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地佛

2023-06-24 22:23:33沈俊峰
海外文摘·文學(xué)版 2023年6期
關(guān)鍵詞:棺木

人這一輩子就像是在與上天捉迷藏。奶奶是玩這個游戲的高手,躲啊躲、藏啊藏,一直躲藏了近百年,終于累了,倦了,懶得動了,故意透露了藏身之所,讓上天找到了。

上天找到奶的時候,吳賢正堵在京城下班的路上,車行如蟻。奶像西山的太陽,漸漸黯淡。她不讓人告訴吳賢,怕耽誤了吳賢的公事。就像當(dāng)年吳賢的爺在瀕死之際,奶瞞著吳賢的爹。那時候吳賢的爹在外地讀大學(xué)。奶害怕兒子回來就再也回不去了,村子里到處是餓得走不動的人。誰能想到上天的特使跑得那么快,快得令所有親友猝不及防,像是從天而降,一下子就站在了奶的面前。奶動了動無牙的癟嘴,向著吳賢所在的方向咧了咧嘴,像是笑了,神態(tài)安詳。和俺大孫子說,俺想他。奶說完這句,腦袋一歪,似乎是睡著了。

叔細(xì)致地說了奶臨終前的這個細(xì)節(jié),吳賢立馬就明白了。村里人都說,奶對吳賢太好,臨終只想著他這個大孫子。叔也心存疑惑,在說完這個細(xì)節(jié)后,再一次提到奶曾經(jīng)對吳賢的那一次耳語,他總覺得許多事情都與那一次耳語有關(guān)。那是一個除吳賢之外,對全家族的人保密了幾十年至今仍然沒有揭底的秘密。吳賢守口如瓶,即使現(xiàn)在,奶已去世,叔忍不住再次提起,他也是緘默不言。

堂屋布置成了靈堂。棺木架在幾條長板凳上,擺在堂屋的正中。門前的院子里,擺放著十幾只花圈,樹杈間扯起了瑟瑟白幡。叔領(lǐng)著吳賢、堂弟守靈。堂弟的兩個兒子在外打工,怕耽誤生意,都沒有回來。親戚來的人也多是老頭老太。操辦喪事,只有叔、吳賢及堂弟,留守在家的幾個女人和孩子只能做做輔助。

守在村頭的人放響了一掛小鞭,是傳信有人來吊唁了。叔領(lǐng)著吳賢、堂弟立馬跪地還禮、叩謝。送走吊唁的人,吳賢和叔進(jìn)到廂房,商討安葬大事。當(dāng)?shù)卦趩试岱矫嬗性S多風(fēng)俗,那是先祖留下來的悼亡儀式。生是大事,死也是大事,可如今,人們對死已不甚重視。多年來,喪葬成為封建流毒和物質(zhì)浪費(fèi)的靶子,屢屢受到打擊與責(zé)難,但在偏僻的鄉(xiāng)村,這些風(fēng)俗仍然像土中水、肉中血,頑強(qiáng)地延續(xù)著,只是多了一些不得已而為之的扭曲變形的規(guī)矩。從前,將亡人裝殮,入土為安,后來,先火化,裝入骨灰盒,將骨灰盒放進(jìn)棺木,連同棺木一起埋葬。這比土葬其實(shí)多了一道火化程序,讓喪家多買一個骨灰盒,多支出一筆火化費(fèi),多費(fèi)時間來回一趟火葬場,實(shí)際效果,真是不敢恭維。有人不愿意火化,膽大的便偷偷地埋,被人舉報了,扒出來潑上汽油就地?zé)簟@菬煼瓭L中,亡者失了尊嚴(yán),親屬從此灰頭土臉,抬不起頭,挺不起胸。

這些事,吳賢聽了會起雞皮疙瘩,不大相信,但是至親的述說讓他又不得不信。他暗自感嘆,對亡者不敬,對活人又能敬到哪里去呢?

吳賢堅(jiān)持要為奶奶做兩件大事,一是奶和爺要合葬,二是讓奶直接土葬,不火化。叔聽了吳賢的意思,驚得一下子從椅子上蹦起來,嚇得直擺手,說,當(dāng)年,你奶和你耳語的就是這?

吳賢搖頭。

那你為啥這么做?

叔氣得翻著白眼珠子,在屋里來回走,邊走邊說,這咋可能?這怎么可能?

吳賢看著叔的過激反應(yīng),有些奇怪。他盯著叔,盯得眼珠子發(fā)痛,然后態(tài)度不容置疑,叔,出了問題我兜著,與您無關(guān)。

叔的眼神出賣了內(nèi)心的恐懼。吳賢不懂他畏懼什么。叔教了一輩子書,在家鄉(xiāng)也算是個有頭有臉的人物,算是個能掐會算的知識分子,咋就恐懼成了這個樣子。

你不知道厲害。叔說話的時候,咬牙切齒,心有余悸。

誰?咋厲害了?吳賢對叔的恐懼和警告不以為然,覺得他夸大了,有點(diǎn)像驚弓之鳥。

叔將目光移向窗外,看著窗外一望無際的青麥苗,呆呆地出神。

若讓奶與爺合葬,先得找到爺?shù)脑嵘碇?,這很不容易。

很多年前,還很年輕的爺就死了,死的時候餓著肚子。那是沒有辦法的事。爺就埋在村子北面那片莊稼地里。埋爺?shù)娜吮旧砭鸵呀?jīng)餓得眼冒金星,走路搖搖晃晃,能有力氣將爺拖出去埋了,也算是爺有福,哪里還記得具體位置。

災(zāi)荒過后,奶帶著叔挨個問了那幾個鄉(xiāng)親,大家一起認(rèn)真仔細(xì)地回憶,終于確認(rèn)了一個相對準(zhǔn)確的位置,于是在那里起了一座墳。墳矗立了好幾年,家人年年清明都去上墳,算是給爺一個交代。后來,風(fēng)俗變了,死人不能與活人爭地盤,墳頭一夜之間被鏟平,從此落寞成一片平地。爺像一粒黃土隱入了大地深處,不見了蹤影。

一次回鄉(xiāng),吳賢讓叔帶著去找。那塊地早已“名花有主”,加上時間太久,許多村民棄了老宅,往南另起新屋,一個一個比賽似的,村子在不露聲色中,竟然悄悄南移了半里地去。參照物變了,叔更難找準(zhǔn)爺?shù)陌蚕⒅亓恕?/p>

高遠(yuǎn)的深秋,紅芋秧子攀爬勾連,碧綠得漫天遍野。叔站在紅芋地里發(fā)呆,然后左察右巡,步行丈量,費(fèi)了老半天的勁,總算找到一個大概。

大概就在這兒。叔指著腳邊,并不十分自信。

吳賢覺得爺其實(shí)也是挺頑皮的,像是在那一片紅芋地下,故意和他的子孫們玩捉迷藏。

叔在地頭點(diǎn)燃了一掛鞭,立刻有了噼里啪啦的脆響。在蒼天和大地寬廣靜寂的懷抱里,鞭炮響得十分虛弱,虛弱得有點(diǎn)局促不安,上氣不接下氣,還夾雜著不少的癟火。

那是吳賢第一次尋爺。他沒有見過爺,爺一輩子也沒有相片,他只能通過親人的回憶,有時是片言只語,來想象、還原爺?shù)囊羧菪γ?、脾氣性格。有人說爺俠氣仗義,有人說叔長得有幾分像爺。吳賢便按照叔的模樣去想象、揣摩,卻怎么也沒有一個完整的形象。不見真人,僅去想象,終究難以真實(shí)。

站在埋了爺?shù)哪瞧恋兀瑓琴t一顆孤零漂泊的心霎時肅穆起來。叔沒有和他說,其他人也沒有和他說,但是在爺?shù)拿媲?,他極自然地跪地磕頭,虔誠祭拜,身體里像有一股無法控制的力量在控制著他。那一刻,他的心徹底匍匐,情感和魂靈似乎與天地牢牢夯實(shí)在了一起,像水泥、沙子遭遇了水。他明白,那是故鄉(xiāng)對情感的守候,也是情感撲人故鄉(xiāng)的碰撞。

吳賢覺得那是一個非常奇特的感受,心和土地似乎有了一個天然的通透渠道,像連接上的電線,電石火花,息息相通。他的臉幾乎挨到了土地,清晰地聞到了一種濕腥的氣息。這是土地的氣息,家鄉(xiāng)的氣息。他深嗅幾口,神清氣爽。

磕頭的時候,吳賢忽有所悟,那些埋藏于地下的親人,其實(shí)并沒有走遠(yuǎn)。身體能動的時候,他們在地上,愛、勞動、生活、繁衍,和日月說話,和星星交流。身體不能動的時候,他們在地下,長眠,呼吸土地的養(yǎng)料和氣息。他們只是換了一個地方,從地上到了地下。在地上,他們愛透了這片土地,也愛透了后代子孫。在地下,他們庇蔭后世,護(hù)佑子孫后代平安、幸福、發(fā)達(dá)興旺。地上的敬著地下的,為之增光添彩。地下的,則是地上的一個永遠(yuǎn)的精神柱石。地上與地下,其實(shí)是一個無法割裂、無法分開的整體,天與地,動與靜,虛與實(shí),魂靈與肉體,構(gòu)成了一個豐腴圓滿的世界。

叔說,爺上過私塾,喜歡聽說書,積累了一肚子忠勇俠義的故事。爺愛說古,用歷史的余音殘沫涂抹了鄉(xiāng)野斑斕的色彩。村子剛解放那陣,爺當(dāng)了農(nóng)協(xié)會主席,領(lǐng)著村里的老少爺們?yōu)榍熬€的解放軍運(yùn)糧送衣。一掛裝滿支前物資的大車翻進(jìn)冰封雪蓋的水塘,是路過的解放軍將大車和物資打撈了上來。爺從此敬佩解放軍,逢人便說起這段經(jīng)歷,像說一段精彩的評書。

吳賢聽了很感動。爺對解放軍的敬佩之情,讓吳賢深信不疑,那是一個經(jīng)過淳樸善良的莊稼人口口相傳下來的故事,不會摻上任何的雜質(zhì)。

吳賢很想為爺立一塊碑,親手寫上碑文“一個敬佩解放軍的識字農(nóng)民”,然后找個石匠刻上,豎在埋葬他的地方。以后他再回來,就能一眼看到爺了,不至于站在一片莊稼地里,像立在一片無邊的海洋,茫然無助。墳和碑,是一個人的證明,一個家族的證明,更是一段人生甚至是一段歷史的物證。所以,吳賢堅(jiān)持要將奶和爺葬在一起。

叔說,那塊地已是別人家的,誰會讓自家的地埋別人家的人呢?

吳賢說,找他們商量一下。

叔一臉嚴(yán)肅,不吭聲。

吳賢不死心,讓人去問,看對方有啥條件。去問的人很快回來了,說對方一口拒絕。吳賢讓人又去,商量能否花點(diǎn)錢,多少錢都行,對方很快又回了話,說這不是錢的問題,多少錢都不行。吳賢想了想,說想把爺?shù)墓侵骋瞥鰜?,對方聽了就笑了,有點(diǎn)諷刺的意思,說還能找得到嗎,早就和泥土長在一起了。

吳賢無話可說,心里難受,也欣慰,欣慰的是,爺畢竟是入土為安了。但是,他不甘心,要親自前去和人家商量。叔勸他,你身戴重孝,登別人家的門不吉利。吳賢抹了一把淚,只得暫且作罷,不過,這倒更堅(jiān)定了他要辦成另外一件大事的決心。

按吳賢的想法,出殯那天,直接將棺木抬地里安葬。叔說,不行不行,這樣太招搖,會惹大麻煩的。吳賢不服氣,能有啥大麻煩?叔又不說話了。屋子里死氣沉沉,幾個老弱男人在拼命抽煙,將屋里抽得烏煙瘴氣。吳賢只好將椅子往門口挪了挪。

還是趁黑夜偷偷埋吧。一個大爺說。不行,吳賢堅(jiān)決拒絕了,說人來到這個世界是光明正大的,離開這個世界也應(yīng)該是光明正大的,這一輩子才算是沒有白活;若是偷偷摸摸地埋了,那陰曹地府會怎樣睥睨我們陽世人間?

兩個人竟然吵了起來,互不相讓。

叔終于忍不住,沖吳賢發(fā)起火來,你不了解農(nóng)村的實(shí)際情況,太理想主義了。吳賢不吭聲,叔繼續(xù)說,人死如燈滅,燈都滅了,還知道個啥,咋埋不都是埋?

吳賢愣住了,半晌沒說出話。眾人也不知道咋安慰他。叔有點(diǎn)后悔,說俺知道你對你奶的感情深,奶沒有白疼你,但是咱得從現(xiàn)實(shí)出發(fā),對不對?

吳賢一下子激動起來,高了嗓門嚷,我不管,誰敢攔著,我就和誰拼命,看誰敢攔!

叔不說話了,痛苦地蹲下身去,抹起了老淚。

深埋,行嗎?見叔那個樣子,吳賢心中涌過一絲憐憫,早些年,咱這里不是可以深埋的嗎?

吳賢說得沒錯,村里開始施行火葬那陣子,許多人無法接受,想盡辦法抗拒。有人說,土葬占用耕地,死人搶了活人的飯碗。于是,有人想到了深埋,將墓穴挖得深深的,上面不堆墳頭,填土之后,不影響地面耕作。但是,并非所有人都自覺深埋,有人堆起了墳頭,還砌了墓。深埋最后也被禁止了。有膽大的,家中亡了人,不聲張,挖個坑偷偷埋了,像夜深人靜之時,悄悄扔掉了一袋垃圾。

人老了,不能勞動,不能掙錢,還需要人服侍,已經(jīng)成了家人的累贅。到死的時候,還不能痛痛快快地死,要偷偷摸摸地死,更成了老人和家人的一大精神負(fù)擔(dān)。上了年紀(jì)的人似乎自覺理虧,越活越恐懼,活得蔫頭耷腦,毫無生氣,毫無光彩。人們對老人似乎失去了應(yīng)有的耐心和敬重,變得愈來愈不耐煩、漠然、冷酷、嫌棄,甚至不管不顧。

吳賢起初并不相信人們說的這些事,無法想象人們描述的那樣的場景,越聽心里越悲哀。他想,老人其實(shí)就是年輕人的一面鏡子,誰能不老呢?或許,那些殘酷的事例都是人們茶余飯后談笑的資料,夸大其詞在所難免。但是,鄰居大奶的事,讓他不得不相信現(xiàn)實(shí)中的冷酷。

大奶是奶的妯娌。有一段時間,吳賢聽說大奶病了,臥床不起,之后,就失去了消息。大奶從人們的視野里消失了,或者失蹤了,甚至壓根兒就沒有了這個人。人們漸漸忘記了大奶。

吳賢有一次回鄉(xiāng),想去看看大奶,被告知癱在床上許多年了,屋里臟得無處下腳,別去了。他覺得不去看看有些不近人情,心里過意不去,卻也不好再堅(jiān)持,只好將買來的食品托家人轉(zhuǎn)交,聊表心意。再后來,他聽說大奶不在了,想祭奠一下,又不知道埋在哪,問別人,都是打哈哈,不知所云。他覺得蹊蹺,也不敢提起。大奶像是從未來過這個世界,她的存在只是一個傳說。有細(xì)心的人發(fā)現(xiàn)大奶家屋后的菜地里有一片新鮮泥土,懷疑是埋在了那里。

吳賢感到悲涼,一個好端端的人,怎么變成偷偷摸摸地活著了呢?就連與這個令人深愛著的世界舉行一個告別儀式都不能夠嗎?

咱也深埋,做得巧妙些。吳賢不想給叔惹麻煩,他覺得,鄉(xiāng)村的世界,就像這一片土地,深厚無底,博大無邊。

叔聽了仍然一臉難色,說沒有不透風(fēng)的墻,萬一走漏了風(fēng)聲咋辦?

堂弟插嘴說,咱不聲張,也偷偷埋了吧。

吳賢無比痛恨堂弟的話,狠狠瞪了他一眼,那可是咱奶,你也說這樣的話。咱奶要堂堂正正有尊嚴(yán)地入土為安,知道嗎?

堂弟低頭不語,用腳尖在地上畫圈兒,一個圈兒接著一個圈兒地畫。

為了防止萬一,那就找找關(guān)系,吳賢說,叔,你在學(xué)校教一輩子書了,不說是學(xué)生遍天下,遍家鄉(xiāng)是真的吧?就沒有一個兩個當(dāng)官有權(quán)的?請他們給打個招呼。

叔仿佛被吳賢說到了痛處,一聲不吭,嘆了一口氣,蹲在地上抽起了煙。煙霧裊裊,很快便渾濁了屋子。抽了四五根,大概是蹲累了,抽麻木了,這才站起身,說,市里的人離咱遠(yuǎn),并不可怕,縣官不如現(xiàn)管,就是咱這個村里吊蛋貨多,長賊眼的多。

他們盯啥?實(shí)在不行,就花點(diǎn)錢。吳賢不以為意。叔說,花錢的人有,大把的錢花出去,管事的人睜一只眼閉一只眼,你不聲不響地埋了,他裝作沒看見,也就不追究,但是,咱家這樣做就不行了。

為啥?叔仍然不愿意多說,似有難言之隱。

肯定不行。叔又補(bǔ)了這么一句。

守靈的最后一夜,吳賢感到特別疲乏,竟然趴在身邊的一條長板凳上睡著了。半夜起了風(fēng),風(fēng)聲尖嘯,扯長了各種婉轉(zhuǎn)的哨兒,打著卷兒揚(yáng)長而去。大門猛烈地撞上了門框,嘭,吳賢被巨大的聲響驚醒了。

他揉揉惺忪的睡眼,看一眼屋里,一切如初,并沒有什么變化。看看時間,才凌晨兩點(diǎn)多。

叔好像醒著,給他端來一碗水。水不冷不熱,他一口氣就喝干了。放下碗,他似乎還有點(diǎn)不放心,又說了一句,叔,您放心,出了事我兜著。叔大概被困意包圍著,顯得心事重重,說,天還早,你再睡會兒,這幾天把你累壞了。

可是吳賢睡不著了,腦海里不斷出現(xiàn)奶的身影。

那時候,吳賢的父母都上班,奶從鄉(xiāng)下來城里照看吳賢和妹妹。有一天,奶躺在床上突然一動不動。他喊不應(yīng),搖不動,伸手試試鼻孔,不喘氣。他嚇壞了,張開小嘴哇地大哭起來,邊哭邊喊,奶,奶,你醒醒啊,你是不是死了?他的小手抓住奶的衣服,不停地?fù)u晃。奶像僵尸似的沒有反應(yīng)。他真以為奶死了。他那時對死的概念,就是不動也不喘氣。見他哭,妹妹也跟著哭,兄妹倆哭成了一團(tuán)。

奶忽地坐直了身,哈哈大笑。奶說是試試他,看看俺死了俺孫哭不哭。奶高興地笑著說。他卻感到委屈極了,哭得更兇。后來,奶被他哭煩了,就說瞧俺這傻孫,你就不知道摸摸俺的心口還蹦不蹦?

縣城剛開始施行火葬,人們都在議論,尤其是上了年紀(jì)的人,感覺末日就要來臨似的。奶睡不著,焦心得很。有一天,奶問他,你說這人死了咋會送去燒呢?燒成了灰還有啥呢?

奶一臉惶恐,像是擔(dān)心身體里冷不防會隨時鉆出一個鬼來。

對奶的問題,他說不清,只是好奇地問,鄉(xiāng)下也燒人嗎?奶聽了笑了,鄉(xiāng)下畢竟不比城里,還沒有開始哩。

又一天,奶又說起這事,還抹起了眼淚。俺可不想被燒成灰,燒成灰就啥都沒有了,誰都見不著了。他覺得好笑,都死了還想見誰呢?他遞上一條毛巾,讓奶擦淚。奶一把摟住他,說,俺孫,你可得答應(yīng)俺,等你長大了,千萬不要送俺去燒,可好?

奶的身子發(fā)著抖,淚滴在他臉上。他的小手摸著奶的臉,認(rèn)真地點(diǎn)頭。

奶還是不放心,說你得對俺發(fā)個誓。他說,咋發(fā)?奶說,你就說,要是做不到,俺就不是奶的孫,俺就不是奶的孝子賢孫。

他感覺奶像是在做一個游戲,他喜歡,就按照奶教的,鸚鵡學(xué)舌般一句一句地說了,說得煞有介事,極其虔誠。奶聽了,高興地?fù)ё∷瑴I又滴了下來。但是,吳賢卻想起一個問題,說不燒,放哪?奶說傻孫子,當(dāng)然是埋地下了,埋進(jìn)土里,土里可暖和了,一點(diǎn)兒也不冷。吳賢為了顯示自己能耐,打破砂鍋問到底,土多著呢,埋哪里的土呢?奶不笑了,告訴他,當(dāng)然是老家的土,要和你爺埋一起。

后來,他長大了,奶又幾次提起不火葬的事,他就感覺奶有點(diǎn)迂腐,落后,甚至可笑。再后來,看到奶漸趨蒼老,他心生憐憫,漸漸寬容。奶是打舊社會過來的,一輩子活在農(nóng)村,一輩子與土坷垃打交道,大字不識一個,能讓她覺悟到哪里去?在吳賢看來,奶對土地的感情,就是她人生的信仰,像是流在血脈里的意志。如果連這一點(diǎn)兒信仰都沒有了,就徹底找不到歸宿了。

這有什么不好呢?吳賢一遍遍問自己,愛土地有什么不好呢?土地是根,是家,能給人溫暖,能讓人安寧。家鄉(xiāng)的土地埋了親人,才會讓活著的人念念不忘。人們只要不忘記家鄉(xiāng),何愁家鄉(xiāng)不振興呢?從那時起,他理解奶了。

讓吳賢鐵心實(shí)現(xiàn)諾言的,還有后來發(fā)生的一件令人后怕的事。

這件事足以說明,奶并沒有把吳賢當(dāng)初的諾言當(dāng)成一回事,也許是嫌他太小了,等不及他長大,也許是奶另有了想法,或者是怕給他添麻煩,反正,奶像有什么重大使命似的。

奶從縣城回到鄉(xiāng)下,才六十來歲,依現(xiàn)在的標(biāo)準(zhǔn),還很年輕,但是那時候看上去已經(jīng)是個很老的老人了。這其實(shí)與她的舊式穿戴有關(guān)。她是小腳,走路慢慢騰騰,輕輕巧巧,怕踩死螞蟻似的。按家鄉(xiāng)習(xí)俗,年紀(jì)大些的女人,天冷之時都喜歡在腦袋上包一條黑色土布頭巾。衣服是土布做的,土布一律染成黑色或藍(lán)色。上衣是大襟褂襻子扣,大襠褲子穿在身上,裹上腰,像個布袋子。如此的穿衣打扮,看上去就很蒼老,就像一幢歷史悠久的房子,或一件古董。

有一天,吳賢正在上課,父親滿頭大汗地推開教室的門,沖老師點(diǎn)了點(diǎn)頭,急急忙忙把他接走了。路上,他問出了啥事,父親像是沒聽見,只是呼呼喘粗氣,埋頭狠命蹬自行車。

趕到村里已是日暮時分。

奶躺在床上,臉色煞白,兩眼空洞地盯著屋頂。

屋頂上布滿了一根根高梁稈子,看上去有點(diǎn)像羊肋骨。那是高粱稈子編成的箔,箔上面糊了泥,泥上面鋪了厚厚的麥秸。它們在梁和椽子的支撐下,撐起了一座安靜的屋。奶躺在屋里,一動不動,死了一樣。吳賢又想起奶裝死的那一幕,忍不住想笑,但是屋里嚴(yán)肅凝重的氣氛,令他不得不神情莊重。

家人的交談,讓他明白了這件大事的前因后果。

村里突然貼了許多傳單,告訴鄉(xiāng)人,村里即將實(shí)行火葬,并且規(guī)定了一個最后時限,超過那個時限,所有亡人一律火葬。

奶偷偷撕下一張傳單藏在屋里。然后,她坐在門口的小板凳上,若無其事地看著路過的行人。她神態(tài)安詳,誰也不知道她在想什么,在等什么。終于,她等到了一個自認(rèn)為合適的女學(xué)生。她把女學(xué)生喊到屋里,讓她幫自己念傳單。按輩分,女學(xué)生喊她太太。女學(xué)生很熱情地幫著念,就像在課堂上讀書。奶讓她的聲音小些、再小些,她才一臉狐疑地將聲音壓了下去。有的字不認(rèn)識,她很不好意思,太太,這個字俺還沒有學(xué)過。奶大度地拍了拍女學(xué)生的腦袋,笑了笑,并不介意。

奶笑著送女學(xué)生出門,還拿出箱子里壓著的兩塊錢,讓她去買糖吃。然后,她關(guān)上門,坐在床頭發(fā)呆。不知道她都想了些什么,反正她呆坐了一會兒,然后起身,將門閂死。她找出一塊大抹布,將靠墻擺放著的那具棺木上上下下、前前后后擦拭了一遍。浮灰擦掉了,棺木露出锃亮的棗紅色。棺木上的漆是土漆,輕易不掉色,放了很多年仍然锃亮如初。擦完棺木,奶打開箱子,拿出一套新衣,安靜地一件件穿在身上。已經(jīng)記不清楚這壽衣是她讓兒子做的第幾套了,從四十多歲起,她就開始為自己準(zhǔn)備壽衣了。壽衣做好,放在箱底,幾年一過老化了,她便讓兒子重做。

她輕手輕腳做著這些事,極其虔誠恭敬。

奶穿好衣服,換上新鞋,然后,照著鏡子將頭發(fā)梳了一遍。照鏡子的時候,她混濁的目光盯著自己的臉,有點(diǎn)得意,無牙的癟嘴露出了一絲笑。

放下梳子,奶踮著一雙小腳,爬上床。站在床上,她登上了靠床頭擺著的一只大木箱。

站在箱子上,她又順利登上了箱子上的小板凳。她像一個雜技演員,獨(dú)自完成了一系列高難度動作。她站在小板凳上,顫巍巍地將一根繩子扔過房梁。繩子的另一頭垂落了下來,在她面前晃蕩著。她抓住繩子,挽了一個死扣。她用勁試了試,很結(jié)實(shí),便將自己的腦袋伸了進(jìn)去。她環(huán)視一眼屋里,一切安好,于是,她蹬倒了小板凳。

奶做這一切的時候,平靜得很,真正是視死如歸。吳賢對奶活得如此通透感到震驚,但是他想不明白,如此透徹的一個人,怎么會和一把火過不去呢?奶就像一本厚厚的古書,讓人難以悟透。

所幸,在最后一刻,奶被人救了下來。

奶抓住吳賢的手,熱淚滾滾。奶的手晃了晃,他讀懂了奶的意思。他的手攥在奶的手心里,也晃了晃。那是對奶的堅(jiān)強(qiáng)回應(yīng)。奶的眼珠動了動,慢慢轉(zhuǎn)向他,盯著他,像是慢慢揭開的鍋蓋,一團(tuán)熱霧蒸騰而起,泛起了一層渾濁的亮光。奶的目光充滿了希望。她讓吳賢將腦袋歪向前,然后貼著他的耳朵,悄悄說了幾句。吳賢聽著,不住地點(diǎn)頭,表示記住了。

之后,奶“哇”的一聲哭起來,號得驚天動地。

事后,父親、叔叔和家人都追問吳賢,奶究竟和他說了什么?吳賢一字不漏,家人再怎么追問,他都不吐一個字。被問急了,吳賢便耍無賴,說別廢話了,給我上皮鞭和老虎凳吧。就這樣,這個秘密他守了幾十年。

這次,叔又幾次問起此事,吳賢都不松口。吳賢說,奶說過,有些事,說了就不靈了。

醒來,天已大亮,吳賢突然發(fā)現(xiàn)堂屋里空空蕩蕩的,棺木不見了,院子里的花圈、白幡不翼而飛。他像是在夢中,好像奶的事根本就沒有發(fā)生過。

吳賢瘋了一般沖到門外,一個人影也沒有。

他意識到了什么,拔腿就往村口跑。村口東西向有一條“村村通”,空空蕩蕩。吳賢正不知所措,一個后生騎了一輛摩托車從村中駛了過來。他不認(rèn)得那后生,那后生卻認(rèn)得他,沖他羞澀地笑了笑,算是打了招呼。吳賢不容分說,伸手將其攔下,然后抬腿坐了上去,讓后生帶他往火葬場猛追。

一直追到火葬場,才看見那輛熟悉的農(nóng)用車停在院子里。棺木仍在車上,還沒有抬下來。吳賢放了心??磥砘鹪釄龊苊?,來這里也需要排隊(duì)。

叔和送行的幾個人站在那里,抽著煙,吐著痰,無所事事,都是一臉茫然。

叔看到了吳賢,臉上閃過一絲驚懼。

吳賢冷著臉,沖過去,拉著駕駛員就往外走,一直把駕駛員拉到農(nóng)用車前,把他推進(jìn)了駕駛室。開車,他說,態(tài)度不容置疑。

眾人見狀只得跟過來,都上了車。吳賢坐進(jìn)副駕駛,嘭,關(guān)上了門。

叔走在最后,目光復(fù)雜地望著吳賢,像是最后的征詢和求證,等待他最后的決定。吳賢氣得扭過頭去,不看他。開車,他低聲厲厲。

駕駛員發(fā)動了車子,發(fā)出屁一樣的“噗噗”聲響。

叔的臉色很難看,只好跟著上了車。

農(nóng)用車順原路返回。

一路上,沒有人說話,都被一種肅穆籠罩著。路兩旁高聳著挺拔的鉆天楊,細(xì)風(fēng)吹來,嘩嘩地響。

慢點(diǎn)開,開慢點(diǎn)。吳賢吩咐駕駛員。

時間在他心里被慢慢地丈量。從家里出來,去火葬場,燒了,再回來,他要努力走完這一個正常的時間,才不至于被人起疑。只能如此將錯就錯了。

奶活著的時候,家人為她的生活起居操心,去了,還要為她老人家的后事提心吊膽,想到這些,吳賢有點(diǎn)難過。

入秋有些時日了,天氣涼爽了不少。吳賢看到路邊還有賣西瓜的,便吩咐駕駛員停車。吳賢下車買了兩個西瓜,讓賣瓜人切好,然后端給后車廂里的人。吳賢說,大家出來半天了,吃點(diǎn)瓜,解解渴。吳賢想起有一年夏天回鄉(xiāng),奶見了他高興,當(dāng)即叫一個半大小子去生產(chǎn)隊(duì)的瓜地里扛瓜,記賬。那是他吃的最甜的一個西瓜。而現(xiàn)在,西瓜卻變得苦澀澀的。

一行人吃了瓜,稍事休息。回到院子已近晌午了。吳賢指揮眾人,有條不紊地輕輕抬下棺木,然后,往西頭地里抬。

一個正式的下葬儀式開始了。

送葬隊(duì)伍總共也就三四十個人,這已是傾村出動了。若是在以前,肯定會排成長龍的。抬棺木的,撒紙錢的,舉花圈紙幡的,放鞭炮的,吹嗩吶的,還有跟在棺木后面哭天喊地的,這是吳賢無數(shù)次能想象到的樣子。他覺得這樣的安葬儀式隆重、熱鬧,有尊嚴(yán),真的是送一個親人做最后的遠(yuǎn)行,最后的告別。此刻,男人女人號啕的哭聲,淹沒于大地和天空。走在天地之間,送葬的隊(duì)伍竟顯得那么渺小,卻是那么執(zhí)著,慢慢移動,向著那個神秘而永遠(yuǎn)的墓穴一步一步進(jìn)發(fā)。

叔走在領(lǐng)頭,捧著奶的黑白炭畫像,悲從中來,兩行淚掛在臉上。他似乎完全沉浸于送葬的悲傷。

吳賢走在他身邊,輕輕挽住了他的胳膊。叔的嘴角動了動。吳賢明白,現(xiàn)在的送葬,從外表看,似乎完全符合本地的習(xí)俗了,沒有啥出格的地方。

吳賢一直想不明白,既然火化了,為啥還要棺木?不是多此一舉嗎?走在路上,他忽地明白了,這就是大家都能接受的地方,既然不火化不行,那就火化。但是沒有棺木,情感上過不去,也沒有滿足入土為安的意愿,于是仍然準(zhǔn)備棺木。內(nèi)心放不下棺木,情感需要棺木,于是就演化成了這樣的程序。吳賢心里忽地涌上了感動的熱流,為這塊土地,為這塊土地上的蕓蕓眾生。給逝者尊嚴(yán),其實(shí)是給活人尊嚴(yán)。天地人一體,奶是大地的子民,應(yīng)該自豪地、光明正大地回到大地母親的懷抱。

終于走到了堂弟家的地。那塊地在村西頭,靠近河邊,地勢比較高,站在那里頓感眼界開闊,胸懷敞亮。吳賢輕輕舒了一口氣,覺得這是一塊風(fēng)水寶地。

麥苗已有火柴那么長,齊刷刷的,染綠了大地。墓穴已經(jīng)挖好,很深。主持儀式的二大爺一聲吆喝,有人用鐵锨尖尖從墓穴深處鏟了一點(diǎn)兒土上來,叔用衣服接了,親吻著,涕淚橫流。吳賢和眾人也都哭成一團(tuán),幾個女人奮不顧身要往墓穴里撲,被人死死拖住了。

輕輕將棺木放進(jìn)墓穴,有人開始填土,一鍬一鍬的土,輕輕落下,很快蓋住了奶奶的棺木。吳賢跪在那里,冷冷地看著那土像水一樣慢慢地漲上來,漲上來,漲成了與地面一樣齊平。然后,人們將那些事先連土一起鏟走的麥苗,又移了回來,蓋住了那一片土地的傷口。

麥地復(fù)歸原狀。

幾只花圈插在土里,紙幡迎風(fēng)飄揚(yáng),嘩嘩作響,像是奶與眾人的最后告別。

送葬的人開始往回走。

有人一邊走一邊回頭。

吳賢不想走,站在那里,掏出一根煙,點(diǎn)燃了,望那些花圈,望遠(yuǎn)處的河,望村莊,望不遠(yuǎn)處的一條公路。他在心里默默記住了這個位置,他要把這個位置記死。他不能忘記這個地方。

他看了一眼爺?shù)哪菈K地,并不太遠(yuǎn),八九百米吧。爺和奶在其后無邊的時間里,只能比鄰而居了。吳賢想,有點(diǎn)距離也好,省得見面還會拌嘴吵架,這樣,興許還會有一點(diǎn)兒思念呢。

太陽歪西了。

只有在平原的鄉(xiāng)村,才能清楚地感受到太陽一天之內(nèi)的細(xì)微變化,無遮無攔,離得近,伸手就能摸著似的。

堂弟已過五十,像個小老頭兒,出門打工十幾年,學(xué)會了炕小雞,賣雞苗。如今年齡大了,受不了漂泊之苦,便回家發(fā)揮手藝??环啃枰牡胤酱?,小雞出苗,嘰嘰喳喳吵人,糞的氣味也熏人,于是就遠(yuǎn)離莊舍,在自留地頭蓋了三間簡易房,建成炕房,人也住在那里。

頭幾年,炕雞生意好,掙了一點(diǎn)兒小錢,后來養(yǎng)雞的越來越少,雞苗不好賣,生意也就停了。但是堂弟兩口子住在那習(xí)慣了,安靜,寬敞,也就沒有挪窩。

炕雞房離奶的埋葬之地不過五六百米。

炕雞房屋頭有個窩棚,三面墻用高粱稈子捆扎而成,雖然濃密,卻透風(fēng),好在天不冷,透點(diǎn)風(fēng)倒是舒服。吳賢想躲清靜,將窩棚打掃干凈,擺了一張簡易床,扯根電線拉上燈,住了進(jìn)去。

像是睡在莊稼地里,能清晰聞見土地的氣息。吳賢對這種氣息熟悉,有著無法言說的愉悅。這或許是他長大成人后與土地最親近的接觸了。

三面高粱稈墻上,他各扒一條縫,用細(xì)繩捆扎固定,這樣,他靠在床頭,就能看到三面莊稼地,也能看見地里那幾只花圈。這不,一只花圈被吹歪了,傾斜著,在風(fēng)中搖搖晃晃,卻堅(jiān)強(qiáng)地挺立著。

床頭放著幾本書,看書時,他時不時瞄一眼莊稼地。累了,順著田壟地頭走。土地松軟,踩上去便有一個凹下去的腳印。小時候,母親在地里干活,他跟在后頭捉螞蚱,不小心碰傷了腿,血流了出來,媽就抓起一把曬得滾燙的土,按在傷口上,立馬就止血了。那時候莊稼地里的土多干凈啊。想到這里,吳賢彎腰抓起一把土,看了看,似乎沒有記憶中的影像了。他愛憐地?fù)u了搖頭,有點(diǎn)失望。

他輕輕扔了手里的土。

吳賢踏在莊稼地,有點(diǎn)踩在雪地的感覺,腳下發(fā)出輕輕的、柔柔的嚓嚓聲,像妙極的音樂。他想,人再怎么牛,住高樓大廈、空中樓閣,住別墅,也不過是一棵棵行走的莊稼,骨子里還是俗物,離土遠(yuǎn)了,土不潔凈了,不接地氣了,病就多了。

這幾天,與莊稼地親密接觸,他身心通泰,若不是心有掛礙,神仙也不過如此了。他想,如果解決了看病、購物等問題,為啥還要回城里呢?進(jìn)了城的人,扎下了根,如果農(nóng)村沒有了親人,連祖宗也找不見了,誰還對農(nóng)村留戀呢?只怕到那時,農(nóng)村里人影難覓,鬼影也難覓哩。他不明白城里的誘惑為何那么大,農(nóng)村的誘惑為何越來越小?

吳賢胡思亂想地走著,走累了,便回到屋里,躺床上接著看書。才看了幾行,困意襲上來,歪倒睡著了。

堂弟喊醒他吃飯。

他醒過來,條件反射似的往外看,空無一人,沒發(fā)現(xiàn)什么異常。他放了心,起來,跑到屋子另一頭離得稍遠(yuǎn)的簡易廁所,痛快淋漓地撒了一泡熱尿。

一天過去,平安無事。

吃罷晚飯,吳賢去了叔家。叔正在清理人情賬,床單、被面、現(xiàn)金,亂七八糟堆了一床??吹侥切〇|西,吳賢像是看到了親戚朋友熟悉的面孔。平時各自忙碌,遇到紅白喜事,大家才被牽扯到一起。土地仍然是親朋間情感的依靠,抱團(tuán)取暖的熱源。

今天沒啥動靜。吳賢說。

叔看了他一眼,眼神復(fù)雜。叔數(shù)完一沓臟兮兮的錢,咽了口唾沫,像是定了神,望著吳賢,說,現(xiàn)在是夜里,對吧?可是我告訴你,咱家屋頂上飛過去一只夜行鳥,咱聽不見,有人準(zhǔn)會知道。

吳賢不以為然,一撇嘴,說都進(jìn)入網(wǎng)絡(luò)時代了,誰還吃飽了撐的,天天管這閑事?

叔說,雖然網(wǎng)絡(luò)無處不在,但是在這片鄉(xiāng)村,在這一塊巴掌大的地方,還是這些人,人不盯人盯啥?網(wǎng)絡(luò)不過是一個工具,對吧?

吳賢還想說什么,叔嘆了一口氣,打斷了他。叔說,你這樣看著也不是個事,又不能天天住在這兒。

吳賢無言以對。也是,在這吃飯、睡覺、讀書,短時間倒是可以堅(jiān)持,時間長了,還真不是個辦法,年休假過完,他就沒有時間了。

盯一天是一天,既然決定了,就要做到底。吳賢說。

一連盯了四五天,也沒見啥動靜。吳賢懸著的心漸漸放了下來,甚至有一種幻覺,或許根本就沒有發(fā)生什么事,也好像是廣袤的大地已經(jīng)忘記了還有這么一回事。但是隨即又不安起來,心又高懸。那只靴子不掉地,終歸是不踏實(shí)。

吳賢的腦子開始亂,像一只爛了洞的皮球塞滿了稻草。很多時候,他不知道自己是睡著了還是沒有睡著,就那么淺淺地迷糊著,像池子里缺氧的魚,將腦袋昂出了水面。后來,頭痛,隱隱地痛。他用力掐,用涼水浸,痛感跑了一些,但很快又聚攏,像刷糨糊一樣,將疼痛涂滿了頭皮上的每一個毛孔。

他像陷身無邊的夜海,孤獨(dú)、寂寞、無望,而后焦躁、狂躁,無所適從,近乎瘋的狀態(tài),像熱鍋上的螞蟻。

好在,動靜還是來了。

一群人聲勢浩蕩地過來了。那群人扛著鐵鍬,拎著油桶,拿著茶杯,有一個竟然舉著一根粗大的火柴棒子,棒子如鐵鍬把兒,紅色的火柴頭有饅頭那么大,通紅通紅的,分外醒目。不知道這是示威呢,還是什么意思。他們招搖地走著,還沖吳賢的窩棚指指點(diǎn)點(diǎn)。吳賢的心狂跳起來。終于來了。他緊張地抓住靠在床頭的一根木棍,準(zhǔn)備往外沖。

青麥地籠罩了一層朦朧的霧,時淡時厚,像一杯清水滴進(jìn)了一滴牛奶,優(yōu)雅地洇化散發(fā)。那群人穿行于霧,影影綽綽。麥苗被他們踩倒,很快又挺了起來。

太陽還沒有出來,天有點(diǎn)陰,村莊被綠樹和薄霧籠罩。那群人徑直走到了花圈前,站住了。吳賢的心怦怦狂跳,抓緊了木棍,要沖出去,卻打不開窩棚的門。奇怪,門什么時候被人反鎖了?誰鎖的?吳賢急得一頭汗。再朝外望,只見那個拿茶杯的領(lǐng)頭一揮手,其他人便七手八腳地拼命刨土。綠毯似的麥地很快被刨開,像剪破了綠地毯,裸露出一塊黃土。不大一會兒,棗紅色棺木露出來了,朗朗光線下,仍然油漆锃亮。

一桶淡黃色的液體被優(yōu)雅地潑了出去。潑出去的液體像漁人手中撒出去的網(wǎng),劃出了一個透明的漂亮的扇形。接著,那一根巨大的火柴飛了過去,飛翔中的火柴,呈現(xiàn)出漂亮的連滾翻,優(yōu)雅地冒出了歡快的火苗。

吳賢憤怒得額頭青筋突暴。不要,不要,他大聲喊叫,可是沒有人扭頭看他一眼。他眼睜睜看著土坑里騰起了沖天火焰。

黑煙如一條柔軟的蒼龍,沒人無垠的天空。棗紅棺木在火中戰(zhàn)栗、變黑,最終成了灰白,垮塌下去。雪花似騰空飛舞的灰片,覆蓋了麥苗的綠。

奶,奶——吳賢已是聲嘶力竭,喉嚨里發(fā)不出聲音了。

這時,只見一個人影披頭散發(fā)從火中飛了出來,像一只火鳳凰,在火焰中狂亂地手舞足蹈,像是被燒得變了形狀。吳賢大吃一驚,拼盡全身力氣,狠命一撞,只聽嘩啦一聲,門竟然沒有鎖,一陣風(fēng)似的嘩啦倒下。收身不及的吳賢隨著門一起滾倒在地上,打了幾個滾兒。

吳賢的腰火辣辣地痛起來,他發(fā)現(xiàn)自己從床上掉到了地下。他渾身都被汗水濕透了。吳賢鎮(zhèn)靜了一會兒,爬起來,箔的縫隙里依然夜黑。他茫然無緒,干脆開了燈,穿上衣服,喝了一杯水,然后開門,想出去走走。多年沒有見過鄉(xiāng)村的黎明了。

空氣中彌漫著涼爽的風(fēng),送來土地和青苗混雜的氣息。他的神志突然就清醒了。他看見東方的天際,曦光穿透云層,透出暗暗的亮,光亮中的濃云,包裹了一層紫紅的霞,霞漸漸地清晰、透亮、壯觀起來。

吳賢癡癡地站著,盯著東方,一眨不眨。那云霞似乎就在身邊,伸手可觸。他真的伸出手去,抓了一把,才意識到那不過是一種幻覺,心頭不免掠過一絲失望。他要看著天空是如何被光明絲絲縷縷點(diǎn)燃的。

這樣的黎明,地球迎接了多少?大地迎接了多少?一個人的一生又能迎接多少?他的五臟六腑都被這眼前的美景洗禮了。

叔不知什么時候來到了他的身邊,賢侄啊,你為啥非要執(zhí)迷不悟要給你奶土葬呢?

吳賢的神情凝重起來,說,叔,你知道的,俺奶的爹娘從小帶著她跑反,半路上死了,她是被別人收養(yǎng)的對吧?

叔點(diǎn)頭。

那你知道俺奶的爹娘和她說的最后一句話是什么嗎?

叔愣住,搖了搖頭。

吳賢說,奶的爹娘對她說,孩子,等你百年之后,咱們在地下見。奶問爹娘,地下能見著嗎?爹娘拉著她的手,說人死了埋入土里,就像回了家一樣,一家人一定能見著。奶從此記住了爹娘的話,記了一輩子,記了九十多年,她想爹娘的時候,就想著地下能相見這句話。她誰也不告訴,一個人記在心里,害怕對別人說了就不靈了。所以,她害怕火化,害怕自己變成了灰,變成了空氣,那就不是她了,她怕爹娘找不見她,不認(rèn)識她,她也就見不到爹娘了。

吳賢停住了,似乎想讓自己喘口氣。半晌才說,我不能讓俺奶見不到她的爹娘,對吧?

叔的雙眼模糊了,這就是你奶和你耳語的話嗎?

吳賢點(diǎn)了點(diǎn)頭。

太陽斜射過來,明亮溫和,此時,遠(yuǎn)遠(yuǎn)近近的村莊都隱入了蒼茫的綠色。

作者簡介:沈俊峰,祖籍安徽阜陽,文學(xué)創(chuàng)作二級,中國作家協(xié)會會員,中國散文學(xué)會理事,中國三線建設(shè)研究會理事,魯迅文學(xué)院高研班學(xué)員。獲冰心散文獎、中國報人散文獎、安徽省政府文學(xué)獎。

著有散文集《影子燈》《在城里放羊》《在時光中流浪》,紀(jì)實(shí)文學(xué)《鄧稼先:功勛澤人間》,長篇小說《桂花王》等。其中,《桂花王》入選安徽省中長篇小說精品工程。

責(zé)任編輯:楊林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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