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念清
拉開房門,熱氣撲面而來,三陽的房子,南北不通透,窗戶緊閉,屋子像個蒸籠。走進去開了臥室和廚房的窗子,襯衫就黏糊糊地貼在背上,打開電扇,吹著,脫了襯衫和褲子,只穿了內褲,一屁股坐在沙發(fā)上,不想做飯,也不想給老婆打電話問她在哪里。陳偉點上一支煙,悶悶地抽。電話響了,陳偉猶豫了一下,手伸過去按了接聽,大聲說不用打電話告訴我,你不回來吃飯。里面先是一陣笑,那是李麗娟的笑聲,李麗娟笑他孤家寡人,說要請他吃飯。陳偉說生意不好殺熟啊,告訴李麗娟別打他的主意,這個月的工資已經沒有了,讓李麗娟耐心等待,自會有帥哥送上門。李麗娟說老地方,有事商量,陳偉剛想嘲笑李麗娟有個屁事商量,那邊電話已經掛斷了。
老地方是古城春餅店,店不大,七八張桌,也都坐滿了人。剛坐下來,陳偉就抱怨說既然想請客,怎么也要到上府或者盛京,讓他過把大款的癮。李麗娟提醒他別不知好歹,她知道陳偉好這口,再說,這一頓飯下來,她要按三個摩。陳偉說做個大活,一個就夠了,還綽綽有余。李麗娟問他去不去,打八折。陳偉說打對折也沒錢。李麗娟說德性。
就著春餅卷菜,喝了兩瓶啤酒,打了兩個飽嗝,陳偉問什么事。李麗娟說她以為陳偉只知道吃,忘了。陳偉說沒忘,就是餓了。李麗娟買了單,拎著包往外走。陳偉說不是為了幫自己解解饞吧?李麗娟說飯店吵,到護城河邊說。陳偉說這大熱天,護城河那里人也不會少。李麗娟問他去不去,陳偉說去去去。
晚上的古城比白天涼快了不少,但是河邊人還是很多。幾伙人跳廣場舞,幾十人排著長隊穿著整齊的運動服走路,口號震天響,唱歌的閑逛的。東北的夏天趕上南方了,外邊比家里涼快,不用開電扇空調,省電。
找塊石頭坐下,陳偉掏出煙,掏打火機,問什么事。李麗娟輕聲說咱們開礦吧。煙掉在地上,陳偉沒有撿,吃驚地看著李麗娟,問她是不是發(fā)燒了。李麗娟說德性,才兩瓶啤酒,舌頭都抻不直了,發(fā)騷?你才發(fā)騷。陳偉撿起煙,吹了吹,點上,抽一口,平靜了,問咋想的?李麗娟說她想挺長時間了,總聽那些洗腳按摩的人講,太掙錢了,一天就好幾千,干一年就夠了。
這樣的故事在古城流傳已久,在東山,用探礦儀偷偷探了,確定下面是鐵礦,品味在37以上,找農民租了山,再租個鉤機,一年掙幾十萬像玩兒似的。很多人發(fā)了。之前和陳偉一樣,下崗職工,住在一居室的三陽房子,孩子得靠父母供上學,到處找活干,一個月下來,兜比臉都干凈,時不常地,還要到父母家蹭飯吃。開了礦,一年之后,搖身一變,成大爺了,買了三居室的樓房,南北通透,裝修和皇宮一樣,出入開轎車,吃飯都到上府那樣的大酒店,吃飽喝足,到洗浴中心,泡了,搓澡,渾身上下白里透紅,像退了毛的豬,到樓上找李麗娟這樣的技師按腳,全身按摩,有想法的,到小房間干大活。
陳偉說咱沒有那命,不想。李麗娟說命運掌握在自己手里,不冒險,一輩子都是受窮的命,你還有個房子,雖說不大,能安身,她更慘,結婚后住在婆婆家,死鬼跑沒有影了,她只能白天晚上混在洗浴中心,不想給別人按一輩子腳。
陳偉說干大活不就掙錢了?干幾年,也就什么都有了。李麗娟一瞪眼,想干大活早就干了,盡管不是小姐身子,也不想靠那個掙錢。
陳偉還是擔心有風險,李麗娟說別人都沒有什么風險,再說了,就是有風險,就賠個幾萬塊錢,都慘到這步田地了,還能怎么慘?大不了,她還是洗腳按摩,陳偉還是打工。
陳偉說就是干,咱們兩個人也湊不夠本錢。李麗娟說她已經說服劉大頭了。陳偉說算你狠,還各個擊破。李麗娟笑了,說要是一起講,你們兩個都反對,被說服的就是她了。
陳偉說人家都有一個擺事兒的,總會有麻煩。李麗娟的回答讓他吃驚,這個人已經找好談妥,派出所的老潘,公安國土工商都能擺平。
答應是答應了,回家讓老婆吼一通,陳偉又開始猶豫。正如老婆所說,陳偉一家就沒有做生意的人,上下幾輩都沒有,沒有那個遺傳基因,也沒有受到熏陶。老婆說沒那個本事,還惦記開礦。事情多了,到哪里找山探礦,給找礦的人會不會騙人,說好聽的水平不行,探不準,雇鉤機,賣礦石,都是事。老婆說得對,陳偉什么也不懂,他估計李麗娟和劉大頭也不懂,思來想去,就有些搖擺。
李麗娟這回不是請吃飯,電話里把他損了一頓,最要命的是這一句,李麗娟說,沒有嫁給陳偉就對了,一錐子扎不出血,一棍子打不出一個屁,一輩子受窮的命。陳偉的心又活了,再和老婆商量,老婆的高度也上來了,罵他和李麗娟不清不楚,高中沒有談成,現(xiàn)在又狗扯連環(huán)。陳偉讓她嘴巴干凈點兒。老婆說李麗娟干凈誰信?好人誰在洗浴中心混?除了賣還能干啥?陳偉血往頭上涌,扇了老婆一個大嘴巴。
接下來的事情就簡單了,兩個人辦了離婚手續(xù),陳偉凈身出戶。父母抱怨他不該把房子給了老婆,陳偉說將來買個大房子,氣死她。惱歸惱,也不能看著陳偉將來沒著沒落,父母咬咬牙給了陳偉四萬,父親說弄不成就是要飯,他們老兩口也愛莫能助了。
劉大頭在學校門口開了個小賣店,礦泉水廠家給做的牌匾叫超市,高中同學里吃穿不愁的一個,拿出四萬相對容易一些。第一次股東大會是在上府,要了個包間,按陳偉的想法,春餅店就行,李麗娟罵他沒出息,要有個好的開始,也不能讓老潘看不起。
老潘不老,五十剛出頭,個子不高,偏瘦,小眼睛看著精神。老潘說他本來是不想摻和的,有事能幫上忙的,幫周旋周旋就是了,架不住李麗娟央求,只好勉為其難。老潘說講好了,具體事情他不參與,賺錢了大家高興,賠錢了與他無關。李麗娟說潘大哥人脈廣,面子大,只要有什么事給擺平了,就是潘大哥的功勞。老潘提醒他們在外千萬不能講他,陳偉和劉大頭連連點頭說知道,他們嘴巴是很嚴的,讓老潘放心。
老潘舉起酒杯,祝他們事情順利,生意興隆。陳偉和劉大頭一激動,碰杯力道大了點兒,杯子碎了??磧蓚€人紅了臉,李麗娟忙說碎碎平安,老潘說就當開業(yè)放鞭炮了。
劉大頭超市離不開,把上貨的面包車貢獻出來,陳偉說將來掙錢了,再給劉大頭算車錢,劉大頭擺擺手,說他們兩個要盯在工地上,沒了收入,一輛破車算啥算,只是擔心車出了毛病陳偉不會弄,陳偉說好歹過去在廠里也摸過車,問題不大。
找了探礦的人,三個人趕往東山,偷偷摸摸地在山里轉,有人好奇地問,就說城里待膩了,山里涼快。幾天沒有進展,陳偉有些著急,每天人吃馬喂的開銷不少,李麗娟倒是能沉住氣,安慰他這么大的事,哪能隨隨便便就能成。再過去兩天還是沒有找到礦,陳偉更加焦急,也有些泄氣,說看來他們沒有發(fā)財?shù)拿?,不行就算了。李麗娟罵他沒有出息,像豬八戒,動不動就要回高老莊,豬八戒還有個高老莊,問陳偉回到哪里去,陳偉就不吭聲了。
老潘從來沒有打過一個電話,倒是劉大頭,每天都打電話問車出問題沒有。陳偉知道,他也在關心著進展,讓劉大頭放心,肯定能找到。劉大頭說他擔心陳偉只知道和李麗娟打情罵俏,不想正事。陳偉說他是明白道理的,沒有找到礦,不可能和女人有那事,對找礦不利。
后面的話李麗娟聽到了,問他找到礦之后會不會,陳偉惡狠狠地說會,干三天三夜。李麗娟說德性,怕陳偉沒有那個本事。找礦的人從旁邊過來,向陳偉要了一支煙,吸了一口,平靜地說找到了,就在腳下。
陳偉和李麗娟盯著他問是不是真的,找礦的人說品味沒問題,量也不小,他的任務完成了。陳偉一屁股坐下去,讓李麗娟他們走,他就守在這里了。李麗娟說德性,還要找村民簽合同,這山暫時還不屬于他們。
回城里吃了飯,給找礦的人算了費用,李麗娟接老潘的電話,陳偉送找礦的人,出了門打上車,那人說可以三天三夜了,笑著走了。回到包間李麗娟正好打完電話,問陳偉笑什么。陳偉就說了那人講的話。李麗娟問他怎么想的。陳偉撓撓頭,說這么多年了,別人不知道,你還不知道?自己也就是圖個嘴巴痛快。李麗娟說德性。
劉大頭進來了,說緊趕慢趕總算忙完了,怎么著也要喝杯慶祝酒。李麗娟說喝個屁,讓他們趕緊吃完飯動身。陳偉問去哪?李麗娟說去簽合同,以免夜長夢多。陳偉問要不要再考慮考慮,萬一那人說得不準。這回是劉大頭批評他了,說那些人都是講職業(yè)道德的。
應該是開礦的多了,村民有了經驗,壓價特別狠。劉大頭說別人都是兩萬怎么要五萬?遞過去的煙村民是抽的,遞過去的礦泉水村民也是喝的,好話也是聽的,口風卻一點也不松動。村民說現(xiàn)在和過去不一樣了,鄉(xiāng)里和縣里都貼告示不讓租,他也是擔著風險的。李麗娟說他們也說不準有沒有礦,都是下崗職工,好不容易湊的本錢,往后開銷大著呢,真要掙了錢,肯定會感激的。女人的面子大,三萬成了交。
離開屋子,陳偉狠狠地向地上吐了口痰,罵村民真黑,這破山,三十年也賺不來三萬塊。劉大頭關心他吐出來的是不是血。不過,在屋子里簽合同時陳偉還是感激萬分的樣子,激動地在合同上簽下名字,寫下日期,2007年7月16日。陳偉心里默念了幾遍,心想,從今往后,與過去口袋里干干凈凈的陳偉告別了。
鉤機上山費了很長時間,左搖右擺的,干脆停了。陳偉心疼,李麗娟也心疼。鉤機要一百多萬,他們買不起,那些開礦的也買不起,都是租用,是按天算錢的,耽擱一天,一千二百元就隨風飄逝在山野間。陳偉遞給司機一包煙,司機接了,也抽了,還是搖頭說上不去。也難怪,小路曲折狹窄,手扶拖拉機上去都困難。李麗娟掏出兩千元,塞到司機的口袋里,賠著笑臉說好話,司機說看在你們也不容易的分兒上再想想辦法。
其實辦法很簡單,把前面的鏟子放下來,斬斷粗細不等的灌木,突出的石頭砸碎,墊到坑洼的地方,努力掙扎著向上走。他們跟在后面,在機器的轟鳴中陳偉說講好了價錢,不應該另外給錢。李麗娟說司機是老板雇傭的,工資也不高,都撈外快。陳偉開始計算李麗娟洗多少次腳才能掙到兩千元,李麗娟說德性,老娘再也不給人洗腳了。
和東北的許多煤礦一樣,這些小鐵礦也是露天礦,鉤機先鏟了雜草灌木,鏟開的山皮土順小路推下去,就有了能跑卡車的路。山皮土下面就是黑色的礦石,鉤機舉起沉重堅固的鏟子重重砸下去,礦石碎成大小不一的塊塊,鏟起來放到一邊,繼續(xù)砸,繼續(xù)鏟。
第一眼見到黑色的礦石,陳偉的眼睛里一下子流出了淚水,嘴巴大張著。李麗娟捅捅他,罵他德性,上學時去過礦山,現(xiàn)在像沒見過礦石。陳偉說那哪是礦石,是錢。
陳偉要給劉大頭打電話,讓他晚上過來喝酒慶賀一下,李麗娟說不用打他自己也會過來,劉大頭在家里忙乎心里也是七上八下的。李麗娟給老潘打電話匯報了情況,讓他晚上一起過來,老潘說他來的時候還在后面,為了不沖淡大家的喜悅心情,老潘補充說最好他永遠不來。還沒到晚上劉大頭就來了,提著兩袋子東西,豬頭肉、豬蹄子、拌好的小菜,當然還有酒。他蹲下胖胖的身子,抓起一塊礦石,翻過來掉過去不住地打量。看陳偉迫不及待地打開白酒,仰頭喝了一大口,劉大頭罵他八輩子沒喝過酒似的,前幾天來的時候帶過來兩瓶酒的,陳偉說開工那天都敬天地敬山神了。
太陽西沉,司機停了鉤機收了工,大家洗了手,在屋子前擺開了桌子喝酒。房子是臨時搭建的,很簡陋,紅磚壘成,上面是鐵皮屋頂。劉大頭問晚上是不是很熱,陳偉說山里涼快,在市里可不行,成烤肉了。大場面沒有見過,劉大頭還是有一些禮數(shù)的,敬司機酒,說條件簡陋,還要和陳偉擠在一個屋子里睡覺。司機說不客氣,大家都不容易,陳偉也端起酒杯,敬司機,說自己睡覺打呼嚕,怕影響他睡覺。司機說累了一天,他睡覺實。
劉大頭開玩笑,提醒陳偉不能趁司機睡著到別的地方。李麗娟笑著罵,說吃東西也堵不住嘴,有的人給留著門,也不敢來。陳偉說他要守規(guī)矩,沒見到礦石之前是不能做那個的。李麗娟問現(xiàn)在見了礦石,是不是晚上可以做了?陳偉狠狠地說做也不和你做,李麗娟把手里的骨頭砸到陳偉的頭上,劉大頭和司機都笑了。
吃了飯開面包車送劉大頭下山,劉大頭問他和老婆還能不能復婚,陳偉咬牙說不可能。劉大頭就勸他考慮和李麗娟搭伙,都是離異單身,上學時還曾經好過。陳偉搖頭說不行,他早已把李麗娟當成兄弟了,沒感覺。劉大頭提議去洗浴中心放松放松,陳偉問他不怕回家老婆急眼?劉大頭說他也基本上沒有感覺了,日子過得累,沒有心情。陳偉長長嘆了口氣。
回到山上,剛要下車,李麗娟拉開副駕駛車門進來了。陳偉問她要去哪,李麗娟頭靠在椅背上,不說話。陳偉說沒事回去睡覺,黑天半夜,孤男寡女的。李麗娟說那不是正好?陳偉說別扯淡,累了一天。李麗娟抓住他的手,說從高中到現(xiàn)在,轉了一圈,又轉回來了,天意。陳偉說矯情。李麗娟盯著他,問陳偉是不是嫌棄自己,右手指著外面的天,發(fā)誓說自己在洗浴中心只是洗腳按摩,除了孩子他爸那個死鬼,沒有碰過別的男人。陳偉說他相信,李麗娟問他那為什么不想,陳偉說現(xiàn)在就想掙錢。
礦石有人看過了,價錢也談好了,看看夠運幾車的,電話過去,卡車來了,鉤機裝好,點錢過數(shù)??粗ㄜ噯酉律?,陳偉激動地拉李麗娟進屋,看著錢傻笑,李麗娟說德性,沒看過錢似的,陳偉說看過,沒看過這么多。嘴巴還沒有合上,卡車司機電話來了,李麗娟說壞了,出事情了。
兩人開著面包車下去,看到卡車停在村里的路上,幾個村民站在路中央。過去問,知道了事情的原委,村民說卡車重載,壓壞了路,不讓走。陳偉遞煙過去,沒有接,賠著笑臉說下崗了,找個吃飯的營生不容易,求村民高抬貴手,村民不理睬。兩個人商量了一下,李麗娟給老潘打電話,老潘說知道了,讓他們等電話。
卡車司機說他們是等不起的,不行卸在路邊,等他們協(xié)調好了,再過來運。陳偉又給司機賠笑臉,遞煙,點火。村民接到了電話,擺手放行,陳偉笑著遞煙,村民說看你們也不容易,算了,揚長而去。
兩個人開車上山,陳偉說老潘還是可以的,面子大,李麗娟說那是錢面子大。果然老潘先發(fā)了個短信,是個銀行卡號,然后是電話過來,說答應給人家兩萬,讓他們存錢的時候,給他賬號打兩萬??蠢铥惥陹鞌嚯娫?,陳偉急急地說好家伙,這就兩萬。李麗娟說她以前聽那些人講過,這錢是必須要花的,買路錢。看陳偉還要講,李麗娟提醒他快開,只有鉤機司機一個人在山上,錢都在屋子里。
下山到城里,先給鉤機的老板付了錢,再給賣柴油的付了錢,到銀行給老潘匯了兩萬。李麗娟打開背包,讓陳偉看。陳偉說過了個手癮,還沒有捂熱乎,他讓李麗娟下次晚一天再來辦這些,抱著睡一晚上,做個好夢。買了糧油菜和生活用品,回去的路上,看陳偉神色低沉,李麗娟說這才開始,以后就好了。這幾天礦石明顯比剛開始出得多,買路錢也不是總要付出的,陳偉說他想的是別人掙錢都太容易了。
太陽每天升起,落下,鉤機每天在砸,礦石堆起來,運出去,由十天一回,到七天,到五天,運出的頻次越來越高。到銀行存了錢,上車后陳偉低聲問李麗娟,他們有多少錢了。李麗娟這次沒有罵他德性,而是說不干了那天才知道剩下多少錢。
頭上懸著的刀子終于落下了。父親心臟鬧病進了醫(yī)院,陳偉剛趕到醫(yī)院,沒說上幾句話,李麗娟打電話讓他速回,執(zhí)法的來了。陳偉心一狠,開車急三火四往回趕。山上沒有往日鉤機的轟鳴,沒有砸礦石的哐哐聲響,只有李麗娟一個人蹲在地上,看著礦坑發(fā)呆。
陳偉問是哪個部門,李麗娟說是公安和國土幾個部門聯(lián)合執(zhí)法,陳偉問給老潘打電話沒有,李麗娟說打了,老潘說他會協(xié)調。陳偉說老潘人脈廣,應該像上次村民阻止卡車一樣,電話就解決問題的,李麗娟說沒有那么簡單,既然執(zhí)法給出了現(xiàn)場,肯定要拖走鉤機的,然后才是處理的環(huán)節(jié)。
陳偉說鉤機每天一千二,停一天不進錢,干支出,李麗娟說掙錢的時候就要想著這一天。陳偉提議去找老潘商量商量,李麗娟說老潘講不能急,讓他們等。陳偉還是很急,坐下,又站起來,看看礦石,看看礦坑,坐下,又站起來,回到房子里躺下,又爬起來,給劉大頭打電話。
和李麗娟一樣,劉大頭也說這個事正常不過,別人講也都遇到過,交了錢,鉤機拖回,繼續(xù)干。在陳偉看來,哪怕是當場交錢也行,執(zhí)法的收錢走人,他們繼續(xù)。劉大頭笑他沒有見識,人家要走程序,就他開超市,時不時也被人封兩天,交了罰款,才能開業(yè)。至于老潘,劉大頭說那么容易解決,老潘還憑什么拿干股,他勸陳偉放寬心,要相信老潘,事情總會解決的。
等待就是煎熬,李麗娟讓他到醫(yī)院陪陪父親,陳偉沒有去,說父親很賊,天天在那陪著,父親就會知道出了事,一著急人過去了也說不定。李麗娟嘆口氣,說那也好,陪她。兩個人開始回憶學校時相戀的點點滴滴,互相訴說婚后的種種不如意。第三天晚上,李麗娟躺在陳偉的床上不走了,說擔心陳偉扛不住,要給他溫暖和支撐,開始脫衣服。陳偉按住了李麗娟的手,說他能挺住。李麗娟說她挺不住了,人要瘋了。陳偉抱住她,說沒有事,事情總會過去,李麗娟竟然在他的懷中睡著了。
五天后,交了十萬罰款,寫了不再私自開礦的保證書,給了老潘兩萬打點人情,鉤機拖回,山上又有了轟鳴聲。陳偉說一下子就十二萬,多少天白干。李麗娟安慰他說,能繼續(xù)干,十二萬就不白花。劉大頭也說留得青山在不怕沒柴燒,電影里不是常常講,機器一響黃金萬兩,劉大頭說現(xiàn)在要考慮的是怎么過冬。
的確,樹葉開始掉落,山上的風已經不是涼爽,早晚已經很有寒意了。陳偉說很簡單,房頂上鋪一層毛氈子,墻外面抹層水泥,里面生爐子,好熬。劉大頭說東北冬天長,山里溫度低,不好熬。陳偉說熬不住了就和他換換,劉大頭胖,能抗,劉大頭說換換就換換,他沒有意見,怕有人不同意。李麗娟說德性,怎么扯到她的頭上,換就換,換個有血性的男人,暖暖被窩。陳偉說就這么定,李麗娟說德性,定你個頭。
房子拾掇后,屋里不那么冷了。陳偉到李麗娟那屋轉了轉,伸手到墻上,試試是否漏風,說明年把房子再重新鋪個保溫頂。李麗娟笑他傻,看情況也就干明年一年,再想干,得重新找地方。陳偉說反正也有經驗了,找兩個山,同時干。李麗娟問讓她自己挑頭,陳偉能不能放心。陳偉說讓劉大頭他小舅子幫他打理超市,把劉大頭也拽出來,都開礦了,還什么超市,不就是個小賣店。
劉大頭打電話,說天冷了,騎倒騎驢進貨不方便。陳偉說明天給他把面包車開回去,礦上新買輛。劉大頭說不是那個意思,問他什么意思,劉大頭支支吾吾。李麗娟聽明白了,接過電話說她和老潘商量一下,讓劉大頭聽電話回信。
李麗娟的意思不能張揚,不能買車,如果買了新車,太扎眼,不說有關部門,就是鉤機司機和村民,也會找麻煩。她提出的方案是每個人先返回本金,當然老潘也是同樣,另外劉大頭多給五千,算是面包車的折算。老潘說他已經講過了,具體經營上的事情他不管,怎么弄都行。劉大頭說他不是這個意思,先分兩萬買個二手的面包車就行,主要是堵堵老婆的嘴。李麗娟讓他拿著,說他不拿,她和陳偉也不好拿的。
錢拿回家,父親母親都高興,父親說給陳偉存著,總要買個房子娶媳婦過日子。陳偉說不用替他考慮,明年就買房子,至于媳婦再說。父親看看他,看看母親,走到窗前向外望。母親說她知道陳偉和李麗娟在一起,建議陳偉最好找個死了丈夫的,過日子不牽扯。陳偉說現(xiàn)在不是談論這個的時候,母親說啥時候也不能和李麗娟過日子,陳偉嘴巴動了動,起身離開了家。
雪花稀稀疏疏地飄落,李麗娟很興奮,伸手去接雪花,手心里什么都沒有,就有些失望。陳偉說他昨晚上做了個夢,好多魚,可是抓了好久,一條也沒有抓到。李麗娟說夢是反的,說陳偉是急于掙錢,過度焦慮。山下響起了汽車的引擎聲,陳偉看看表,奇怪運礦石的卡車今天來這么早,再看時,人呆住了,李麗娟也呆住了。
和上次比,聯(lián)合執(zhí)法的部門人更多,下手更專業(yè),不僅封存了礦石,拖走了鉤機,要命的是搜到了李麗娟的賬本和銀行卡。面包車也是執(zhí)法的人開走,陳偉和李麗娟被帶到一輛警車上面,警察威嚴地警告他們老實點。
車隊浩浩蕩蕩地進了市區(qū),直接帶到國土局。一個年輕人還客氣,給了他們幾張紙和筆,讓他們如實交代所有違法事實。交手機的時候,李麗娟說孩子上學沒有人接,要打個電話,她打給的是劉大頭,說她和陳偉有事,讓劉大頭接孩子。進來的應該是個領導,瞪了一眼年輕人,命令收了手機,把他們分開,防止串供。
辦公室自然比山上暖和,陳偉卻感覺渾身冰涼,心里不住地念叨,完了。面對紙筆,他不知道該怎么寫,完完全全地寫,還是輕描淡寫。他不知道劉大頭能不能反應過來,迅速地聯(lián)系老潘,更不知道老潘到底能不能說上話。有一點他是清楚的,這個事千萬不能提及老潘,那樣外面連個活動的人都沒有,事情將無法收拾。
領導看了看陳偉寫的交代,認為陳偉沒有講實話,沒有交代誰是他們上面的組織者,還有哪些人持有股份。陳偉一口咬定就是他們兩個干的,下崗了,沒有經濟來源,還要養(yǎng)老養(yǎng)小,聽說別人干這個掙錢了,就想試試。
領導說,他們已經掌握有政府部門的人暗中參股,讓陳偉主動交代,警告他到了公安局檢察院,再交代就晚了。陳偉還是一口咬定沒有。領導盯著陳偉,嚴肅地警告,這個事按照相關法律法規(guī),沒有取得開采證私自開采,沒有注冊公司違法經營,破壞自然生態(tài)環(huán)境,可以判處三年以下徒刑。如果認罪態(tài)度好,檢察院法院或許能減輕處罰。陳偉說知道,坦白從寬抗拒從嚴。領導說知道就好。
接下來該走程序了。兩個工作人員,開始正式訊問陳偉,誰提議的,誰是組織者,什么時間開始,違法開采多長時間,違法開采多少礦石,交易金額是多少,如此等等。最后讓他簽字按了紅手印。至于違法動機,陳偉還是那套話,下崗了,沒有經濟來源,沒錢孝敬父母,沒錢供孩子上學。至于違法收入,他說沒有掙到多少錢,處處被人勒大脖子,在別人屋檐下,忍氣吞聲。工作人員制止他,說他們反倒像個受害者,提醒他處罰有以下幾種,判刑,拘役,或者管制,態(tài)度很關鍵。陳偉說反正下崗了,到哪里吃飯都無所謂。
這一夜是在辦公室度過的,陳偉首先想到的是錢,上百萬了,這是什么概念?買套樓房也不過十幾萬。他有些后悔,把牙咬得咯吱咯吱響,應該堅持自己的主張,提前把這些錢分了一大部分,留一些夠日常周轉就行了。心里就有了怪罪李麗娟,覺得她有些強勢,但是又恨不起來。平心而論,沒有李麗娟,他們做不起來,就為剛才怪罪李麗娟覺得不好意思。
夜深了,屋子里很靜,陳偉害怕起來,真的要是被關進監(jiān)獄,一輩子都完了,名聲掃地,父親也會給氣死。他更關心李麗娟交代了多少。憑感覺,李麗娟不會什么都說的,或者說,李麗娟會把一切都攬在她的身上,絕對不會把陳偉劉大頭拉進去,更不會出賣老潘。想到老潘,陳偉心里又涌現(xiàn)了希望,他認為老潘一定會全力周旋,幫助他們開脫。說到底,把他們逼到絕路,對老潘沒有一絲好處,甚至會丟掉一切。至于在這里會關多久,還是給交到公安局看守所,他一無所知,只能聽天由命。
事情的結局出乎他的意料,第二天,他們就被告知,鑒于他們是初犯,違法動機情有可原,認罪態(tài)度較好,免于刑事處罰,沒收全部違法所得。
走出國土大門,劉大頭接上,李麗娟馬上給老潘打電話。老潘說實在沒有辦法,他已經動用了所有的人脈關系,盡了最大努力。李麗娟說罰個幾十萬也行啊,幾個月白干了。老潘說他已經得到相關消息,對于非法開礦的,更嚴厲的行動馬上開始,如果那時候犯事,肯定要進去,最少三年。老潘讓他們想開點,沒有進去已經是萬幸了,以后再干別的,能幫上忙的還會幫忙。
劉大頭問為什么沒有追繳他們分的那四萬本錢?李麗娟想了一會兒,說也許是網開一面吧。他們去洗浴中心洗了澡,出來到春餅店,陳偉說又回到原點了,李麗娟端起酒杯,說不好意思,讓他們白忙活了。劉大頭說不能這樣講,李麗娟也是好心,沒有發(fā)財?shù)拿J了。陳偉說好歹當過一把大老板,將來講給孩子,也是挺牛的。李麗娟說別唱高調了,擔驚受累幾個月,怎么也是虧得慌。陳偉說他打工本來就掙不到錢,倒是李麗娟,耽誤掙大錢了。這次李麗娟沒有說德性,眼淚滴落到酒杯里,很清脆。
臨出門,李麗娟幫陳偉往上拉了拉羽絨服拉鏈,撫摸陳偉的鬢角,說有白頭發(fā)了。陳偉說別講他,李麗娟早就有了,更多。李麗娟問陳偉后悔嗎,跟自己跑到北京,在這城中村,一住就是十五年。陳偉說走吧,看房子去。李麗娟說的有一點出入,他們到北京是十五個年頭。那件事過去沒有幾天,從老家出來,投奔北京的一個高中同學。同學接了站,到飯店祝他們終于喜結良緣,私訂終身。至于那件事,同學沒有多講,只是說現(xiàn)在是個好時候,北京機會多,腳踏實地,憑本事都能吃上飯。同學的話他們當然聽明白了。
在城中村找了房子住下,陳偉找到的工作是給一家公司開車送貨。李麗娟選擇了銷售,在她看來,銷售收入高一些,也不受學歷的限制。城中村住的環(huán)境自然差一些,一個十幾平方米的房間,一張床,一個衣柜,一個電腦桌,里面隔斷出廚房和衛(wèi)生間。李麗娟說這回他們要同床就寢了,陳偉說他早盼著這一天了。李麗娟說他撒謊,在山上幾個月,陳偉都沒有動心。陳偉說那時顧忌太多,有賊心沒賊膽。放開了的陳偉很奔放,李麗娟也很投入,李麗娟說希望激情永遠燃燒,陳偉說保證天天燃燒。
先是李麗娟做到了銷售主管,幾年后陳偉也做到了庫房主管,他們在燕郊付了首付,買下一個八十多平方米的兩居室。房價開始上漲的時候,陳偉每天都高興地告訴李麗娟,他們的房子又漲了多少,李麗娟很平淡,說漲多少錢對他們也沒有意義,那是將來養(yǎng)老的房子。房價跌落的時候,陳偉對李麗娟更加佩服,一切言聽計從。他們只回去東北很少幾次,除了老人,除了劉大頭,其他人一概不打招呼。劉大頭當然是必須見的,劉大頭仍然在經營他的小超市,說混個吃喝沒有問題。酒喝高了,劉大頭還是忍不住感嘆,當初就差一步,他不用弄這超市,陳偉他們也不用當什么北漂。陳偉說還是憑本事吃飯香,睡覺也踏實。
劉大頭說這幾年他們的同學朋友死了幾個,都是不得志受挫折心情不好病死的,陳偉能這樣想他也很高興。幾次都以借口回絕后,再回去李麗娟也不再聯(lián)系老潘,他最后的結局是劉大頭在微信里講的,老潘還是游走在邊緣上,終于在退休幾年后被查處,再就沒有了任何消息。
他們還是住在北京的城中村,李麗娟的看法是,燕郊的房子租出去,只要夠北京的房租就行,少了奔波之苦,關鍵是能更好地做業(yè)務,多掙錢。坐在地鐵上,陳偉說等燕郊通了地鐵,他們就住到自己的房子,上班也不耽誤。李麗娟說通地鐵要幾年后,五十多了,他們估計也做不了幾年。陳偉說那就在燕郊干點啥,李麗娟說好,她也期待住在自己的家里。陳偉輕聲問是不是在自己的家里,李麗娟能更放開。李麗娟白了他一眼,輕聲說,德性,多大歲數(shù)了。陳偉打開手機,不經意間搜到譚晶在唱歌,《在那東山頂上》,天籟般,他一下子被迷住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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