羅小菜
大學(xué)畢業(yè)后,親戚朋友眼中的“天之驕子”去了日本,找不到工作的他當(dāng)了背尸工,意外撿到了8000萬日元。他會怎么做?
遺物送不出去,背尸工遇到燙手山芋
周光照拉開厚重的雪尼爾落地窗簾,灰塵瞬間活了一般,在陽光下飛舞漫散,帶可樂餅鮮甜氣味的風(fēng)吹進來。屋里的腐臭味,被沖淡了一些,但,依然沖得他腦殼疼。
1989年出生于河北省邯鄲市的周光照,高考那年全國擴招,成功考入湖北一所二本大學(xué),讀了冷門的歷史學(xué)。畢業(yè)后,看著滿大街的大學(xué)生,他的專業(yè)壓根找不到什么工作。讀大學(xué)沒能讓他實現(xiàn)階層跨越,卻讓本就貧困的家庭背上了外債。
窘迫急需用錢的周光照,選擇了到日本打工還債。通過中介,他幾經(jīng)輾轉(zhuǎn)到了日本東京,在便利店打過工,在自助餐廳當(dāng)過服務(wù)員,給人家搬過家具,一天打三份工,交完租房費用,手里錢所剩無幾。
直到2019年,在中介的介紹下,周光照當(dāng)上一名背尸工。日本有很多老式樓房沒有電梯,就算有電梯,也會有住戶抗議,不讓死人坐電梯下樓。他們普遍認(rèn)為,死去的靈魂會在密閉狹小的空間里轉(zhuǎn)不出去,容易滯留在自己身邊,尸體需要人背下樓。
他們清理的這些尸體,幾乎都是“孤獨死”的人,一般沒有親人,在狹小的出租屋里孤獨地等待著房東或者管理員的發(fā)現(xiàn)。幸運點的死在春夏,一般5-6天就能被發(fā)現(xiàn),還不至于面目全非。
這一次,周光照遇到的老太太就沒那么幸運,她死在了冬季。由于東京的天氣陰冷潮濕,她很久沒有交取暖費,人就多停留了一段時間,周光照到的時候,尸體已經(jīng)溢液,尸水滿溢在榻榻米上,呈現(xiàn)出一個大字形,屋里的味道一言難盡。
管理員告訴他們死者叫常盤貴子,今年63歲,一個人居住,警察已確認(rèn)自然死亡。進屋之前,周光照帶好了手套、口罩和藍(lán)色的無紡布帽子,將頭發(fā)藏得嚴(yán)嚴(yán)實實,因為尸體腐臭的味道無孔不入,會跟著清理者很長時間,像是死者放不下的怨念。
接觸這些孤獨死的人久了,他漸漸對他們產(chǎn)生了同情,這些人生前用盡全力活著,卻飽嘗孤獨和寂寞,很多人終其一生沒機會走進婚姻,在人世間掙扎一番之后,落寞謝幕……
背尸工是他們存于世間的最后見證,有了這種覺悟之后,周光照甚至?xí)诒呈w下樓的時候,輕聲和他們交談:“我們要下樓嘍!”“到拐角了,腳要收一下,碰到了要痛哦!”即使是尸體,他也會給他們應(yīng)有的尊重。
尸體送到殯葬車之后,周光照還要回到房間清理雜物,在遺體待過的地方燒上熏香,再禱告一番。然后,裊裊的煙霧里,會整理她的遺物——照片、筆記、首飾、存折,將她一生串起,把她所有的珍視交給家屬,直到對方鄭重地把死者的遺物捧在手里,他的工作才算徹底完成。
管理員高田看見周光照在清理遺物,特意送來了常盤貴子兒子的聯(lián)絡(luò)方式和地址,讓他驚訝的是,她兒子居然就住在附近。
“這么近都沒來嗎?”周光照有點驚訝,一般孤獨死的人,不是沒有親屬,就是親屬在千里之外,就算感情再淡漠,也很少有隔兩條街不來探望的道理。
高田是個50多歲頭發(fā)花白的老人,他尷尬地擠了擠滿臉的皺紋,手扶著膝蓋,歪著頭,隨聲附和地“咦”了一聲,表示贊同。周光照微笑著點了點頭,心里卻在暗罵這樣的兒子還真是不多見。
貴子的東西少得可憐,一副百元店里買來的老花鏡,幾張便利店里的優(yōu)惠券,一本泛黃的相冊,一個邊角磨掉色的存折,一枚盤出包漿的印章。
周光照將所有的東西放進一個半舊的鞋盒里,給貴子的兒子倉介打了個電話,預(yù)約見面的時間。豈料對方在電話里口氣生硬地拒絕了,說了一句“請轉(zhuǎn)交給遺物屬或者派出所吧”,然后,不客氣地掛了電話。
一股子寒氣順著聽筒傳過來,周光照卻莫名騰起一股怒火,自己背井離鄉(xiāng)的來日本,不僅想還外債,更是賺錢給媽媽看病,他爸爸死得早,媽媽一人拉扯兩孩子長大,累了一身的病。
他出國之前,媽媽做了手術(shù),等著化療,但化療的錢是他姐姐厚著臉皮從婆家借來的,為此,沒少看婆家人臉色。
每次想到媽媽、姐姐,周光照越發(fā)責(zé)怪自己。而倉介和貴子就隔了十分鐘路程,卻從來不看媽媽,這個男人何其涼薄,周光照去送遺物的路上,有點牙根癢癢。
日本人的房子很好找,自建房屋門口通常會有個銘牌,周光照拿著公寓管理員的手繪地圖,找到了倉介的家。
那是一幢二層小樓,從柵欄望過去,寬闊的庭院里,規(guī)整里透著勃勃生機,鵝卵石的小徑也是嶄新的,連石頭都泛著光。
一樓臨街的廚房沒有拉窗簾,一個穿著樸素的女人,正陪著一個四五歲左右的男孩做糕點,她側(cè)頭微笑著,臉上涂滿了幸福和知足。這套房在東京,價格不菲,中產(chǎn)階級才能住得起。
來的時候,周光照曾經(jīng)想過,倉介有可能過得不好,住在狹小的房間里,沒有母親的容身之處。現(xiàn)在看來,他就是娶了媳婦忘了娘。周光照帶著幾分怒火,狂按門鈴。
“請問?”一個謙卑的聲音從身后傳過來,周光照回頭一看,一個敦敦實實的中年人,正沖他點頭哈腰。這人40歲左右,燙著時髦的花卷頭,細(xì)長的眼睛滿是疲憊,嘴巴耷拉著,臉和西服一樣灰蒙蒙的。
西裝是名牌的,可惜這張臉不是,這張長臉仿佛就是說明書,恰到好處地介紹了他和貴子的關(guān)系。他不用自我介紹,周光照也能確定,他就是倉介。
被拒收的巨款,母子心結(jié)何去何從
周光照的目光還在他臉上尋找不孝的答案,他就再次謙卑地詢問他的來意。“您好,我是前次打電話打擾過的清理人員,給您送貴子女士的遺物。請您簽收!”周光照壓著脾氣和他解釋。
他的臉?biāo)查g暗淡,幾乎是避開瘟疫一樣下意識地往后躲,掏出手絹捂住了嘴,反感地敷衍:“那種東西,扔垃圾桶就可以了,我不是說過嗎?”說完,繞過周光照打算開院門進屋。
周光照瞬間暴怒,什么叫那種東西?他嘴都瓢了:“你媽的東西,是哪種東西?”就在他們糾纏的時候,房間里的女人慌張來開門,小豆丁一樣大的男孩,跟在她的身后。
女人看見他們的拉扯,僵在原地,倉介看見老婆孩子臉色瞬間轉(zhuǎn)晴,關(guān)切地扶著太太的肩膀,安慰了幾句,女人就順從地帶著孩子回去了。
倉介看向妻兒的目光,滿是溫柔,但轉(zhuǎn)到街角,又是一臉不耐煩。周光照沒客氣一把將鞋盒塞了過去,豈料這個舉動竟然激怒了倉介。
倉介推開周光照的手,惡狠狠地說:“那個陪酒女的東西,我不會要,我很小的時候就被拋下了,靠好心人資助讀的書,她和我的人生沒有關(guān)系,離開的人沒資格回來,請你適可而止。”
這次換周光照愣住了,日本人含蓄內(nèi)斂,注重隱私,一般情況下不可能和陌生人說自己的糗事,倉介近乎歇斯底里的坦誠,應(yīng)該是讓他逼出來的。態(tài)度強硬的倉介,居然給他鞠了個深躬,轉(zhuǎn)身推開虛掩著的院門,抽動的背影,很快消失在他的視線里。
周光照抱著鞋盒子不知所措,干了這么久的背尸人,第一次遇到這樣的情況。無奈之下,只好抱著鞋盒先回了自己低矮的出租屋。
倉介滿臉是淚的樣子不可能是裝出來的,這對母子肯定有心結(jié)。這種情況,按照慣例遺物應(yīng)該交給遺物管理局,但周光照不死心。行業(yè)內(nèi)有一種說法,背尸工送不走遺物,死人的靈魂就會跟著他。
正在犯愁著,周光照姐姐從國內(nèi)打來電話,帶著哭腔,說:“咱媽又住院了,大夫說情況不樂觀,需要二次手術(shù),你還有錢嗎?”
“嚯”地一下站起來,周光照一頭撞在低矮的門梁上,疼得直咧嘴,卻在電話里安慰她:“姐你放心,照顧好咱媽,錢的事我來想辦法?!?/p>
第二天,周光照就將打工攢得幾萬元寄了回去,但比起高額的醫(yī)療費,這點錢杯水車薪。
他忙著到處籌錢時,管理員高田打來電話,讓他再去一趟公寓。房東不愿意自行清理睡過死人的榻榻米,愿意出高價讓他過去再收拾清理一遍。
雖然敞了幾天的味道,逼仄的空間里,尸臭味還是熏得周光照直想吐。收拾之前,為了穩(wěn)定自己的情緒,他深吸一口氣,環(huán)顧貴子生前住過的出租房。
這是個六疊大的房間,壁紙很臟,榻榻米泛了黃,邊角磨損,一股子霉味從每個角落滲透出來。墻上掛著一個木頭相框,照片里面的女人抱著一個襁褓中的嬰兒,笑靨如花。
拉開她臥室的柜門,“嘩啦”一聲,柜門里一堆發(fā)了霉的食物,傾瀉而出。高田告訴他,貴子每天出門都去周圍的超市轉(zhuǎn)悠,買超市打折的臨期食品,十分節(jié)儉。
掀開被尸液浸泡的榻榻米,周光照瞬間呆住了,榻榻米的下面,整齊的平鋪著萬元大鈔票,目測將近百張。他愣了一秒,下一秒,瘋了一樣掀起一張張榻榻米。
果然,6張榻榻米底下,無一例外鋪滿了萬元大鈔票,他戴著手套一張張撿了起來,一共7990張。一萬日元相當(dāng)于558人民幣,而他面前的厚厚幾沓日元加起來,將近450萬人民幣。
看著這筆巨款,周光照一屁股坐在了骯臟的地面上,450萬??!有了這些錢他所有的問題都迎刃而解了。
倉介那句“她的東西,你隨便處置,扔垃圾桶就好”,在他耳朵邊上叫喚得厲害,腦瓤子要攪和到一塊了。周光照站起跑到洗手池邊上,洗了一把臉,對著悠閑爬著的蟑螂,說了一遍自己的困境,和它商量著要不要把錢還給倉介。
良久,周光照擦了一頭的汗,利索地找了個黑色塑料袋把錢往里面一裝,顧不得收拾,直接回家,這年頭天上掉餡餅的機會不多,不張嘴就傻。這些錢對倉介來說是垃圾,對周光照來說,是媽媽的命。
回去之后,周光照趕緊給姐姐打了電話,接電話的是姐夫,他在電話里一如既往不客氣地說:“你把媽扔給我們,去日本享福,你知道我和你姐有多不容易嗎?”
周光照剛想在電話里懟姐夫,他姐姐搶過電話,安慰道:“咱媽病情穩(wěn)定了,我和你姐夫開始眾籌了,你別擔(dān)心,自己要注意身體……”周光照的腦子瞬間短路,嘴就比腦子快了一步,果斷打斷了她的絮叨,說:“姐,我有錢了,錢的事你別犯愁了,照顧好媽媽和自己?!?/p>
周光照姐姐還沒回應(yīng),隔著電話,他就聽見姐夫哈士奇一樣的歡叫。那一刻,他知道自己做對了。留下貴子的錢,不是為了自己,是為了媽媽和姐姐,當(dāng)然,也有對倉介的懲罰,周光照不斷給自己做心理建設(shè)。
事不宜遲,周光照決定第二天就去銀行把錢匯給姐姐??勺屑?xì)看那些錢,他有點傻眼了,那些萬元大鈔被尸水浸透,不僅表面污跡斑斑,還泛著一股子臭味,銀行的工作人員肯收下才怪。
最悲情的隱藏,母愛寫在8000萬日元上
周光照只好用清水浸泡鈔票,為了讓它們早點干,他干脆拿出了電熨斗,一張張燙熨加工,但越燙熨,越不對勁,那些錢上居然寫滿了字:
“倉介上了幼稚園,他穿園服的樣子真的很神氣?。硪欢〞谴髱浉?。”
“我被客人欺負(fù)了,他用開水燙了我的臉,媽媽桑幫我要了賠償,我要瘋了,可為了倉介,一定要堅持下去?!?/p>
“今天去請神了,求神明保佑倉介的養(yǎng)父母?!?/p>
“兒子考上了公務(wù)員,要過不一樣的人生了。真了不起,倉介!”
“兒媳婦真漂亮啊!倉介太了不起了,可是,被親家知道我的存在,真的沒關(guān)系嗎?”
“我不可以出現(xiàn)在他的人生里,他好不容易幸福。”
看著這些被當(dāng)作日記本的鈔票,讀著寫在錢上的記錄,周光照想起了貴子公寓里的照片,他恍然大悟!
看著清洗干凈的錢,周光照突然泄氣了,本來堅定的心動搖了,這些錢是貴子一輩子的辛苦,每一張都寫滿了心酸,拿任何一張都破壞了貴子被嫌棄的一生,自己有這個權(quán)利挪用嗎?
天人交戰(zhàn)500回合,最終,周光照想還是去先打聽打聽貴子的生前狀況,再做決定。他給物業(yè)管理員高田帶了點從中國帶來的茶葉,順便向他打聽貴子的情況,高田對這個惜字如金的老太太印象深刻。
貴子是3年前搬來的,她患有風(fēng)濕病,行走困難,幾乎沒什么朋友,也不和別人來往,白天上午幾乎不出門,下午就到兩條街外的便利店門口站上幾小時才回來。
從高田那里沒聽來什么有用的信息,周光照卻不自覺走到了街角便利店,手搭著涼棚往店里看。這是個普通的店鋪,和別的店賣一樣的食物,幾乎沒有區(qū)別,便利店員個個長相平常,沒有一個帥氣逼人的。
就在他要離開的時候,玻璃的倒影上有一對母子走過的身影,居然是倉介的兒子和老婆。那個溫文爾雅的女人,牽著“小豆丁”的手從路邊走過,“小豆丁”臉上的笑容燦爛得暖洋洋的。
原來,貴子每天守在兒子一家必經(jīng)的路口,是用這種方式默默地守望著自己的孫子,卻礙于自己的身份不敢靠近。
兒子是公務(wù)員,娶了有錢人家的女兒結(jié)婚,孫子讀的幼稚園都是高端的,但她曾經(jīng)是個風(fēng)塵女,在她的心里自己是兒子人生的污點,不敢靠近。所以,不是貴子拋棄了倉介,而是她隱藏了自己。
回到住處,周光照再次撥通了倉介的電話,他在電話里極不耐煩地咆哮:“你這人怎么這么麻煩,你怎么敢一直給我打電話?”“你不來,我就去你工作的地方找你?!睊焐狭穗娫挘芄庹锗嵵氐貙㈠X用皮筋捆好,塞進了鞋盒。
第二天,倉介一臉怒色地提前站到了便利店門口,此時,他已經(jīng)把周光照當(dāng)成了一個黏糊人的背尸工,為他的越界憤怒不已地說:“你到底想干什么?”
周光照對著鞋盒說了一句:“媽,對不起了?!比缓?,用胳膊鉗住了倉介,威脅他閉嘴,強迫他臉朝著玻璃,說:“你給我好好看著,別回頭。”不久,他太太和兒子的身影出現(xiàn)了,倉介突然激動起來,以為周光照要用家人威脅他。周光照低吼著說:“你媽媽每天下午就站在這看著你的兒子下幼稚園,無論風(fēng)雨。”
倉介突然安靜了下來,良久,眼淚從他狹長的眼里流了出來。周光照和他面對面在便利店旁坐著,打開了鞋盒。倉介愣了一下,接著看見萬元大鈔上的記錄,驚慌、羞愧,在他的臉上輪流駐足。
一周后,周光照接到姐姐的電話,通知他,他媽手術(shù)在即,希望他能回家。周光照心里一涼,明白姐姐是怕他留下遺憾。
哭著收拾了行李,周光照卻突然接到了倉介的電話,約他在“老地方”見面。周光照以為要給他簽收文件,沒想到,卻是倉介的太太來見他,她不停地鞠躬,雙手把一個大信封交給了他。周光照疑惑地接過,打開一看瞬間愣住了,里面竟然都是萬元大鈔。
倉介的太太向他解釋,說在日本有個法律叫拾得遺失物。撿到的東西如果尋回失主的話,失主應(yīng)該給你大概10%-20%的獎勵。如果送到警局半年無人認(rèn)領(lǐng),交了30%的稅金之后,這筆錢是可以給歸你的。
“得知您的情況,我們商量了一下,決定給您20%,請您笑納。我先生說非常感謝您,解開了他一輩子的心結(jié)?!眰}介太太還隨信封遞給了周光照“小豆丁”的禮物。
兩天后,周光照在成田機場坐上了回國的飛機,飛機從成田機場起飛,東京的繁華迅速退去,幻化成一片泡影。
想著這些年來的辛勞,周光照長吁了一口氣,拿起隨身行李中“小豆丁”送他的手工餅干,餅干袋里掉出一張手寫的卡片,粉紅色的信簽上,寫著金色的字體:“中國媽媽,加油!”
編輯/徐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