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秋珍
當祖父領(lǐng)著木匠老師走進家門,全村人的眼睛都被撐大了。
在浙中農(nóng)村,所有的手藝人,都被尊稱為老師:裁縫老師、釘秤老師、篾匠老師等。老師請進家門要供他吃,叫作“供老師”。
一年到頭,祖父的肚子天天都像個空空的布袋子,晃晃蕩蕩的。他常年在腰間綁著一條繩子,綁得緊緊的。這樣,饑餓感就會輕一點。繩子上還垂著一根尾巴,尾巴不緊不慢地跟著,發(fā)出啪嗒啪嗒的聲響。聲音是硬的,節(jié)奏是軟的。它們像祖父的眼神,又堅硬又柔軟。臨睡前,祖父抓起繩子,繩子的一端綁著一個馬蹄形的扁玩意,那是一塊磁鐵。祖父走路時,磁鐵就會認真地工作,吸引一路的鐵釘、鐵皮、鐵絲、鐵砂,把自己吃得胖胖的。當然,有時磁鐵也會一無所獲,徒然睜著無奈的眼。但祖父深知積少成多的道理。祖父把路上的戰(zhàn)利品倒進角落的方籃里。一月月,一年年,方籃的肚子大了起來,祖父挑出一部分換成錢,留下鐵釘自己用。
祖父還常去村子北邊的山林里轉(zhuǎn)。那里是層層疊疊的山,山上長滿了松樹。遇上被雷劈斷、被野豬拱了、被泥沙沖倒的松樹,他就會哼哧哼哧地扛回家。慢慢地,門口的泥地上碼起了松樹,它們的皮膚在陽光下咧開了嘴,像在和祖父訴說著什么。
夜深人靜的時候,祖父常常對著松樹自言自語。做一個木柜,是祖父的人生理想。12年來,他一天都沒有停止過對木柜的憧憬。
這個理想終于近在眼前了。祖父有鐵釘,有木材,可以“供老師”了。可是,“供老師”需要提供一日兩餐。這也許比準備木材還要艱難。
當時,一年只吃兩餐半的白米飯。新春吃一餐;三十夜吃半餐,另外半餐是吃白天剩下的菜飯;還有一餐是新谷第一次碾出的那餐,也叫新米飯。平時吃的都是摻入紅蘿卜、青菜等的菜飯?!肮├蠋煛背艘┌酌罪垼€要供一葷三素四個菜。素菜可以向土地索取,可那碗名叫豬肉的葷菜,對于一年到頭不見油星的農(nóng)家著實是一個大難題。
到了吃飯時分,村人就會一個個走過祖父家。他們裝作無意走過的樣子,鼻子使勁地嗅著,眼睛使勁地轉(zhuǎn)著。有的干脆走進家門,步伐大大的。
來人三兩步來到八仙桌前,看到桌上已經(jīng)端上了白米飯和三個素菜。祖父走了過來。他臉上堆滿了笑,兩手慎重地端著一碗肉,就像端著一個太陽。這輪太陽把祖父的笑容照得熠熠生輝,把祖父以往拖拖拉拉的腳步照得穩(wěn)健有力。當然,也把來人想看好戲的心照得枯萎下去。
祖父成了村人眼里的能人。大家對他的稱贊像風(fēng)一樣從村西刮過村東,從村南刮過村北,刮過祖父走過的每一條路,刮過那片茂盛的松樹林。
祖父吃了很久的胡蘿卜。那時的胡蘿卜很多,是做菜飯和喂豬用的。餓了,他就去山林附近的溪里喝水。只要能省下米,每天供出兩碗白米飯,祖父就覺得值。
祖父把那碗豬肉擱鍋里蒸上幾分鐘,每餐端過來端過去。顏色在一點點加深,肉卻像沒拆封的牛皮紙書信,鼓鼓囊囊,原封不動。每個行業(yè),都有自己的規(guī)矩。一方水土,有一方水土的執(zhí)念?!肮├蠋煛钡囊?guī)矩里,肉必須有,卻只是當裝飾品一樣放著。說句俗氣的,它只是為主人撐臺面用的。只有在活計全部結(jié)束的那餐,所供的老師才會吃上一塊。
祖父的柜子做好了。祖父聞著松木香,麻利地把豬油罐、針線包、麥稈扇等小物件,一一在柜子里放好。房子變大了,變亮了。祖父的喉嚨變粗了?!俺裕喑渣c。”祖父豪氣地說著。木匠老師夾起一塊肉放進嘴里。
那個少了一塊肉的地方,露出了白色,帶著油膩膩圓鼓鼓的美滿。
祖父的那碗肉,只有上面的一層才是肉。半個半個的雞蛋殼堆聚在下面,就像自帶光芒的太陽。
(選自《鄭州日報》,文字有刪節(jié))
你認為文中的祖父是一個怎樣的人?文中兩次提到了“祖父的太陽”,談?wù)勀銓Α白娓傅奶枴焙x的理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