劉韞赫
重光最近總能在夜里聽到鳥鳴。那不是偶有一兩只鳥愜意的啼鳴,而是成群的烏鵲的雜鳴,此起彼伏,凄婉不絕。
民間傳說,烏鵲在每年七夕要遠赴銀河趕一場一年一度的約會,但不知為何,這一年的烏鵲遲遲不肯動身。
七月初七夜,家家月下穿針乞巧。南唐的舊臣、宮娥獲準進入違命侯官邸,為他們的舊主慶賀生辰。梧桐深院,荒草野徑,臣子、宮女們魚貫而入,分列兩廂向他施禮,似乎他未曾淪為宋人的階下囚,他依舊是萬民擁戴的南唐國主。
金爐添檀香,華燈初上。舊日六宮的粉黛紛紛在絲竹管弦聲中舞廣袖,起翩躚,輕盈的舞步婀娜婉轉,纖柔的腰肢搖曳多姿。重光只覺得眼前這一幕縹緲迷離。故國不堪回首,他無意搜尋記憶中的雪泥鴻爪,可越是不愿回憶,越是涌上心頭。
美人手提金縷鞋,款款來到他的象牙床前,那雙如凝脂一般潔白的手拂過他的臉龐,嬌媚纖弱,惹人憐惜。美人愛焚香,宮內(nèi)便香霧氤氳,沁人心脾;美人愛青碧,宮內(nèi)的窗格便鑲嵌上綠寶石。四十年家國,三千里山河,太長遠,太過龐大,重光不想經(jīng)營,也無從下手,他只想用心經(jīng)營好這一座庭院。重光和這位被后世稱為“小周后”的女子在這一方狹小的天地里日夜尋歡作樂,笙歌筵宴。眾人只道那美人的嗓音似黃鸝清脆,可誰又曾聽見,烏鵲在角樓上日復一日絕望地哀鳴?重光本想做些什么,但南唐之弊,是“冰凍三尺,非一日之寒”。北疆邊患,吳閩動亂,百姓連年饑饉,顆粒無收,哪樣不是沉疴積弊,哪樣又不是當務之急?南唐之頹勢已然不可逆轉了。千年后,晚清學者陳洵在《海綃說詞》中用“江南國蹙,心危音苦”八個字來形容南唐君臣的艱難處境,寥寥數(shù)語,寫盡辛酸。與其殫精竭慮、日夜憂勞,倒不如縱情聲色、把盞言歡。重光選擇用酒精和舞樂麻醉自己,“但愿長醉不復醒”??蓧裘乱蛔聿恍训闹挥心咸频木紓?,而歷史恰是由清醒者書寫的。開寶八年(975),同一條秦淮竟同時出現(xiàn)了兩道不同風味的景觀,北岸舳艫千里,旌旗蔽日,而南岸的詩人們呢?他們正忙著畫舫游春,曲水流觴??嗝鼟暝鸁o益,他們都安靜地等待著災難的降臨。
屋外烏鵲的啼鳴驚斷了重光的思緒。他覺得很是刺耳,起座披衣,推開西窗,上弦月正掛在梧桐樹梢,數(shù)百只烏鵲繞著院內(nèi)的梧桐良久徘徊著,忽地,轉向西天振翅飛去。月華傾瀉,片片布滿光澤的黑白羽翼,霎時化作那日江寧城外寒光閃爍的甲胄和陰森嗜血的刀戟。他不禁渾身戰(zhàn)栗,癱軟在地,滾滿前額的汗珠垂落打濕了前襟,直到媵人悄聲走來喚他去欣賞《霓裳羽衣舞》,才將他從惶恐中救贖出來。他定了定神,已不見烏鵲蹤影,便闔窗重返席間?!赌奚延鹨挛琛繁臼乔俺菩谒?,隨著大唐國祚的罄盡而失傳,幸有精通音律的周皇后參照殘譜,使開元之音復傳于世。舞是舊舞,曲是舊曲,可讓這舞曲重見天日之人如流水逝,落花殘,獨留重光魂斷人間。
烏鵲繞樹盤旋后又直沖云霄的景象在重光的腦海里揮之不去,他感到內(nèi)心一陣翻涌,揮毫填下一首《虞美人》:
春花秋月何時了,往事知多少?小樓昨夜又東風,故國不堪回首月明中。
雕欄玉砌應猶在,只是朱顏改。問君能有幾多愁,恰似一江春水向東流。
一曲寫罷,傳給廳堂內(nèi)的眾人齊聲吟詠,悲歌唱徹,久久不歇。墻外雖是趙家的汴京(今河南省開封市),墻內(nèi)卻是他李重光的江寧(今江蘇省南京市)。
這怎生了得?宋家天子尚且不能容忍臥榻之側有他人酣睡,又怎可容他把汴京當作江寧?于是,酒壺微傾,酒液便在杯中咆哮著,漫上杯口,漫入重光的喉嚨……
重光的耳邊又傳來烏鵲的啼鳴,他感覺做了一場悠悠大夢,大夢初醒,他還是那個尚未束發(fā)、不諳世事的少年,奔跑在一條葳蕤生香的長廊,長廊盡頭,他的娘親在向他招手。
是夜,汴京城內(nèi)龍樓鳳閣,瓊枝玉樹,而江寧那座冰冷的宮殿,孤獨地立在蒙蒙煙雨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