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蘇東坡的朋友們

2023-06-15 04:02:02王亞
湖南文學(xué) 2023年6期
關(guān)鍵詞:黃山谷郴州東坡

王亞

一、黃山谷的“名片”

黃山谷有一張“名片”,有了它,就有他的“山谷體”,有了“松風(fēng)閣”,有了“花氣熏人”。

據(jù)說他“抓周”時就抓住了一支筆,從此,一生相隨。當(dāng)然,“抓周”只是傳言,“名片”卻真實不虛。

東坡曾經(jīng)與山谷論書法,說:“魯直近字雖清勁,而筆勢有時太瘦,幾如樹梢掛蛇?!秉S山谷則笑蘇東坡的字褊淺,甚似石壓蛤蟆。“石壓蛤蟆”自然是好朋友之間的玩笑話,于書法一道,山谷對東坡幾乎一貫保持著匍匐塵埃的姿勢。

“本朝善書自當(dāng)推為第一?!?/p>

“翰林蘇子瞻書法……于今為天下第一?!?/p>

“此公蓋天資解書,比之詩人,是李白之流。”

……

連世人批評東坡書法有“病筆”,他都能以西子捧心來辯,說“其病處亦自成妍”。東坡足下伏道之人自不在少數(shù),但山谷怕是領(lǐng)頭的那個。

還是看山谷的名片。“樹梢掛蛇”的山谷書法,大約如《李白憶舊游詩帖》之類,有勁健的枝干,恣肆的枝梢,更見勢若飛動的逸氣。逸氣就是那“蛇”了,有圓轉(zhuǎn)之筆,有飄動之態(tài),時而輕云緩行,時而痛快淋漓。

尋了書帖細(xì)細(xì)讀來,果然滿紙龍蛇飛動。

我私心里覺得山谷作此帖必定喝了些酒,且僅止一些些而已,不是張旭懷素式的大醉,是醺然起了興致。顛張醉素之筆,是裹挾了朔風(fēng)的,筆勢如掃,就須以酒來觸發(fā)。十杯五杯尚不解意,百杯之后才開始癲狂。于是乎,狂風(fēng)大作、鬼神出沒,恍兮惚兮間,徑上云霄又直下膏壤。只是縱橫間有酒氣熏人,隔著陳舊絹帛也得了曲蘗之香。不過,《肚痛帖》《苦筍帖》倒并未見酒意。前者有痛感,后者得閑逸。

張旭《肚痛帖》實在真能扯出一些絞腸痧般的痛意來。起筆就忽然肚痛不堪,筆尖未舔,墨意尚濃就落入了紙端。痛因為何?是冷是熱?百思不得其解。當(dāng)此際,其勢可見曲折了,又纏綿相連,大約痛得時緩時疾。痛得緊時,筆勢愈快,看似氣息略有些虛浮,實則意象迭出,是神龍在天而只現(xiàn)虬須。終于龍尾矯然一擺,神龍于云端傲然長嘯,勃然而下,一時氣勢如虹。帖讀畢,痛意頓消。如此來看,《肚痛帖》是人與肚痛的搏擊,那痛意前一番撕扯扭打,后一程乘隙反撲,終究是人越斗越揮灑自如。幾個回合下來,張旭勝。

相比張旭“肚痛”的痛意,懷素的“苦筍”了無苦味,倒有幾分竹林風(fēng)度,仿佛嵇康撫琴時,風(fēng)自林下灌入,一時蕭蕭肅肅。

黃山谷也有《苦筍帖》,甘脆而小苦,雖寫春天的筍,而有秋雨意味。不如懷素,有佳茗相佐。大概黃山谷寫此帖時,窗外淅淅瀝瀝,桌上苦筍孤行。倒是符合李漁的美食標(biāo)準(zhǔn),他說世上鮮食最宜孤行。黃山谷吃苦筍時,的確有些孤獨(dú),不如憶舊游的李白。李太白的舊游有著恣肆的快樂,入天際,又下凡塵,縱逸又宛轉(zhuǎn),奇俊且清徹。又不是他一貫的狂放,是淋漓之中自有法度。

黃山谷自是深諳此道之人,作此帖時意興遄飛,能見倜儻,也能得疏密,有飛走流注之勢,又間有驚竦峭絕之氣。即便筆勢翻騰,結(jié)字百態(tài),他仍是清醒的,結(jié)體布白皆嚴(yán)謹(jǐn),絕無驚蛇失道之輕率。如何不是“樹梢掛蛇”?

《李白憶舊游詩帖》是蛇不是龍,蛇是小龍。龍能掀起如怒波濤,蛇且矯勁且雋逸,天馬行空又收放自如。若說張旭懷素筆法如謫仙的汪洋恣肆,黃山谷此帖雖并非太白一貫?zāi)樱瑓s符合“憶舊游”時的太白法度。左沖右突、跌宕起伏間,有一揮而出的灑脫與浪漫。恍惚里又似乎見山神山鬼來座中,颼颼然有風(fēng)聲,渾似秋聲又不是秋聲,又如李長吉。不對,有一點(diǎn)不像長吉,長吉的孤獨(dú)幾乎到了孱弱的地步,又一味求奇求險,黃山谷是自審而堅韌之人。

若以秋比,黃山谷是晴空一鶴,李長吉有詭譎與凄異。陸機(jī)的《平復(fù)帖》有這份凄楚,但與長吉的奔放奇峭差得太遠(yuǎn)。黃山谷的秋是在山際描摹出來的,天清氣朗,下能俯瞰深谷,上可攬?zhí)爝吀≡?。山間草木正各色層疊,谷里幽泉也清冽。到了晚間,秋蟲的鳴聲尚還清亮,月明晃晃,將人心照得亮堂堂,連孤獨(dú)也沒處匿身。這樣的秋里,風(fēng)亦颯颯木亦蕭蕭,會有山鬼披薜荔束女蘿飄然而至。中年后的歐陽修也寫秋聲,肅殺里尚且有金石兵戈之氣,年紀(jì)輕輕的李長吉詩里一派桐風(fēng)苦雨、衰燈寒素。長吉終究是孱弱的,歐陽修與黃山谷無論詩文還是書法,元?dú)庾宰恪?/p>

山谷草書帖里,《李白憶舊游詩帖》宜秋,《花氣熏人帖》宜春,因為花氣熏人。

山谷的春不是劉方平“今夜偏知春氣暖,蟲聲新透綠窗紗”那樣春聲的初次萌動,亦非于良史的“掬水月在手,弄花香滿衣”。劉方平實在擅寫春,也不俗,人家都寫柳綠桃紅,他偏偏借夜幕將這些都遮掩起來。只在夜色里調(diào)進(jìn)半片月色,析出幾分暖意,再添幾聲蟲鳴,僅此而已,春聲已至。即便如此,我總覺得他過于纖仄了,像慣于在脂粉堆里打滾的男子。于良史的春則是真花氣熏人,像盛唐的牡丹,花也繁盛月也圓滿。太完滿的事物,總須破一破才好。如同修禪習(xí)武,禪關(guān)打通,神脈貫透,是不破不立。不過,劉方平大約經(jīng)不起“破”,像琉璃。于良史是繁花織錦,無從破起。

黃山谷“花氣熏人”里有破局,詩與帖皆“破”了,也由此一破,風(fēng)一灌而入,便醒了心神。

春是暖春,和暖才“花氣熏人”。四字即能見熏風(fēng)駘蕩、綠肥紅腴,一切皆秾麗美好。原本心境淡泊,偏花氣熏人,擾了禪修。然而,“破”并不在“破禪”,“破禪”仿佛撓了人心底的癢處,于是,漸生微瀾?!捌啤痹凇斑^中年”,明明春光如許,花氣襲人,非得交代一下,已是中年心情。譬如李易安《如夢令》,原本海棠正好,夜來雨疏風(fēng)驟,才得綠肥紅瘦。

帖至此處亦破局。原本起首一句是繁筆,可見盎然生意。二行便增加了筆勢,“過”取勢險絕,意態(tài)奇逸,“中”字干脆一破到底,布白頓時有了參差。

詩句破了之后又如何呢?后兩句“春來詩思何所似,八節(jié)灘頭上水船”,竟也是《如夢令》一問一答的同工妙筆。李易安那廂是宿醉未消,懶起探看。侍女來卷簾,趁便問道:“海棠依舊否?”卷簾人自漫不經(jīng)心答“依舊”。海棠經(jīng)雨的悵惘與倔強(qiáng)只有易安能懂,她道:“應(yīng)是綠肥紅瘦?!倍S山谷這邊是友人送花催詩,他自問一句詩思若何,再自答恰似“八節(jié)灘頭上水船”。問與答接得隨性,這兩行書也自在,藏露、輕重、連斷、俯仰、方折,皆渾自天成,又蒼潤見骨力,行氣也通脫。這氣息實在與“上水船”之意相左啊,詩思不是如逆水行舟,而是潮平江面闊,風(fēng)正一帆懸??!

相較而言,“應(yīng)是綠肥紅瘦”是基于色彩上的明快想象,“八節(jié)灘頭上水船”則是想象上的動態(tài)呈現(xiàn)。紅是殘紅,綠是新綠,紅也紅得明艷,綠也綠得淋漓。風(fēng)雨便是一副色厲內(nèi)荏模樣,海棠卻并不懼它,倒迎著它生芽拔節(jié)開花?!吧纤币嗳绱?。

《花氣熏人帖》竟有些像黃山谷的人生了,前一程繁花著錦,后一半綠肥紅瘦,都因了那一夜的雨疏風(fēng)驟。而其實,瘦瘠的紅香是流光,而肥腴的綠意則是對生命的信念。經(jīng)了這一場風(fēng)雨,黃山谷才有了響當(dāng)當(dāng)?shù)囊粡埫?,成為了他自己。也是不破不立?/p>

早年間,黃山谷是不寫草書的,他嫌自己草書有“塵埃氣”,東坡也批評“多俗筆”。中年破局之后,就有風(fēng)了,塵埃湔清。世人大概都該經(jīng)些風(fēng)雨吧,比如小菜里的蘿卜白菜,須經(jīng)霜?dú)?,才得淡味之中見至味?/p>

不作草的那些年,黃山谷是執(zhí)銅琵琶、鐵綽板,唱“大江東去”的關(guān)西大漢。如《懶殘和尚歌》,揮得好一手長槍大戟。端的是蘇門學(xué)士,書風(fēng)都像了東坡詞。

那么,東坡又像誰呢?蘇東坡就是蘇東坡,不似任何人。

二、秦少游的表情

秦少游的郴州不是韓昌黎的郴州。

韓昌黎過郴州,說有“清淑之氣”。秦少游謫此,凄厲一問:“郴江幸自繞郴山,為誰流下瀟湘去?”

昌黎先生眼中的“清淑之氣”,在少游看來,無非是漫沆春愁里掩埋了一程羈旅的孤魂。韓昌黎的郴州有張功曹,能同升共黜,可詩酒酬和。有廖道士,多藝而善游。少游呢?只有一個老仆滕貴隨行,連鄉(xiāng)夢都不得償。

韓昌黎與張功曹貶謫之路又何嘗順?biāo)??他們一路九死一生,船行到水盡頭,這千古的罪人謫地才算到了。蠻荒之野以沼氣瘴癘迎接兩名“罪人”,還有床下隨時可能出現(xiàn)的蟲蛇。千余年后,一首“流行”在郴州的民謠呼應(yīng)了他們的行程——“船到郴州止,馬到郴州死,人到郴州打擺子。”

在韓昌黎面前,好友張功曹的另一個“身份”是歌者。中秋月下,郴江之上,他們擠在一艘小船中。一曲慷慨悲歌,將月都唱得蒼涼了,投一個寒影在江面,幾乎驚得魚倉皇躍出。張功曹的歌謠里有著真實的倉皇,如同隨時躲避拘役的逃犯,以至于感同身受的韓昌黎“不能聽終淚如雨”。

即便這樣,韓昌黎的郴州仍舊可圈可點(diǎn)。郴州山水清淑之氣磅礴,郴州物產(chǎn)皆千尋之名材,郴州的人們?nèi)缌蔚朗?,氣專而容寂。至少韓昌黎是這么看的,何況還有張功曹。那就悲歌暫歇,有酒且飲,有魚斫膾。秋月升時自飲酒賞月,春潮起時便執(zhí)叉叉魚。

與張功曹叉魚在北湖。

那日,夜至中宵,大炬燃如晝。人們將小船一艘連一艘,縛成了一座橋,一直伸向湖心。火把將湖面照得亮堂如鏡,全無須細(xì)加分辨,水底的沙礫也清晰可數(shù)。“船橋”穩(wěn)穩(wěn)當(dāng)當(dāng),二人執(zhí)了魚叉只須任意插入水中,再舉起時,叉上已經(jīng)有了一尾魚,在奮力擺尾企圖脫身。叉魚的場面激昂熱烈,人人都喜形于色,手中叉上下翻飛,在火把的掩映下,寒光四射。竟似有無數(shù)柄叉擊落又抬起,無數(shù)尾魚四下奔突,卻終究落入叉梢,一時湖上濤瀾激蕩聲光喧沸。昌黎先生又是悲憫之人,“中鱗憐錦碎,當(dāng)目訝珠銷”兩句,將人心也揪起來了?!板\碎”,“珠銷”,有美好事物被毀滅的凄愴。他們終歸是來叉魚的,觀魚游樂,斫魚成膾,邀友聽漁夫船謠、酌酒食膾才是正經(jīng)事。

叉魚詩確乎有些跌宕,卻也只如湖上澹澹輕煙,春風(fēng)一到即散。昔日賈誼被黜長沙,見鵩鳥入宅,憂思難平而作《鵩鳥賦》。昌黎先生偏不問鵩,只棹舟叉魚,對月飲酒,將自己混成一個郴州人。實則,他只是郴州的過路客,落腳處在更遠(yuǎn)的潮州。

人生由命,有酒須飲。這是韓昌黎過郴州時的人生信條,在郴州的秦少游如何也做不到。另一位遠(yuǎn)在惠州的謫人倒有著與韓昌黎類似的價值坐標(biāo),在他看來,同樣瘴癘橫行的惠州,山川風(fēng)氣皆清嘉。他是蘇東坡。

彼時,東坡住在惠州一個小村院子里,用斷了腳的鍋煮糙米飯來吃,如退居老僧,卻仍道一句,“便過一生也得。”東坡買田筑室過日子,也作了惠州人,竟頗見快意。林下恣意啖荔枝,是為一快。煨了芋頭又食羹,是為一快。菜圃中芥藍(lán)如菌蕈,白菘類羔豚,是為一快。羅浮山中有道士,深可欽愛,是為一快。家中有婢女,能造好酒,便名之為“羅浮春”,堪比駙馬都尉王詵家的碧香酒,是為一快?!?/p>

初至惠州時,東坡也曾為厄所困。一次游松風(fēng)亭,爬半日猶未至,已感力竭不逮。只好就地歇了,心上卻如掛鉤之魚忽得解脫,“此間有什么歇不得處?”

少游終究沒有學(xué)會韓昌黎蘇東坡的隨遇而安。從南遷之始,他與郴州始終隔膜著。

曾有人判定,少游為古之傷心人。郴州大約就是他的傷心地吧,一闕《踏莎行·郴州旅舍》,是他傷心的表情。

霧失樓臺,月迷津渡。桃源望斷無尋處。可堪孤館閉春寒,杜鵑聲里斜陽暮。

驛寄梅花,魚傳尺素。砌成此恨無重數(shù)。郴江幸自繞郴山,為誰流下瀟湘去?

便讀此詞,蠻荒之地的郴州也實在有清淑之氣?!俺弧睘榱种幸?,我可以為你描述她的模樣——青山作伴,一水繞城,由郴江溯游而上可至云夢之澤,從騾馬古道能下到嶺南兩廣。南塔鐘聲朝暮渾沉,蘇仙嶺上道觀仙杳,北湖渺闊深碧。城中青墻黛瓦巷陌縱橫,炊煙依稀,雞犬相聞。裕后街的古碼頭有無數(shù)謫人的落拓身影,也有冬夜奏響的哀怨寒砧。

韓昌黎叉魚的北湖在仙桂門外,秦少游的郴山就是蘇仙嶺,在東門外,山前即郴江。曾有州郡志記載,“郴為佳山水,東有仙山,南北湖,皆由來名勝。”仙山即是蘇仙嶺。

蘇仙嶺原名牛脾山,因西漢時出了仙人蘇耽而得名。關(guān)于蘇仙的故事,葛洪的《神仙傳》和蒲松齡的《聊齋志異》都曾作記錄,大約總不會是沒有蹤影的事情。蘇仙與少游似乎毫無糾葛,又未必全無糾葛。牛脾山因長松茂林紫云氤氳而成蘇耽升仙之所,山中又有母親死后蘇仙所種桃樹,桃樹年年華茂終成桃源。因而,才得少游的霧失樓臺,桃源望斷。

到我們這一代郴州人時,有過仙跡的蘇仙嶺早已成為郴州俗世生活的一部分,如同舊時王謝堂前燕。

“吃完魚粉爬山去?!薄昂茫郎??!?/p>

像郴州人慣于早起吃魚粉一樣,郴州人也習(xí)慣爬山。雖然四圍皆山,但人們早起爬的山只能是蘇仙嶺。除卻慕名而來的游客,嶺上的日常就是大多數(shù)城市公園的日常,乃至嶺上的和尚道士也染了俗塵。

盡管“跌落”紅塵,還是能從白鹿洞、桃花源、升仙石上覓得一絲“仙蹤”。

蘇仙嶺的仙蹤大約又與郴州氣候相關(guān),春冬淫雨綿長,嶺上便紫云氤氳煙氣裊裊,就是一闕“霧失樓臺”。青山、臺閣、桃源、津渡,都隱在煙云間,隔膜又孤單?;吟斓奶焐纤坪跤械囊荒ㄔ律?,細(xì)細(xì)再看時,那一抹也隱匿了。不遠(yuǎn)處便是蘇耽的桃源,但桃源也在霧氣里形跡渺杳,一如陶淵明心底的世外桃源,終無覓處。

孤單的背景前還有一座郴州旅舍,黑漆的門,門環(huán)已經(jīng)長久沒有響過,只有山間杜鵑的泣血孤鳴,聲聲凄厲——不如歸去!不如歸去!

郴州的種種,組成了少游的表情。

少游也寫過桃源之美,是在郴州的另一闋詞,《點(diǎn)絳唇·桃源》。“煙水茫茫,千里斜陽暮。山無數(shù),亂紅如雨”,仍舊如深陷迷霧中的一個夢境。夢里,他飲了不少酒,醉后就棹一輕舟,聽任水流將他帶到桃花深處。桃源煙水茫茫,兩岸青山延綿。余暉之下,芳草鮮美,落英繽紛,直如隔絕塵囂的仙境。只無奈為俗塵牽累,不能解脫,“無計花間住”。走出桃源后,少游也曾企圖如武陵漁人一般往尋桃源,最終也同他一樣,“不記來時路”。

讀畢,一時竟不知他的桃源到底是蘇仙的,還是陶淵明的。少游也想覓一處“避禍”之所,種作往來怡然自樂,而不知今是何世。

少游的“禍”也與東坡相關(guān),而謫至郴州的直接原因則與韓昌黎相類。只是昌黎先生是“諫迎佛骨”,而少游抄佛書,都無非欲加之罪。千里的輾轉(zhuǎn),昌黎先生做了郴州的過路人,而少游成了郴州旅舍的常住客。

羈旅異鄉(xiāng),淪落天涯,深重離恨層層疊疊地堆砌著,猶如身后的郴山,高無重數(shù),厚無重數(shù),欲歸而不得。便是有千里之外的音書,孤凄也不得慰藉。

“郴江幸自繞郴山,為誰流下瀟湘去?”少游最末這一問,竟也似杜鵑鳥的凄厲鳴聲。郴江尚且能奔北而往,他卻只能在這里向北而望。

少游終究未能北歸,在雷州自作挽詞一首,不久后,茹哀辭世。無人設(shè)薄奠,無人飯黃緇,空有挽歌辭,而無挽歌者。正在北歸途中的東坡哀痛決絕,將這首《踏莎行·郴州旅舍》書于扇面并跋曰:“少游已矣,雖萬人何贖?”

而就在此前不久,給少游的尺牘中,東坡還道:“若得及見少游,即大幸也?!?/p>

他偏只留給他一個“表情”,終不得見。

幸而少游留給這個世界最后的表情是笑,這大約是唯一值得欣慰的事。

《宋史》記錄了少游的最后一個表情:“徽宗立,復(fù)宣德郎,放還,至藤州,出游光華亭,為客道夢中長短句,索水欲飲,水至,笑視之而卒。”

三、陳季常的標(biāo)簽

正月初二那天,蘇東坡寫信向陳季常借了一個茶臼。

信中寫道:“此中有一鑄銅匠,欲借所收建州木茶臼子并椎,試令依樣造看,兼適有閩中人便,或令看過,因往彼買一副也?!?/p>

如此,《新歲展慶帖》可更名為《借茶臼帖》或《正月初二帖》。

《新歲展慶帖》自然不僅止這短短一兩句。全帖二百來字,又是新年問候,又問起居如何,問了何日可入城,又告知李公擇大約月末到。再說明房屋起造一應(yīng)事宜未完,不得夜游。終于切入正題,要借木茶臼來仿制。又道或有閩中人順便,“往彼買一副也”。又一再交代借茶臼事,“乞暫付去人,專愛護(hù),便納上?!?/p>

過了好一陣,近月底了,新居將完工,公擇也將到,大約茶臼還未仿制成。東坡又一封信中特再交代一句,“茶臼更留作樣幾日”。

就為著一個小小茶臼,如此大費(fèi)周章,足見大愛??!

陳季常必也是好玩有趣之人,要不,怎會有這么一個讓東坡心心念念的好玩意兒。

后世對于陳季常的了解,幾乎都在于“河?xùn)|獅吼”四字上,仿佛成了他扒不下的“標(biāo)簽”。大約他也沒打算扒拉下來。

“河?xùn)|獅吼”這個標(biāo)簽有“民間”和“官方”兩個版本。民間版本得益于洪邁《容齋隨筆》里的一則筆記,一句“其妻柳氏絕兇妒”,將陳季常妻子柳氏妒名傳了近千年。后來又有了一出昆曲《獅吼記》,簡直將陳季常玩壞了。

曾看過上昆版《獅吼記》,柳氏出簾幕慵倦的一聲嘆,又滴溜溜唱道:“朦朧春夢鶯啼醒,綠窗外日移花影……”竟渾似流出風(fēng)了,而風(fēng)又曳起一折柔柳,于春水面上輕輕一掠,皴皺了一些漣漪,漸次蕩開。啊呀呀,這哪是“河?xùn)|獅”,分明是杜麗娘啊。

待得陳季常拿出扇子替妻子打扇,柳氏見扇子精美便懷疑是孌童所贈,登時怒目圓瞪撕扇擲地。這算是露出了悍妻真面目。

《獅吼記》里,最深入人心得算“跪池”一折。講的是陳季常赴東坡的春游之約回家后,被柳氏責(zé)罵并罰跪池邊,緣由是春游間有歌妓做伴。柳氏揪了季常耳朵,黎杖正高高舉起將要落下,東坡到了。他想為好朋友打個圓場,柳氏竟又舉了黎杖要來打他。末了柳氏揪著陳季常耳朵離場,季常一邊回頭望向東坡,一邊兩只水袖在身后不停甩動。直看得觀眾也要道一聲念白:“啊呀,沒奈何!”

昆曲總是端然的,不如越劇版本“跪池”里的陳季常,分明有著婚姻里的慧黠。末了的兩只水袖揮得上下翻飛,東坡自在他身后心明神會。

“河?xùn)|獅吼”的“官方”版本自然來自蘇東坡那兩句詩,“龍丘居士亦可憐,談空說有夜不眠。忽聞河?xùn)|獅子吼,拄杖落手心茫然。”詩題為《寄吳德仁兼簡陳季?!?,是一首古風(fēng)。詩寫給吳德仁和陳季常兩人,吳德仁與此無關(guān),且不談?!褒埱鹁邮俊本褪顷惣境#鋾r季常隱居在岐亭,庵居蔬食,日日“談空說有”,即談?wù)摲鸱?。佛教有“空宗”、“有宗”二宗,前者為主張一切皆空、般若皆空的宗派,后者是主張諸法為“有”的宗派。獅子吼,亦是佛法譬喻,喻佛講法如獅子威服眾獸一般,能調(diào)伏一切眾生。

如此來看,陳季常只是在修行佛法,并非怯懦懼內(nèi)呀。若非得尋些端倪,大約只有“河?xùn)|”二字了。人們都知道柳宗元世稱“柳河?xùn)|”,就因“河?xùn)|”是柳姓郡望。陳季常夫人便姓柳。蘇東坡這“河?xùn)|獅子吼”,或者是一語雙關(guān)也未可知。即便如此,陳季常也還是可愛有趣的。

陳季常的好玩有趣還更在東坡的一篇《方山子傳》里,因頭戴“方山冠”,又多了“方山子”這么個“標(biāo)簽”。

“方山子”的陳季常有兩個身份,少年做俠客,中年為隱者。

俠客方山子的偶像是秦漢時期的游俠朱家和郭解,他便也嗜酒任誕,仗劍豪俠,視金錢如糞土。東坡在岐山時,曾親眼見他射獵。鳥雀飛來,隨從驅(qū)馬去射毫無斬獲。而方山子張弓搭箭,一馬奔出,不待東坡回過神來,他那里早已一羽中的。

還是這位馬上論英雄的豪俠,中年后棄車馬、毀冠服,做了山中一隱士。從“園宅壯麗”到“環(huán)堵蕭然”,幾乎是一宵之間。

“方山子”標(biāo)簽下的陳季常,我心里代入的是令狐沖。天性自由,豪放不羈,卻偏與他生存的現(xiàn)實格格不入。他欲“笑傲江湖”,“江湖”對他的饋贈卻更多是名門正派的戒律與約束,幾經(jīng)奔突,終究還是拘囿隔膜著,就棄江湖而去。

金庸大俠曾說,令狐沖不是大俠,是陶潛那樣追求自由和個性解放的隱士。

要我說,令狐沖距陶淵明至少還隔著個陳季常。且對比二人看看。

令狐沖是孤兒,被岳不群收養(yǎng)成為大弟子。陳季常出身世代功勛之家,如側(cè)身官場,必得顯貴。寄人籬下的令狐沖在華山這么一個荒野之地長大,陳季常家在洛陽,園林宅舍可與公侯之家相比,在河北地方還有田地,年入布帛千匹。這是無產(chǎn)階級與豪門顯貴之間的差距呢。地位功名利祿都能輕易舍下,這一“局”,陳季常勝。

二人武功路數(shù)自然沒法比,行俠仗義卻是一樣。此為平局。

令狐沖雖看似灑脫不羈,實則優(yōu)柔寡斷,早期對岳不群簡直無條件盲從。陳季常早年也曾醉心功名,仕途不濟(jì)便灑然而退。陳季常略高一籌。

令狐沖受邪教魔女任盈盈影響后逐漸回歸本我,伉儷雙雙退隱江湖。而柳氏雖亦與陳季常攜隱,終究落一個“河?xùn)|獅”之名。娶妻一道,陳季常略遜。

令狐沖好結(jié)交朋友,莫大先生、桃谷六仙、不戒、平一指、黃河老祖……連田伯光都是他的朋友。陳季常自有光州黃州異人為友,更關(guān)鍵他有蘇東坡啊。老蘇在黃州四年,到歧亭見陳季常三次,而陳季常找他七次,每次都會在對方家里住上十天半月,四年下來共處的時光有一百多天。交友一項,陳季常勝。

陳季常與蘇東坡的情誼足以用“你儂我儂”來證。東坡被赦離開黃州去汝州,眾人送行至慈湖(在湖北黃石)后便紛紛散去,獨(dú)陳季常依依不舍,從黃州一直送到九江,與東坡暢游廬山一番之后才返程。聽聞東坡謫惠州,陳季常又寫信說要去嶺南探望。東坡回信“彼此須髯如戟,莫作兒女態(tài)也?!毙叶@封信不如《新歲展慶帖》被廣為人知,否則“兒女態(tài)”恐怕又將成陳季常另一個“標(biāo)簽”。

惠州之后,大約音書難達(dá),蘇東坡詩文中再無陳季常蹤跡。就譬如一闋好詞經(jīng)勾欄酒肆一再傳唱,至關(guān)要處偏戛然而止。人們只記得了幾個標(biāo)簽,詞牌韻律都失傳了,須有心人在舊書帖里細(xì)細(xì)尋覓,才能得一些雪泥鴻爪。

責(zé)任編輯:易清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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