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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剎那

2023-07-04 13:39裘山山
小說月報 2023年2期
關鍵詞:康定下山車禍

那一剎那,我腦子里出現(xiàn)的竟是電影鏡頭:車身側翻,三滾兩滾,撞向路邊防護欄,然后砰的一聲,開始燃燒……真是警匪片看多了。我都忘了當時在下大雨,就算油箱撞裂汽油流了一地,也很難燃燒吧。

其實翻車之前,我腦子里想的是另一部電影,《穆赫蘭道》。開篇就是一個女人和三個男人在暗夜里行車,車突然停下,兩個男人拿著槍逼女人下車,女人驚恐萬狀不知所措。突然,公路上飛馳而來幾輛賽車,瘋狂的賽車黨將他們的車以及車旁的男人撞得稀爛。驚魂未定的女人爬出車逃命,卻被撞壞了腦子,不知道自己是誰,為什么會在車上,于是好戲開始上演……

但我肯定不至于那樣,我是一定知道自己為什么在車上的。雖然車里的四個男人都是我今天才遇見的,叫不出名字,只知道一個是副站長,一個是駕駛員。但是這場車禍我是認識的,它先于發(fā)生潛入了我的大腦,雖然潛入得非常緩慢,如同花生醬——據(jù)說世界上流速最慢的液體是花生醬——但潛入后就逐漸凝固了,凸顯出一場車禍的模樣。

所以,當車子撞向山體的一剎那,我沒有驚叫,腦子里想的是,你真的來了!就好像亡命天涯多年的逃犯,終于看到了拿著手銬的警察,釋然大于恐懼,周身放松,意守丹田。

翻車之前我已感覺到了異常,車身突然不受控制地下滑,雖然我們原本行駛在下坡道上,但下行和下滑是不一樣的。駕駛員死命地扳著方向盤,真的是用了洪荒之力,但車子根本不理他,繼續(xù)失控。只聽副站長大喊:剎車!踩剎車!駕駛員回:沒有剎車了!

“沒有剎車”這個表述是如此貼切,以至于讓我有了觸感:一腳死命踩下去,剎車踏板和車子是失聯(lián)的,只是一塊鐵皮而已。我在他們的簡短對話中怔住,但大腦并不是一片空白,而是充斥著憤怒,甚至還有點幸災樂禍:好嘛,不聽我的嘛,這下你們如愿了吧。

我下意識地抓緊了上方扶手,身子聽天由命地交給了那股巨大的來自虛空的力量,我完全沒想到應該抱住腦袋俯下身。那一剎那,我在等著自己被彈起來,然后摔下去,順應車意。

據(jù)說人的大腦是有偏好的,天生就愛關注突發(fā)事件,而對那些隨時都在慢速移動的場景視而不見。比如我們翻車那會兒,山坡上的樹枝一直在微微晃動,雨水在默默地流過石壁,喝了雨水的玉米又悄悄長了兩毫米,風在雨里繼續(xù)呼嘯,甚至,我們腳下的大地,也因為地殼運動而正在慢慢西移……我們只會注意眼前突如其來的快動作,注意一剎那。

一剎那之后,世界定格了。當然,世界是不會定格的。即使在最寒冷的南極,也有很多原子在運動。只有到了攝氏零下273.15度,原子才會停止運動,那就叫絕對零度。而絕對零度只存在于理論層面。所以我說的定格,不過是存在于我的感官世界里。

雨真的很大,感覺頭頂那片天被兩個交鋒的大氣團占領了,打得你死我活。天也是黑透了,以至于我們的車撞向山體接著一頭栽下防洪溝時,都沒有發(fā)出驚天動地的響聲,就像無聲電影中的鏡頭,默默劃過銀幕,其中還有個特寫:右前輪一撞之下與車體分離,騰飛起來,在馬路上向前滾,滾下了左側的山崖。山崖下,是波濤洶涌的大渡河。而我,原本是坐在那個車輪上的。我在那個輪子上坐了十四個小時。此時是晚上八點。

屏幕上應該出現(xiàn)一行字幕:一小時前。

一小時前,我們爬上折多山,山頂海拔四千三百米,北京時間晚上七點整。這個時間,比我們預期的晚了三個多小時。之所以晚,是因為前期的行程不順,一誤再誤。

整座山都在下雨,整座山都被黑云籠罩著,能見度極低,我只能隱約看到車前燈照耀下的十幾米路。車子小心翼翼地跟著那束光一點點前移。雨刮器開到了最快檔,和雨水爭搶著玻璃窗上的地盤,來來回回,無休止地摩擦。于是乎,下山的三十多公里路我們走了五十分鐘。這五十分鐘里,早上潛入我腦海的不祥預感愈來愈清晰,我的心為此揪成一團,緊得發(fā)疼。

好在,當夜幕徹底籠蓋四野后,我們終于進入了康定城??吹接暌估镄切屈c點的城市燈火,我稍稍安心一點,于是再次小心翼翼地提出那個建議:

這么大雨,這么晚了(快八點了),我們就在康定住一晚上吧。

我想我都如此疲憊,司機一定更甚。真應該停下來歇息了。我們已經(jīng)連續(xù)行駛十幾個小時了,人困馬乏,更重要的是,我們今天一路上遇到的塌方和翻車,比我進去的十天里遇到的總和還多。估計那天的黃道日歷上一定寫著:今日忌出行。

但沒有人回應我。

這是我第二次如此說了。第一次提出這個建議,是在吃午飯的時候。我們下午兩點才吃上午飯。那時尚無智能手機,我是憑來時的經(jīng)驗判斷的,到康定肯定天黑了,從康定到雅安還有一百四十多公里。這樣的山路實在不適合開夜車。我相信他們也會這樣想,明擺著的事。

我說,咱們今晚住康定吧。

不料他們好像和我坐的不是一輛車,遇到的不是一樣的經(jīng)歷,我的預測和建議,在我們飯桌上完全不能形成氣候。他們意志堅定地表示要繼續(xù)趕路,繼續(xù)按原計劃走。他們反復說,沒問題的,他們經(jīng)常這樣走,肯定能在天黑前到雅安。四個男人,含駕駛員,每個人都把這句話說了一遍。那份篤定,不容置疑,讓我無法反駁。

我只好順從。畢竟,他們在這條線上已經(jīng)跑了幾十趟,而我才兩趟。再畢竟,當時還是朗朗晴空。人都是受縛于自身經(jīng)驗的囚徒,關鍵是,他們的經(jīng)驗也把我綁架了。

大雨是下午五點開始下的,或者說,我們是五點進入大雨的。大雨一直在那兒下,是我們駛入了大雨。雨水令很多路段泥濘不堪,行車的速度和安全系數(shù)都大大下降,如此,不該重新考慮我的建議嗎?安心在這個被情歌唱紅的山城住一晚上,明天早上去雅安?

我完全沒有打卡網(wǎng)紅點的意思,我只是忍耐到了極限。腰酸,背痛,頭暈,惡心,最重要的是,那個不祥之感愈來愈強烈,它不是平白無故產(chǎn)生的,是路上點點滴滴的遭遇累積而成的。如我前面所說,它就像花生醬,緩慢而又持續(xù)地涌入我的腦海,然后逐漸變得堅硬。等到大雨傾盆時,它已然堅硬到像一把手槍,頂在了我的腦門兒上。

車上沉默。四個男人沒有吐出一個字,甚至連“嗯”“嗚”這樣表示思考的語氣詞都沒有,他們以集體沉默表示不同意。我真恨不能把那把槍轉而對準他們的腦門兒:停下!再這樣趕路是會翻車的!

可是我沒有超能力,那把槍只頂著我的腦門兒。車子就在我的懇求下和他們的沉默中,急速地從康定城穿過,雨水把車燈前的柏油路照得發(fā)亮,亮到發(fā)滑。

我想再爭取一下,就說,駕駛員太疲勞了,應該休息一下。

不想駕駛員馬上說,我沒事,主要看你了。

駕駛員說這話的同時,腳下似乎還在暗暗用力。

我也不知道我為什么會那么軟弱,就好像我是搭他們的車,不得不順著他們似的。實際上,這輛車是專門送我下山的。沉默片刻后,我妥協(xié)了,退一步說,那,我們先吃晚飯吧。

我想這個要求總該被認可吧。吃晚飯時,司機可以休息一下,從午飯到現(xiàn)在,他已經(jīng)連續(xù)駕駛六七個小時了。他的疲倦和不耐煩顯而易見。

這次他們接話了。副站長先說:這個,現(xiàn)在才七點過(他竟然把七點五十叫作七點過),大家都還不咋餓,我們就不在康定停了,我們再往前趕一點,去天全吃火鍋魚嘛。另外兩個男人馬上附和說:對的對的,去天全吃魚,那邊的幾家魚都好吃,不擺了。駕駛員說,反正爛路走完了,剩下都是好路了。

我沉默,憤怒在心里燃燒,恨不能怒吼:吃個狗屁魚!難道你們非要翻車才甘心嗎?在我的憤怒中,車子像上了滑雪道似的,以七八十公里的時速,急速離開康定城,重新上了公路。

如此說來,那一剎那,始于一小時前。

車禍現(xiàn)場。

撞進溝里后,我很清醒,想著必須馬上離開這輛車,免得車爆炸把我也炸上天。我真是這么想的,來自電影的影響力是如此強大。我努力向外爬,離開座位時,忽然想起背包沒拿,轉身拿上,順帶還摸了一下口袋,手機在。

我手腳并用,爬到門邊時,先于我爬出去的三個男人,拽了我一下。原來他們已經(jīng)爬出去了。不知道他們在最后一刻是什么感覺,有沒有后悔?有沒有歉意?

大雨依舊猛烈,還伴隨著強烈的風。那風的時速大概超過了我們的車速,我不得不蹲下,以免被吹倒。時不時劃過鋸齒般的閃電,閃電亮起的瞬間,我看到五個人站在公路邊上,傻傻地看著溝里的車。所幸,五個人都全尾全須地站著,沒人受傷,至少沒有重傷。受傷的是車,車子以報廢的模樣卡在溝里,車的前保險杠撞斷了,少了個車輪,還碎了一塊玻璃,顯然,沒有大吊車來請它,它是堅決不會上來的,它癱在那兒嘟囔說:不行,我散架了。

如果要給這場車禍命名,我想應該命名為“明知故翻”。是誰明知?車,駕駛員,還是副站長?反正不是我。我是明知要翻極力阻攔,沒攔住。我因此而痛苦。人的一切痛苦,本質上都是源于對自己無能的憤怒。王小波如是說。我親身體會到了。

我終于開口說,給牟主任打個電話吧。

當我開口說出這話時,才意識到自己的聲音發(fā)顫,甚至發(fā)叉,腿也在抖,衣服濕透了。這輩子頭一回用上了那個詞:瑟瑟發(fā)抖。我拿出手機,用背囊擋著雨,想撥打電話。

副站長一步上前攔住我:別急,等會兒再說。

我不明白他什么意思,等會兒?等會兒難道車子就能從溝里出來,像電影鏡頭那樣回放嗎?畢竟我這趟行程,是牟主任安排的。報告他是必須的。我希望他馬上派一輛車過來,把我接到雅安去。此外,我還要,迫不及待地想要,吐槽。

副站長說,還是我來報告吧,我?guī)к嚒?/p>

我明白了。我打這個電話,有點告狀的意思。他打,算是匯報工作(突發(fā)情況)。雖然很不情愿,但軟弱的本性讓我依了他。

這個時候,我隱約發(fā)現(xiàn)我手上有血,抹了下額頭,是額頭出血了。很淡,被雨水稀釋了,但畢竟是血。不知道撞到什么硬東西了,疼倒是不太疼,但生氣。他們的固執(zhí),居然讓我付出了血的代價。我很想大聲質問他們,你們到底是為了什么,非要趕夜路,非要在大雨中趕夜路?

可是我一句話也說不出來,繼續(xù)瑟瑟發(fā)抖。

副站長向路的兩頭張望,期待有往來的車,但一輛都沒有,沒有上山的,也沒有下山的。沒有人像他們這樣冒死在雨夜趕路,制造一場明知故翻的車禍。

絕望中,雨幕中忽然出現(xiàn)了光亮,一輛小車從坡下爬了上來,我又驚又喜,竟然也有人在這樣的夜晚跑路。小車主動停在了我們身邊。一個男人探出頭問:需要幫助嗎?

真是活雷鋒啊。雨夜雷鋒。

副站長連忙上前說,謝謝謝謝,需要幫助,我們的車出車禍了,能不能麻煩你先把這位女士帶到康定去?男人說,沒問題。我說,不好意思,我身上濕透了,會搞臟你車子的。他說沒事沒事,快上車吧。副站長又叫來我們車上的另一個男人,跟我說,我在這里等處理,讓助理員送你去康定。安頓下來給我打個電話。

就這樣,我再次上了陌生男人開的車。

但這一次,我沒有什么不好的預感了,而是松了口氣。畢竟前面鋪墊得太狠了。等在車上喘勻了氣,我才意識到今天還有個反常,以往一到晚上六七點,丈夫會打電話來問,走到哪兒了,是否安全。今天都八點了(都翻車了),也沒有任何音信。

我滿心不高興,但還是主動打了一個,我急于和這個世界重新建立聯(lián)系,獲得安全感。不料丈夫上來就說,他六點半給我打過兩次電話,都沒打通。我釋然,猜想那時正翻越折多山,信號不好。我努力淡定地告訴他,我們出車禍了,我現(xiàn)在搭了一輛過路車返回康定。

之所以努力淡定,是因為以我對他的了解,他一定比我還淡定。我若哭哭啼啼,驚慌失措的,會很尷尬。他果然哦了一聲,然后問,受傷沒有?我說,沒有大問題。他說,那就好。今晚住康定嗎?我說是的,目前是這樣考慮的。他說,那你今晚好好休息。

不管怎么說,我和失聯(lián)的世界再次聯(lián)系上了。世界雖然沒有熱烈擁抱我,也還是正常的世界。

到達康定,助理員已經(jīng)為我聯(lián)系好了招待所。我一再向那位雨夜雷鋒表達我的感激,我問了他的名字,留了他的電話。我也不知要怎樣,但這是表達鄭重的意思吧。

我渾身濕透地站在簡陋的房間里,窗外大雨還在持續(xù),但是風勢弱了些。風也和我一樣疲憊不堪了。我有些恍惚,我是怎么走到這一步的?

一天前。

中午吃飯時,我和站里的人閑聊,我說我的采訪已經(jīng)差不多要結束了,打算過兩天就返回總部。我還說這些日子麻煩他們了。

我上川藏線采訪,除了跑路外,還選了幾個點住下。塘壩是最后一個點。我已在此住了三天。

這時,一直埋頭吃飯的副站長馬上抬頭問,你怎么下山?

我說我跟牟主任說了,他會派車來接我。

他馬上一臉笑容地說,噢,簡直是太巧了,我們站里明天有輛車要下山,你可以坐我們的車下山,免得麻煩牟主任了。

我有些缺少思想準備,明天下山?這不合我的計劃。但是,他的建議又很難拒絕,有順路的車不坐,讓人家專門派車上山,再下山,顯得有點擺譜。見我猶豫,他又說,我正好要去雅安辦事,我親自送你下山,保證安全。

我遲疑著說,也好。

他馬上說,那就這么定了。

是我的猶豫害了我。正如我的前領導給我的鑒定:你這個人,第一理想主義,第二優(yōu)柔寡斷。理想主義已經(jīng)被現(xiàn)實生活折磨得形銷骨立,站不穩(wěn)了,但優(yōu)柔寡斷卻如中年體型,越來越敦實。

我想抓緊時間采訪,便放棄午休出去找人。路過辦公室時,聽見副站長正在講電話:人家作家老師的工作已經(jīng)結束了,老待在我們這山上好無聊嘛……我送她下山之后馬上就返回,不會影響工作的……就兩三天時間,絕對沒問題。

我這才明白,不是正好有車下山,是我正好成了他下山的借口。最近站長不在,估計上級不希望他離開。他便拿我當了理由??墒?,這一來我更難推卻了。因為,他比我更迫切地想走,他會排除一切阻力拉我下山的。

晚飯時,他果然很高興地說,一切都安排好了,牟主任指示我?guī)к?,把你安全送到。明天早上我們六點出發(fā)。

我吃了一驚,那么早?

他說,不早,六點走,晚上就能到雅安。

我又吃了一驚,這第二驚里有了害怕:明天晚上趕到?從塘壩到雅安,我來的時候可是走了三天,就算是越野快,也不至于快那么多吧?七百多公里的山路,起伏蜿蜒,處處有險情,起碼應該分兩天走吧?我弱弱地問了一句,能行嗎?

他豪邁地回了句,沒問題。我們從來都是這樣走的。

跟著他又加了一句,放心吧。你的生命寶貴,我們的生命也寶貴。

我有些不悅,但不再說話。其實我當時完全可以說,算了,我不坐你們車了,我還是想多待兩天,多采訪兩個人。我這樣說了,他還能綁架我不成?可是我竟然說不出口。我就這樣眼睜睜地看著自己走上了歧途。

一剎那的事情,并不是在那一剎那發(fā)生的。

當然,我也抱著僥幸心理(也算是為自己不得不出發(fā)做的心理建設):上山的時候我闌尾疼,很擔心路上發(fā)作,到了山上不好辦。可他們只是給了我一板阿莫西林,說問題不大,吃兩顆就行了。兩天后我還真的不疼了。每次遇到塌方,石頭滾了一地,我提心吊膽地覺得應該后退時,他們總是若無其事地下車,把石頭搬開接著往前走?;蛟S這條危機四伏的路對他們來說,和城里的街道差不多。一天跑七百里山路在他們是小事。

早上六點,天還黑著,我拿上行李出門。車停在院子里,我習慣性地坐到后面,副站長走過來說,老師還是請你坐前面吧,我們后面要擠三個人。

擠三個人?不是說專門送我的嗎?但轉念一想,他們常年守在山上,好不容易有輛車下山,搭個順風車難免。我便坐上副駕,把隨身的背囊和保溫瓶也拿到前面,堆在腳下。

果然又來了兩個大男人,和副站長一起擠到了車后座。他們沉默寡言,連個招呼都沒和我打。駕駛員也不茍言笑,五官端正,瘦而高,算是個帥哥。但是,我更喜歡送我上山的駕駛員,黑乎乎,胖乎乎,一臉笑容。身處陌生環(huán)境,親和力遠比顏值更重要。

我就這樣十二萬分不情愿地上了路。

車里很沉悶。我想說幾句活躍一下,或者和他們閑聊,聯(lián)絡一下感情。畢竟,五個人要在狹小的空間里相處十幾個小時。但是,除了副站長偶爾回應我,其他三個男人都一聲不吭。尤其駕駛員,我能明顯感覺到他不說話不是拘謹,而是不快。從側面看始終板著臉,似乎對這一趟出車任務很不情愿。

我作罷,也陷入沉默。窗外掠過的一座座山,在漸漸明亮的天光里泛出濃濃的綠色,畢竟是六月。山腰纏繞著云霧,猶如仙境。川藏線的美名不虛傳??墒沁@樣的美,是從危險中孕育出來的。

果然,出發(fā)不到一小時,我們就遇見一輛翻車,車和人都很慘,再走沒多遠,又遇到塌方,車子堵成一條長龍。前面的司機都靠在車上抽煙,好像只要躺平路就會通。我們車上的三個男人只好下車,涉過泥濘走了好幾里路,到前面的養(yǎng)路段叫來了推土機,將道路開通。再往前走,又見一輛翻車,翻在路中間,把路堵得死死的。又去找大吊車來將其移開,得以通過。

如此這般,早飯推遲到十點,午飯推遲到兩點。駕駛員似乎有些心急,將車開得飛快。有段路被洪水沖斷淹沒了,他也不減速,沖過那段路時,被水下的一塊大石頭狠狠絆了一下,車子騰空而起,將我放在前面的保溫瓶彈起來,砸在我的頭上。他竟然連一句抱歉都沒說,后面三個男人也一聲不吭,好像沒看到。

我感到不快,但忍了。畢竟這是川藏線。但接下來,車禍繼續(xù)出現(xiàn),簡直邪門兒了,前后六次。要命的是,每次經(jīng)過車禍路段都非常緩慢,幾乎是挪過去的。讓我想起沙漠的遷移,大部分是躍遷,小部分是挪遷。我們就是挪遷,從天上看肯定察覺不到我們在動。由于如此緩慢,我不得不一次又一次直面現(xiàn)場,接受血淋淋的交通安全教育。

車禍外還遇到兩次塌方,一次是山上的大石頭毫無征兆地滾下來,還好沒砸到我們車,穩(wěn)穩(wěn)地立在路中間,我們車上四個男人,加我,都推不動。后來又來了三個司機,才把石頭推到路邊。還有一次山體下滑,泥沙俱下堵了一半路,我們是挨著懸崖邊兒挪過去的。

這樣一路走下來,感覺糟透了。早上出發(fā)時那個隱隱約約的不好念頭,開始蠕動變大,我極力按壓它,不讓它探頭。我反復告訴自己,不會有事的,辛苦歸辛苦,不會有事的。

卻不料,終于有了一剎那。

車禍三小時后。

夜里十一點,我終于放松下來,躺倒在了床上。雖然那床并不舒適,但好歹,一堵墻將雨夜和我隔開了。我洗了澡,換上了干凈衣服。游蕩的魂靈終于有了個龜縮的角落。

在此之前,助理員叫來一個醫(yī)生給我做了檢查,當然是以肉眼可見的方式,我除了額頭擦傷,胳膊肘和膝關節(jié)紅腫,背部有些疼痛(估計是肌肉拉傷),其他沒有大礙。至于是否腦震蕩,需要回到城里才能查了。但我感覺沒有,我的大腦比撞車之前還要清醒。

在此之前,餐廳給我送來一碗熱面條,解決了饑腸轆轆。那個助理員還給我找了個電爐(六月的康定之夜還是挺冷的),讓屋子里不那么濕冷了。

一切安頓下來后,助理員給副站長打了電話,然后又站到我面前,一再問我,還需要什么。我一再說不需要了。我希望他趕快離開,我好一個人生悶氣。他似有話要說,支支吾吾半天,終于說了句“真不好意思,今天讓你受罪了”。

我雖然沒好氣,但又覺得他不過是搭車的,跟他撒氣不合適,忍著沒吭聲。他說他和另一個助理員是下山去領物資的。他又說,那個副站長,老婆孩子過來探親,走到雅安時孩子突然病了,住院了,他很著急,所以就……

我明白了。他果然是比我更迫切地想下山。我笑了一下(估計像冷笑),我說你去休息吧,我沒事了。本來我想說,你知道什么叫欲速則不達嗎?可是覺得毫無意義,住口。

這是我第一次經(jīng)歷預感成真的事。以前也有過,都是小事。比如有一次天快亮時我做了個夢,夢見我們開會,其中一位沒來,我打電話問她,她說孩子病了,要去醫(yī)院。醒來后我感覺奇怪,怎么會做這樣的夢?然后我去上班,那個人果然沒來,打電話去果然是她孩子病了。我不但沒覺得好玩兒,還有點怕怕的。

每次感覺不好,我就努力不去想,當鴕鳥。似乎我們古老的民族有個說法,壞兆頭是不能說出來的,說了要呸呸呸??山裉煳也]有說呀,我一直忍著,只是在心里忐忑。當?shù)诙嗡麄兙芙^我的請求時,我雖然氣得要命,恨不能把腦門兒上那把槍扳過來對準他們,也還是忍了。不,不是忍了,是我沒本事不忍。最終,是預感自己開了槍,一槍命中五個。

從客觀角度分析,之所以翻車,是因為剎車失靈,剎車之所以失靈,是因為駕駛員一路狂奔,大幅度顛簸,車子顛壞了。當然,還可能是,剎車早有隱患了,駕駛員出發(fā)前沒檢查車況。

我的氣又聚集在胸口。我覺得我還是有必要給牟主任打個電話。

剛拿起手機,副站長的電話就打過來了,好像堵槍口似的。他一上來先說了三聲對不起,然后說,老師,今天實在是讓你受驚了,你多多包涵。

我說,這根本不是受驚的問題,五條人命啊。你們的命也很寶貴啊!我終于把這句話還給了他,感覺很爽。

副站長說,是是。我已經(jīng)批評了駕駛員。

我本來也認為是駕駛員的責任,但他這么一說,我又覺得不應該由駕駛員一個人擔責,他是帶車的,他是決策者。我說,你就不該讓他這么著急趕路,下那么大雨。應該住一晚上。他說,是是。我也有責任。我當時覺得那段路很好走,哪里想到剎車會失靈。

我正想繼續(xù)問責,我有無數(shù)的理由問責,忽然想起助理員告訴我的,他孩子病了,他心急火燎是因為這個。斗志立馬衰退。

在我遲疑之間他又說,不過呢老師,還是要請你原諒我們駕駛員,他今天心情不好,他奶奶去世了,他是個孤兒,是奶奶養(yǎng)大的。他想請假回去的,但實在走不開……

斗志進一步衰退,什么責任不責任的,都塌陷了,成了一盤散沙。我頓了一下說,我明白了,你放心,我不會跟牟主任說什么的。你們也辛苦了,好好休息吧。

他如釋重負,和我道別。

好吧,一個是孩子生病了,一個是孤兒,沒了奶奶。都有被原諒的理由,那么,只有我來做善人了。想想,也沒有什么大不了的,權當是體驗了一下生活吧。尤其是翻車這樣的體驗,可遇而不可求。既要體驗,又要無大礙。得有神助才行。

再想,駕駛員在最后一刻還是理智的,他知道寧可撞山也不能掉到河里,他狠命扳方向盤,成功地把我們帶進了溝里。當時左邊的大渡河正咆哮如猛獸,自高而下,那流速,估計已達到每秒五米,吞噬掉我們這輛車和五個人,完全是小case。除非大渡河也像阿拉斯加河那樣,瞬間凍成一條白色高速公路。

心里的怨氣消掉了,便浮現(xiàn)出一碗雞湯:什么是幸運?不是貌美如花,不是出人頭地,不是大富大貴,而是逢兇化吉,遇難呈祥。如此,我就是個幸運的人。

突然又一個激靈:哎呀,翻車后我竟然忘了拍照!站在路邊那么長時間,就知道傻傻地盯著溝里的車,這樣有如神助的事,竟沒能留下照片,實在是太可惜了!哪怕是一張模糊的照片也好啊。出來采訪這十幾天,我每天都在拍,就是今天沒把相機拿出來,造成不可挽回的損失。唉,我也夠嗆,不是個稱職的新聞工作者。

我索性拿出安定吃了半顆,好讓自己放下一腦門兒官司,潛入夢鄉(xiāng)睡個天昏地暗,以換來明天新的一天。

一剎那就讓它結束吧。

二十年后。

這四個字的出現(xiàn),應該是比較爽吧?時間飛速流逝,可以讓故事情節(jié)陡然加快,可以看到物是人非的戲劇效果。

就算不追求戲劇效果,離開人類社會來看,二十年光陰在自然界的變化也是很可觀的。喜馬拉雅又增高了一百厘米,阿拉斯加冰川又向大海移動了兩千六百多公里(科學家說它每小時移動三十厘米)。全球的平均氣溫又上升了零點五攝氏度左右,街道旁的楊樹樟樹銀杏們,又分別長高了五十到六十厘米。

總而言之,肉眼可見和肉眼不見的變化,都是巨大的。

二十年后,在一個非常偶然的場合,我見到了牟主任。

是一次新朋老友的聚會,什么名目我忘了,我們倆居然是參加者中最年長的,于是被安排坐在一起。我差點沒認出他來,他胖了,臉型變寬增厚,五官因此跟著發(fā)生了一些位移。而我,隨身攜帶著二十年前沒有的白發(fā),和膠原蛋白不知所蹤的臉,讓他在見到我那一刻,也愣了一下。

然后我們都及時地叫出了對方的名字,馬上握手,寒暄。

我說,牟主任您退休了嗎?他說早退了,七八年了。你呢,還在寫書嗎?我不好意思地說,是的,在寫。每次別人這樣問我,我都會覺得不好意思,好像很沒出息似的。他說,那個時候我請你過來,你還是個年輕姑娘呢。我說,也不至于,那時候我也四十歲了。他說,你是個很認真的人,為了寫那篇東西還專門跑了一趟川藏線。

“川藏線”三個字,讓二十年前的一剎那,忽地拉開大幕,劈到我的眼前。雨夜,折多山,康定,副站長,駕駛員,防洪溝,大渡河,明知故翻。這些不是名詞,是動詞,它們奔突到我跟前,跳躍著。我甚至有些激動,今晚真是來對了,居然遇見了牟主任。

我忍不住說,那次跑川藏線,太難忘了!實在是太難忘了!

之所以這么強調,是想繼續(xù)這個話題。那些埋在我心里二十年的困惑,也許可以在今天解開了。比如,那個副站長怎么樣了?他的仕途沒有因為車禍受什么影響吧?他的孩子應該長大成人了吧?那個駕駛員呢?即使是孤兒,也該結婚成家了吧?他不至于因為那場車禍受處分吧?挨個批是難免的。

已經(jīng)二十年了,再提這事就不算告狀了,借用那個術語,已經(jīng)過了有效追訴期,再提不過是談資。要說私心,我無非是想表白一下自己當年是如何包容。當然,也想打探一下他們的下落。

于是我進入了話題。我說,您記得吧?那次返回的路上,我們出了車禍,還好有驚無險,把我嚇得夠嗆。

我滿面笑容,好像在說一件好玩的事。

牟主任很疑惑:車禍?什么車禍?

我說,就是您請我去的那次呀,采訪完了,返回的路上,剛出康定沒多久我們就翻車了,栽進防洪溝。

他依然一臉茫然:翻車了?我怎么不知道?

您不知道?我提示他:就是我采訪結束的最后一天,您讓一個副站長送我下山,我們從塘壩一路開到康定,晚上八點的樣子,下大雨,我們下山的時候剎車突然失靈,就翻車了。

他還是茫然。

我繼續(xù)提示:后來我搭了一輛過路車返回康定,在康定住了一晚上。副站長他們處理了車禍后,第二天從雅安重新找了輛車,把我送回成都。

牟主任的臉上,始終沒有出現(xiàn)我期待的恍然大悟的表情,他沉吟片刻說,我確實不知道。我記得他們當時跟我說,你已經(jīng)完成線上的采訪了,要回家寫作,寫完了再和我聯(lián)系。我就沒打擾你。

這回輪到我茫然了。一剎那再次閃過我的腦海。那么清晰的深刻的事,只有我記得嗎?難不成,那個讓我終生難忘的一剎那,是我臆想出來的?難不成,那電影鏡頭般的一剎那,被彼時彼刻的狂風暴雨吹散到了大氣層?不不,不可能。

牟主任端起杯子離開了座位,融進眼前熱騰騰的氣氛里。漲紅的臉、噴出的酒氣、滿桌的菜肴,以及眾聲喧嘩,與我腦海里的場景完全不相容。我仿佛入定。有個聲音對我說,一剎那的事情,只存在于一剎那。此地此刻也不過是一剎那。二十年的歲月在宇宙中也不過是一剎那。你是一剎那里的塵埃,但你曾高高揚起。

于是,我也端起了酒杯。

原刊責編? ? 李慧萍

【作者簡介】裘山山,女,祖籍浙江,現(xiàn)居成都。1976年入伍。1983年畢業(yè)于四川師范大學中文系。曾任原成都軍區(qū)創(chuàng)作室主任,《西南軍事文學》主編。1984年開始發(fā)表作品,主要是小說和散文。已出版長篇小說《我在天堂等你》《春草》,長篇散文《遙遠的天堂》《家書》以及中篇小說《琴聲何來》等作品。曾獲魯迅文學獎、解放軍文藝獎、全國“五個一工程”獎、百花文學獎、四川省文學獎、冰心散文獎以及夏衍電影劇本獎等獎項,還有部分作品在海外翻譯出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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