筠心
他是北宋詞人張先,字子野,曾以三處善用“影”字的詞句,雅號“張三影”。
張先最負盛名的一闋詞,也是其享譽之作——《天仙子》,表達傷春嘆老的主題,但他沒有假借女子的口吻,而是以士大夫本色出鏡,道盡心中無限悵惘:
時為嘉禾小倅,以病眠,不赴府會。
水調(diào)數(shù)聲持酒聽,午醉醒來愁未醒。送春春去幾時回?臨晚鏡,傷流景,往事后期空記省。
沙上并禽池上瞑,云破月來花弄影。重重簾幕密遮燈,風(fēng)不定,人初靜,明日落紅應(yīng)滿徑。
尤其詞中描寫夜景的名句“云破月來花弄影”,古往今來為他賺得無數(shù)贊譽。同時代的“紅杏”尚書宋祁對張先之才十分傾慕,主動登門求見:“尚書欲見‘云破月來花弄影郎中。”學(xué)者王國維的《人間詞話》則評:“‘云破月來花弄影,著一‘弄字,而境界全出矣?!币晕抑疁\見,“破”“來”“弄”這三個動詞一氣呵成,俗字卻能造出雅境,短短一句話竟生出豐富的一篇故事來,此誠妙哉!
為此,張先本人亦頗自得,營建花月亭作紀念。后來又獲雅號:“張三影”。因為他很喜歡在詞中用“影”字,平生自認得意之作,除了《天仙子》中膾炙人口的“云破月來花弄影”,還有《歸朝歡》中“嬌柔懶起,簾押殘花影”,以及《剪牡丹》中“柳徑無人,墮絮飛無影”。
此外,張先的《一叢花令》也盛傳一時:
傷高懷遠幾時窮?無物似情濃。離愁正引千絲亂,更東陌、飛絮濛濛。嘶騎漸遙,征塵不斷,何處認郎蹤?
雙鴛池沼水溶溶,南北小橈通。梯橫畫閣黃昏后,又還是、斜月簾櫳。沉恨細思,不如桃杏,猶解嫁東風(fēng)。
張先聲名大噪,連大名鼎鼎的文豪歐陽修也成了他的粉絲,只恨不能謀面。一日張先到都城拜會歐陽修,看門人報告:“張子野來了!”歐陽修興奮得連鞋子都穿倒了,急急忙忙跑到門口來迎接,大聲說:“這位就是‘桃杏嫁東風(fēng)郎中呀!”因為《一叢花令》的收尾云:“沉恨細思,不如桃杏,猶解嫁東風(fēng)?!笨磥磉@“無理而妙”的幾句奇想癡話,深得大文豪喜愛。
張先的人生與名流文士交集頗多,且都關(guān)系良好。這其中最特別的,莫過于他和晏殊之間的密切交往。晏殊何許人?14歲便以神童之名被宋真宗賜進士出身,官至宰相。晏殊愛才,也很有眼力。他獎掖提拔了大批人才,比如范仲淹、韓琦、富弼等。
晏殊比張先小一歲,卻是他的老師。張先40歲時考中進士,同榜者有23歲的歐陽修,而主考官正是晏殊,張先與晏殊由師生發(fā)展成知己。后來,晏殊知永興軍,點名張先做副手,辟為通判,兩人在西安相處近三年。張先頻頻出入晏家,晏殊對其別具青眼,最喜歡聽歌女演唱張先詞。
張先對于身份卑賤的歌姬舞女欣賞的同時,更有一份尊重與憐惜。有一次,晏殊倉促遣散家中歌女,張先甚至寫詞批評,責(zé)怪其草率與薄情?!端卧~三百首》收張先詞六闋,其中有兩闋小令,以工筆手法描寫教坊歌女,讀來清雅蘊藉,思來品格不低:
哀箏一弄湘江曲,聲聲寫盡湘波綠。纖指十三弦,細將幽恨傳。
當(dāng)筵秋水慢,玉柱斜飛雁。彈到斷腸時,春山眉黛低。
——《菩薩蠻·哀箏一弄湘江曲》
雙蝶繡羅裙,東池宴,初相見。朱粉不深勻,閑花淡淡春。
細看諸處好,人人道,柳腰身。昨日亂山昏,來時衣上云。
——《醉垂鞭》
《菩薩蠻·哀箏一弄湘江曲》描寫筵席間的一次演奏,從賓客的聽覺到視覺,從彈箏女子的“纖指”到“秋水”,再到“春山”,一一刻畫,細膩工巧。然而,這并非此詞最出彩之處。張先在上半闋中用一個“細”字突出女子內(nèi)心難以明說的身世喟嘆,借著箏聲傾情訴說;在下半闋中再用兩個形容詞:“慢”與“低”,突出女子自重且克制的性情。此詞有放有收,給予讀者的感動悠遠而深長。
《醉垂鞭》更像一幅女子的肖像畫。小詞結(jié)構(gòu)嚴謹精巧,層層深入,一絲不亂。時間上分“初相見”與“昨日”;對女子的印象分眾人與自己。穿著與身段,恐怕一般的教坊歌女常有,并不稀奇;關(guān)鍵是風(fēng)韻與氣質(zhì)。什么是“閑花淡淡春”?在我居住的城市,每到春天,路旁的一些小野花競相開放,那種自然素雅,比起刻意栽種的盆花耐看許多。而至于“來時衣上云”,則是將女子仙化了。
這便是張先筆下歌坊女子的形象,他是用了心寫的。與柳永的詞中描寫勾欄瓦舍“針線閑拈伴伊坐”的女子還是有明顯的區(qū)別。南宋魏慶之《詩人玉屑·詩余》引晁無咎(補之)語:“張子野與柳耆卿(永)齊名,而時以子野不及耆卿。然子野韻高,是耆卿所乏處?!倍淌庵雨處椎缹懜杓枧男≡~“當(dāng)時明月在,曾照彩云歸”似脫胎《醉垂鞭》,其味逼近張先的詞。
張先早年家境貧寒,父親張維中斷學(xué)業(yè),務(wù)農(nóng)供兒子讀書。張先75歲時,以都官郎中致仕,回到故鄉(xiāng)湖州,優(yōu)游林下,與詩酒相伴。82歲時,張先出于對父親的懷念,創(chuàng)作山水人物畫《十詠圖》,反映士大夫的風(fēng)流雅集,以及吳興的風(fēng)土人情。張先的畫與詞一樣格調(diào)清新,韻味儒雅。
王國維在《人間詞話》中提道:“詞至李后主,而眼界始大,感慨遂深,遂變伶工之詞,為士大夫之詞?!蹦鞘且驗槔铎辖?jīng)歷了亡國之變,感慨之深由此而來。否則,一直身處富貴溫柔鄉(xiāng),終生只能作些脂粉艷詞。反觀張先,生活閑適,一生無大起大落,所以在詞的境界與深度上都受到了限制。清著名詞家陳廷焯的《白雨齋詞話》評張先的詞:“規(guī)模雖隘,氣格卻近古?!睆埾仁且孕×钪ㄈ肼~,在追求清新雅致的同時,更重意境的塑造,屬于詞人中不可或缺的重要人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