徐曉民
明朝萬歷“妖書案”究竟何人所為,至今無解。但用今人的視角來透視此案,也許更能洞悉本案的真相。
說到底,“妖書案”還是萬歷朝“國本之爭”的延續(xù)。誰登太子之位?是王宮女所生的萬歷長子朱常洛,還是鄭貴妃所生的第三子朱常洵?按照祖制,有嫡立嫡,無嫡立長。既然王皇后無子嗣,理應立長子朱常洛,滿朝大臣持此意見。但朱常洛和母親一直不受萬歷皇帝待見,萬歷皇帝喜歡的是鄭貴妃,想方設法欲立儲朱常洵。于是,萬歷皇帝和大臣之間便展開了十幾年的國本之爭。雖然迫于各種壓力,萬歷皇帝在萬歷二十九年讓朱常洛登上了太子大位,但萬歷皇帝和鄭貴妃均未死心,朝堂之上暗流涌動。
這本是宮廷機密中的機密,但萬歷三十一年(1603年)《續(xù)憂危竑議》一文將這些秘密大白天下。為何叫《續(xù)憂危竑議》?這就不能不提到第一次“妖書案”。
萬歷二十六年(1598年)五月,刑部侍郎呂坤上書《憂危書》,奏請萬歷皇帝節(jié)儉安民,莫要橫征暴斂。隨后,吏部給事中戴士衡彈劾呂坤“結納宮闈、包藏禍心”。所謂“宮闈”,即指鄭貴妃。其實,呂坤很冤枉。萬歷十八年時,當時在山西為官的呂坤編撰了一本名為《閨范圖說》的書,講述歷代女德的故事。這本書被鄭貴妃看中了,鄭貴妃讓伯父鄭承恩、哥哥鄭國泰為此書增補了17位賢婦的故事,壓軸的就是鄭貴妃的故事,重新刊印。兩本《閨范圖說》完全是兩碼事。改編之作是鄭貴妃為抬高身價而作,呂坤壓根沒參與這件事。
針對鄭貴妃的舉動,署名“燕山朱東吉”的人為《閨范圖說》寫了篇跋文《憂危竑議》,以傳單形式在京城流傳。《憂危竑議》是在呂坤《憂危書》基礎上發(fā)的竑議,抨擊呂坤著《閨范圖說》目的是攀附鄭貴妃,鄭貴妃還給他五十兩銀子、四匹彩幣?!爸鞏|吉”還列出九個依附鄭貴妃的大臣名字,就像在平靜的湖水中投下一枚巨型炸彈。
“朱東吉”是誰?他應該是相當級別的大臣,否則不會知道那些秘密。不少大臣都上過奏折,奏請萬歷皇帝立朱常洛為太子,滿朝大臣沒有嫌疑的寥寥無幾。那時候沒有監(jiān)控錄像,在哪里印刷的、誰散發(fā)的傳單,無處查找!但戴士衡跳出來了,他的同年、全椒縣知縣樊玉衡剛剛上過一個請求冊立朱常洛的奏折。他們顯然站到了鄭貴妃的對面,而鄭貴妃的后臺就是萬歷皇帝。攻擊鄭貴妃就是攻擊萬歷皇帝!
萬歷必然要回擊“妖書”,他下令逮捕二衡。二衡屈打成招,認了!《憂危書》是他們寫的!第一次“妖書案”草草結案,二衡被謫戍廣東。但這明顯是冤案。如果二衡想寫《憂危竑議》那樣揭老底的傳單,就不會跳出來上奏折了;既然上了奏折,也就不會寫傳單了。上奏折是明招,寄希望皇帝主持公道;傳單是暗黑之招,對萬歷皇帝失望透頂,寄希望于輿論施壓。這是兩個不同的思路,也是解決問題的兩個渠道。做這兩件事的不可能是一撥人。所以,把二衡認作“朱東吉”,從常理上是講不通的。
既然“朱東吉”毫發(fā)無損,第二次“妖書案”的發(fā)生就不足為奇了。
萬歷三十一年十一月十一日,內閣大學士朱賡在家門口看到了一個揭帖,大驚失色。揭帖就是當時的一種宣傳品。揭帖的標題叫《續(xù)憂危竑議》,內容是兩個人的對話,回答問題的人叫“鄭福成”?!班嵏3伞币驳莱隽藢m廷機密:鄭貴妃預謀廢太子,改立自己的兒子福王朱常洵?!盎噬掀扔谏蛳喙?,不得已立之”,這個沈相公即內閣首輔沈一貫,萬歷皇帝也不想立朱常洛為太子,乃不得已而為之?!胺蛟诔谝肮滩环θ耍赜弥煺?,該朱名賡,賡者更也,所以寓他日更易之意也”,“鄭福成”說任用朱賡就是為了更易太子?!吧w沈相公欲右鄭而左王”,說沈一貫雖然上疏請求冊立長子,但他其實是假裝好人,也是鄭貴妃一伙的。
這個揭帖當然是將鄭貴妃企圖廢太子的陰謀曝光于天下,為的是阻止鄭貴妃陰謀的得逞。
那么,誰是《續(xù)憂危竑議》的作者呢?
可以肯定的是,“妖書”作者既不會是太子,也不會是鄭貴妃。這兩個主角不會蠢到干這件事。但這件事和兩個人的干系實在太大了。
揭帖的結尾赫然署名:“吏部給事中項應祥撰,四川道御史喬應甲書”,真是他們干的嗎?項應祥是有名的清官,人稱“報案吏從冰上立,訴冤人在鏡中行?!闭f的是項應祥為官謹慎,像走在薄冰上一樣,而老百姓則在清官的明鏡下生活安定。喬應甲也是個清官,被稱為“鐵面御史”,他為御史大夫巡撫陜西時,曾杖斃橫行霸道的國舅曹應祥。項、喬二人都是敢于仗義執(zhí)言的清官。這樣剛正的官員,往往會采取上奏皇帝的方式表達意見,而不會采取這么暗黑的手段。正像喬應甲回答萬歷皇帝質詢時說的那樣:“從來妖書毀謗別人,從無自我署名的道理?!苯姨麅热萆婕皩m廷和朝堂機密,牽連皇帝、貴妃、首輔和內閣大學士等人物,誰會署上自己的名字?即使是再蠢的人也知道,項、喬二人被黑了。嫁禍者可能是他們的仇家,也可能是無關之人,借其名字一用。萬歷皇帝之所以排除二人嫌疑,正是出于這種考慮。
其次,嫌疑較大的是次輔沈鯉和禮部右侍郎郭正域。當時內閣有三人,另兩人沈一貫和朱賡名字都出現(xiàn)在“妖書”上,只有沈鯉置身事外。于是,沈一貫便指使刑科給事中錢夢皋上疏告發(fā)沈鯉和郭正域是“妖書”的幕后黑手。郭正域是沈鯉的學生,也是入閣的熱門人選。沈鯉與沈一貫一直不和。沈一貫是浙黨黨魁,沈鯉和郭正域則是東林黨人,自然水火難容。至此,第二次“妖書案”就這樣從太子之爭轉為黨派之爭。
沈一貫著實狠毒。此時,郭正域因為楚太子案被罷官,萬歷皇帝本來就煩他,再陷害他一把,查實了,沈鯉和郭正域就會落入萬丈深淵;查不實,也抹你們一身鼻涕,惡心死你。在封建官場,造謠中傷是成本最低的暗黑手法,編個瞎話,說你背后說了什么話,你辯解說我沒說,誰信你呀!你有證據(jù)開脫自己嗎?沒有,那你就中招了。而造謠者卻可以堂而皇之地聲討你。事情也是這么發(fā)展的,上疏一到皇帝的案頭,郭正域一家被捕了。郭正域曾做過朱常洛的講官,曾有回護朱常洛之舉,自然不受萬歷皇帝待見。沈一貫同黨、巡城御史康丕揚在搜捕郭正域家時,又抓獲了和尚達觀、琴士鐘澄、醫(yī)生沈令譽。只要從這些人的嘴里挖出與“妖書”一星半點的關系,那就能搬倒沈鯉和郭正域。但把達觀打死了,也沒摳出一點有用的口供。此時,太子朱常洛帶話給東廠提督陳矩,請他手下留情,郭正域才得以幸免。其間,錦衣衛(wèi)幾百人還包圍了沈鯉的宅邸。萬歷皇帝直接給沈一貫下令,立即撤圍。沈鯉曾是萬歷皇帝做太子時的講官,沈鯉剛正不阿的為人,萬歷皇帝是清楚的,對他會不會寫“妖書”自然心知肚明。
當時,誣告之風四起。錦衣衛(wèi)都督王之禎揭發(fā)下屬周嘉慶是“妖書”幕后黑手,郭正域的同鄉(xiāng)同年胡化告發(fā)妖書出自首渠縣訓導阮明卿之手。這些都是誣告。史載,審訊胡化的官員被下令逼迫胡化栽贓郭正域,說明各派勢力都想火中取栗。
萬歷三十一年十一月二十一日,“妖書案”終于有了突破。東廠抓獲了一名叫皦生彩的男子,供出“妖書”出自其兄皦生光。皦生光是順天府生員,曾以刊刻內容敲詐過鄭貴妃哥哥鄭國泰。鄭國泰為息事寧人,拿錢消災。于是,東廠抓了皦生光。雖然人們都知道皦生光是替罪羊,以他的身份,不可能知道朝廷那么機密的事情,但為了盡快了結此案,還是凌遲處死了這個倒霉鬼。
皦生光死后,京城又盛傳“妖書”出自武英殿中書舍人趙士禎之手,依據(jù)是他“生平甚好口訐,與公卿亦抗不為禮?!憋@然,證據(jù)并不充分。
那么,誰是真正的“妖書”作者呢?綜合各方面情況,這個人很可能就是東林黨黨魁顧憲成。
依據(jù)有三:一、顧憲成雖為布衣,但他關心朝廷大事,對國本之爭,更是極為關注。當年明月說:“顧憲成是朝廷的幕后影響者?!彼狞h羽遍布朝廷,他當然知道宮廷和朝廷機密。他也有能力、有心左右朝局。
二、顧憲成是個懂傳播學的人,雖然那時不叫傳播學。他有這方面的“前科”。萬歷皇帝想招曾為首輔的王錫爵回內閣,王錫爵在家鄉(xiāng)給萬歷皇帝寫了一封密信,建議萬歷皇帝對言官奏章一概留在宮中,稱言官之言像禽鳥之叫。但這封密信被顧憲成的學生、鳳陽巡撫李三才途中拿到,并報告了顧憲成。這封信被人泄露給言官。于是,言官大嘩,狂風暴雨砸向王錫爵。顯然,這是顧憲成的杰作,成功阻止了王錫爵回到內閣。這么會打輿論戰(zhàn),“妖書案”自然不在話下。
三、東林黨人是“妖書案”的受益者?!把龝浮敝螅瑑乳w首輔沈一貫罷官而去,朱賡支撐一年后也走了。雖然沈鯉也走了,但與東林黨人關系密切的葉向高卻進了內閣,并坐上了首輔之位,這當然有顧憲成的謀劃。
所以,我認為,正是顧憲成導演了這起“妖書案”。編輯/宋凌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