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曉磊
隋朝只有短短的不到四十年歷史,非要說詩壇的領(lǐng)袖,看來看去,居然只有昏君楊廣。此人之昏暴,固然是讓人震驚,但他的才情,又確實有些讓人嘆憐。唐代的魏徵讀了楊廣的詩,也不禁發(fā)出一聲感嘆:“亡國之主,多有才藝?!?/p>
舉個例子。宋代大詞人秦觀有名句“斜陽外,寒鴉萬點,流水繞孤村”,歷來為人傳誦。這一句事實上就是借用楊廣的詩作《野望》:
寒鴉飛數(shù)點,流水繞孤村。
斜陽欲落處,一望黯消魂。
這樣優(yōu)美的句子,也難怪秦觀會忍不住拈取而來,化用到自己的詞里面。對于詩,楊廣確實可謂鐘情。早在他之前當(dāng)晉王、坐鎮(zhèn)揚州的時候,楊廣就羅致了一批文人,相當(dāng)于搞起來了一個詩歌俱樂部。就連后來的唐朝名臣、書法家虞世南當(dāng)時也在其中。
登基之后,楊廣身邊文學(xué)人才更盛,一時之間,大隋朝詩歌俱樂部好不熱鬧。但這個俱樂部可是不好混的。楊廣公布的俱樂部第一條規(guī)則就是:不許有人寫得比我好!倘若誰的詩句一不小心寫得太精彩,搶了楊廣的風(fēng)頭,便可能大禍臨頭。
有一個廣為流傳的故事:詩人薛道衡很有才華,是當(dāng)年文壇大家庾信少有地給予好評的幾個北朝詩人之一,寫了一句很有名的“空梁落燕泥”,結(jié)果被楊廣給殺了。據(jù)說楊廣一邊殺還一邊變態(tài)地問:“更能作‘空梁落燕泥否?”
按說楊廣的“寒鴉飛數(shù)點,流水繞孤村”足夠匹敵薛道衡的“暗牖懸蛛網(wǎng),空梁落燕泥”了,不知道何以非要殺人。
另一位詩人王胄則因為寫了句“庭草無人隨意綠”,后來也被楊廣殺了,殺了還念叨:“‘庭草無人隨意綠,復(fù)能作此語耶?”
當(dāng)然,薛、王二人都是大臣,是政治人物,他們的死也都牽涉別的政治上的原因。寫詩招嫉,大概只是加速了自己的死亡。
但若說楊廣妒賢吧,他又是極度地自負,并不把他人放在眼下。
他“自負才學(xué),每驕天下之士”,曾得意揚揚地對下屬說:“設(shè)令朕與士大夫高選,亦當(dāng)為天子矣?!薄銈円詾槲沂菚短ゲ女?dāng)上皇帝嗎?錯了!就算我和諸位比文采,我也該當(dāng)皇帝!
必須承認,他的自負不是全無根據(jù)。楊廣真是一個頗有才情的詩人,和后來的李世民形成了鮮明對比。來看一首《夏日臨江》:
夏潭蔭修竹,高岸坐長楓。
日落滄江靜,云散遠山空。
鷺飛林外白,蓮開水上紅。
逍遙有余興,悵望情不終。
這并不是楊廣最佳的作品。
但也恰恰因為這只是一首普通“習(xí)作”,我們才能從中看出一樣?xùn)|西來,就是作詩的基本功。這首詩,楊廣完全不用典故,也不刻意搜求奇怪刁鉆的景物,而是純用樸素簡單的語言和意象為詩,但并不顯得辭藻貧乏,反而是生動可喜。
楊廣寫詩,是很提倡“氣高致遠”的。之前的宮體詩人們和他相比,都像是佝僂著寫詩的,是俯著身寫詩的,目光所見有限,尺幅逼仄,一味雕琢。而楊廣更像是站著寫詩的。
他懸著肘、提著筆,觀察著景物,自由地揮灑,所以畫面顯得更深遠開闊,筆法也更為舒展輕松,有一種“云散遠山空”的恢宏。
在個別時候,當(dāng)神奇的靈感涌來之時,楊廣能夠?qū)懗龈训木渥樱热缫皇住洞航ㄔ乱埂罚?/p>
蓑江平不動,春花滿正開。
流波將月去,潮水帶星來。
這詩確實是一點都不油膩,而是晶瑩剔透,讓人不禁想到后來唐初張若虛的《春江花月夜》,也讓人想起更后來杜甫的“星垂平野闊,月涌大江流”。推崇它的人說“即唐人能手,無以過之”,認為達到了唐代的一流水平。楊廣確實是比同時代的絕大多數(shù)詩人都高了一籌。
楊廣作詩,還并不是閉門造車。
他精力旺盛,極其愛好出游搞事,所以還留下了許多風(fēng)格豪壯的塞外軍旅詩作。他在位12年,只有五六年時間待在長安和洛陽,剩下的大多數(shù)時間都在各地狂浪,所謂“二平江南,三下江都,三巡突厥,一討渾庭,三駕遼澤”,到張掖,到遼東,到長城,到大海,這個肝火旺盛的中年人馬不停蹄地巡游著他的帝國,足跡所至,每有吟詠。
北行到了榆林,他走進了突厥啟民可汗的虜帳,在那里舉杯酣飲,留下了詩篇。一句“呼韓頓顙至,屠耆接踵來”,生動活畫出了草原民族首領(lǐng)絡(luò)繹朝拜的情景,寫不盡自己的得意豪情。
西征來到渭源,面對險峻的地勢和澎湃的渭水,他又寫下“驚波鳴澗石,澄岸瀉巖樓”,一路上的車馬勞頓似乎完全不必提起,筆下只有他的風(fēng)光奇絕的神州。
難怪楊廣在文壇上睥睨自雄:從南朝至今,那么多邊塞詩人里,哪一個走得比我遠,體驗比我深?就算走得夠遠的,又有誰自信心比我足,氣魄有我高?朕作為詩人,是不是該大紅大紫?
誠然,他差一點就紅了,然而終究沒有紅。
他留下來四十多首詩,數(shù)量不能說少了,但要問哪一首適合當(dāng)代表作,能代表他的成就和最高水平,能代表隋朝幾十年間的詩壇水準(zhǔn)?基本上一首都沒有。
楊廣的詩作里還最最缺一樣?xùn)|西——人情味。
這也是歷代各種“帝王詩”里最缺的,氣魄格局、雄言壯語都不難,乃至過剩,卻唯獨沒有人情味。在楊廣的詩里也一樣,“人”要么是擺設(shè)道具,要么不值一提,看不見人的日常的情感。
詩,說到底是人心的藝術(shù)。那些最打動我們的詩篇往往都是關(guān)乎人心的,而不是漠視人心的。歷代的帝王詩人之中,成就最高的一個是曹操,一個是李煜,他們最好的作品無不指向人心,只不過一個外發(fā),一個內(nèi)向而已。
“對酒當(dāng)歌,人生幾何”,慨嘆的是人生短暫;“老驥伏櫪,志在千里”,說的是人的奮發(fā)與不甘;“白骨露于野,千里無雞鳴”,是同情和悲憫。至于李煜更不用提了,“問君能有幾多愁”“自是人生長恨水長東”“別是一般滋味在心頭”,字字句句都是人心上的血淚。
相比之下,楊廣筆下的“萬里何所行,橫漠筑長城”,壯闊倒是壯闊了,但一筆掩蓋和抹殺了的,是數(shù)十萬人的悲慘死亡。
那可憐的“丁男百余萬”,筑城時“西距榆林,東至紫河,一句而罷,死者十五六”,半數(shù)的人橫死他鄉(xiāng),楊廣看到了沒有?關(guān)不關(guān)心?半點也沒有,似乎都不值一提,反正他一個人豪邁了就夠了。這種所謂的“壯闊”能有多少真正的文學(xué)價值?
所以為什么他的詩終究無法讓我們靈魂共鳴,無法登上更高的殿堂,答案便在于此:第一,不完整;第二,沒人味。
有趣的是,楊廣志在當(dāng)文壇領(lǐng)袖,但在整個隋朝,流傳最廣、影響后世最大,也最震撼人心的文學(xué)作品是什么?很諷刺,恰恰是討伐他老人家的檄文《為李密檄洛州文》,其中兩句判詞可謂深入人心:
罄南山之竹,書罪未窮;
決東海之波,流惡難盡。
如今一說起隋煬帝,都說不可“以人廢文”,這固然是沒錯的,但是也不必反過來“以文美人”。一個古代帝王,拼命荼毒和迫害人民,“外勤征討,內(nèi)極奢淫,使丁壯盡于矢刃,女弱填于溝壑”,徒然作得零星幾句詩,那也沒有什么好粉刷和美化的。在帝王的考核班里,混蛋就是混蛋,黑板報出得好,那也是混蛋。
(摘自《唐詩寒武紀(j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