彭曉玲
自古僧界出狂人。酒肉穿腸過,佛祖心中留。讀過懷素《食魚帖》這幅狂草手札,一個襟懷曠達和極具個性的“狂僧”躍然紙上,神情自若,超凡脫俗。
懷素做和尚確實出了格,壞了佛家許多清規(guī)戒律,食魚又吃肉,還喜歡飲酒作樂。喝了酒,興致一來,他揮筆就寫,遇到墻壁寫墻壁,遇到衣物寫衣物……懷素和尚竟如此真實可愛,不受世俗羈絆,也不受佛家所囿,他率性地揮毫?xí)鴮憰r,仿佛悠然天地間就剩下他一人。
1
一個初春的早晨,天有些陰涼,我走進了永州城東門的懷素公園,為找尋懷素而來。一抬頭,但見一方人工湖,水淺見底,有些丑陋,有些荒蕪。沿著簡陋的湖邊小道,來到一座小山前,山上某處曾有座小廟,便是傳說中的綠天庵,一千多年前懷素修行的地方。沿著石階拾級而上,雖有春風(fēng)撲面而來,山上疏疏落落的大樹上,已綻放新綠,芭蕉樹卻一派枯萎破敗。而在懷素年代,想必此處應(yīng)是古樹林立,芭蕉樹綠意盎然,一方墨池香氣四溢。
懷素,俗姓錢,湖南零陵人,生于唐開元二十五年(公元737年),祖籍浙江吳江。曾祖父錢岳在唐高宗時做過緯州曲沃縣令,祖父錢徽任延州廣武縣令,父親錢強也做過左衛(wèi)長史,應(yīng)是書香門第??蓱阉?0歲時忽然萌生出家的念頭,父母力阻不成,硬是跑到零陵縣城20里外的書堂寺為僧。師父給他起法號為懷素,字藏真,希望他能清心寡欲,靜心修佛,不為塵世俗欲所染。
唐代是佛教的大盛時期,許多寺院往往是文化繁盛之所,不乏高僧大德,投靠他們,無異于拜師名門。懷素的伯祖父釋惠融,就是個遠離塵囂的和尚,酷愛書法,尤其愛臨摹歐陽詢的書法,水平之高,幾乎達到以假亂真的地步?;蛟S,年少的懷素自愿入佛門,不為佛,只為書法。在誦經(jīng)念佛之余,他果真勤奮練字。
書堂寺雖小,卻有個很有能耐的師父。他除了懂詩詞歌賦,還識梵文,不管懷素是否愿意,都堅持督促他學(xué)習(xí)。久而久之,本來只愛書法的懷素,不光略通詩詞歌賦,梵文也達到了可以翻譯佛經(jīng)的水平。
懷素在書堂寺只待了三年,許是為了有更多的時間練字,竟跑到縣城東門外的正陽庵。正陽庵隔著城墻緊鄰零陵城最為出名的寺廟之一法華寺,方向相反,一個在城內(nèi),一個在城外。正陽庵坐西朝東,迎旭日接朝霞,卻實在小,只有一個師父和兩個小沙彌,加上懷素,總共才四個人,香客并不多。
懷素練書法很癡迷,常常廢寢忘食。可紙張極貴,初入法門的小和尚哪有錢買紙,庵內(nèi)的墻壁、屏風(fēng)、門窗,乃至供桌、地板,都成了他揮毫練字之處。在這些地方練字,最損毛筆,懷素對此很苦惱。而自師父圓寂后,正陽庵就斷了香火,懷素只好進城去幫干零活,以填飽肚子,有口酒喝當(dāng)然更好。一天,他在酒鋪飲酒時,偶然聽說近鄰有人習(xí)慣用針在芭蕉葉上記事,為之一喜,心想,正陽庵內(nèi)植有不少芭蕉樹,何不以蕉葉代紙練字?他忙奔回庵內(nèi),試著在芭蕉葉上練字,果然暢快,深受鼓舞,就動手在庵旁的荒地上栽種了大片芭蕉樹。幾年后,竟有四五千株芭蕉了,庵內(nèi)外芭蕉成林,越長越茂盛,他便將正陽庵改名綠天庵。
懷素在《自敘帖》寫道:“懷素家長沙,幼而事佛,經(jīng)禪之暇,頗好筆翰。”事實上,他對筆翰之好,卻不是一個“頗”字了得,簡直沉迷其中,欲罷不能。于是,一待芭蕉葉長成,便取芭蕉葉片鋪于龕桌上,臨遍當(dāng)時他認可的所有書帖。傳說由于他練字入魔,不分晝夜,芭蕉葉生長竟趕不及他的書寫速度。他干脆揣上筆墨,立于芭蕉樹前,長成一片,書寫一片。濃濃的墨汁,在翠綠的芭蕉葉上流光溢彩,而那些肆意揮灑的筆墨,如梅樹蒼勁的虬枝,自由而奔放,通體上下泛著靈性的光芒——這便是狂草,這便是懷素。
就在等候芭蕉長新葉的日子里,他精心挑選幾塊方木板涂上清漆,試著在上面書寫,感覺還不錯。他練的是狂草,運筆速度快,毛筆飽蘸濃墨落將下去,竟不走墨也不聚墨。書之再三,再而三,三而再,木板竟然穿洞了。
如此勤奮十?dāng)?shù)年,廢筆成冢之時,也是他聲名鵲起之時。按說楷書是當(dāng)時的主流,初唐四大家,后來的顏平原、柳誠懸,皆一代楷法宗師。懷素卻拋開潮流,耽迷于狂草。他雖身在佛門,內(nèi)心卻像火一樣激越,執(zhí)著地探尋著精神上忽有忽無的頓悟,佛經(jīng)則成了他書法藝術(shù)生命中的明燈。他的書法,是天地間最浪漫最自由的書法,法而有度,狂而有涯,如壯士拔劍,神采動人。
公園內(nèi)游人稀少,那些石階都有些破敗了,我站在醉仙樓前,一時四顧茫然。來了一位老先生,指引我再往前走,便有一塊刻有懷素書法的石碑。走到山頂上一家精神病院的門口,立有一碑,說是綠天庵舊址。問起石碑,門口小販朝門內(nèi)指了指,就在院內(nèi)亭子里。我將信將疑地走進院內(nèi),果見一座舊舊的亭子頂。沿著石階而下,但見小亭夾于一座破舊的樓房與石階之間。簡陋的亭子內(nèi),立有一塊字跡模糊的灰黑色石碑,便是懷素的《小草千字文碑》,大多數(shù)字跡已經(jīng)漫漶泯滅,且蒙滿了厚厚的灰塵。往四周張望再三,并無一棵芭蕉,只有舊樓房擋住我的視線,心里的悲愴綿綿而來。
而在遙遠的唐代,懷素生性疏放,不拘細行,平生不僅嗜書且嗜酒。每每喝得酩酊大醉時,則狂放不羈,手舞足蹈,書興大發(fā)。此時,他取過醮滿濃墨的筆,一瀉而出——于是,不論寺壁舍墻、衣裳器皿,均奮筆狂書,如癡如迷,物我兩忘。揮毫剛勁有力,且婉轉(zhuǎn)自如,如驟雨疾風(fēng)縱橫恣肆,似電擊長空氣勢磅礴。心情舒暢,筆頭流利,則一氣呵成;受了挫折,虯曲蒼勁,則抑揚頓挫;心緒平和,則清秀俏麗,如江南絲竹,行云流水……而懷素醉中所書更為出色,因此人們呼他為“醉僧”。當(dāng)時的御史李舟說:“昔張旭之作也,時人謂之張顛。今懷素之為也,余實謂之狂僧。以狂繼癲,誰曰不可?!庇谑牵邦崗埧袼亍钡姆Q呼便一直流傳下來。
遙望歲月深處,上萬株芭蕉,一座破廟,幾棵蒼松,肅然兀立。懷素一襲袈裟,立于窗前,在秋風(fēng)蕭瑟中時而沉思,時而奮筆。人生的感悟流瀉于筆端,如神來之筆,如夜珠之光,狂若驚龍,美若棲鳳。
2
天寶十二年(公元753年),吏部尚書韋陟受楊國忠誣陷,被貶為桂州桂嶺尉。韋陟是當(dāng)時的書法名家,他的行書如蟲穿古木,鳥踏花枝,尤其他所寫的“陟”字若五朵彩云,時人稱之為“五云體”。韋陟赴貶所平樂時,途徑零陵,聽說年僅17歲的懷素書法了得,遂下帖拜訪。一個是貧寒的佛門少年和尚,另一個雖貴為尚書卻被貶嶺南,心中滿是孤苦,欲借書法排遣心中怨憤。一老一小,相見如故,惺惺相惜,便有聊不完的話題。據(jù)陸羽《僧懷素傳》記載:“吏部尚書韋陟見而賞之曰:此沙門札翰,當(dāng)振宇宙大名?!鄙倌陸阉啬塬@得如此高的贊譽,一定是給了京城來的尚書兼大書法家一個大大的震撼。而與韋陟的交流,懷素也深深體會到“山外有山,人外有人”,更加激發(fā)了他書法的野心,寫得更勤了。
六年之后,乾元二年(公元759年)秋,李白在流放夜郎的路上,至巫峽遇赦歸來,游歷九嶷,途經(jīng)永州時偶遇懷素。當(dāng)時懷素23歲,已聲名遠播江嶺之間。白發(fā)蕭瑟名滿天下的詩壇巨子,乍見懷素的書法,漸已昏花的眼睛頓時一亮。詩仙與醉僧,相見傾心,把酒言歡,半醉半醒之際,懷素離席往繩床上一躺,閉目沉思。忽地,他一躍而起,抓起筆飽蘸濃墨,在事先準(zhǔn)備好的紙上縱情揮毫,但見他筆勢快捷,似狂風(fēng)暴雨,來勢威猛;又似落花紛飛,渺渺茫茫。惹得一旁的李白激動地對他嚷道:你應(yīng)當(dāng)?shù)介L安去。之后,他接過懷素手里的筆,滿懷豪情地為他走筆賦詩一首《草書歌行》:少年上人號懷素,草書天下稱獨步。墨池飛出北漠魚,筆鋒殺盡山中兔。八月九月天氣涼,酒徒詞客滿高堂。箋麻素絹排數(shù)廂,宣州石硯墨色光。吾師醉后倚繩床,須臾掃盡數(shù)千張。飄風(fēng)驟雨驚颯颯,落花飛雪何茫茫。起來向壁不停手,一行數(shù)字大如斗。怳怳如聞神鬼驚,時時只見龍蛇走。左盤右蹙如驚電,狀同楚漢相攻戰(zhàn)……
李白昂揚的詩句道出了懷素書法的妙處,他清楚地知道懷素需要更廣闊的舞臺,長安有大書家徐浩,有平原太守顏真卿,有眾多耀眼的詩人,有還在做著和尚的賈島,還有風(fēng)吹柳絮滿店香的酒肆,還有為奇妙書法拈須微笑、嘩然叫好的店家、食客和路人。
零陵偏僻狹小,的確滿足不了懷素力求書法精進的需要。為了尋師訪友,懷素時常離開零陵,輾轉(zhuǎn)于永州、衡陽、長沙之間。在大歷二年(公元767年)下半年,他南下廣州,拜謁當(dāng)時名噪一時的廣州刺史徐浩。徐浩工草隸,又工楷隸,一見懷素的書法就十分欣喜,甚至閉門謝客,專門和他切磋筆法。兩人心有靈犀,終日晤言一堂,或肆意書寫。徐浩還為懷素舉行過盛大的宴會、筆會,讓懷素在廣州的名公卿仕間閃亮登場。
大歷三年(公元768年)春,懷素又開始新的漫游,由零陵出發(fā),跋山涉水,經(jīng)衡陽,過潭州,輾轉(zhuǎn)向當(dāng)代名家探求筆法。一路上,向他求書者絡(luò)繹不絕,他成了名震江南的書法家。他干脆來到南昌。這里有他的表兄鄔彤,鄔彤是張旭的學(xué)生,顏真卿的同學(xué),亦善草書。懷素拜表兄為師,鄔彤留他在家中,將張芝臨池之妙、張旭草書的神鬼莫測、王獻之如寒冬枯樹的書法,一一給他講解。在鄔彤處居住了將近一年,懷素苦練不止,書藝大進,于王獻之的筆法更是豁然有所得。兩人也經(jīng)常飲酒聊天,一天半夜,鄔彤說起張旭的“孤蓬自振,驚沙坐飛”筆法心得時,連連感慨。懷素聽了,竟跳起來,連呼十多聲:“得之矣,得之矣……”懷素辭去時,鄔彤對他說:“萬里之別,我沒有什么相贈,很感抱歉,卻有件寶物贈您。”當(dāng)時傳說鄔彤藏有王羲之的《惡溪》《小王》《騷勞》三帖,都是無價之寶,懷素以為表兄將以此物相贈。不想鄔彤卻對他說道:“草書的直連(如豎),應(yīng)像古代的釵腳古樸圓渾,遒勁有力,望你努力操練!”竟是這么一句寶貴的臨別贈言,懷素心領(lǐng)神會而去。
當(dāng)時的長安是世界文明的中心,最繁華的國際化大都市,最博大絢麗的大舞臺。它像一塊巨大的磁石吸引著世界各地的人們,自然也吸引著懷素。機會很快來了。時潭州刺史張謂十分欣賞懷素的草書和他無拘無束毫不掩飾的個性,兩個酒壇子成了莫逆之交,出則同車,居則同處。大歷四年(公元769年)二月,張謂奉詔回京自潭州入朝,任太子左庶子,便邀懷素隨行去長安城。
3
懷素到長安來了。
馬蹄聲漸近,一路風(fēng)霜的懷素依然神采奕奕,走在朱雀街上,他的雙眼不由迷亂。街上行人熙熙攘攘,時有白馬璧車碌碌穿過,臨街的店鋪鱗次櫛比,店匾大都是名人大家所題,風(fēng)格各異,美不勝收。酒旗斜豎的地方,大紅燈籠高高掛,隱隱有喧嘩者、吟詩詠賦者、倚弦而歌者。此時,想到酒,一日九醉的懷素不禁心頭微醺。前來迎接的張謂告訴他,接風(fēng)宴將于日落時分開始。
該怎樣形容如此場面呢?高朋滿座,歌管喧嘩,佳肴雜陳。觥籌交錯之時,主客皆有醉意。詩人李逵和竇冀分別敬了懷素一杯,懷素卻斜睨雙眼,看著人稱茶圣的陸羽。陸羽正路過長安,也來參加宴席,可他酒量不大,醉得需侍酒的女子攙扶。此時,張謂揮了揮手,綺麗的樂曲停了下來,店主人立即捧來筆墨,命人在桌上鋪上素白的宣紙。所有的視線都投向懷素:只見他扶醉立起,腳步虛浮,眼神卻如此清明。立定,舉筆,蘸墨,閉眼,所有的情思似乎全凝聚在丹田,又游走至心頭,至腕底。他驀地睜開雙眼,閃爍著灼灼的光芒,筆尖已在紙上游走飛動。寫的人早已得意忘形,看得人時而驚詫,時而狐疑,時而點頭,時而搖頭。寫畢,掌聲雷動,醉僧卻猶未過足癮。抬頭一瞧,眼前分明有明晃晃的白壁,乃舍開眾人,奔而趨之。此時的筆墨仿佛已飛揚起來,揮灑著他的激情,疾澀、潤燥、扁圓、質(zhì)感、力度、氣勢與神韻交相輝映,筆下如風(fēng)至雨旋,氣勢磅礴。
寫到粉墻盡處,懷素擲筆而去,神情悠然地回到酒桌旁。圍觀者一時還未回過神來,他又喝了三杯。詩人竇冀最先清醒過來,為懷素的狂草拍案叫絕:“粉壁長廊數(shù)十間,興來小豁胸中氣。忽然絕叫三五聲,滿壁縱橫千萬字?!闭菓阉卮舜卧诰┏情L安的恣意狂書,才有時校書郎任華的《懷素上人草書歌》,歌曰:“張老顛,殊不顛于懷素。懷素顛,乃是顛。人謂爾從江南來,我謂爾從天上來。負顛狂之墨妙,有墨狂之逸才。朝騎王公大人馬,暮宿王公大人家。誰不造素屏?誰不涂粉壁?粉壁搖晴光,素屏凝曉霜,待師揮灑兮不可弭忘!”
既是為書法而來,就在長安,懷素讀了大量的《遺編絕簡》,觀賞了歷代書法名跡,結(jié)交了很多書畫家、詩人、學(xué)者、著名文臣武將。后又得到張謂等人的推崇和引薦,得以與時司勛員外郎、“大歷十才子”之一的錢起攀上了本家叔侄,一時名動京城。
懷素在長安哪里閑得住,且不說飲酒聚會,談詩論書,四處的新鮮事就令他眼界大見,時常在大街上逛蕩。竟碰見公孫大娘在大街上舞劍,其低昂回翔之勢令他豁然開朗,給他書寫以莫名的啟示。自此,他的狂草在畫形分布、筆勢往復(fù)中增強了高昂回翔之態(tài);在結(jié)體上也加強輕重曲折、順逆頓挫的節(jié)奏感。
且說懷素在京城長安一待就是幾年,書技更是爐火純青,但也有遺憾,未曾見到顏真卿。顏真卿書法初學(xué)褚遂良,后從張旭的其筆法,筆意端莊豪宕,開闊舒展,開創(chuàng)二王之外新風(fēng),世稱“顏體”,是可以與王羲之相抗衡的書家。但長安總歸也不能久待,懷素還是牽掛他的綠天庵,他染病的母親。臨別之時,錢起與懷素依依不舍,特地寫了首《送外甥懷素上人歸鄉(xiāng)侍奉》:“飛錫離鄉(xiāng)久,寧親喜臘初。故池殘雪滿,寒柳霽煙疏。壽酒還嘗藥,晨餐不薦魚。遙知禪誦外,健筆賦閑居?!?/p>
且說大歷七年(公元772年)九月左右,顏真卿告假,將母親殷夫人的靈柩從洛陽遷到京兆萬年縣鳳棲原上(今西安)祖墳所在地。而懷素恰好從長安回南方,路過洛陽,兩人得以偶遇。顏真卿為人敦厚,信奉佛教,喜歡與僧人往來,兩人自是一見如故,坐下來便切磋書藝,乃至碰撞出美麗的火花。一天,顏真卿對他說:“草書一道,必須在師授之外,自己有所領(lǐng)悟,不知你表兄鄔彤有何感悟?”懷素坦率地告知“古釵腳”之啟示,顏真卿笑而不言,不再和他談?wù)摴P法。
懷素悵然,欲辭顏真卿而去。顏真卿沒有挽留,卻冷不丁地冒了一句:“古釵腳相比屋漏痕何如?”懷素一聽,激動地握住顏真卿的手,使勁地搖了搖。顏真卿又問道:“你自己有什么體會呢?”懷素隨口而答:“貧道觀夏云多奇峰,因風(fēng)變化,奇峰迭起,無不自然?!?/p>
顏真卿聽后,大加贊賞:“哎!草圣的奧妙,歷代不乏高人點撥。可你的高見,我卻未曾相聞,倒是耳目一新!”之后,顏真卿熱情洋溢地為他寫了《懷素上人草書歌序》,對他獎掖有加。在洛陽逗留一年多后,懷素回歸故里。自此,懷素胸中豁然,沖破了王羲之、王獻之受章草的影響束縛,深得草書三味,所書均為上品。
有唐一代歷來重書,懷素雖是來自遙遠的綠天庵里的窮和尚,卻憑他痛快淋漓、一派飛揚的書法,在紙上擦亮了長安人的眼神。人們都知道,除了“顛張”之外,還有一個“狂素”,懷素由此書重朝野,豪商巨賈、文人雅士皆以的其一書而引為殊榮。大歷十二年(公元777年)懷素的書法幾乎達到頂峰,《自敘帖》一出來,就惹得時人趨之若鶩。他的書法已大徹大悟,既是對歷史的超越,也是自我內(nèi)心的超越。
唐代書法以法度為尚,且達到空前并令后世望其項背而無法超越的境界。但也正是在唐代,卻產(chǎn)生了完全打破楷書法度、無視書法日用功能的另一個極端——懷素的狂草。事實上,懷素將中國文人骨子里對自由的向往和精神奔放的意趣揮灑到了極致。于懷素而言,寫出來的具體字義為何,已經(jīng)不再重要。書法線條本身的美,筆法趣味的美,結(jié)構(gòu)韻律的美,及這一切美的律動,都成為精神自由的象征,而筆墨線條就是人的精神。
如此看來,懷素是有幸的。正是那個無比開明、自信、寬容的時代,接納了懷素,并熱烈地回應(yīng)了他。懷素的墨打芭蕉曲也就成為千古絕唱!
4
懷素又是不幸的。
他亦朝亦野,不愿躋身上層,也不甘落魄底層,一味按照自己的方式在人世間固執(zhí)地行走。他穿行于市井,閑步于山野,俯仰于朝廷官府,是如此與眾不同,便有了大不幸。
隨之而來的是各種議論漫天飛舞?;蛑^之“不倫不類”,或謂之旁門左道,或謂之“群小從之如是”。更因他囂張放肆,被縣知事勒令還俗,他索性留起了長發(fā),做了個非僧非道的“落拓野人”。
長安如此之大,竟沒有他懷素的立足之地??伤吘故橇懔甑膬鹤?,他只為書法而生。大歷八年(公元773年)懷素回到了南方,回到了昔日的綠天庵,過著閑云野鶴、應(yīng)酬求書的漫游生活,與筆墨為伴,直至他生命的最后日子。
僻處陋室,斜靠佛龕,懷素手握酒杯,看到窗外依然有肥嫩的蕉葉在春日午后的輕風(fēng)中搖曳。此時,他已有七八分的酒意,書興已被挑了起來。于是他來到院子里,從洗硯的“墨池”里舀上一瓦罐透著墨色的水,牽過一片新綠的蕉葉,以筆蘸水,在蕉葉上練起字來。
有人說他“狂僧不為酒,狂筆自通天”,可酒只是他藝術(shù)追求的動力而已。當(dāng)時的御史戴叔倫用戲謔的筆法寫道:“醉來得意三兩行,醒后卻書書不得,人人來問此中妙,懷素自云初不知?!笔聦嵣?,優(yōu)秀的藝術(shù)品從來都是不可復(fù)制,懷素憑著奇妙的靈感去書寫,所有的至理都隱藏在大自然的變化運轉(zhuǎn)之中。好在佛學(xué)給了他清寂的心靈,在他書寫的字字句句里,狂風(fēng)驟雨的背后,骨子里是一份孤守,一種寂落,一種悠然,如聽梵音。
還是得四海云游。云游浙江東南后,懷素于唐德宗貞元元年(公元785年)49歲時,再回到零陵。此時,他的書藝已是譽滿大江南北,家鄉(xiāng)人也理解了他的顛與狂,城內(nèi)各寺廟爭相延請。這年八月二十三日,聽聞顏真卿被藩鎮(zhèn)頭子李希烈十天前縊殺于蔡州龍興寺,他傷痛萬分,在零陵城南開元寺書寫了《清靜經(jīng)》,強烈地提出他的勸誡和控訴。
貞元九年(公元793年),懷素書《圣母帖》,時年57歲。此時,他已年老力衰,再也不走動了,就待在綠天庵?!缎〔萸ё治摹肥侨藗兯姷降乃允鹉┛钭钔淼淖髌罚ㄒ粋魇赖男〔菡孥E,極為珍貴,并有一字一金之譽,故又名《千金帖》。此書平淡閑雅,筆墨意趣老辣稚拙,已無一絲火燥之氣,已達通會之際、人書俱老的境界。此文文末行款:“貞元十五年(公元799年)六月十七日于零陵,書時六十有三?!弊源?,人們再沒見到比這更晚的作品,他此后到哪里去了?抑或不久之后就在零陵仙逝了?
據(jù)傳,懷素晚年患風(fēng)痹病,疼痛使得他體力和心力逐漸衰退,寫過《小草千字文》后便圓寂了,一代草圣凄涼地去矣,卻無人為他立碑建塔。而時光已逝千余年,懷素墓地?zé)o處可尋,綠天庵也了無遺跡。其時,我站在昔日綠天庵內(nèi),陽光強烈起來,卻沒有風(fēng),小亭內(nèi)有些悶熱,試著去辨認灰黑色石碑上的字跡。那些模糊的字跡,仿佛正欲奮力掙扎石碑的鉗制,悠然飛升而去……
帶著深沉的敬意,就在當(dāng)天晚上,我在網(wǎng)上翻看懷素的《自敘帖》《藏真帖》《論書帖》《苦筍帖》《食魚帖》《圣母帖》,那些淡黃的底色上,筆墨揮灑自如,只覺得有蓬勃的生命力撲面而來。但畢竟是書法外行,便微信詢問當(dāng)?shù)貢姨葡壬钕矚g懷素哪幅作品?唐先生很快回復(fù)了我,他最喜歡的竟是《自敘帖》!我繼續(xù)追問:為何如此?唐先生倒坦率地回答道:此帖活潑飛動,筆下生風(fēng),線條節(jié)奏富于激情卻始終不離法度,章法構(gòu)成極度夸張卻又前后渾然一體,實在是以狂繼癲、融篆入草的典范,更是懷素心靈自由、匠心獨運的“潑墨大寫意”之杰作奇篇。他仍不盡興,回了我一句:懷素草書之奇,在于他崇尚自由崇尚氣勢,最能展露湘人的浪漫氣質(zhì)與飛揚個性。
我不由埋頭品味《自敘帖》,漸漸地,深刻地感受到,其運筆遒健,如驟雨旋風(fēng),飛動圓轉(zhuǎn),變幻莫測,真是美不勝收!我嘆了口氣,如此說來,懷素最終還是有幸的。千百年來,他的狂草筆墨不知影響了多少代后世書法者,他的綠天庵不知來過了多少像我一樣的朝圣者,而他的精神氣韻早已悠然于天地之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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