丁國祥
所有的人都應(yīng)等到生命的最后一刻才宣稱自己是幸福的人。
——梭倫
1
保險員徐阜在家里吃完早餐,從八樓下來,要到馬路對面的保險大廈去上班。他走到人行橫道正中間,一輛汽車飛駛而來,把他撞飛了,落地時,已氣絕身亡。這個時候他的妻子林音音剛好站在窗口看著他過馬路,這個場景被她看得一清二楚。
她真是個不幸的女人。
我沒有參加林音音丈夫的葬禮。
我與林音音是高中同學(xué),而且被很多同學(xué)認定我是她的初戀。去參加林音音丈夫葬禮的高中同班同學(xué)有二十幾位,印象中,好像是每一位同學(xué)都打電話來要求我去參加林音音丈夫的葬禮,有幾位要好的同學(xué)甚至說,如果你不來參加葬禮,我與你絕交,我不會與一個絕情的人做朋友。
我對每一位同學(xué)說,我不去。
他們,她們,用不同的口氣,相同的內(nèi)容質(zhì)問我,你為什么不來?我就沉默。他們,她們,又說,你是沒見過林音音現(xiàn)在的樣子,如果見了,肯定會心疼死的。
我在內(nèi)心默默地想著林音音的樣子,這個不幸的女人,我已多年未見,她在這種天崩地裂般的時刻,會是什么樣子?她美麗的臉頰在我的腦海里雖仍清晰,卻分明又越來越陌生了。即便對悲傷的想象最貧乏,冷漠,我仍然能想象到,自從她目睹徐阜被撞飛的那一刻起,接下來的這些日日夜夜里,她臉頰上的淚痕會濕了又干,干了又濕。她總是幽幽地哭泣,從不大聲。這種哭泣,最讓人難受。她哭久了,聽她哭的人聽久了,會被團團圍住,無路可逃,不得不與她一起悲戚。
我被這種情緒催化,也慢慢地傷感起來。
單水麗打電話給我,她在電話里哭著說:“朱鴟,音音老公死了,她都哭死了。你怎么還不來,我們都勸不住她,只有你能勸她了?!?/p>
我說我不會去參加徐阜的葬禮。她在電話那頭呆住了,很長時間不說話,也不掛電話。我也不掛。單水麗是頭一個打電話告訴我林音音丈夫去世的人,她也是我與林音音共同最要好的同學(xué)。從她嘴里,我想知道,林音音到底怎么樣了?可是待了很長時間后單水麗只是說,那我先掛了。到凌晨時,單水麗又打電話來了,她問我說:“你真的不來嗎?”
“我不會去?!蔽疑钗艘豢跉庹f。
她又在電話那頭沉默著,不掛電話。沉默時間有點長,我覺得很不自然,就說了一句:“林音音的情況,我明白。只是,我真的不會去?!?/p>
“她快哭死了,從我看到她,到現(xiàn)在一整天了,她沒有斷過淚水?!眴嗡愓f。然后,她等我說話。我沒有說話,一直沉默著。她就再開口說:“朱鴟,林音音的淚水一半是你給的?!?/p>
“我知道?!蔽也唤忉?,我不能解釋,不解釋是一種安慰。我此時是被一種莫名其妙的想法提醒,不能解釋。
“你真不來?”單水麗問。
“不來了?!蔽一卮鹫f。聲音有點輕,有點緩,說實話,我有點動搖了,如果不穩(wěn)定一下語氣,怕自己說出去的話會不一樣。
單水麗再打電話來,是徐阜的葬禮完事了的第三天。她的嗓音是沙啞的,語氣很是疲憊。她告訴我,在徐阜的遺體裝棺的時候,林音音發(fā)瘋似的沖了過去,拍打著棺材,嘴里嚷著:為什么讓我看著你被撞死!你為什么要讓我看著你被撞死!啊啊啊。她不再是幽幽地哭泣,而是發(fā)了瘋,尖叫著,用頭撞擊著棺材。親朋好友要把她拉開,她越發(fā)地瘋狂起來,用手護著棺材不讓蓋,還用腳踢著棺材??诶锞褪呛爸敲匆痪湓挕?/p>
然后就休克過去了。
單水麗很沉重地表示想問我一個問題,并要真實的答案。我說可以。她說:“你沒來,真正原因是什么?”
“無法面對。”我說,“我了解她,如果她自己走不出悲傷,沒有人能勸她走出來。我去,她會更悲傷,把事情搞得不可收拾?!?/p>
“我相信你的話?!眴嗡愓f,“過段時間,等她緩過來一點,我們一起去看看她吧?!?/p>
我說:“可以。”
2
說是過段時間去看林音音,再見林音音,已是三年以后的一個夏天。我因為工作的原因,遠離故土,一直在北京,每年也就回家兩三回,每次回去,單水麗倒是見的,每當我與她見面,她總會提一嘴說讓林音音一起見見,被我否定了。這次單水麗又說,叫一下林音音吧。我又否定了。我實在不想見她。單水麗忍無可忍了,開罵說:“你奶奶的,太把自己當個狗屁了吧,見一下她又怎么啦?是怕她賴上你嗎?”
我想了想說,那好吧,見一見也好。徐阜離世三年了,我也想看看林音音有沒有從陰影里緩過來。我說過,她的事,只能是她自己緩過來,別人再勸也沒有用。這話也肯定傳到林音音的耳朵里了。
見我答應(yīng)見林音音,單水麗說:“行,還像個男人,不然,我真瞧不起你。朱鴟,說實話,這三年里,我好幾次想削你一頓,你就是個虛偽、自私透頂?shù)哪腥?,不是個東西?!?/p>
“她在等你,等你三年了,你連個面也不見,讓她一直苦苦等下去,太不地道了,你得有個話。”她真的在等我嗎?聽單水麗這句話,我審視著自己的內(nèi)心問。
這三年里,林音音是跟我聯(lián)系過幾回的。每次都是我不太順心的時候,她會很巧地與我聯(lián)系。不是在QQ上留言,就是打電話來問候。其中有一次,不知她從誰那得知我資金上遇到了困難,直接給我打了個電話,問我缺多少錢。那是個晚上,北京正下著傾盆大雨,電光雷鳴間,黑夜似白晝。接著電話,我的心很難過,我沒有任何心理準備,她對我的關(guān)注會這樣情真意切。她說能借給我三十五萬。她說前段時間她買了個房子,那些錢就只剩下這些了。那些錢?是哪些錢?我當然明白,那是保險員徐阜用生命換來的錢。一時間,一個念頭堵塞住了我的腦袋,那是一堆無邊無際的百元大鈔,一捆捆地從天空墜落,鮮血淋漓。
“是的,她在等我?!蔽移届o而認真地對單水麗說。這下倒把單水麗驚住了,她想不到我直接承認了。
她問:“你確定她等你?”
“她在等我?!蔽艺f。我也沒有向單水麗解釋什么,直接這樣回答道。
“那倒是個麻煩,你總不能離婚吧?!眴嗡愓f。
“當然不會離,你想哪兒去了。”我說。
“你跟林音音到底有沒有好過?”單水麗這話問得有些神秘兮兮。
“沒有。”我斷然地回答她,這確實是子虛烏有的事,我可以對天發(fā)誓地說,連林音音的手都沒有摸過。
“那她這么戀你?”單水麗說,說完她就笑了:“也是,女人總是為愛昏了頭腦。說實在的,我對你死活不參加徐阜葬禮一事,還是心有疑慮,這到底是什么原因,你能說說嗎?”
“還是那句話,無法面對?!蔽已劬Χ⒅鴨嗡愓f:“水麗,我講兩件事。我去北京的第五年吧,有一次回石城時見過林音音。我回石城從來不會告訴她的,原因你當然知道,我一個有婦之夫,去見一個所謂的初戀女子,不合適。也不知道是誰告訴她我回來了,她打電話給我說,你必須見我一次,有些話,我想當面問清楚。我去了,那個下午,在她的宿舍里,我?guī)缀鯖]有說過幾句話,只聽她哭訴我不接受她的不解與委屈。我能有什么話說呢,事實勝過一切,我結(jié)婚了,多說一句話勸慰她,我都覺得是那么虛偽??此薜镁昧?,我默默地起身,想給她找塊毛巾擦擦淚水,找來找去一時也沒找著,后來從門后面找著了,遞給她??粗林蹨I,聽她繼續(xù)哭訴。那個下午顯得特別的漫長,我很想結(jié)束這個狀態(tài),但我實在不想硬生生說幾句話,然后一走了之。不管我的心里是怎樣無愧于她,但畢竟她是那么傷心。我都忘了,那天下午我是怎樣離開她的宿舍的,但顯然我寥寥不多的幾句話,無法讓她釋懷。沒過幾天,我收到她的一封來信,在信里她說,在她心里,理所當然的我是她的戀人。幾次我們一起去她家里,她媽媽就問她我是什么人,她跟她媽媽說這是你的好女婿。你還記得嗎,那年,我們高中畢業(yè)后她的第一個生日,請了一桌,除了我,其他幾位都是女同學(xué)。她一直等著我對她的表白,理所當然地等待。直到,我?guī)е褮g歡出現(xiàn)在她面前,她知道一切都晚了。
“你還記得否,有一次你打電話跟我說,她的手受傷了,讓我打個電話安慰她一下。我就打了個電話。我喂了一聲,電話那頭沒有了聲音,我知道她在那頭,只是沒有說話。我又叫了下她的名字,電話聽筒里就響起她的哭泣聲。那個電話,我倆中間沒有再說一句話,我就靜靜地聽她哭。單水麗,她在電話里哭了五分多鐘。五分多鐘,如果是你,你受得了嗎?最后,是她開口說,對不起,我掛電話了。這個電話,比那年的那個下午,更加漫長與沉重,這幾年來,一直就埋在我心里,它讓我一直回避著林音音,我怕我會像個炸彈,而引線卻在她心里。徐阜的葬禮,于情于理,我當然要參加的??墒牵也荒?,不能去。你明白了吧!”
“那說實話,你喜歡林音音嗎?”單水麗問,眼神里有些不悅。
“你認為我是在唱高調(diào)嗎?還是為林音音覺得不值?!蔽乙灿行┎桓吲d。本來就是,我與林音音的事,是被她們夸大了。我承認,我很想娶林音音,這樣,我會得到一份好工作,因為林音音有一個很有能力的爹。但這恰恰也是我的傲骨所在,我朱鴟絕對只走自己的路。
“狗賊的,還挺敏感呀?!眴嗡惪闯隽宋业牟粣?,也瞬間收起了看著我的眼神說:“我知道,這就是你。那林音音在你心里到底是個啥呢?我還是覺得你是喜歡她的。對了,你是自卑,對吧?我說對了吧!”
“這我承認,如果我是城里人,或者家庭條件好過她,我會娶她,她會是個好妻子。那個時候,我是個自卑的人,她只能是我心目中的女神,敬而遠之。”
說完這些話,我長長地吁了口氣。也沒有看單水麗的臉色,起身去上了個廁所,又向吧臺點了些小食品。
等我走進包廂時,林音音到了。
3
我站在包廂門口看著林音音,她面窗而立,呈現(xiàn)給我的是兩人分別多年后的一個背影,略胖的身材,一頭染成金黃色的波浪發(fā),似乎是從來沒有變過。夏日的下午,窗外陽光強烈,室內(nèi)空調(diào)的溫度很是舒適。她的背影,似乎背負著我與她分隔的時光,她靜靜地站著,沒有回頭。
我在位置上坐定,她轉(zhuǎn)過身來,沒有看我,低著頭拉了把椅子,就在靠窗的位置坐下來。坐穩(wěn)了,她抬起頭看著我,對著我笑了笑。笑得很自然。就因為她笑得很自然,我的心忽然一下輕松了下來。她面前的那杯冰糖枸杞茶還沒有沖上開水,我立馬起了身,拿了暖壺幫她沖好,把杯子放到她面前。她又抬頭看了我一眼,輕輕地拿了下杯子,吹了吹飄搖的熱氣,朝著我又笑了。笑得仍然很是自然。
這兩個笑讓我感慨萬千,我在心底里感激這兩個淺淺的笑,有種無以回報的愧疚。
“怎么這么客氣啦?!眴嗡愓f,“來,以水代酒,為你們的重逢?!?/p>
“喝,為我們的重逢。”我說。
“朱鴟,你是不想見我吧?”林音音眼睛望了我一眼說。
“我愿意的?!蔽艺f。
“你不愿意,肯定是水麗罵你了。”林音音說。
我看著單水麗。
“你別看水麗,事實擺在那兒,我又不傻。三年了我等著你來看我,可我們一次也沒見過,這就是事實。”林音音說。
“是,我確實沒想見你,我在逃避吧,覺得無法面對你?!蔽艺f。
“逃避?!绷忠粢糁貜?fù)了這兩個字。然后自嘲地笑了笑,笑著還搖了搖頭。
“你在怕我什么嗎?”林音音又問。
我無法回答,就沉默著。
“我知道?!绷忠粢粽f,“那年你沒有回我的信,我就知道了。但我覺得我沒有讓你無法面對吧?我隱藏了自己,默默地消耗自己,就是為了讓你有個身份可以面對我。愛情讓你遠離了我,友情應(yīng)該可以讓我們相處。我希望有這份友誼。”
林音音轉(zhuǎn)過頭看著單水麗,單水麗連忙點了點頭說我明白,我想朱鴟也會珍惜的。單水麗說完看著我,我點點頭,對林音音點了點頭說:“永存。”
林音音聽我說完,頭一低,趴在桌子上低聲抽泣起來。
“他死了,好像是一個玩笑。他為什么要跟我開這樣的玩笑?!绷忠粢敉蝗惶痤^說,“人命在呼吸間是人,沒有呼吸了,就是個玩笑?!?/p>
我與單水麗愕然。我倆還在發(fā)著愣時,林音音對我們倆講了一個她的夢:他死的前一天夜里,我做了一個夢,夢見徐阜被關(guān)在一間房子里,他人雙手被綁吊在一根懸梁上,一條蛇飛躍著洞穿他的心臟,一次,兩次,三次,總共穿過徐阜的心臟三次,他的心臟碎了,爛了,他就死了。我很不放心,忐忑不安地站在窗口看著他去上班,眼睜睜地看著他被撞飛。
林音音是哭泣著講這個夢的,斷斷續(xù)續(xù)地講完了,還在流著淚水。單水麗起身把林音音攬入懷里,林音音在單水麗的懷里更是哭得不能自已了,嘴里喃喃地喊著單水麗的名字。單水麗被林音音這一哭,她也流下了淚水。她看著我,怔怔地看著我。我低下了頭。然后聽見椅子被推動的聲音,是林音音站了起來,與單水麗走出包廂。約過了二十多分鐘吧,她倆一前一后地走進包廂。
“你什么時候回北京?”林音音問。語氣平靜。
“晚上八點半,從寧波走。”我說。
“啊,今天晚上走?!绷忠粢粽f,“果然是被水麗罵來見我的。”
“就算是罵來的,我也是見你了?!?/p>
“也是。永存?你剛才說,我們的友誼會永存?”林音音問。
“永存?!蔽艺f。
“永存于心,還是永存于形?”
我不由得苦笑起來。這就是林音音,軟軟的話,刀子般鋒利。
“走了,不知道何日相見,擁抱一個吧?!眴嗡愄嶙h說。我當然沒話,和她輕輕相擁了一下。在分開的時候,我看見她給我遞了一個眼神。我明白了她的意思。轉(zhuǎn)過身看著林音音說:“擁抱下,讓我留個念想?!?/p>
林音音倒也沒有遲疑,走上來輕輕地抱了抱我,就分開了。單水麗在旁邊說:“你就這么抱一下完事了?”
“還要怎么樣抱?人家歡歡樂意嗎?”林音音說,說完倒是笑起來。
“管他什么歡歡,她有意見,我批評她去。你喜歡他多久,多么深,就抱多久,多緊?!眴嗡悓α忠粢粽f。
“水麗,你就是個瘋婆子?!绷忠粢粽f。但是說歸說,她真的又抱了我,比前面的相擁用力,放開后說:“夠了,我已經(jīng)拿回我應(yīng)該得到的了?!?/p>
4
過幾天就是老父親九十大壽了,我從北京趕回來,要開開心心替他祝壽。老父親的年齡與康健的身體讓我所有的朋友贊嘆,同時毫不吝惜地祝福。我現(xiàn)在與父親在一起的日子里,竟然滋生起天長地久的感覺,非常美妙。生命的長度,真的是命中注定的,強求不得。
家里的事不用我操心,也絲毫插不上手。這么多年來,外事不決問二弟,內(nèi)事不決妻出面,我一直是個甩手掌柜。這次替老父親祝壽也這樣,也就是被他們指派來城里買這買那,點幾拜幾(方言:說什么做什么),完成他們交代的任務(wù)就行了。
從城里回鄉(xiāng)下老家,要經(jīng)過姚宮嶺,在姚宮嶺的中段向東有一條岔路,通向興凱湖。路窄小,路程也不長,也就幾百米,倒是繞了好幾個彎,彎繞完了,眼前就是興凱湖的一條壩。這是個副壩。興凱湖的壩有意思,它有兩條壩。從姚宮嶺去興凱湖先要過副壩,它朝北,車子可以開過去,過了壩有個不大的停車場。停車場的上方,居高臨下地修了一排房子,住著水庫管理人員。副壩很短,也就是二十幾米。壩腳下有個微型水電站。主壩在朝東方向,夯土石壩,有七八十米,高度有三四十米。在主壩的盡頭是泄洪道,緊挨著泄洪道就是大山了。泄洪道與大山之間相隔著六七米,我覺得主壩再修這六七米,就是一個非常完整的大壩了?,F(xiàn)狀是,沒有修這六七米,而且,這泄洪道比主壩與副壩的高度要低得多,至少低了十多米,所以,主壩與副壩的高度是無效的。這個無效的責(zé)任是誰的原因呢?或許是那個大山里的隧道吧?緊挨泄洪道的大山里開挖有一條隧道,完全是打穿的,很寬闊。我好幾次穿洞而過,覺得是完好無損的,沒有問題呀,但就是被棄用了。湖修建于1975年,幾乎是集中了鄰近幾個公社的人力物力,我爹是人力的一部分?;蛘哒f,作為一個石匠,這也是我爹人生中豐功偉績的一部分。所以,在我爹九十大壽的日子,我把車子開到停車場,站在水庫邊,又像一個十來歲的少年,滿懷敬畏與崇拜之心,向爹再學(xué)習(xí)。沒有想到的是,最后勾起的是自己某個夏天留在湖邊的一個回憶,還有就是與林音音相隔多年后的重逢。
2020年10月的這個午后,我的少年時代過去了,青年時代也過去了,我現(xiàn)在是一個標準的中年人。我站在大壩的盡頭,愣愣地望著湖水,它落差出乎意料地低。夏季的時候據(jù)說要來無數(shù)場暴風(fēng)雨,為了大壩與下游民眾的安全,按防汛部門的要求,提前泄洪到安全水位。然而,預(yù)期的暴風(fēng)雨沒有來,湖里的水沒有暴漲。當然,雖說湖水的落差非常低,但湖水的深度仍然讓我無法預(yù)測,只是那些裸露的、形似等差線的波浪痕跡,一圈一圈呈現(xiàn)著死亡的嘆息。
這個午后,一場暴風(fēng)雨剛剛過去,從大壩往下的幾十個臺階濕淋淋的,發(fā)著幽黑色光,泄洪道的每一寸巖石也發(fā)著幽黑色的光。不同于臺階的純粹之黑,泄洪道的巖壁縫里長著幾棵喬木,不屈地長著,蔥郁而顯蓬勃的生機。暴風(fēng)雨剛過,雨水的滋潤,讓它看上去喜氣洋洋。這喜氣洋洋,其實是我的心思。我內(nèi)心喜悅,外延的世界也是美極了。美到我要去回憶的那個夏天的壓抑與恐懼,有點名不副實。
我走下幾十個臺階,走過泄洪道那六七米寬的水壩,站定在這個地方。這個位置就是我少年時代某一部分——是少年時代嗎?或許也是青年時代,記憶有些混亂。那個夏日的正午,我從下洋村三姨家做客回到靠石山村去。我爬完大壩表面砌著的一塊塊石頭,翻過大壩,走完大壩盡頭這幾十個臺階,我本來要像往常一樣,匆忙而快速地走過這六七米的泄洪道缺口。平時,湖里的水常常是滿的,幾乎是與泄洪壩齊平。波浪起來,湖水一陣陣地溢過泄洪壩。每次走過這六七米的堤壩讓我心生恐懼。而這次路過這兒,湖水雖然也是滿滿的,卻沒有溢過泄洪堤。我的眼睛向湖里脧了一眼,湖面碧藍清澈,此時,一群魚兒游了過來。那個年代,我知道的魚的品種不多,無非是鯽魚、草魚、鯉魚等有限的幾種。甚至是,除了家鄉(xiāng)山岙中幾個水塘里偶爾見過的游魚,我?guī)缀鯖]有見過成群結(jié)隊游著的魚。唯有在春節(jié),父親從城里買來兩三條魚,等著我去刮鱗、剖膛,清洗干凈后,折一根小樹枝棒,把它的肚子撐開,掛起來晾著。那是它生命最后的呈現(xiàn),死亡的呈現(xiàn),然后被人類作為美味吞食。
這群魚兒顯然沒有發(fā)現(xiàn)我,它們自由地游著。在湖水里,在水的深處,它們能生存,于人類不能生存的地方而生存?,F(xiàn)在它們沒長大,還沒有被吞食的危險。一撥魚群過去了,我看著它們遠去,它們深入水底而去。我正想走開,目光所及,從另一個方向又游來一群魚兒,成群結(jié)隊,無聲無息。它們的游動,這種無聲無息的游動,讓整個世界變得萬籟俱寂,沒有一絲風(fēng),沒有一條縫隙,沒有一片葉子在搖曳?;钪?,動著的就是這群魚兒,就連水,在我的眼里也沒有一絲漣漪。它們在水中逶迤游動而去,帶著我的目光遠去,直到我的眼里似乎只剩下一望無際的水面,它們靜靜地深入水的深處,游回它們生命的本質(zhì)里,去成長,長大。
我無法正確記憶,有沒有第三撥魚游過來,或者說有沒有第五撥,第六撥,第七撥,或者說無窮無盡的魚一撥又一撥地游過來。反正,在我的記憶里,等我清醒過來時,差點一頭墜落到水里去。我用清醒過來這種說法,似乎是我好像休克過一樣。實際上,我觀魚的專注,真的是除了魚,已清除了外界的一切,萬事萬物萬念皆去。如果我真的墜進水里去,這盛夏的正午,日光熾烈,四下無人,我不會游泳,肯定會葬身魚腹。那個瞬間,我感到無邊無際的恐懼向我襲來,死神的咒語響徹四野,無路可逃。
那個夏日滿滿的湖面已經(jīng)空空蕩蕩,那個空間里沒有一點水,也沒有一條魚在游動。那個測量水位的水泥桿子只是淺淺地吃了一點水位,它的邊上,有一條碩大的魚翻著魚肚白,靜靜地躺在那兒。它已經(jīng)死亡多時,等著腐爛。少年的恐懼記憶仍然在,但它已經(jīng)沒有令人恐怖的殺機。回轉(zhuǎn)身,看那個廢棄的隧道,隧道口早就被濃郁而不知名的綠植覆蓋,一個游客根本無法知道它的存在,更不知道那是一個廢棄的隧道,本來應(yīng)該承擔(dān)這個水庫最重要的使命:泄洪。
5
正當我的目光與思緒停留在那條死去的魚兒身上,一道閃耀的金光劃過我的眼前。我想尋找這道金光,它卻再也沒有出現(xiàn)。它一閃而逝。我的目光繞著湖面尋找了一圈,看見副壩內(nèi)側(cè)那一排延伸向湖面的臺階上,站著一個女子。她手里拿著一把薩克斯,這道金光就是薩克斯管反射的陽光。那排臺階不多不少是一百個,她站在最下面一級臺階,面向水面,陽光正好灑在水面上,波光瀲滟,她抬起薩克斯管正要吹奏。
這個女人讓我有種莫名的熟悉感,她是誰呢?林音音,是她?不會吧,她來這兒干嗎?她什么時候會吹薩克斯了?我仔細盯著看了幾眼,太遠,看不清。卻更加肯定就是她。她是不需要看清的,那就是她,她站在那兒。我本想扯開嗓子大聲地喊她,忽然改變了主意。
我與她站立的位置,直線距離不算遠,到她那兒得繞不少路。至少要走十來分鐘吧?我在心里預(yù)計。薩克斯已經(jīng)吹響,我側(cè)著耳朵聽了聽,不對呀,這是什么調(diào)調(diào)?熟悉得不能再熟悉的《回家》,怎么吹成這個調(diào)調(diào)。節(jié)奏似乎是對的,卻是有些陰邪。我繼續(xù)朝她走去,數(shù)著臺階一級一級地下著。那個背影越來越清晰,沒錯,就是林音音。她一直吹奏著《回家》,她應(yīng)該是在練習(xí)這首曲子。我數(shù)到九十七級臺階時,停了下來,等著她吹完曲子。
我剛停下,她就轉(zhuǎn)過身來了。朝我揮揮手說:“嗨,小朱子,好久不見?!?/p>
然后就是看著我傻笑,她笑得無憂無慮,很開心。
“你,你這是?”我說。
“你什么你,我早看出來是你了。你是想我嚇一跳吧?!绷忠粢粞b作沒好氣地說。
“那么遠,你能認出我來?”我指了指遠處,原來站著的地方。
“你難道沒有看出我來?”林音音反問道。
“我沒看出來是你,我是嗅出來的?!闭f完,我哈哈大笑。
“嘁,還嗅出來。我吧,也不比你差,死人看多了,活人就很好認了?!绷忠粢粽f。
“什么死人活人?”我聽得一頭霧水,這話好喪氣。
“有句話,怎么說來著,燒成灰我也認得你。你還沒有燒成灰呢,我豈能認不出你來?!绷忠粢粽f著,然后舉了舉手里的薩克斯管又說:你知道我在干什么嗎?
“不知道?!蔽艺f。
“長樂班,你知道嗎?”
“長樂班?你是說,你參加了長樂班?”
“嗯呀!”
我腦袋“嗡”地一下,感覺身處的空間被水注滿,那種虛無的窒息猶似實質(zhì),嚴嚴實實地堵塞住我的眼耳鼻舌身,就是意識也似乎被淹沒了,無法呼吸。我要死了嗎?那當然是一瞬間的錯覺,但這個瞬間的錯覺讓我恍若隔世。我努力地抬起頭向天空看去,思緒仍然是迷糊的,那個錯覺繼續(xù)似有似無地影響著我的思維。少年時代的魚群似乎仍然在我頭頂自由自在地游來游去。沒錯,就是它們,幾十年如一日地游著,沒有死去,死去的是我。
林音音卻是很鎮(zhèn)定地看著發(fā)愣的我,拿著薩克斯管捅了捅我說:“意外吧,我居然參加長樂班了,干起了迎送死人的勾當?!?/p>
…………
“我的《回家》吹得怎么樣?”林音音問。
“不怎么樣?一股死人味?!蔽倚恼f過來的路上,聽著這調(diào)調(diào)怎么那么不對勁呢,原來這是長樂班調(diào)調(diào)。
“《回家》我可能吹得不好,能吹著它送他們回家,我很欣慰?!绷忠粢粽f。
“好,好,好。”
“我連說三聲好。”我明白了林音音的意思,為剛才的話有些內(nèi)疚,我無意間冒犯了某些亡靈。不知道這些年來,林音音的身上發(fā)生了什么,她竟然參加了迎送死者歸山的長樂班,對我來說幾乎是不可想象,也無法接受的事實。但這就是現(xiàn)在的林音音。我再看著林音音,她神色平靜地看著我,臉上帶著笑。
“你是不是特別震撼?”林音音笑著問。
“無以復(fù)加般,夢里霧里般,挫骨揚灰般?!蔽掖蛉さ?。
“你是回家去,路過來看看的?”林音音問。林音音知道我回老家的路。
“你怎么會在這兒?”我沒有回答林音音的話,反問道。
“我嘛,我嘛,是專門在這兒擋你道的?!绷忠粢粜χf,“因為要擋你道,所以我就在這兒了。”
我還是不明白,她為什么來這兒。眼神疑惑地看著她。
“這兒是我的地盤。”林音音說。
“你的地盤?!?/p>
“對呀,我的地盤,不可以嗎?這兒我承包了?!?/p>
“如果我變成一條魚,那就是你的財產(chǎn)了?”
“不,你會是別人的財產(chǎn),而且可能是負資產(chǎn)。”林音音笑著說。
“這話又怎么講?”
“我承包興凱湖,只是為了發(fā)電站,我把養(yǎng)殖這塊轉(zhuǎn)租給別人了。這兩年魚不好養(yǎng),死魚特別多。這不,明年人家就退租了?!绷忠粢粽f,“不說這些,你馬上要回去,還是去我那兒坐坐?”
“多年沒見了,聊聊吧?!蔽艺f。
6
停車場上方的那排房子,就是林音音說讓我去坐坐的地方。一進屋,林音音不是招呼我坐下,而是急急忙忙地放下薩克斯管,打起電話來。電話是打給單水麗的,說自己有重要的事情要辦,今天就不練了,并讓她轉(zhuǎn)告一下其他人??戳忠粢糸L話短說的樣子,我不禁笑起來。我的笑林音音沒有看見,我正通過窗戶看著興凱湖,這個位置望出去,視野真好。十月的江南還沒有層林盡染,山色卻也開始色彩斑斕起來。窗臺上放著十幾個杮子,我用手捏了捏,有幾個已經(jīng)很軟了,有幾個還很硬實。讓我奇怪的是,窗戶上有六個又干又黑、不知名物的東西。我拿起來仔細看了看,很輕,干透了的輕,我用鼻子聞了聞,沒味。我正在研究時,林音音站到我身邊。她先拿起一個熟透了的杮子遞給我說:
“我記得你特別喜歡吃杮子。來一個,牛心杮,最高級的那種?!?/p>
“什么最高級的,不就是個本地貨?!蔽艺f。嘴里是這么說的,手卻是很快地剝起皮來,也就剝了個尖尖,就一口氣吸起來。杮子真的熟透了,一吸基本就吸完了汁。甜,真是甜,高級的甜。林音音說再來一個,我又吃了一個,她又說你再來一個嗎?我又吃了一個。連吃三個后,她說:“你不怕便秘嗎?我可是吃過苦頭了?!?/p>
“什么苦頭?”我問。
“剛來這兒的頭一年,這兒的杮子太好吃了,又漫山遍野地長,沒忍住吃多了,腸梗阻開刀,還上了呼吸機,在重癥監(jiān)護室待了一晚上,苦頭吃大了?!绷忠粢粽f,一臉的苦相。
“怎么會這么嚴重?”
“我可能是因為當時還吃了紅薯與栗子,就問題嚴重了?!?/p>
我聽得咋舌。
“你以后吃杮子時,千萬不能與紅薯、栗子一起混著吃,不然也得上呼吸機?!绷忠粢艟嫖艺f。
“這是什么?”我指著那又黑又干、不知名的東西問。
“尸體。”
“尸體?”
“對呀,尸體,杮子的尸體。”
“沒騙我,杮子的尸體?”我看了一眼林音音的神色說。我拿起一個最黑的,仔細端詳著它,喪失水分的外皮塌陷,那曾經(jīng)的飽滿扭曲不堪,似乎是內(nèi)部的一張嘴在吮吸,死死地,不停地在吮吸。這種吮吸也最終凝固了,沒有灰飛煙滅。我使勁捏了捏,它雖然輕,但是很堅硬,這種堅硬似乎在回歸到它青色的澀苦。
“這又有什么特別的說法嗎?或者說講究?”
“沒有,隨意為之罷了。”林音音說,“又怎么說呢,也不能說是隨意而為之,而是無意而為之,無為而為?!?/p>
“繞,繞你個頭?!蔽仪昧肆忠粢舻哪X袋一下,“你留著它們干嗎呢?”
“你知道白骨觀嗎?”
“白骨觀,聽說過,佛家修持法門,與這有關(guān)系嗎?”我說,眼神里流露出驚訝。
“那你應(yīng)當明白呀,我這是杮骨觀?!?/p>
林音音說那次不是吃壞了嗎,去做手術(shù)了,就不能吃杮子了,就把杮子送人了。可是放在窗臺的幾個杮子忘了,也沒扔,就一直放著。慢慢地,看著它們變軟,軟得塌陷下去,慢慢風(fēng)干,顏色呢也從紅色變成黑色。她拿起一個杮干讓我聞,問我有沒有味道,我說沒有。她說如果還沒有干透,就有味。我問什么味。她說酒味,是極好的酒味,非常奇妙!開始的時候是那股爛味,帶著甜味的爛味,后來居然變成了酒味,真是造化神奇呀。
“它不再是軟柿子了,對嗎?”林音音從我的手里拿過那個堅硬的杮子干,轉(zhuǎn)動著說。
我呵呵地干笑了幾下。
林音音顯然對我的這幾聲干笑大為不滿,她把杮子干捏在手心里,猛地捅了我一拳說:“你休想再洞察我,我已變得高深莫測?!?/p>
“這些年,怎么過來的?”我注視著林音音的眼睛說。
“別內(nèi)疚,我過得挺不錯的。”林音音笑起來。她簡單地就我的提問,說了個大概??傮w來說,是幾件大事,一是,那次我們在天然居見面后,沒過多久經(jīng)人介紹跟另一個男人結(jié)婚了,一年后又離婚。離婚的原因是她的身體出了狀況。這個狀況就是第二件大事,她得的是子宮腺肌瘤,會引發(fā)繼發(fā)性痛經(jīng)與性交痛,因為性交痛,無法夫妻生活,那個男人就離她而去了。第三件事,就是她承包了這個興凱湖。第四件事,就是她參加了長樂班。
“你打住,你得仔細點,先好好說說你為什么會參加長樂班?”
“是單水麗的原因,有一次她一個遠房親戚去世,她去參加葬禮,第一次看見長樂班這種助葬形式,覺得真新鮮,一打聽,挺掙錢的。她就特想加入,就試著問還要不要人?人家問她會唱越劇嗎?她說會。人家就要了她。然后我倆見面時,她就會叨叨長樂班的事,后來她自己想成立一個長樂班,人員都定了,就是沒有一個地方練習(xí)。她們一練習(xí),那是鑼鼓喧天的,動靜可不小。單水麗的事,我當然會幫,說來我這兒吧,你們再吵吵,也只有山風(fēng)會聽見?!?/p>
“說你自己呀,你加入的理由呀?”我疑惑地問。
“夢。三個夢。”林音音深吸了一口氣說,“還記得我在天然居給你講過的夢嗎?”
“當然?!?/p>
“那我講另一個夢給你聽。與徐阜新婚之夜,天快亮的時候我做了個夢,夢見他先是用竹梢絲打我,打得我皮開肉綻,然后把我摁在床上,拿刀子剖開我的前胸,竹梢絲插穿進我的心臟,絞呀絞呀,把我的心臟絞碎了,我痛不欲生,卻無法逃離。在與徐阜婚后的三年多時間里,它一直是我內(nèi)心的陰影。就算兒子出生的喜悅也無法消除這個陰影?!?/p>
“徐阜死了,我的淚水并不是全為他的死而流,也是為我自己流。我這個不幸的女人,以后怎么過呀?我無止無休地想著以后的生活,對孤單的后怕,對生活的恐懼,那才是真正的痛苦。這一切都是因為他的死,所以,在他進棺的那一刻,我非常憤怒,你倒好,一死了之,留下我們娘兒倆怎么辦呀!”
“這話我從沒對人說過,就是單水麗也沒有,你是第一個。今天你我不重逢,它也許會是杮骨觀一樣,只有我一個人記著它,觀想自己的痛,觀到它不痛為止?!?/p>
我點點頭,想說聲對不起,然而覺得完全沒有必要說,因為林音音說這些時,除了低下頭,并沒有更多表達出痛苦。甚至她說完這些抬頭的時候,還淺淺地笑了笑。我仍然沒有得到答案,她為什么參加了長樂班?于是我又問了一句:“這與你參加長樂班有直接的關(guān)系嗎?”
“有天晚上,我又做夢了,徐阜殺死我的夢,徐阜被蛇洞穿心臟而亡的夢,它們先后來到我的夢里,等它們進行完了,徐阜活了過來。他帶著我們娘兒倆去玩,那是一個春暖花開的原野上,我們一家人玩得可開心了。醒來后,我淚流滿面。那個時候我的身體還沒有查出子宮腺肌瘤,但因為身體的各種反應(yīng),我與那個男人生活已經(jīng)無法再繼續(xù)下去。那個夢后,我提出了離婚,他同意了。我與他沒有孩子,我也不缺錢,離婚并沒有讓我陷入生活的困境。離婚后,我去醫(yī)院檢查,就知道自己的病因了。他不知從什么途徑得知我病了,主動來找我說對不起,他沒有照顧好我,問我能不能復(fù)婚。我認真考慮了他的要求,對他說,我有一個兒子了,你沒有。我知道你的好了,我無法給你生孩子,我討厭夫妻生活,你找個好女人,成個家。他說那你也沒有什么生計,不能坐吃山空,我把興凱湖的承包權(quán)轉(zhuǎn)給你吧,你也不要管養(yǎng)殖業(yè),那玩意兒不好管,又不掙錢,管好電站就可以了。以后有什么困難,對我說,我不會不管你的。那一刻,我的心真的好軟,很是欣慰。我相信這個夢是上天對我生活的一種提醒,對生死的理解不再是悲傷,而是春暖花開。我加入了水麗的長樂班?!绷忠粢粽f完,長長地吁了口氣。
死人看多了,你會覺得活著的每一天都是美好的。這就是現(xiàn)在的我,你覺得我像個得道高僧嗎?林音音問我。
“經(jīng)歷生死,領(lǐng)悟生死,繼而看淡生死。你不是高僧而勝似高僧。”我真心地說。
“你想聽另一個秘密嗎,關(guān)于你的?!绷忠粢粲醚劬π敝艺f。
“關(guān)于我的秘密?我們之間還有什么秘密還沒有說完嗎?”我疑惑地問。
“那天,在天然居,我抱了你,我說夠了,我已經(jīng)得到了我已經(jīng)得到的,你肯定沒有明白我的意思?!绷忠粢粽f。
“你這么說,我真的沒有聽明白。”我說,我確實應(yīng)該是遺漏了什么。
“我抱你的時候,我沒有被電觸的感覺。我不相信這種感覺,以為自己抱得不夠?qū)W?,抱得不夠緊,所以,我抱了第二次,還是沒有感覺,我就明白了,我們之間兩清了,所以我說夠了,我得到我已經(jīng)得到的了?!绷忠粢粽f。
“噢,原來是這樣?!蔽一卮鹫f。這么多年來,我在刻意回避林音音,實際上,她也在刻意回避我。所以,我加了句:“我明白了?!?/p>
“你明白什么呀,我對你說,我身體沒來電,但心一直放著電。”林音音笑著說,這次她笑得真是開心。
“這,這又是怎么說?我迷糊了?!蔽艺f。
“我查出子宮腺肌瘤的那一刻,我真是萬念俱灰,醫(yī)生說我得的是局限型子宮腺肌瘤,手術(shù)很難一次性根治腫塊。你還記得吧,我打電話給你說要去北京找你。你說好。然后你問是不是遇到什么事了?我只是輕描淡寫地對你說,我去醫(yī)院檢查了,說子宮里有個黑點,醫(yī)生建議我去杭州做手術(shù),去杭州也是個去,來北京也是個來,我想來北京看病。你說好,我馬上聯(lián)系醫(yī)院。我聽你這話,心就崩潰了。我怎么可能真的去北京找你治病呢,我去北京找你,歡歡會怎么想。我真正的想法是,反正要死了,我就要去找你,我不甘于自己沒有得到你,我那么愛你,沒有得到你,就連擁抱也沒得到一絲安慰。我就是痛死,痛不欲生,也要與你結(jié)合一次。這是我真正想得到的,只有這樣,我才會心甘情愿地對自己說,夠了,我已經(jīng)得到我應(yīng)該得到的?!绷忠粢粽f。
她終于眼眶里盈滿了淚水。她擦了下淚水,然后又笑了起來說:“我哭什么呀,我只是想告訴你,我的病好啦,手術(shù)很成功,我也打電話告訴你了的。我現(xiàn)在很健康,這兒很健康?!绷忠粢襞牧伺淖约旱男「怪履莻€部位,“如果哪天我這兒或者那兒又病了,我一定會去找你,用你來治它。你是我不幸的起點,如果我生命的終點仍然是不幸,我希望你還活著,我會需要你的幫助。你同意嗎?”林音音說。
“永存,心?!蔽艺f。
“我滿意你的承諾,滿意于這精神上神圣的山盟海誓?!绷忠粢粽f。
窗外,夕陽正在西下,無限好,似乎這人世間從沒有悲歡離合,湖里的魚兒也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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