杜佳冰
北京第N輪沙塵過境后的夜晚,我終于看到了一顆星星。
它在天幕中清晰地閃爍著,小而亮。我不是天文愛好者,也不懂星體的方位、名稱或寓意,只是因為看到了一個真正的夜空而開心——僅此而已。對現(xiàn)代人而言,連續(xù)一個月看不到星星,并不是一件會阻礙生產生活的事。
放在幾千年前,阿拉伯半島的農作物或許會因為看不到星星而枯死。為了減少蒸發(fā),阿曼人習慣在涼爽的夜晚灌溉,他們用星星計時。有人按星星從地平線升起的時間計算,有人則對比人造標記的方位,以此判斷何時供水和停水。失去星星,就失去了一部分時間。
只有在電力照明系統(tǒng)供應之前,一顆星的光才顯得十分明亮。為了還原那片古老的夜空,人類學家南希·貢琳、阿普里爾·諾埃爾在新書《古人之夜——古代世界的夜間生活考》中編集了18篇論文,探索一個問題:“在電力出現(xiàn)之前,我們的祖先是如何度過夜晚的?夜晚是如何同時做到解放人和束縛人的?”
當古代世界的最后一絲暮光消失,溫度會隨之下降,味道和濕度也發(fā)生變化。有些花朵是響應月光生長的,隨月亮的出現(xiàn)散發(fā)出香味。
視覺受限開始讓人感到不安。瑪雅人會將最白的土壤鋪在道路表面,或是嵌上閃閃發(fā)光的白色石頭,使其最大程度反射月光,照亮腳下的路。
即便如此,黑暗籠罩下,一切都是模糊和危險的。因此,在世界各地的文化中,夜晚常被用來比喻死亡、邪惡、孤獨和苦難。
之后,火光亮了起來。古人圍坐火堆前,開始享受夜間最受歡迎的一種娛樂方式——講故事。“在黑暗中和火光下,社會關系、敘事風格和互動形式都會不同。”學者帕莉·維斯那對比了西非的朱·霍安西人白天與夜間的對話,發(fā)現(xiàn)他們白天的談話圍繞著批評、抱怨和沖突,而夜間對話中八成以上都在講故事?!巴聿秃?,天黑了下來,白天惡劣的情緒變得柔和,興致勃勃的人們聚攏在爐火旁交談……”
這是夜晚的情緒。在夜色的天然掩護下,巴哈馬種植園的非裔奴隸會自由地舞蹈。他們戴上面具,穿上戲服,跟隨羊皮鼓和牛鈴的節(jié)奏舞動游行,直到太陽升起。這是屬于他們的狂歡節(jié),是本土文化認同和自我掌控的時刻,也是“自由而非奴役的象征”。
火光第一次改變了人類的晝夜節(jié)律,增加了社會互動,也延長了生產時間。納諾梅阿島的原住民會點燃用椰子樹枝做成的火炬,跟隨月亮與潮汐的指引出海。船上的火光使哈維魚跳起來,漁民便將它們網住。這種魚是他們日常的主要食物之一。
歷史學家羅杰·??似嬲J為,相比白天,古代的夜間勞動和社會交往之間的界限是很模糊的,工作會和娛樂混在一起,“其特點是歡聚一堂和結伴而行”。
夏威夷群島的漁民認為,黑暗中的太平洋并不是“一望無際的危險地帶”,因為星星是“夜海中的島嶼”,能為他們指引方位。星空的富足還與大海的富足浪漫地聯(lián)系在一起,他們會說:“今晚有魚,因為星星在閃爍。”
《古人之夜》提到,“無論是戰(zhàn)爭、耕種,還是其他象征性的活動,人們當時都必須密切注意月相……以至于它們被神化了。”
夜空提供了一塊畫布,古人以此記錄和延伸他們的宇宙觀、神話、宗教和占星術。公元前1800年前后,安第斯山脈的一些地方為了觀察夜空,還專門設計了下沉式庭院。遲子建筆下的鄂溫克族女酋長習慣伴著星星度過黑夜,她說:“如果午夜夢醒時分我望見的是漆黑的屋頂,我的眼睛會瞎的?!?/p>
古人失去星星的無助感,或許我們只有在停電時才能體會。
街邊小店的老板到了停業(yè)時間才會關燈,拉下卷閘門。那扇鐵皮老閘門干脆爽利,嘩啦一聲,宣告他的夜晚降臨。之后他回到家,洗漱后關上臥室的燈,但這并不是最后一步:黑暗中仍熒熒亮著一小塊手機屏幕的光,是現(xiàn)代都市人睡前最后看到的星星。
《古人之夜》形象地記錄了變化到來的那一天:“現(xiàn)代城市文化與夜空的聯(lián)系于1880年12月21日當天下午5點25分正式斷開,托馬斯·愛迪生按下了一個開關,將曼哈頓百老匯大街上的一長串白熾燈連接到了他附近的直流發(fā)電機上,一瞬間,電燈泡就把黑夜變成了白天。從那以后,城市中的人幾乎從未真正把自己置身于黑暗當中?!?/p>
人類僅用100年時間就點亮了地球。在那之后,“夜晚不再被看作是神秘和不可思議的,而被認為是光線暫時消失或被中止,并且應盡快悄無聲息度過的一段時間”。
人們失去了與夜空的親密關系,贏得了白天。
但美國作家簡·布羅克斯提醒人們:“回想過去,問問自己,光明對我們的阻礙是否比黑暗對我們祖先的阻礙更嚴重?”
(摘自微信公眾號“冰點周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