徐俊國
最喜是春天:致嘀嗒
晨光喜歡玩鵝的花園,
緊接著,就去喜歡九鹿湖了。
那里,青苔和老龜
融為一體。水杉終其一生,
想成為一支鉛筆,
在云端寫字。
我經(jīng)常去那里,
見鹿。聽蟬。嘗花。挖草藥。
最喜是春天,
鳥在編織它的婚房,
風在鼓勵發(fā)芽的芽。
有一次,遇見一具鳥的骨架,
干干凈凈在開花。
那一刻,雨是一場美德,
參與了嘀嗒。
江邊:致小螃蟹
在水流放緩處,
遇見燈心草。
我懷揣一顆湍急的心,
蹲下來。遼闊的
水面,隨即變窄。
霧氣中,遠處的貨輪,
吃水很深。
從葉柄與葉柄的縫隙,
它笨拙地向西流去。
我起身,手捧一只剛出生的
小螃蟹,看它把
鐵一樣的太陽,
粉碎成幾個小水泡。
半畝地:致苦澀的小路
大地充滿邏輯,
花朵提問著果實。
蝴蝶穿著花豹的斑紋,
在苦澀的小路上
找到我,
翩躚我,
贈給我一陣新鮮的香氣。
不知何時,一枝黃花
侵略了我的領地。
我手持鐮刀和镢頭,
為一場霜降,
做一次徹底的清理。
我喜歡自己親手種下的
白菜和茄子,向日葵和玉米。
小菜園的邊上流淌著蚱蜢溪,
蚱蜢溪的源頭充滿神秘。
櫻瓣山下,這半畝地,
就是我的
退路和勝利。
故鄉(xiāng)斬:致金秋
要砍掉多少羔羊的腿
種在大地上這漫山遍野
的玉米茬啊
因為悲憫,因為
愧對世界萬物,
我眼含星河,
羞于說話。
倉河:致一條船
大海的鏡子里,還缺
一條船。真的有了一條船,
又能怎么樣呢?
在白鷺的俯瞰里,
生命變遷,只不過是
巍巍青山下蠕動的黑點。
倉河邊上,
梨花帶雨的小院里,
我曾與干瘦如槳的老艄公夜談,
他說,人老了,不怕失眠,
最怕一條船卡在喉嚨里,
咽不下,
吐不出。
鳥鳴澗:致一粒沙
你不在身邊,
我節(jié)省著晚霞。
你微恙,靈魂不適,
我踩著你的腳印,
把桂花和星星,銜回了家。
我疼的時候,
一定是你
脫下盔甲帶出了痂。
我隱居林壑,鳥鳴澗。
你重返人間,甘愿受苦。
你原諒了世界,
世界從你指甲中,
摳走了
恒河里的一粒沙。
浦江之首:致中年
三江匯源,萬宗歸一,
百舸消逝于煙波,
大海息于澎湃。白鷺
評估風速,
在上游,預見下游,
不屑在人性中見縫插針。
沒人再來難為我,
我也不再追求什么。
長腿鷸從泥沼中掙出
望遠鏡,在沙灘上
放下高蹺。落日是我,
從噴泉的頂端回落。
旭日是我,倒提瀑布,
輕輕蕩上柳梢。
小滿:致菜園施肥
《月令七十二候集解》:
“四月中,小滿者,
物至于此小得盈滿。”
灌漿,灌溉。勤勞,除害。
夜觀天象,無福,無禍。
小滿未滿,所以喜歡。
明日凌晨有雨,
今夜,微風拂面。
菜園施肥,月亮低懸。
——那是亡親
從高處,掐了掐,
——萬物的痛點。
櫻瓣山:致百年后的你
一株常春藤
耗盡整個春天,
終于攀到了墓碑的位置。
就像一個人肝腸寸斷,他
跋山涉水來到這里,
僅僅是為了
摸一摸墓碑上的字。
啄木鳥:致炎癥
從老祖宗那里,
啄木鳥遺傳了一個聽診器。
它喜歡用醫(yī)者仁心,
咚咚,咚咚,
去敲世界的腦袋。
有人一籌莫展,
展開即為黎明。
有人從草藥中醒來,
黑夜的炎癥里,
飛出一群螢火蟲。
童話:致森林
一只鳥,碧綠的鳥,抽搐著音符,
來悼念一棵被做成首飾盒的樹。
項鏈,鉆戒,手表,
這些金光閃閃的東西,
安靜如墓葬。
久不下雪:致古鎮(zhèn)
久不下雪。那些蘆花,
白得有些臟意。
窮父親的白發(fā),白得
一覽無余。
寫到這里,仍未下雪。
被抹掉腦袋的
懸鈴木、香樟、鵝掌楸
所有嶄新的刀口,
還有傷了筋骨的古建筑
縫了臉的舊牌匾
所有這些
哀呀,傷呀,古意呀,
急需潔白的藥粉,
敷在上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