千羽之城
春末,院子里海棠花落盡的時候,飄了幾天小雨,剛好有閑暇,再加上那陣子正在看馬來西亞籍中文作者黃錦樹的《雨》,便勾起了去看看的興致。
這次的行程計劃先去新加坡,然后經(jīng)陸路口岸進(jìn)入馬來西亞,到那座有名的小城馬六甲去逛逛。
飛機(jī)落地新加坡的時候,天已經(jīng)黑透了,折騰著打車去酒店,辦好入住、整理完行李,早已饑腸轆轆。低頭看看表,差不多夠得上宵夜時間了。手機(jī)旅游APP里收藏的餐廳來不及去,便想著出了酒店隨意走,就吃碰到的第一家店。
酒店樓下不遠(yuǎn)處的拐角,有一墻熱烈盛開的玫紅色三角梅。剛下過雨,路面還沒干透。在路燈暖黃的光線里,不必走近那花墻,就能感受到南洋特有的那種又猛烈又悶熱的潮氣,仿佛花瓣葉尖都在向外沁濕黏的水汽。
天似乎還要下雨。
過條馬路,拐一個彎,再穿到對面,就有一家街邊小店,在煮著熱氣騰騰的面。時間雖然晚了,但店里的食客不少,路邊擺著的一排座椅都坐滿了,室內(nèi)或許因為悶熱,靠近爐灶的地方還余著兩張空桌。墻上的風(fēng)扇都被開到了最大,呼呼搖著頭吹,但那潮濕的熱氣依然黏在身上,不肯散去。
店主是一對中年夫婦,還雇了個年輕跑堂,都是華人面孔。坐定拿了菜單看,果然是帶中文的。試著用中文點(diǎn)單,果然也是聽得懂的。
一碗面剛上桌,雨便落下來了。
靠路邊坐的人都在向里挪,想躲開砸在地上濺起的雨水。我們的桌子也往里挪了挪,靠那料理區(qū)更近了些。
一時雨下得急,也沒有新食客來,便與店主閑聊起來。店主祖籍是廣東,人們都叫他成哥,娶的太太叫阿花,祖籍是福建。兩人講話粵語、閩南話、新加坡式普通話穿插著來,中間還夾著些英文,乍一聽十分不好懂。
問他們中文是如何學(xué)的,回答說兩人小時候都讀的華文學(xué)校,只是平日生活里與家人大多說方言,外出見朋友又大多說英文,幾種語言混在一起,好像哪一種都會,又哪一種都不夠精通。
阿花說,她小時候住在馬來西亞,家族里組了個中文學(xué)習(xí)班,每天放學(xué)后,她們十來個大大小小的孩子,都要到大伯家的堂屋去補(bǔ)習(xí)。老師是長輩們請的,中文講得極好,還會教她們古文、古樂等等。阿花調(diào)皮,中文學(xué)得并不好,如今老師上課的內(nèi)容都忘了個七七八八,只記得每到這個時節(jié),夜晚上課時常常落雨,一落雨,老師就喜歡講音樂。
那堂屋一面的門板敞開,雨敲在屋檐邊,一群小孩子趴在老舊的木桌上,歪頭看門外的雨,耳邊是老師用錄音機(jī)播放的,她們還聽不懂的音樂。
“現(xiàn)在也不懂,但下雨聽歌格外好聽哦?!卑⒒_我笑一笑,隨即拿起手機(jī)點(diǎn)開了一首古琴曲。店內(nèi)有些嘈雜,溫度高,濕度也高,但那樂音卻似乎能掃開黏稠的潮熱氣息,讓人漸漸清明起來。
成哥聽了會兒音樂,翻出他的煙灰缸,托著它,避到遠(yuǎn)遠(yuǎn)的角落的吸煙區(qū)去抽煙?;蛟S是雨和音樂格外能勾起人的愁緒,又或者是伴著雨聽音樂格外讓人放松。坐得近的幾桌,聊天聲也慢慢停下,都安靜地聽起音樂來。
雨漸漸小了。
我們吃飽喝足,也聽到了動聽的故事,滿足地與成花夫婦告別,小跑進(jìn)雨里。阿花在我身后喊:“明日要帶傘哦?!?/p>
我回頭把遮在眼前的手抬高,向她揮了兩下,大聲回:“好!明天我還來吃飯?!?/p>
在新加坡的這幾天,我們每晚都去那家小店吃宵夜。阿花性格開朗,也十分愛聊天,我們互相交換了好些故事。得知我馬上要離開新加坡,前往馬來西亞的馬六甲,阿花給了不少建議,好吃好玩的東西給列了一長串,最后甚至搬出了她的叔公來。
阿花的叔公長居馬六甲,已年近八十,兒女或來新加坡,或去吉隆坡,都不在他身邊。十年前叔公就念叨著要回福建老家去,落葉歸根??梢荒昴赀^去,叔公還獨(dú)身一人“滯留”在馬六甲。
兩天后在馬六甲的海邊,我們見到了阿花的叔公。他是位穿著講究的老紳士,頭發(fā)梳得一絲不茍,手里捏著一根拐杖,背雖然彎了,但眼睛里的精神氣仍在。
叔公閩南話說得溜,普通話只是馬馬虎虎。他半輩子都住在馬六甲,對這里的一切異常熟悉,知道我住在老城后,把后幾日三餐去哪吃挨個推薦個遍,都是很合中國人口味的老店,有早餐、有正餐、有甜點(diǎn),當(dāng)然還有夜深后宵夜該去哪吃。
我們一家家試過來,樣樣美味。
某天午后,我們?nèi)ナ骞扑]的一家甜水鋪?zhàn)友a(bǔ)充能量,偶遇了叔公,他每周都有固定的日子來這家店吃甜水。那天正午下了一陣雨,此時雨剛歇,太陽已猛烈地?fù)淞松蟻怼J晨投级阒鴱拈T窗照進(jìn)來的陽光,只有叔公端端正正地坐在門邊的光里。
叔公問了我許多國內(nèi)的事,一邊贊嘆一邊感慨,嘴里喃喃念著:不一樣了,不一樣了!
國內(nèi)是有了翻天覆地的變化,叔公離開家鄉(xiāng)時不過二十歲,轉(zhuǎn)眼幾十年過去,即便還留著鄉(xiāng)音,但故土終究不是記憶里的樣子了。
叔公回憶他小時候老家的模樣,又細(xì)細(xì)說最近十幾年,他每每回家祭祖的場景,最后他總要說一句:再過一陣子我要回去的,回老家去,我早就盼著回去了。
叔公離開甜水鋪?zhàn)訒r,下起了一陣太陽雨,他不撐傘,跟一群本地街坊寒暄著,慢慢往前走。
不知叔公何時能回家鄉(xiāng)去,那里最近也在下雨,如果是這場太陽雨的大小,也不必?fù)蝹?,能迎著雨,出門散步去。叔公的家鄉(xiāng)已修了很好的路,再不會像他小時候記憶里那樣,一落雨,出門就深深淺淺地踩一腳泥。
編輯/宋凌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