(xiāng)同學讓他父親偷走了我的被子。等我把情況告訴班主任,他已經(jīng)跑了。
放假那天,到家已是傍晚,兩位老人還在禾場上剁金剛刺柴蔸。父親說剁成片曬干賣給供銷社五分錢一斤,在湊下期的學費。父親的手被金剛刺的倒鉤劃開一道道口子,結滿紫黑的血痂。我心頭一酸放聲大哭,說書沒法讀了。父親驚問我犯了什么事?我抽泣著訴說了被子被偷的情況。父親如釋重負,說世上只有做賊眼,沒有防賊眼,被子掉了書要往上讀。過后補了一句,你那同學太沒良心!
次日早飯后,我要去找那個同學。父親說被是要不回的,練練膽量也好。我跑了15里路打聽著找到那個同學家,但門已上鎖,直到太陽快落山也沒開門;被子沒要回,那個同學卻因此沒再去讀書。
春節(jié)后,我是帶著舅給的一床被子和父親賣金剛刺柴蔸的錢回校的。此后四個學期,我們那一帶方圓幾里山上的金剛刺柴蔸讓老父一鋤一鋤挖光了。
初中最后一期實在沒錢入學,父親決定賣家具。買主是父親的遠房表侄,姓胡,在煤礦下井。原先講好是30塊錢買三屜桌,吃過飯后臨搬時,他提出要小衣柜。父親說,小衣柜是三屜桌兩倍的價,但還是讓他抬走了!
當父親目送表侄抬著賤賣的衣柜遠去,怔怔地收回視線,將十五張兩圓面額的人民幣一張一張遞給我時,父子倆的淚水不約而同地滴落在紙鈔上。
“攢勁讀書!”老父低聲叮囑。
我心頭卻如同春雷滾過。
初秋的一個下午,正在破篾的父親接過我的高中錄取通知書,沒看,額頭上的皺紋疊作一堆,苦笑著把通知書還給我,輕輕地吐出內容含混的兩個字:“收好!”
我把通知書收好,一收,收到現(xiàn)在。
摘自《海外文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