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從桃源巷盲人按摩店回來,沛生總喜歡上到二樓,來到他的靠南的房間。窗外是兩條巷的交會處,有一個開闊地,疏疏落落有七八棵老柳樹,有幾叢美人蕉,柳樹下有些石凳,老柳樹雖然少,雖然東一棵、西一棵,不像公園和河堤上的整齊,但長得隨意活得恣肆,樹干粗壯而扭曲,樹冠濃而闊大,一匝濃蔭,就攏了許多風,聚了許多涼。每到傍晚,這里必然熱鬧,一些粗壯漢子和一些精瘦的老者,在柳樹下支了桌子,桌子簡陋,是那種可收攏提起就走的,擺上象棋,各自攜著茶杯就來,或蹲或站,開始了棋盤上的殺伐征戰(zhàn)。老婆婆們搖著蒲扇,看管孫子,講些家長里短,菜價上漲水電費居高、孫子逃學、媳婦懶惰等一地雞毛的碎事。小孩子追逐打鬧,一片喧騰。也有攜了二胡、笛子的,在喧鬧中旁若無人地演奏,將優(yōu)雅的樂聲擠進嘈雜,像渾水中的一線細流。
沛生喜歡這樣的生活,他在盲人按摩店上班,店主沉悶不愛說話,他技術是很好的,也很敬業(yè),把按摩當成藝術來對待,做按摩時他不講一句話,身心潛沉,每個動作,每個手法都精心把握。他把躺在床上的人當成鋼琴,或輕或重,或緩或急,或深按或淺按,或急驟如狂風暴雨,或輕柔如行云流水,他完全沉浸在自己的世界里。按摩店只有四個床位,雖逼仄但干凈,日光燈白天也是開著的,盡管對他們形同虛設,風扇也是開著的,嗡嗡的更加沉悶。
站在南窗前,沛生就從沉悶、單調(diào)和陰郁中走出來了,人從僵硬中變得活潑,心也活泛開闊起來。窗前這片巷口空地,他熟悉得就像他身上的每條經(jīng)絡、每個器官、每根頭發(fā),他在這里生活了二十多年,空地里的每個人,每件事,兩條巷口之間的每間房、每道墻、每個小門面、每個小攤點,空地里的每棵柳樹,大柳樹的季節(jié)變化,從萌生一片綠葉到凋零到地上的葉片,從淺綠、嫩綠到深綠,從光禿禿的枝條到濃密如冠蓋,他都清清楚楚。甚至最近流行的廣場舞,開頭跳時只有曾三嬸的兒媳婦,她曾在縣花燈團當過演員,會跳花燈,在《大茶山》《三訪親》里扮過角兒,花燈團解體后,她隨人去鄉(xiāng)下演出。那種演出就簡單多了,一群半老不少的人穿了紅紅綠綠的衣服,打著鑼鼓、搖著扇子,扭去扭來,在喪家門前亂跳一通,能吃一頓喪飯,得幾文小錢。她好時髦,原是有花燈底子的,看一眼就會,就拉上幾個半老徐娘每天傍晚跳起來,她們的音響設備太差,音響躁得人發(fā)瘋,但也吸引了不少人,跳的人漸漸地多,連周小嬸、宗奶奶也加入進去,說是跳了以后確實一身輕松。
巷口空地上活色生香的生活他是打心底喜歡的,他回家的第一件事必然是先泡一杯茶,端著茶杯聽空地的情景。巷口的這片空地,于他就是個小舞臺,每天這里上演著劇情相同或者劇情轉換的戲劇,老人、小孩、中年婦女各色人等,都是戲里的角色,他們不用排練,不用導演,廣場就是舞臺,蟬鳴蛙叫加上二胡、笛子,就是多聲部的音樂,靜止的如坐在石凳上的胡大媽們,追逐喊叫的如那些小娃娃,后來又加上廣場舞,這塊巷口的空地是鮮活的生命,是生命的活潑和律動。
窗口前的沛生一下就覺得絲絲抽空的元氣又回到了體內(nèi),他雖然不能參與窗下空地里的活動,但他能真切地感受空地里熾熱的生活。他像從空氣稀薄、呼吸困難、亙古寂靜的雪域之巔下來一樣拼命地補氧,像沙灘上干涸的快死的魚一樣,被人放入深深的大海,痛快淋漓地大口呼吸,大口吃水,暢快游泳。巷口平庸但又充滿市井生活的氣息讓他覺得干癟的生活豐盈,內(nèi)心平靜而喜悅。
沛生是盲人,巷口空地上的一切他是聽得見的,聽自然沒問題,自從眼睛看不見之后,他的聽力就變得格外地敏銳,不要說空地上震耳欲聾的跳廣場舞的音響,不要說經(jīng)久不息、耐心十足、自信自滿但又十分蹩腳的二胡聲,還有那長一聲短一聲,像被捏住了脖子發(fā)出的笛子的聲音,就是石凳上那些大媽大嬸的或沙啞或高亢、或舒緩或急促的交談,他也能聽得清。他不厭倦這些聲音,這是滾滾紅塵里的天籟之音,不加修飾,不經(jīng)過濾,是原汁原味、活潑潑的生命之聲。巷口的人家,常常緊閉了窗戶,他們用木質(zhì)的、鋁合金的窗把聲音隔在窗外;沛生卻不,他的窗子時刻是開著的。他的窗子是堤壩的閘口,關閉了洶涌的水就成微波不興的湖了,關了窗子他的小閣樓就成了幽深壅閉寒冷的古井了。他也有電視、有手機,他不是看電視看手機,是“聽”電視“聽”手機,他需要電視或手機的聲音來填滿生活的縫隙,但電視和手機的聲音不能代替來自生命的生活,那是有生命的,有顏色、有味道、有溫度的聲音,是能激活人的感知的聲音。只有在漫長的闃寂無人的深夜,在悶熱或者寒冷的無法入眠的夜里,他才用電視或者手機來驅逐孤寂和無聊。
沛生不是與生俱來的盲人,他是在上小學時一次意外事故雙目失明的。這個歲數(shù)他已經(jīng)對世界有了明晰的記憶和認知,藍天白云,綠樹瓦舍,長長的巷子,巷口的雜貨鋪,柳樹下賣冰棒賣酸蘿卜的劉三嬸,賣葵花籽、賣炒蠶豆、賣酸角的周大媽,學校鮮艷的五星紅旗,遮住了半個操場的老槐樹,在三合土操場上踢毽子、滾鐵環(huán)、玩紙折飛機的同學,一切都那么栩栩如生,一切都那么歷歷在目。突然間,他什么都看不見了,世界成了一個巨大的可以吞噬一切的魔洞,他在這個沒有依托的魔洞里如微塵般漂浮,看不見什么,也看不見自己,沒有來路,也沒有去路,沒有抵達的地方,也沒有棲息的枝條,只有黑暗中無望地墜落、墜落。他曾經(jīng)幾次尋死,但父母片刻不放松地守在他身邊,家里的利器都藏起來了。沛生要去小城外的水庫,他卻走不出家門,在門口就被拽回,爸爸媽媽對他又是哄又是勸,聲淚俱下,說如果他死了,他們也不活了。漸漸地,他也屈服了命運,不再尋死覓活了。
這樣的日子過了幾年,他的父母相繼去世了,那個時候還不知道什么是癌,他當搬運工的父親先是咳嗽,吃不下東西,人消瘦得厲害,兩三個月內(nèi),一個一百八十斤重的漢子就瘦得皮包骨了。小城也沒有好的醫(yī)療條件,就是輸輸液,吃點藥,也尋了許多民間醫(yī)生,用了許多偏方、秘方,有個秘方似乎有效,這是鄉(xiāng)場上的一個土醫(yī)生告訴的,就是用才砍下的青竹竿插在糞池里,幾天之后取出晾干,剖開竹竿把里面的一層霜狀樣的黑粉刮下,用白酒服下。那黑粉應該是糞池里的毒物凝結,毒性極強,這樣吃了幾次居然有些起色,可他已病入膏肓,終究還是倒下了。
父親死后,母親也憂郁成疾。家里實在困難,為了醫(yī)父親的病,幾乎借遍了所有親戚朋友,家里值錢的東西都賣完了,她拖著病體就是不去治,也許她是能治好的,她憂心忡忡,心力交瘁,最后也隨著丈夫而去了。她死的時候,最放心不下的就是沛生,這個瞎了眼的兒子是她最大的牽掛,以后在這黑暗中他何以為生。她拉著他的手,說,兒啊,娘走后你就一個人生活了,這世上磕磕碰碰,明眼人都艱難,你咋活喲?娘也沒啥留給你的,就這一座閣樓,你把樓下租了住到樓上,自己慢慢熬吧……
2
沛生家這座樓不大,是老式的穿斗式土木結構的房子,房子很老式,但墻還周正,木樓板,木的格子窗,木的板壁和門,曾經(jīng)上過漆的,但歲月熏得斑斑駁駁,好在雖頹敗卻不曾垮塌,修修補補仍可居住。斜斜的瓦檐上長滿青草,檐下的燕子窩從一個到三個,就經(jīng)??吹玫酱蟠笮⌒〉难嘧釉陂芟麓┧?。
房子位置好,正在兩條巷口當頭。房子前的空地,說是小廣場吧又太夸張,但這個空地確實寬敞,是逼仄的小城的門戶,是巷里蕓蕓眾生休閑、透氣的地方。巷里已經(jīng)有幾家用門面做生意的了,但沒有一家有這座閣樓位置好,閣樓下面是通往城外的必經(jīng)之地,四里八鄉(xiāng)的人進城或城里的人出去,必須經(jīng)過這條長長的巷子。早先,這里曾經(jīng)有過一座城門,閣樓也許就是城門下的建筑。巷口的空地,應該就是城門拆除后留下的,要不然這么密集的房中怎么會多出一塊空地。
房子很快租出去了。他請人來在二樓做了個窗子,他的那個窗開得不大,他說還得拆,又拆了不少土基,他說還得拆。人家想你一個瞎子,開個窗透透氣就行了,開那么大干什么?窗外的東西你又看不見,那不是瞎子點燈白費蠟嗎?他只說還得拆,直到拆到他滿意為止。窗是很大了,小城的窗都不大,修房的年代兵匪多,加上地處高原,在大山擁擠之中,自然冷,能不開就不開,即使開,也小,俗稱“貓兒洞”。貓出入的地方,能大嗎?
窗開得大,租房的店家叫人量好尺寸,做木頭窗子。他說不,做鋁合金的玻璃窗。店家很不高興,說鋁合金貴得很,這錢我不能出,不說好的木窗子么?他說我出,店家說你出得起嗎?你先拿錢來,我叫人去買。他說從租金里扣,店家好心,說那是你的生活費呀,出了你咋生活?他說你別管,你盡管去做。店家想這人不光眼瞎,心也瞎了,你明明啥也看不見,開個窗透透氣也罷了,開那么大的窗干嗎呢?窗外再有啥景物你看得到嗎?開窗也罷了,還要鋁合金窗,瞎子討婆娘,生得再俊你見得到嗎?
小城其他地方有沒有人安鋁合金窗大家不知道,在兩條巷之交的空地上,沛生是第一個擁有一個大大的漂亮的鋁合金窗的人。有這樣的窗也不奇怪,大家驚詫于他的主人是個盲人。都曉得他是個孤兒,生活來源是十分艱難的,就靠幾個出租費維持生活,他竟然把生活費拿出來做鋁合金窗了,這不是大腦進水了嗎?更使大家驚訝的是,他不僅做了鋁合金窗,還給窗子安了綠色的紗窗,安了紗窗不說,竟然做了不曉得什么材料的窗簾,風一吹,窗簾輕輕飄曳,像是誰剪了片綠色湖水,讓湖水在空中輕漾。
巷口空地的柳樹下多了個鐵匠攤子,打鐵的是從獄中放出來的鄭化良。他這時已經(jīng)三十多快四十歲了,也不曉得犯啥事進去吃了幾年牢飯,只知道這人好爭強斗狠,常和人打架,這樣的人早遲要犯事的。他無家無室,只有個老爹也是瞎了眼的,瞎眼老爹脾氣暴躁,三句話不合就罵,好在他輕易抓不到人,抓到就瞎子打人不松手,朝死里揍。鄭化良的火爆脾氣隨他爹,他在外面橫行霸道,唯獨忌憚他爹,就是進去出來后也如此。鄭化良脾氣雖然火爆,卻有個嗜好,喜歡下棋。他癡迷棋藝已到癲狂,在牢里又遇到一個高人,得到指點,棋藝大增,出來后也不找點事做,到處找人下棋。他爹急得發(fā)瘋,天天罵,罵得他頭也抬不起來。
好在他跟人學過鐵匠手藝,會打菜刀、打板鋤、打釘耙,更擅長打馬掌釘,小城四周都是山,山里山外還在靠人背馬馱,就少不了馬掌馬釘。鐵匠爐簡單,砌個灶支個風箱,再支個砧子就可以。開頭幾天他還算認真,畢竟要吃飯,加之老爹抬了個竹椅坐鎮(zhèn)。過了幾天他就技癢難熬,約了些人來下象棋。開頭他還克制,打一陣鐵下一陣棋,老爹聽在耳里也沒多說什么,權當是休息吧。越下他的棋癮越大,有時下一下午的棋也就是叮叮咚咚打那么一會兒。老爹忍無可忍,也不管那么多人圍觀,日娘搗爺就開罵。他臉上掛不住,都幾十歲了,又是自己的棋友在場,只好扔下棋子去打鐵。
沛生喜歡聲音,打鐵的聲音他聽著就十分悅耳,叮咚、叮咚、叮叮咚,很有節(jié)奏感。他下樓去,鄭化良棋癮正犯得難受,旁邊廝殺的人也不管他的感受,“將!”啪的一聲,他聽得心癢癢的;卒子過河,逼死老帥,心更癢癢。見沛生來,他靈感上來,讓沛生過去,附著他的耳朵說了些什么。沛生喜悅,從他手里接過小錘,坐在凳子上,有模有樣地敲起來。沛生也有靈性,雖然是打空錘,卻也錘錘落在砧子上,力道小了些,卻也有聲有色。
那天沛生得到鄭化良的兩元錢,他們約定每打一百下空錘有一角錢。沛生打了幾百下,手有些酸,就停下了,誰知鄭化良的老爹在竹椅上開罵了。老頭在睡覺,天熱,不知不覺就睡著了,手里的葵扇掉在地下都不曉得,但錘聲一停,他馬上就醒了。狗日的,你龜兒雜種棋癮發(fā)了,又去下你媽的狗屎棋。你不下棋你會死,鍋兒吊起碗兒干起你才會死。沛生原想休息一會兒,誰知老頭開罵了,他不得不又繼續(xù)打起空錘來。
晚上,沛生手疼得厲害,又麻、又熱、又疼,他打了盆涼水把手伸進去浸泡,心想這錢不好拿哩,雖然是打空錘,也要打到實處,錘錘出聲哩。他雙眼看不見,就有打空的地方,自然就不會出聲,他是實誠人,打空了本可忽略不計,但他還是較真,出了聲他才計數(shù),一天下來,手又腫又疼。但他還是高興,畢竟是第一次憑勞動得到了兩元錢。他還喜歡聽那錘聲,錘子落到砧子上發(fā)出清脆的叮叮當當?shù)穆曇?,是自己敲擊出來的,還有節(jié)奏感和韻律感,沉寂的世界多了些生動和靈氣。
打了幾天后他還是決定不打了,盡管他喜歡這聲音,也掙得了一些小錢。他聽到鄭化良老爹憤怒的罵聲,這是一個盲眼老人失望至極的聲音,在他的世界里,錘聲是掙錢活命的聲音,只有不停地叮叮當當?shù)那脫袈暡拍艹鲴R掌、馬釘,而他卻在用空錘欺騙老人,這個和自己一樣盲眼的老人因為看不見而相信他兒子在打鐵,這是何等的殘忍和不公。他不能合伙去欺騙這個盲眼的老人。鄭化良說,你是嫌錢少?一百下再加一角,不少了。他搖搖頭,說不是錢的事,我不想再打了。
3
黑暗的日子是非常難熬的,他試圖去城外尋找些樂趣,他記不清有多少日子沒出過城了,自從眼瞎看不見之后,爹娘就不讓他到處亂跑了。他想象中的城外,是一個趣味無窮的世界,那里有多少不為人知的隱秘,有多少和人的生命一樣微妙的植物和各種小生物,有吹過苞谷地的像波浪一樣起伏的風,有在莊稼地里蜿蜒而行的小河,有高大的柳樹和此起彼伏的蟬鳴,有河灘上的卵石沙地的小小的螃蟹。在他沒失明前,他經(jīng)常跑出去玩,有的時候就是上課也逃學去,一去就是大半天,不到天黑不回家,自從失明以后,他就被囚禁在逼仄的空間里,如同瞎眼的麻雀蜷縮在樹洞里。
他的家在坡頂,小城的幾條巷道都是順坡而筑,到了坡頂就是那個空地了。從坡頂順著小巷走,全是青石板路,青石板是鑿有石棱的,防滑,年代久了,竟被踩平,光溜溜的。他知道坡兩邊的房子都低矮,成年人伸手就可以摸到房檐,過年時踩高蹺,竟有人順勢坐在瓦脊上,慢悠悠地吸了煙才去追趕走遠的隊伍。有的房子低于路面,要下幾級石階才到大門,冬天他們可以跳起來敲房檐下的冰凌。這些房屋都是做小生意的人家,屋檐下張開的窗口支一塊木板,賣米涼蝦、賣木瓜、賣涼粉、賣炒葵花、賣叮叮糖、賣油糕、賣餌塊,賣各種土雜日貨,進城的人在這里吃一碗涼粉,喝二兩小酒,就慢慢進城。
雖然看不見,但他對這里的每塊青石板、每家每戶都了然于胸。這些石板年代久了,就有斷裂,有的被撬了,就有坑塘,但他清清楚楚,不會被絆倒的。他歡快地走著,想著就要出城,心里高興起來,竟吹起口哨。路上有認得他的說沛生你要到哪里去,看好路莫跌倒。想想他是瞎子,看啥路,也就笑起來。聽到賣涼粉、賣椒鹽餅子的吆喝聲,他很想停下來。涼粉是出名的炎山?jīng)龇郏@種涼粉是用豌豆做的,做的工序很復雜,泡豌豆、推漿、過濾、柴火加熱,必須用槳狀的木片不停攪動,攪得越好,涼粉越好。這種涼粉還得趁熱吃,冷卻后,切成幾尺長的條都不會斷,可以拴著甩,可見這種涼粉筋道之好。他好久沒吃炎山?jīng)龇哿?,他太想吃了,兜里有幾塊錢,可他舍不得用,這錢來得不易呵,打空錘也是要勞力的,他的手現(xiàn)在都還在疼呢。他要把錢用在最該用的地方。
一到坡腳就出城,坡腳是一條曲曲折折的小河,雖然小,但水清澈,魚蝦多。過去這里是他的樂園,他常來捉魚摸蝦,不要什么工具,一只爛撮箕就行,看準了,猛地將撮箕撮進去,抬起來,就是好多的魚。魚不大,大的一拃長,這種魚煎了很好吃。
他在水邊站了好大一會兒,聽見風被苞谷葉子撕碎的聲音,聽見柳樹搖曳長發(fā)的沙沙聲,也聽見小魚吐泡吃水的聲音,可他不敢多走一步,河里有深深淺淺的坑,跌倒了很糟糕。他感到有魚游到他的腳踝,它們不停地碰撞,讓他感到癢癢的。他突然很難過,他清晰地記得魚群的模樣,卻再也看不見它們。他的心沮喪到極點,孤獨無望到極點,想想真不該出城來,他只能蜷縮在逼仄的閣樓里,與黑暗孤獨一起腐蝕時光。
小城和鄉(xiāng)村幾乎沒有過渡,酒肆茶樓瓦舍之外就是大片大片的苞谷地。他沒有再走,像他這樣走進去是出不來的。苞谷地茂密,苞谷稈比人還高,苞谷葉凌亂而鋒利,會把人皮膚割破。他知道小河邊有幾座瓦窯,瓦窯是他過去的天堂,瓦窯邊的泥池里永遠有幾頭巨大的水牛在踩泥,瓦窯泥被踩得很黏,細膩而緊密。他們用瓦窯泥做各種玩具,他記得他做過最好的泥牛、泥馬、泥狗、泥豬,還會做泥人,做好藏在大石下、樹洞里。有一次一個畫畫的年輕人見了他的泥塑非常驚訝,說他有搞泥塑的天賦,還問他愿不愿意跟他學畫。這個年輕人是小城一所學校的美術老師,他竟然跟他學過一段時間的畫。這位老師對他期望很大,說照這樣下去考取美術學院是沒問題的??蓻]有多久,他的眼睛卻意外失明了,一切美好的東西離他而去。他很想再去做一次泥塑,憑感覺,能做成什么算什么,可他摸索到泥池邊,發(fā)現(xiàn)泥沒有了,成了一個雜草叢生的水塘,雜草下面還是有泥的,他彎腰下去摸了一捧出來,臭烘烘的稀泥,他趕緊去河邊洗了手,很失落,很惆悵。再不可能做一次泥塑了。
瓦窯是他兒時的樂園,那時,他常去看燒瓦的做坯、做磚、做瓦、裝窯,裝了窯燒了火,瓦窯像個巨大的烘籠,上面騰騰冒著熱氣,竟有青草搖曳在熱氣中。瓦窯是廢棄了,巨獸樣蹲在苞谷地里,爐膛的火熄滅了,像他枯寂的眼睛,沒有火焰的跳動,沒有鮮紅的、藍色的、紅色的交織在一起的光,沒有呼呼直躥的聲音,只有黑暗和呆滯。
這個夏天多雨,他在小閣樓里感到風雨飄搖的驚恐,聽見雷電交加、互相撕裂的兇殘,聽見坡上、坡下小城的無數(shù)房屋像暴雨驅趕在一起的羊群瑟瑟發(fā)抖,他還聽見坡下小河邊的瓦窯,像剛剛熟透的黑色大饅頭,騰騰冒著熱氣。他想起有一次逃學被父親的竹棍打了逃出來,他在瓦窯口蜷縮著,半夜下起了瓢潑大雨,他驚恐不安,緊緊貼近爐壁,冷得瑟瑟發(fā)抖。正在這時他聽見高而凄厲的叫聲,是爹和娘冒著大雨找他來了,他像被狂風從樹頂吹落的小鳥,剛起身就被娘捂在懷里。
多雨的夏天萬物蓬勃,他撥開窯洞口的雜草試著鉆進去,廢棄的瓦窯再也沒有光熱,窯洞里潮濕而充滿腐敗的氣息,像一個衰老頹敗的身軀,再也不能庇護人、給人溫暖,里面有到處亂竄的老鼠,他感到恐懼和厭惡,還有嗡嗡亂飛的聲音,有的甚至從他的臉上、額上摩擦而去,他知道那是蝙蝠,一種狀似老鼠有黏稠汁液的很討厭的東西。
走出窯洞,他的心情好起來。風穿過苞谷地,帶來莊稼和青草和各種植物的濃烈氣息,苦蒿的氣息特別濃郁,讓人有種夜里點蚊香驅蚊的感覺。他知道此刻天很藍,云很白,小河很慵懶很清澈,蟬鳴此起彼伏,還有不時冒出來的蛐蛐聲。這一帶的蛐蛐個頭小,但很強悍,特別能打斗,他知道在瓦窯背后的土坡上,那里的蛐蛐特別強悍,就是腳被卸了翅膀被咬掉了,也還要繼續(xù)打。有的對手不是被打跑的,是被慘烈的場景嚇跑的。
他曾經(jīng)捉過許多蛐蛐,他能循著聲音找到蛐蛐的棲身之所,有時看見一個小小的洞口,他就知道這是蛐蛐洞,就知道這個洞還有沒有出口,先堵住出口,用長長的狗尾巴草去捅,一捉一個準。他不喜歡斗蛐蛐,尤其不喜歡打斗得慘烈的下了賭的斗蛐蛐,看見被卸了腿的蛐蛐,他就隱隱地感到自己的腿疼。他只喜歡捉蛐蛐的過程,喜歡畜養(yǎng)蛐蛐的樂趣。他喜歡把苞谷稈搗空,兩頭用艾草堵起來,就可以裝下一個蛐蛐了。有時他擁有幾十節(jié)苞谷稈裝著蛐蛐,他用線拴了掛在脖子上,拿到城里的箭道廣場去賣。放了學的小學生最喜歡買,一角錢一個,拿回去他們可以玩幾天。現(xiàn)在,聽得到蛐蛐叫,但他無論如何是捉不到蛐蛐了,它們隨便一蹦跶,他就找不到了,更別說在洞里掏蛐蛐了。
他呆呆地坐在河埂上,兩只眼空洞灰白,看不出他內(nèi)心的情緒。此刻,他內(nèi)心是孤獨、寂寞、惆悵和失落萬分的,世界對他來講成為記憶,萬物萬象,宇宙,星空,小草,昆蟲,依舊存在,而他卻見不到。在夏天的夜晚,他曾跑到城外,穿過苞谷地,爬上土丘,看見過隕落的星星曳著長長的尾巴,瞬息消失??匆娀牟輩仓械奈灮鹣x成群成群地飛舞,漆黑的夜空中它們像小小的燈盞,散亂無章地織出了好看的畫卷,他曾和小伙伴捉了許多螢火蟲用一個玻璃瓶裝著,回到家把燈熄了,看玻璃瓶里的螢火蟲能不能照著寫字。一切美好都離他而去,他只能與黑暗與孤獨寂寞為伴,活著僅僅是活著,活著并且成為負累。他害怕人們的厭惡和嫌棄,也害怕人們的同情和贈予。當聽到“這娃兒可憐了,眼瞎了,爹媽死了,咋個活”的話時,他心里很難受也很抵觸。隔壁的王四嬸不時拿些吃的東西叫娃娃送過來,說給你瞎哥哥送過去,也不曉得幾天沒吃東西了,死活都不曉得。死娃娃些,你們再淘氣,把爹媽氣死了,看你們咋個活。他想他就是要活,要活得有滋有味,要活得不比別人差。他在黑暗中學會了洗衣,學會了做飯,切菜時他好些次切傷了手,吮著手指上又咸又腥的血,他傷心落淚,等好一點又摸索著切起來。經(jīng)過一段時間,他的刀法熟練了,得心應手,再也不會傷著自己,還可以把洋芋絲切得比火柴棍細。炒菜是門學問,火大火小他是看不見的,炒生炒熟全憑感覺,他經(jīng)常把菜炒煳或者半生不熟,放鹽放作料更難,常常不是咸了就是淡了,不是辣了就是苦了。他耐心地摸索,盡管只有簡單的菜,幾個洋芋、一棵白菜、一塊豆腐、幾只茄子、幾只萵筍,他都要力求做到最好。日子黑暗,但生活不能黑暗;日子枯寂,生活不能枯寂;日子焦心,生活不能焦心。
他的閣樓上簡得不能再簡,一桌一床幾個凳子,一個茶幾。簡歸簡,但他要求干凈整潔,家具和地板是常常擦拭的,他要下樓去巷口公用自來水亭提水。別人見他一天提好幾次,走得磕磕絆絆,提得潑潑灑灑,說少提點,你用得了這么多水嗎?他笑而不答。樓下店主說人家是擦家具擦地板哩,比你我還講究。他聽出嘲笑的意思。有人說擦得干凈嗎?店主說我去看過哩,比鏡面還干凈。人家說白費力,有啥用?這話的意思就直白了,意思是你一個看不見的人這樣做有意思么?你看得見么?看不見,擦和不擦有多大區(qū)別,還用得著蹲在地上一點一點擦嗎?他不作答,默默地提著,走得趔趔趄趄,灑得飄飄揚揚。
冷暖自知,日子是自己過的,該咋過自己過,用不著聽閑言碎語,盲人的世界只有自己知曉,盲人的日子只有自己安排,即使看不見,日子也要過得聞得著摸得到看得見。
起風了,他嗅到了大風潮濕的氣息。太陽炙熱,苞谷地里有焦煳的氣味,樹木青草有枯萎的氣味。大風拂來,先把大地的熱浪吹去,然后才會下雨,這仿佛是把滾燙的茶壺吹冷,然后再用水冷卻,大自然的一切都是巧妙而貼心的。他走到磚窯邊,此刻雨還沒下,今年雨水好,廢棄的瓦窯上長滿了各種各樣的野花野草,蓬勃、葳蕤。大雨將至,土地返潮,他嗅到了濃烈的苦蒿味、野薔薇的花香,還有不知名的花香。瓦窯的邊緣長得更是茂盛,他心生歡喜,用手去摸那些野花野草,牽牛花是凋零的,摸著就是軟耷耷的。他知道牽?;ㄊ窃缟祥_,藍的、紅的、粉紅的,凝著露水,煞是好看。他摸到野薔薇了,他的手被扎了一下,野薔薇是有刺的,他抓住一枝,這樣就能尋找到花,也不會扎手了。枝上的野薔薇開得真是好,一串一串的。小城管野薔薇叫“七姊妹”,它的花骨朵都是七個一組,一組一組的,開起來真是熱烈,絢麗多姿。薔薇花有小茶盅大,潤滑、光潔,手感很舒服,深深嗅一口,幽幽花香沁人心脾。
他在花草上探視,他摸到了一個小小的肉肉的小蟲,他心里大喜,這是螢火蟲呀。它們白天蜷縮在草叢中,花葉的背面,到了晚上全都出來了。它們像去參加盛大的燈火晚會,難以計數(shù)的螢火蟲組成一個一個的光圈,在夜空中游弋,一個一個飄忽不定的光圈,把黑夜裝扮得神秘而絢麗,深邃的暗夜有了這些光圈的裝扮,變得生動活潑。
他激動起來,萌生出一個想法,這個想法使他欣喜不已。他去苞谷地里用小刀割了一棵苞谷稈。他把苞谷葉撕去,用小刀切了幾截苞谷稈,把里面搗空,又扯了些艾葉堵住,他要像裝蛐蛐一樣把這些螢火蟲裝進去。他順著花葉草叢摸去,捏到一只螢火蟲,他小心翼翼地裝進苞谷稈,螢火蟲小而柔軟,稍不小心就會傷害到它們,手指對它們無異于兩座大山。他小心翼翼地摸索,它們雖在休眠,卻也異常敏感,稍有響動和震感,它們就急速地逃離,或從葉片的這一頭逃到那一頭,或跌落到地上再慌亂地逃竄。這些在以前對于他都不是難事,可現(xiàn)在他啥都看不見,只能憑感覺,憑心靈感應。他很快就掌握了螢火蟲逃離的規(guī)律,如果不能一次抓住,就迅速地截住長長的葉片的下端,輕輕地準確地將它捉住。
抓的速度很慢,但他還是滿心歡喜,他在心里說,螢火蟲螢火蟲,跟我回去吧,我不會傷害你們,我就是想看你們在夜里點亮的燈,天亮了我就放你們走,好嗎?雖然很費勁,但他還是捉了十幾只螢火蟲。他想,再捉幾只就行了,太少了沒有光團,沒有氣勢,太多呢,又不容易捉。
正當他想象著螢火蟲絢麗多姿、熠熠生輝的景象時,他跌倒了。平時他是很小心的,走路時都是先用一只腳試探,沒有障礙沒有危險再走,可他一門心思在捉螢火蟲上,忘記了試探,就跌到了一個很深的坎子下,坎子齊腰高,下面是叢生的雜草和荊棘。他跌得很重,手和臉都被荊棘劃破了,火辣辣地疼,手臂上還冒出血珠,咸咸的一股腥味。他用手抹去,這種傷對他不算什么,成為盲人后他不知跌了多少次。有一次從石坎上跌下來,腳脖子扭上了,腫得老高,并且錯了位,是巷里的草醫(yī)生給他復位的。這位草醫(yī)生不用啥止疼藥,只是讓兩個人緊緊地按住他,咔嚓一聲就扳回來了,然后敷上搗爛的草藥。他雖然疼得大汗淋漓,疼得鉆心,但咬著牙堅持,一個多星期也就好了。這次跌下高高的土坎,只是被荊棘刺傷,并無大礙,他沒感到撕心裂肺的疼,腳和手也靈活自如,他慢慢爬起來,摸索著去尋裝螢火蟲的苞谷稈去了。
晚上弄完吃的,已經(jīng)是夜里十二點了。他去整理床鋪,放下白色蚊帳。洗漱完畢,習慣地站在窗前,夜風習習,白天的暑熱一掃而盡,綠色的窗簾隨風飄曳,輕拂著他的臉,他心情尤為放松,感到了生活的美好。他失去了很多很多,他在黑暗的深淵里艱難地活著,他克服了常人難以想象的困難,他忍受著譏諷和同情,他飽受孤獨和黑暗,但他心里揣著光亮,揣著夢想,揣著溫情。他隨時在心里勾勒失明前的景物,以前覺得平庸和無趣的東西,現(xiàn)在變得彌足珍貴:以前上學時出門看到滿天彩霞,他從不會多看一眼,更不會為之心動;以前看到逼仄的小巷,一個接一個的店鋪和小攤,各種各樣的人,只覺得灰撲撲亂麻麻,現(xiàn)在才覺得它的生動和鮮活;以前巷口空地的大柳樹,柳樹下拉二胡的老人,奔跑追逐的小孩,用一個大簸箕支著打葉子牌的老婦,只會讓他覺得灰暗和無聊,現(xiàn)在這一切都是那么生動和鮮活?,F(xiàn)在就是吹得滿地落葉、灰塵漫卷的晚風,他也覺得無比親切,無比溫馨。
能有一扇窗多么美好,窗是他心靈的窗戶,是他與外界聯(lián)系的通道,是他感知世界的橋梁。站在窗前,他神思飛揚,思緒扯得很遠很遠,思緒也收縮得很近。他能感知到小城的那座古塔被落日熔在熊熊的火焰中,熊熊的火焰在古塔周圍歡快地跳躍,古塔鐵灰色的冷艷讓它巋然不動,跳躍的火焰漸漸纏繞上身,靜與動,熱烈與冷艷,讓人驚嘆!他能感知烏泱泱的一片烏鴉正在小城唯一的公園前那幾棵白楊樹上空盤旋,那幾棵白楊樹都是百年以上的老樹,每棵樹要幾人才圍得住,幾棵樹的樹冠連結糾纏,遮住了一大片空地??盏叵掠袀€青瓦木柱的水亭,水亭下是一個很大的石砌的水池,那是全城人的飲用水。他經(jīng)常踩著濕漉漉的石板路去那里挑水,水亭前有一大片茂盛的灌木叢,那是他們兒時的樂園。烏鴉是小城的一道風景,沒有誰會覺得烏鴉是不吉祥的,成百上千只烏鴉在白楊樹上空盤旋,黑壓壓一片,何等壯觀。人們不知道它們白天飛到什么地方去了,是成片地飛走還是分散覓食,但人們知道它們必然在暮色籠罩的時候就回來,它們的叫聲聒噪而熱烈,成百上千的烏鴉和它們的叫聲,是小城人必不可少的生活內(nèi)容。他曾經(jīng)用彈弓去打傷過一只烏鴉,他遭到了大家的咒罵和嫌棄,后來他和大家一樣,哪天不見烏鴉歸來就心戚戚的,烏鴉和烏鴉的叫聲裝點了他的夢鄉(xiāng)。站在窗前,他依然聽得到烏鴉的叫聲,烏鴉像云彩在他腦子里盤旋。他不知道這群烏鴉是什么時候聚集于此的,從父母的口中他知道至少伴隨了幾代人,直到如今,那幾棵巨大而蒼老的白楊樹依然還在,那群烏鴉也不知是第幾代的烏鴉了,它們依然眷戀這幾棵老白楊,依然以強大的陣勢和巨大的聲浪盤旋于小城的上空,它們依然不管什么原因決不遷徙,為小城增加熱辣辣的氣息。
他凝神傾聽烏鴉盤旋和聒噪的聲音,小城雖然有了變化,拓寬的街道上也漸漸多了一些小車,小車的鳴笛和烏鴉的聒噪并不沖突,它們會因汽車的尖叫而飛離小城一會兒,很快又飛到小城上空,飛到白楊樹那兒,像黑色的云彩伴隨著五彩的落日余暉,絢麗之中多了沉穩(wěn)。
此時巷口已經(jīng)清寂,他知道那幾盞白色的燈仍然亮著。小城的變化是很慢的,節(jié)奏也慢,但畢竟在變化著。以前巷口空地上是沒有燈的,也沒有用石頭做的石凳,一到夜里這里就黑漆漆的,那時他還沒有這個寬大敞亮的窗子,更沒有綠水漾漾的窗簾,每到傍晚他就抬個凳子坐到巷口,傍晚巷口的空地是最熱鬧的,大柳樹下有賣冰水的,賣炒瓜子炒蠶豆的,還有任何時候都少不了的酸蘿卜,這是小城市民最喜歡的小吃,抵不了飯,但解饞。
那些年小巷空地里沒安燈,每天傍晚空地里是很熱鬧的,吹牛談天、拉胡琴吹笛子的,擺攤賣零食的,小孩追逐嬉戲的,小巷充滿熱騰騰的生活氣息。夜幕降臨了,人就漸漸稀少了,有月亮的夜晚還好,總有稀稀疏疏的人停留在小巷的空地。自從失明后,他更加珍愛這種生活,總要抬個小凳子在門口或者到大柳樹下,雖然看不見但是聽得見的。他用耳朵捕捉一切,哪個小孩摔倒了,哪個下棋的為一個棋子和誰爭吵了,他都清清楚楚,他雖不能參與,但總能融入。但到了陰天,天幕低垂,黑夜沉沉,尤其是雨季,陰冷的小雨下個不停,夜更是黑得伸手不見五指,小巷和小巷口的空地就一片死寂,連風吹柳樹葉片掉落的聲音都沒有。
前些年,小城完全是一個被人遺忘的邊遠小城,沒有工業(yè),小城只有手工業(yè),補鍋的、打鐵的、釘馬掌的、皮匠、裁縫、修自行車敲洋皮桶的、打草席的,再早一點還有用織布機織土布,用青、靛、藍染布的染坊,完全是一副農(nóng)耕社會的景象,市政建設根本談不上。小城的幾條主要街道是青石鋪就的,其他的就是土路了,年長月久,坑坑洼洼,晴天塵土飛揚,雨天泥漿遍地,濕滑異常,稍不留意就是一個大馬趴。
這樣的夜晚,他是睡不著的,坐在門口茫然地聽雨聲,小巷寂寂,雨聲颯颯,很是凄清。他內(nèi)心涌出許多惆悵,很多感傷,感嘆自己年紀輕輕就成了盲人,感嘆自己做不了事,成不了家。年紀漸大,對男女事他也逐漸上了心,但像他這樣連自己的生活都自顧不暇,更談不上男歡女愛、娶妻生子。年紀輕輕,還有幾十年的路要走,這一生如何度過?前途茫茫,雨聲凄清,叫人心生憂愁。突然,他聽到“噼叭”一聲,有人在雨水中跌倒了,跌倒的人哼唧著,說,媽的,連盞燈都沒得,黑漆嘛咕,害人呀……喲,老子腳脖子扭了,膝蓋出血了,明天咋個去拉車呀……他聽了,心驚膽顫。半夜三更,細雨飄飄,這人真是倒霉,看來跌得不輕呢。每天夜里總有人行走,有的有急事,有的是醉漢,有的剛做完工回來,總會有人跌倒的。小城居住條件差,老舊的房間是沒有解手的地方的,只有一個公廁在小巷口的角落上,男人還可以壯著膽出來,女孩就不行了。有的人家用尿罐,有的人家把煤灰鋪在地上,解在上面第二天撮了倒掉,弄得屋里總有一股尿臊味。
他想是應該有一盞路燈了,可這事沒人管,誰來安呢?這事跟他沒有關系,他一個盲人,白天和黑夜都沒有區(qū)別,何必操這個心??上胂胄∠锶思覍λ蓻]少關照,都是老街坊,都熟悉得很了,小城民風古樸,有個大事小情,都互相關照。他成盲人,父母死了后,大家對他更加關心。逢年過節(jié),總有人家怕他孤單難過,總要叫上他去,他自尊心極強,總是拒絕人家,人家知道他的心思,也不勉強,但會送上一些做好的菜,叫小孩熱騰騰地端到他的屋里。他愛干凈,衣服被子都是自己洗,但衣服破了就沒法了,他曾嘗試著自己補,無奈眼睛看不見,把手扎得鮮血直流,左一針右一針,針針扎在肉上,疼得他把衣服扔了,用嘴吮著流血的手指。
總有巷里的大嬸大嫂會喊住他,讓他坐在身邊,低下頭為他縫補裂了口的衣服,邊縫邊和他說話,問長問短。他心里溫暖極了,仿佛回到了母親的身邊,有時神思恍惚,覺得母親真的回來了,那語言,那動作,那氣息,讓他又溫暖又傷感。他太想待在她身邊了,這種溫馨讓他久久不能釋懷。
也有不懂事的小孩子會在他背后喊“瞎子瞎子,走路拄棍子,跌倒吃雞屎”,這時總有大人追出來,罵短命兒子你嘴癢呢,你是三天不打,上房揭瓦,老娘今天讓你曉得厲害,看你還亂喊。接著就聽到小孩的尖哭,聽到竹條打在皮肉上的聲音。他站在原地,說秦大嬸娃娃不懂事,不要打了,說他兩句就是。秦大嬸說短命兒子嘴癢得很,一天亂說,昨天喊他們老師綽號才遭一頓打,今天他又亂喊了,不能慣使,以后還得了。他看也看不見,拉也拉不著,心里干著急,直到有人來才拉住她。
他請了人來,把電線拉到門口的柱子上,人家奇怪,說你接電線做什么……言下之意,你一個瞎子,點燈和不點燈有啥區(qū)別,他說你別管,拉就是了。
自從有了這盞燈,小巷口和小巷這片空地就豁亮了,尤其是月黑風高漆黑一片的時候,尤其是細雨霏霏泥漿遍地的晚上,人們有事外出或者上廁所,都看得清路了。睡不著的時候他就抬個凳子坐在門口,聽見有人出門,聽見腳步聲,他就會說慢點呵,路滑得很。走路的人感動,說天不早了,你咋個還不睡?有人解完手回來,還會踅過來和他聊一會兒天,遞煙給他,他不抽,人家就說沛生你快二十了吧,該說媳婦了。他苦澀地笑,說你看我這樣,自己都養(yǎng)不活自己,說啥媳婦。人家說不要灰心,也會有條件差不多的,等遇到了給你說一個。
這盞燈就這樣孤獨而溫暖地點亮在漆黑的寂寂的夜空里。時間長了,大家覺得不應該讓一個盲人來承擔電費,議了一下,就決定每家出一個月的電費,巷里人家多,這也就不成負擔了。他們?nèi)ズ退v,他堅決不同意,說大家對我的關照還少嗎?一個月也花不了多少錢,就由我出了,再說,我也需要燈哩。大家不明白他為啥需要燈,他說你們看得見路,我也看得見了,省得每晚聽見有人跌倒的聲音,我難受哩。
4
夜深了,寒意漸濃,他關了窗子。臨睡前,他放下蚊帳,把竹筒里的螢火蟲小心翼翼地放在蚊帳里,然后上床睡覺。他聽見螢火蟲輕輕滑翔的聲音,聽見收斂翅膀停在蚊帳的聲音,聽見一只接一只在蚊帳里飛翔、碰撞、嬉戲的聲音。他眼前一片漆黑,在漆黑的漫無邊際的空茫中,他眼里出現(xiàn)了絢麗的星空,寂靜黑暗中螢火蟲漫天飛舞,一盞一盞的燈火飛舞旋轉,猶如浩瀚天際的星星,閃閃爍爍,互相輝映。他“看”得心花怒放,仿佛進入童話世界。
天亮了,他打開蚊帳,打開窗子,他輕輕地揮著手,那些飛舞了一夜的螢火蟲,悄悄地悄悄地,飛到窗外去了……
漸漸地,小城熱鬧起來了,先是有人家把臨街的門店做了裝修,卸去木門木板壁,用磚砌了門框,裝上天藍色的玻璃,還裝上了卷簾門。還來了不少四川人、溫州人,他們租下門面,幾間連在一起,裝了天花板,安了大吊燈,地下是雪白的瓷磚,玻璃柜臺擺滿小城人少見的東西。這種門店很有特色,房子還是原來的土木結構的老房子,有的甚至歪斜了,殘破的瓦溝里長滿蓬勃葳蕤的青草,有的瓦溝里還長出青青的苞谷,苞谷結穗,紅紅的瓔珞樣的須,像點點脂紅,孤傲地在天空剪了張剪紙。燕子依舊在檐上筑巢,依舊斜斜地在青石板的街道上低飛,但毫不影響小城一天一個樣的變化。小城有了錄像廳,有了洗頭屋,原來的理頭攤子被理發(fā)屋替代了,原來一面掉了水銀的鏡子、一個火爐一盆熱水、一副理發(fā)挑子的剃頭匠敗下陣來,退到小巷的空地上。他有他的顧客,都是在他手里剃了很多年頭的老顧客,他們喜歡他慢慢地理,喜歡他用鋒利的剃刀修面,喜歡剃刀在臉頰上行走的聲音,還喜歡他捏肩捶背采耳,這些洗頭屋會嗎?小城有了洗腳屋,有了桑拿,有了按摩,除了那些啥泰式、韓式、中式的按摩外,還有了盲人按摩店。
沛生被人介紹到一家盲人按摩店去學按摩了,這家按摩店的老板也是個盲人,浙江來的。他的按摩店同樣重新裝修了,有大玻璃門,有雪白的墻壁和吊燈,地面也是瓷磚,四張床上鋪著潔白的床單和被子。來這里按摩的,男女都有,多是腰肌勞損,筋骨酸疼,血脈不暢,一身不舒服的人。老板手藝好,按摩很到位,態(tài)度極熱情,生意就好。他招了個女徒弟,是個盲人姑娘,叫若蘭,生意好時,人手還是不夠,于是又招了沛生。
沛生喜歡這里的環(huán)境,喜歡這里的人和氣氛,他雖然看不見店里的裝修,但他感受得到。他喜歡小巷,但厭惡小巷的灰塵、垃圾和泥濘,他喜歡店里的氣氛,老板喜歡音樂,閑暇時會吹上一陣笛子,會拉一陣二胡,他笛子和二胡都很精湛。一曲《春江花月夜》,讓他想起了一輪橙黃的月亮,想起朗朗的晴空,輕輕的流云,輕拂的大柳樹和小城唯一的一條叫利濟河的河流。利濟河河面不寬,沙灘潔凈,菖蒲搖動,野花亂開,他想起這條有三道石壩,流水潺潺、卵石清潔的小河,想起那些捉魚摸蝦,折柳做帽,從堤壩上飛身魚躍的美好生活;想起騎在青牛背上吹著竹笛在堤上慢慢走過的牧牛少年,他的心溫暖而濕潤。一曲《二泉映月》,瞎子阿炳的命運勾起了他的傷心事,如泣如訴、如歌如吟的辛酸述說,人生的沉浮,命運的坎坷,世事的無常,人間的炎涼,令他動容,令他心酸。他聽到了低低的啜泣聲,那是先他而來的盲人姑娘若蘭。他看不清她的模樣,但他知道這是個勤快而善良的姑娘。她的家在鄰縣山區(qū),父親腿殘疾,母親是盲人,三個弟妹,她是先天目盲,家里的貧困,日子的艱難,是難以想象的。后來一個在小城做事的遠房親戚看到了盲人按摩店的招人啟事,就把她帶了來。來到這里,她覺得簡直就是進了天堂,環(huán)境舒適,老板和藹,包吃包住,她還有了有生以來頭一回一個人住的小單間,讓她高興得要死。她人聰明、善良而勤快,來了半年就可以獨自按摩了,她單純而熱情,按摩很細心,來找她的顧客逐漸多了起來。盡管如此,師徒倆仍然忙不過來,這才把沛生招了進來。
吃飯了,若蘭姑娘從廚房走出來。他早就聞到了飯菜的香味,有煮紅燒肉的濃郁的氣味,有炒糖醋辣椒的酸甜味,有臘肉的香味,還有煮老豆皮,蒸老南瓜,他吃得狼吞虎咽、,津津有味。很久沒吃過這么好吃的飯菜了,他驚訝于若蘭看不見什么東西卻能把飯菜做得這么好吃。若蘭說心里看得見眼里就看得見了。她從小做飯做菜、剁豬草、洗衣服、帶弟妹,也不知吃了多少苦,受了多少傷,手上、臉上、身上有多少傷痕,終于可以和明眼人一樣了。
若蘭說,哥,我曉得你個子高高的,模樣也端正,就是走路時左腳輕,像崴了一樣,右腳重,像踩倒東西一樣。他說你咋曉得的,你也看不見我,咋能走路姿勢也曉得?若蘭說別人用眼,我用心哩,你來了我觀察就清楚了哩。沛生心里一陣感動,一陣溫暖,果真是個有心的姑娘,她是用心把他的一切都了解得清清楚楚了呵。師傅忙,就讓若蘭先教他,若蘭說這咋行,我才學到一點皮毛,不要把沛生哥帶偏了。師傅說沒得問題,你都可以獨立操作了,帶他是沒問題的。師傅知道兩人的情況,也想成全他們,讓他們有更多熟悉的機會。
自然而然地,兩個苦命的人漸漸好起來了。起先,若蘭還在猶豫、徘徊,她的命運實在太苦了,現(xiàn)在才稍微好了起來,她不敢輕易托付于人。在山區(qū),女人的命尤其不好,嫁錯了人,不僅要生兒育女,侍奉公婆,苦活臟活一起做,還要遭遇暴力。男人在外吃酒賭錢,還把老婆當牲口,想打就打,想罵就罵,那樣的日子她是實在不想過的。等觀察了一段時間,她覺得沛生是可以信賴的。
有一天她接到電話,說她寄來的錢收到了,讓她不要寄了,留著錢買點衣服穿,買點自己喜歡的東西。她很驚訝,最近沒寄錢呀,不是才寄過不久么?怎么會寄?想了一陣,終于想起這是沛生寄的,沛生第一個月拿到工資,還給她買了一只毛茸茸的小狗熊,她好喜歡,長這么大第一次有人送東西給她,第一次有玩具。沒事的時候她總愛把小狗熊抱在懷里。她很感謝他,他說不用謝,還有驚喜哩。果然,他把工資的一半寄到她家里了,再三問,他才說你家里人多,弟妹又要讀書,我一個人吃飽全家不餓,又沒啥開銷。她聽了心里又苦澀又感動,說你也該攢點錢,以后要用哩。說完她的臉倏地紅了。
她病了,急腸性炎,疼得滿頭大汗,是師傅和他把她送到醫(yī)院的,到醫(yī)院后師傅回去了,店里不能沒有人。他日夜不離地在醫(yī)院守了三天三夜,他摸索著去為她買稀飯、豆?jié){、牛奶、面包,盡管吃不了多少。他還摸索著到水房去為她洗弄臟的褲子,這是多么讓人難為情的事,他全做了。她心里那個溫暖,那個激動,趁著沒人,她抱住他的頭,狠狠地親了一口。
說到他的房子,他作了簡單的描述。她說閣樓不大,可以住了,下面還是繼續(xù)租吧,等以后……她說家具少可以添,但要有個窗子,有個大大的窗子才好呵。他想她咋和他想到一起了,誰也不會想到盲人會需要窗子,要窗子干嗎呢?白天和黑夜,屋里和屋外,星星和月亮,落日和余暉,對他們有啥含義。可他們就是想要擁有一個又大又亮又通風透氣的窗子,就是想在窗子前佇立觀望,觀望落日余暉,觀望晴空萬里一線劃過天空的歸雁,觀望小城萬家燈火、炊煙裊裊,觀望小巷空地前的大柳樹和大柳樹下的世俗生活,看老人吹笛、拉二胡,看賣瓜子、炒花生、酸蘿卜的小攤前的熱鬧景象,尤其是小孩子們的奔跑追逐。誰說他們看不見呢?只要心里有萬般景象,只要心里還有對生活的渴望,這一切都是看得見的。
正當他們規(guī)劃著自己的美好的生活,像螞蟻搬家一樣往閣樓里搬家具,正當他按若蘭的心愿把窗簾換成天藍色的紗簾時,他們聽到一個驚人的消息,有人要在他們窗前、臨近巷口這片空地上修房子。
這個修房子的人正是當年追著他喊“瞎子瞎子,走路拄棍子……”的那個人,這人也算有本事,書沒讀成,但混世界還是蠻有本事的。他小小年紀就走南闖北,到深圳打過工,到廣州販過牛仔服、電子表,賺了一些錢就隨人到小城北面的野豬箐開小煤窯,開煤窯是很危險的,也是很賺錢的,這幾年他賺得盆滿缽盈,就想買田置地,興家立業(yè)。田他是不會買的,他要修一幢高大的洋房,一樓做餐廳,設多個雅間,賣高檔精致的餐食。這幾年,小城像沉睡了很多年的人,從灰蒙蒙的歷史塵埃中蘇醒過來,抖落一身灰塵煥發(fā)出無限的勃勃生機。小城里冒出了很多有錢的人,他們要有一個高檔的消費場所。二樓做舞廳。三樓放錄像。錄像在小城正是個新鮮玩意兒,小城的不少背街小巷都有錄像廳,這些錄像廳極其簡陋,把堂屋和房間打通,放十幾張長條硬椅就可以了,門口用一塊厚厚的門簾擋住,里面人頭攢動,生意火爆。這些地方環(huán)境太差,空氣混濁,治安也不好。這人要修一個高檔的錄像廳,里頭放軟沙發(fā),還免費提供飲料,不少有錢人正需要這么一個環(huán)境。
沛生急了,這棟房子修起來不是徹底遮住他的窗子了嗎?他還幻想著和若蘭站在窗前,任輕輕的南風吹拂,看遠處的落日余暉,看絢麗的天空中城西邊的那幾株巨大的楊樹,看烏云般的旋風樣的烏鴉群,看漸漸亮起來的小城燈火,看灰蒙蒙的青瓦中間冒出來的洋樓,看巷口空地里的大柳樹和柳樹下的人間煙火。這還能看見嗎?徐徐吹來的風還吹得進來么?剩下的,就是乒乒乓乓武打片的驚悚聲,就是嗲聲嗲氣的錄像聲,就是晝夜不息的歌舞聲和劃拳猜令的叫喊聲。這日子,還能過嗎?
沛生去找要修房子的人,他找了好些次都找不到,找到他老娘時,這個老人認識他,說你找他干啥?他經(jīng)常不歸家,我都兩個月沒見過了,你是找不到他的。老人和藹,聽了他講修房子的事,老人說這事我也管不了,他要做的事誰也阻擋不了?,F(xiàn)在有了錢他就狂得很,叫他不要修他偏要修。沛生失望地走了,他想一定要阻止他修房子,無論如何也要找到他。
可以想象,沛生的尋找之旅是多么地艱難,盡管他對小巷這一帶很熟悉,可小城其他一些街巷他就不是那么熟悉甚至不熟悉了。這個人是不大會在小城的偏街僻巷或者是一些小酒館、小錄像館出現(xiàn)的,他會在啥地方呢?沛生跌跌撞撞地走,到處打聽,也不曉得跌了多少跤,跌得鼻青臉腫,一身灰塵。若蘭心疼,說你不要去找了,他坐著小車,一會東一會西,咋找得到呢?更何況他不會去那些小街小巷、小酒館的。他說不找咋辦?我不能讓他修起房把窗子遮了,窗子遮了聽不見風,見不到雨,見不到大柳樹,見不到老人和小孩,我就真的瞎了。有窗在,我的心還是活的,眼還是亮的。若蘭說我也喜歡窗,在我的老家,房子低矮破爛不說,還不開窗,房間又悶又熱,氣味難聞,我說爹開個窗吧,他說開窗干啥?沒窗安全。我是多么渴望有個大大的通風敞亮的窗子呵。他說,我們有窗子了,可是又要失去了。我不能讓它失去,我必須阻止。若蘭說,找到了也沒用的,人家一定要修呢?你阻止就是斷了人家的財路。他說無論如何我就是要窗,要有自己的透風敞亮的窗哩。
在別人的指點下,他終于找到了這個人,這是在小城鬧市區(qū)的一個新修的茶莊,外面車來人往,熱鬧非凡,里面卻很安靜、溫馨。那人很驚訝,說,沛生哥你咋來這里了?找我有事?他是聽她老娘講過沛生找他的事的,他毫不在意,說他一個瞎子要窗干啥?他媽說他怕是嫌悶,要吹風哩。他說又不堵他的窗,照樣可以吹風的嘛。他媽說是呵,只是遮了窗,照樣可以通風透氣的呀。
沛生見他客氣,并不像人家說的他成了暴發(fā)戶就橫著走路,一個城市都容不下了。他講了窗的事。那人說沛生哥我修房沒礙你什么呀。圖紙上是離你那房還有一尺的距離哩。他說是沒占我什么,但你那房一起,我啥都看不見了。他這樣一講,屋里的幾個人都哈哈大笑起來了,笑得很狂野,笑中的嘲諷之意明顯透出來。他知道這些人的身份,不消說都是發(fā)了點財?shù)男“ゎ^之類。那人說笑啥笑,笑個雞巴。那些人立即啞了口,那人說沛生哥,我們街坊幾十年,我這人這幾年雖然發(fā)了點小財,但我不是仗勢欺人的人。就說這修房的事吧,本來我也不想修,可是北城辦事處領導找到我,說我們北城太偏僻太落后了,人家西城南城發(fā)展多快,各種新建筑不斷出現(xiàn),各種餐飲、娛樂、購物都有,我們這里太冷清了。他們找到我,要我起個帶頭作用。你那窗子的事,本來作用也不大,但我還是要補助你兩千元。沛生知道兩千元不是小數(shù)目,有的房子幾萬元就可以買到,但他不是為錢,更不想讓人覺得他想訛人,他是盲人,更容易引起大家的懷疑,盲人更要有尊嚴。他說我不是這個意思,錢我一分都不要,我只是需要一個通風透氣,看得見外面的窗子。那人又笑出了聲,說那你說該咋辦?我修房子又沒占你的地基,我修房的手續(xù)是齊全的,我修房是響應政府號召,為繁榮家鄉(xiāng)做點貢獻。要說錢么,我也賺得差不多了,不在乎賺這點錢的。沛生聽得一頭霧水,他講得頭頭是道,不是為了賺錢,人家是為小城做貢獻呢。
他疑惑地回來,心有不甘,覺得自己好好的窗子就要堵住了,這窗于別人而言可能不是很重要,有兩千元的補助肯定心滿意足的了,可有誰知道窗子是他最重要的通向外面世界的心靈通道,是他孤獨茫然、凄清無助的溫潤心靈的所在。但那人講得那樣信誓旦旦,那樣顧全大局,為發(fā)展他們這一片經(jīng)濟作努力,又讓他感到茫然。果真是這樣,他不就應該做出些犧牲?
走到巷口空地,他聽見有些人站在他家樓下的地方在講話,見他來了,他們說沛生你知道要在你樓下修房子的事嗎?他說知道的。他們說人家在你樓下修大洋房了,齊著你的房檐修,你不怕遮住你的窗子么?他說咋不怕,我去找過劉貴生了,他說是政府同意他修的,是為了繁榮我們這片經(jīng)濟的。巷口空地里的人說,這是糊弄你的,繁榮經(jīng)濟?怕是繁榮他們的腰包吧。這塊空地是自古就有的,為啥留空地?到處是房子,總要留個透氣的地方吧?空地不是哪一家的,也不是辦事處的,憑什么他們就可以拿給私人建房?聽說是辦事處和劉貴生有協(xié)議,拿地入股,辦事處分四成的利潤哩。沛生聽了很震驚,辦事處咋能這樣呢?這地是大家的,是老祖宗留給大家透氣、納涼的,憑啥為了分成就把地拿給劉貴生呢?憑啥就可以橫空修一座房子,把我的窗子遮了呢?
沛生說那咋辦呢?我也找過他了,他說給我兩千元補助我沒要。大家說他是拿錢收買你呢,你不要就對了,這種臟錢千萬不能要,一定要抵住,不能讓他得逞。沛生說要不我們一起去辦事處反映,人多力量大。他這樣一說,就沒人搭話了,過了一會兒有人說這事還得你去說才好,呼啦啦去一幫人,人家還說是來鬧事的。沛生心里有些不高興,既然都說空地是大家的,為啥去反映就不愿了呢?有人說,沛生,還是你去合適,他遮住你的窗子,你透氣的地方都沒了,你是……那人還是機靈,怕說他是盲人他不高興,傷了他的自尊。他說我去就我去,又不是找他們鬧事,我只是反映問題。大家說還是沛生去好,你去他們會客氣的。
沛生去了辦事處,一個副主任見他來,招呼他坐下,還倒了一杯水,這個副主任是分管民政的,春節(jié)時還去看過沛生,沛生從來不給他們添麻煩,從來不提這要求那要求,所以對他印象挺好。副主任說這事你就不要管了,修房子是辦事處同意的,是為了繁榮這一片的經(jīng)濟,你要顧全大局。再說,窗子對你……沛生知道他要講什么,沛生說你們都認為我看不見,不需要窗子,其實……沛生講了窗子對他的重要,講了他在窗子前的種種感受。副主任說,沛生還是個詩人嘛,想象力挺豐富的。不過,建房這事是辦事處定的,是件利國利民的好事,你就不要管了。
沛生很沮喪,他晚飯都沒吃就上床睡覺了,若蘭說是不是病了,說著摸了摸他的額頭,喲,咋這樣燙,走,去醫(yī)院看一看。他說沒病,就是心里煩,然后把今天的事尤其是辦事處的事說了。若蘭說這事看來復雜呀,如果光是劉貴生,咱們還可以告他,說他侵占大家的地,如果是辦事處同意的,這事就麻煩了,況且人家還有好處呀。他說我是不甘心的喲,如果我這幢房子被掀了,我也沒啥說的,但堵了窗子就是堵了我的眼睛、我的心。說著傷心地哭起來。若蘭說我何嘗不是這樣呢,但我們拗得過人家么,我倆都是盲人,無錢無勢不說,光一天天找人就要命……算了吧,認命吧。沛生說不,我不認命,我們啥都沒有了,一個窗子都不配有?我要告,到處告,明天我們請人寫個告狀信,我要去縣政府,我要去找縣長,就說我們的窗子,就叫“盲窗”吧,被人堵了。如果能解決最好,實在不行,開工那天我一定要睡在他們開挖的地上,哪怕被挖,被打……若蘭說你真去了,我也去,我也不怕丟人現(xiàn)眼,我和你睡在一起。
沛生說好的,我感謝你,我們睡在一起。說著抱著她親吻起來,兩人都為這個決定激動起來,既悲壯,又溫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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夏天敏,中國作協(xié)會員,昭通市作協(xié)主席。20世紀80年代中期開始創(chuàng)作,曾在《當代》《十月》《人民文學》《中國作家》等刊發(fā)表中短篇小說200余萬字,作品被《小說選刊》《小說月報》《中篇小說選刊》《作品與爭鳴》《名作欣賞》《中國中篇小說精選》《2001年中篇小說精品集》《中國30年改革精品集》《魯迅文學獎作品集》《新世紀獲獎小說精品大系》《小說月報獲獎作品集》等書刊選載。獲第四屆云南省政府文學一等獎,2001年《當代》文學拉力賽總冠軍,首屆梁斌文學獎一等獎,《人民文學》“愛與和平”中篇小說一等獎,第三屆魯迅文學獎,首屆綻放文學藝術成就獎。已出版長篇小說《極地邊城》《兩個女人的古鎮(zhèn)》及散文集、中短篇小說集14部文學專著。部分作品被譯成英文、韓文版在國外發(fā)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