聶愛蓉
母親的曬場是我記憶原野上斑斕而溫暖的回憶。
母親的曬場設(shè)在距我家不遠一塊薄地的一頭,三面臨谷,突兀在半山腰。通往曬場的是一條曲折的泥巴路,一棵柿子樹站在小路的盡頭,身后就是半徑約十五米的曬場。父親之所以愿意毀了大田的一頭來做曬場,很大一部分原因是因這三面臨谷的地形,通風、朝陽再加上地頭貧瘠,不太長莊稼。
曬場是純泥巴地面,即使經(jīng)春風一遍一遍的愛撫,也只在春三月長出稀稀疏疏的一些狗尾巴草、抓地龍;唯能點綴曬場春天的是一些黃花苗,它們撐著單薄的身子,頂著伶仃的幾朵小黃花瑟縮在乍暖還寒的風里。
端午過后,父親帶領(lǐng)一家人奔赴曬場除草。在一家人?頭鋤頭的叮當聲里,那些狗尾巴草、抓地龍被扔出曬場。那些已開或含苞的黃花苗,被父親收進一個大竹籃里,蹲坐在柿子樹并不濃密的陰涼里。父親說這黃花苗是極好的藥材有清熱解毒的作用,不過保存它卻不能暴曬,只能慢慢陰干。
記憶里,母親牽著牛在前面走,父親一手握著韁繩,一手在空中佯裝舞動鞭子,發(fā)出啪啪的聲響。碾轱轆在牛的牽引下慢悠悠地滾了一圈又一圈。正午的陽光白花花地照耀著大地,睡眼蒙朧間,仿佛牛郎織女在天街牽著牛兒閑游。
一睜眼,曬場如新婦出浴般煥然一新。濕潤潤,光溜溜,散發(fā)著泥土的清香。那土黃色平整而堅實的地面,讓我想起父親的胸膛,讓人忍不住想在他的懷里打個滾。鼻尖深嗅,那香草暖風使我沉醉在五月的春風里。
從此,一年四季,秋收冬藏,曬場就成了母親最忙碌的場所,因而,我稱之為“母親的曬場”。圍繞著曬場上母親穿梭而忙碌的身影,勞作之余我們姊妹幾個嬉戲打鬧捉迷藏,把童年的記憶揮灑在這塊樂土上……
四月,母親的曬場驚險而溫馨。
小時候,家家都喂豬又沒有多余的糧食給豬吃,曬糠就成了繼曬麥之后曬場上的又一盛事,一席一席的麥糠散發(fā)著小麥的馨香。接下來是曬柴火。父親把山上的樺櫟樹進行修整,砍下低處多余的枝枝椏椏,就由母親和我們姊妹幾個負責往曬場上運送。沒多久,那些橫七豎八的樺櫟樹枝便鋪滿了整個曬場,在正午驕陽的暴曬下成為最好的柴火。
正午的太陽,像一口倒扣的大鍋懸在村莊的上空。剛孵出的小雞貪戀那樺櫟樹葉子下的陰涼,嘰嘰喳喳吵著要去,老母雞不放心地跟在后邊,“咕咕咕”地提醒著兒女們注意安全。
我也被母親派往曬場翻曬樺櫟樹葉子。正午的熱風吹得人懨懨欲睡,再也沒興趣看一眼掛在樹枝上的青杏,只好無聊地仰頭數(shù)著柿樹花。那罩著淡黃色花邊衣裙的小可愛在枝葉間躲躲閃閃,一會就迷失了我的眼。正懊惱之際,突然樺櫟樹葉下傳來母雞驚恐的尖叫,小雞們驚慌失措地四散逃竄,有幾只慌不擇路一下跌落到曬場下的棗刺堆里,發(fā)出急切的呼救聲。我意識到雞們可能遇到了危險,翻身下樹,一個箭步?jīng)_到母雞身旁,只見一條搟面杖粗的菜花蛇正吐著紅紅的信子向一只小雞靠近。那只小雞許是嚇傻了,一動不動。雞媽媽鼓動雙翅,攥著尖尖的頭部,怒目圓睜,做出俯沖的姿勢,一次次沖向菜花蛇。小雞仔在雞媽媽的輾轉(zhuǎn)騰挪中被絆翻了好幾次,掙扎著就是站不起來。眼看小雞仔將要成為菜花蛇的腹中餐,我情急之下隨手舉起一棵樺櫟樹枝,閉眼朝菜花蛇的方向猛抽五六下,扔下樹枝沒命似的一路哭喊著跑回家。當我撲進母親那混合著汗味和飯香味的懷抱時,母親緊緊地抱著我,一邊用粗糙的手摩挲著我的頭,一邊安撫著:“有媽在,別怕,沒事了?!?/p>
歲月流轉(zhuǎn),經(jīng)歷世事人心的砥礪,母親那帶著汗味和飯香味的懷抱一直是我午夜夢回往事滿含熱淚的殷殷慰藉。
五月,在布谷鳥一遍遍“快黃快熟”的催促聲中,母親的曬場迎來了最繁忙的季節(jié)。成捆成捆的麥子堆成小山,脫粒機嘶吼著把“小山”一口口吞咽下去。不久,一席席的新麥便躺在曬場上泛著金色的光。
柿子樹下,一座麥秸垛拔地而起,一個七八歲的女孩神氣地揮舞著手中的木叉,正在加工她的杰作,直到太陽收起它的鋒芒,悻悻地往西山躲去。女孩兒坐在柿子樹杈上,幫父親把最后一筐麥殼覆在麥秸垛上后,才滿意地重新打量一下自己的作品,呲呲溜溜幾下就滑到了樹下,摸一把額頭的汗珠,把驕傲在晚風中張揚。沐浴了半天陽光的新麥還帶著一股溫熱,女孩把身體在新麥上舒展成一個“大”字,一天的緊張和疲憊在新麥的清香和溫熱中消解釋放。
秋天,母親的曬場是最斑斕忙碌的。
辣椒、茄子干剛唱罷,花椒就急急地登場了,緊隨其后的則是大棗、花生;霜降過后,紅薯被刨挖、搬運、洗凈、打粉、沉淀。一竹匾一竹匾晾在曬場:展覽著豐收的喜悅,煊赫著金秋的盛大!
冬天的曬場有些寂寞,但小孩子永遠能找到樂此不疲的樂趣。從柿子棚里掏出一串凍柿子,臥在麥秸垛根兒,一邊曬著冬日暖陽一邊呲溜著,涼甜涼甜得沁人肺腑、蜜人味蕾。孩子們在這甜甜味道的充盈下,竟然連冬天凜冽的風也不覺得討厭了。
下雪了,拿來姐姐的紅紗巾,切上一塊胡蘿卜,鍋底洞里掏兩塊柴火煤頭,在曬場中央用雪堆起一個白白胖胖的娃娃來。姐姐說雪人像我,我說雪人像姐姐。
連續(xù)下幾天雪,鳥雀們久已無處覓食,還可以支起竹匾捉麻雀。姐姐性子急,只捉過幾只麻雀。這麻雀性子急躁,養(yǎng)不過夜的,整夜嘰嘰喳喳地叫,只好放飛了。
春天的曬場是紅白蘿卜的主場,吃不完的紅白蘿卜被母親一股腦從地窖里挖出來,洗凈切成片或擦成絲,再上籠屜蒸,然后一竹匾一竹匾曬在場里。頓時,二月半的小村里便氤氳著蘿卜蒸菜甜甜的味道……
春天的曬場單調(diào)卻不寂寞。螞蟻在牛蒡葉子下筑巢,青蟲邊吐絲邊從柿樹枝上往下滑,一只蜜蜂伏在星星草淡藍色的花蕊上,盡情地吸吮著不多的花蜜,野薔薇的枝條從曬場邊石堰縫里鉆出來,一路蜿蜒爬行靠在一棵小桃樹的身上,老柿子樹遒勁的枝干似虬龍般在空中舞動著,山風吹斜著小桃樹的倩影,悠悠的白云像棉絮一樣浮游在藍藍的天海上……
母親的曬場承載著我一生的記憶和溫暖,使我歷經(jīng)人生的磨煉后能夠毅然篤定前行,毅然葆有愛自己愛他人愛生活的勇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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