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芝蘭三章

2023-06-10 04:31段曉華
莽原 2023年2期
關鍵詞:小女母親

段曉華

父親的女兒

女兒的童年是在大學校園里度過的。

南面是校長的家,西面有一條綢緞般的溪流,溪畔綠草如茵,雜花生樹,流水從容閑適地從門前經過,然后抵達校園里那片最美的荷塘。

夏天,她和哥哥還有另外幾位先生家的孩子一起疊紙船,在紙船下面抹上蠟,把船放到小溪流里面,然后一群孩子趕快往荷塘那邊跑,但每一次都看不到紙船游過來。再回去找,紙船已經不見了。

她一直想不通那些紙船究竟去了哪里。

很多事就是這樣,讓人百思不得其解。

三十年后,一群年輕人憤怒地把她拽到臺上,讓她認罪,她不知何罪。這時,有人從一個婦女手中拿上來一頂剛剛糊好的高帽,那帽子上寫著幾個醒目的大字:

馮友蘭的女兒!

父親的名字上打了大大的叉。高帽子上的漿糊還沒有干,涼涼地粘在她的頭發(fā)和脖頸上,有一絲說不出的寒意。小時候有一次和小伙伴玩耍,不知為什么別人都不同她玩了,她有些落寞地站在那里。這時候,父親喚她,她進到父親的書房,父親給她拿出一本唐詩命她背,那是她背的第一首詩,名字記得很清楚,是白居易的《百煉鏡》。很多年后,她一直想寫一個故事,題目就叫《鑄鏡人之死》,她覺得,為了一面完美的鏡,那鑄鏡人也會像鑄劍人投入火中一般,縱身躍入江水,化作“鏡的精魂”。

她覺得父親就是這樣的鑄鏡人,用自己的一生鑄一面鏡,盡管那面鏡子上時常布滿塵土。

靠著一種“人與天地參”的精神,父親活下來了,活到95歲。晚年,家中門庭若市,她也已是花甲之年,雖著作等身,卻依然像三尺小童般做著父親的門房。一天,來了一個少年,自稱某地記者,要寫一篇訪談,上來便問:“您多大了?都寫過什么書?”

父親呆了一會兒,不知該說什么。那樣子很有幾分可憐。

也不怪少年,這世間,除了專門從事研究和興趣所至,又有幾人肯翻閱他寫的那些深奧的大部頭。父親一生站立講臺,有一段時間不能講課,常感嘆:“家藏萬貫,膝下無兒?!?/p>

很多年前,在昆明一盞菜油燈下,父親用毛筆寫下:“承百代之流,而會乎當今之變。好學深思之士,心知其故,烏能已于言哉?”

女兒50歲時,父親書聯(lián)相贈:

高山流水詩千首;

明月清風酒一船。

小時候看父親寫字,研墨、拉紙的活兒,她和弟弟總是搶著干,如今弟弟遠在千里之外,這差事自是無人可搶了。她一看,下聯(lián)已經被老父寫得斜出,不禁笑道,這是“斜聯(lián)”了。

雖是“斜聯(lián)”,倒也多了幾分雅趣。

每年生日,父親都會為她寫點什么,這一幅,她尤其喜歡,一直掛在墻上。

這是父親對女兒的期許,也是他一生的懷抱。女兒說,這聯(lián)中兼有儒家的“天行健,君子以自強不息”,又有道家的“人與天地參”,若將人與天地等同,那世間還有何事值得計較,不可釋懷?

她常說,這二氣,到了父親身上就是呆氣和仙氣。

她沒有想到,家中四個孩子,她是陪伴父親最久的人。

小時候,老師布置作文《我的家庭》,對于家中那位過于繁忙的父親,她著墨甚少,她寫道:“一個家里沒有母親是不行的。母親是春天,是太陽。至于有沒有父親,并不重要。”

父親到學校偶然看到女兒的作文,拈須哈哈大笑。

庭院中的玉簪花開得“滿院雪白”,她推著父親在院里曬太陽。

父親的眼睛近乎失明,耳朵也不好使,她跟父親說話常常要用很大的聲音,他的那部大書即將完成,以舊邦新命為懷,85歲以后,他又用了十年,重寫中國哲學史。他說等這個書寫完,要再寫一部《余生札記》,撿拾一些當年的愛好,聊發(fā)一些文人的趣味。但身體不好時,又說:現在治病,是因為書沒寫完;等到這部《中國哲學史新編》寫完,有病就不必再治了。女兒知道,父親累了。于是心里既想父親早點寫完,又恐父親就這樣寫完。

但時間是一直流淌著,逝者如斯,不舍晝夜。

那部大書業(yè)已完成,他的生命也如蠟炬成灰淚始干。

如今再無人喚她。如今,她也如當年的父親般,眼睛幾乎失明,腿腳也不好使了。

那年,父親最后的日子里,在醫(yī)院,她俯身為父親掖好被角,正要離開,父親疲倦卻又十分用力地喚她:小女,小女。小女是她的乳名,她轉過身,望向父親?!靶∨?,你太累了,辛苦你了?!?/p>

她這一生,與父親的生命緊緊連接,不容別人污蔑和曲解他,她像一只小鷹,奮力鋪展翅膀,保護著老鷹。

桌上的臺燈發(fā)出溫暖的光,仿佛父親仍在燈下夜讀,那盞燈是父親的心愛之物,曾伴他幾十年,燈之側,還有一只鶴,在燈影下發(fā)出幽幽的光,父親晚年很喜歡唐代李翱的一首詩:

練得身形似鶴形,千株松下兩函經。

我來問道無馀說,云在青天水在瓶。

她常常想,在另一個世界,父親也許正是一只鶴的樣子。

母親的兒子

昆明的冬天是彩色的,比春天似乎更有詩意。遠處,有幾只松鼠正在樹枝間攀緣跳躍。那天早晨,忽然下了一點雨。

妻已在廚房忙碌,孩子們也都起床,昨晚不知何故,輾轉難眠,一早起床,心中仍惴惴不寧,坐立難安。忽然想到千里之外的故鄉(xiāng),已經歲末,故鄉(xiāng)是否飄起雪花?母親,可好?

國難當頭,親人離散,之前母親來信說過家族修建祠堂的事情,并讓他找時間回去,但事情一多就被耽擱了。

他站在窗前,桌上有母親和他們的合影,那是她離開清華前的留影。他迎向母親的目光望去。

那年,她已七十多歲,剛剛享受幾年難得的安閑時光,那時母親和他們住在清華校園,他每日教課、著書、忙于行政事務。母親含飴弄孫,享受天倫之樂。

在北平時,有一次他帶母親游長城。母親一雙小腳,竟也不落人后。他問,娘,累嗎?母親說,不累。望著天地遼闊,四野空曠,母親竟忽然放聲唱起歌來,那樣子活像一個孩子。

這表情在三十年前,他也曾見到過。那時,他在省城的一所中學讀書,放假回家路過縣城,得知母親竟也在縣城,便去看她。

那年縣里剛剛開辦新式女學,需要一位有名望的婦女來做學監(jiān),于是,有人便想到了本縣那位已故進士的夫人。

那是母親第一次到社會上做事,她看上去容光煥發(fā),興致勃勃,穿著新式的衣服,神秘地拿出一個小紙盒來,像孩子般興奮地在他面前晃了一下,小心翼翼地打開,里面是一摞名片。

她取出一張,上面是三個陌生又新鮮的漢字:

“吳——清——芝——”她一字一頓地大聲念著。

那年,49歲的母親為自己起了一個名字。從此,她不再是馮吳氏。她踩著三寸金蓮,引他看那新式女學堂,神采奕奕,興致勃勃。

他最喜歡看母親笑,母親一笑,山上的花便全開了。

每每母親最高興的時刻,也是他人生最幸福的時刻。

只是那幸福常常溜得急。

北平時局越發(fā)動蕩,母親的笑容也漸漸消失,忽一日,她提出回老家,她要守著祖上的家業(yè),守著全家最后的退路。他猶豫不定,但母親去意已決。

“我回家去,守住那一點家業(yè),你們如果在外面站不住了,回去,還有碗飯吃?!狈謩e前,母親對他說。

母親回老家兩年后,抗日戰(zhàn)爭全面爆發(fā),兵荒馬亂之際,教育部決定清華、北大和南開成立聯(lián)合大學,往南方轉移。他后來想,母親是有先見之明的,一路南遷,車馬勞頓,對于年老體衰的母親未必是一件好事。偏安鄉(xiāng)里,或許能讓母親在亂世中求一份清凈。

妻在外面叫他。

是一封電報,從故鄉(xiāng)發(fā)來。

他躊躇著,心里一陣緊。妻把手在圍裙上擦干,輕輕走過來。

“母病速歸?!?/p>

他愣了一下。猛然想到,昨晚輾轉難眠,原是母親在喚他。母子連心,時空上的千里萬里,不及母親的一聲呼喚,可以瞬間抵達。

他恨不得即刻飛到母親身邊。

那年夏天,天氣炎熱,蟬聲聒噪。他和弟弟、妹妹正在廚房看母親做解暑的綠豆甜面片,忽聽對面臥室撲通一聲,他們趕緊跑出來看,只見父親急促地喘息著,已不能言語。

正值盛年的父親署理崇陽縣不足兩年,就這樣一句話沒來得及說就轟然離去。他當年只有13歲,弟弟10歲,妹妹8歲,此后的日子,兄妹三人的成長便全維系在單薄瘦小的母親身上。

他與在聯(lián)大地質系的弟弟聯(lián)系,商量一起盡快返鄉(xiāng)。

但沒過多久又有一封電報發(fā)來:

“母故速歸。”

母親竟來不及等他了。

他腦子突然一片空白,很久才緩過來,他恨起自己,恨近來竟全然忘記了母親,前些時母親來信說讓他有時間回去看看祠堂,是否那時母親的身體已經不好了。

妻淚流不止。平日,婆婆對她呵護備至,極少挑剔,婆媳之間從無嫌隙。孩子們各自明白過來,一時哭聲四起。

弟弟已托人去買機票。

安慰好家人,安排好各自事務,兄弟二人即刻出發(fā)。先從昆明飛到重慶,再坐輪船到宜昌;宜昌已被日本人占領,只好從上游上岸,徒步翻山越嶺三四天,才見到汽車;又三四天,終于到達唐河縣城。

一路奔波,時間已經過去大半個月。路上,他竟在心里禱告,希望電報是假的。

直到在縣城見到一身孝服的堂兄,他才徹底沒有了幻想。

母親祖上來自福建,清初隨軍屯墾唐縣,定居于此。馮家祖上來自山西,在唐河做生意,后來買田置地,因重視教育,漸成耕讀之家。

父親和母親都曾多次講過馮家的家訓:不希望子孫代代出翰林,只希望子孫代代出一個秀才。因為翰林是當官的,秀才雖不一定當官,但卻是讀書人。一個家族只要代代有一個秀才,便能耕讀傳家。

父親那一輩,伯父、叔父都是秀才,父親是戊戌年進士。光緒三十三年(1907),父親得了一個缺,署理湖北崇陽知縣。

那應該是母親一生最榮光的時刻,母親的大轎到達城門時,只聽得三聲炮響,到了衙門口,又是三聲炮響。一個官的儀仗,太太和老太太可以用,老太爺不能用,這是封建時代對“賢妻良母”的犒賞,所謂“妻以夫貴,母以子榮”。

父親常出題讓他們做文章。因曾去洪山游玩,父親便出了《游洪山記》的題目,他們寫完拿給父親看,父親說,寫這類文章,要有寄托,即景生情,即物見志。又說,人要有大志,做大事,只游山玩水,便要為山靈所笑了。

父親的病,因那年夏天的一樁命案而起,他下鄉(xiāng)驗尸,回來后就得了風寒,一病不起。父親剛去世時,在官場混跡多年的師爺提議報些虧空,老爺在世時愛惜名聲,現在不在了,趁官印未交,報些虧空,好給少爺們日后上學用。

但母親堅決不允。她對師爺說,人死人在,要一個樣。

“汝為君子儒,毋為小人儒?!彼囵B(yǎng)的是斯文之士。

從唐河縣城到家中還需要很長的路,堂兄找來一輛牛車。牛車在土路上揚起塵沙無數,一股徹骨的寒風襲來,他瞇起眼睛,裹緊身上的棉衣。

父親去世后,自崇陽縣歸來,母親較以往更重視他們的學業(yè)了。

讀書,進取,日日不可荒廢。這是父親在世時一再交代的話。

縣里沒有中學,省里最好的中學在開封,叫中州公學,為進步鄉(xiāng)紳所辦,在開封城南一座北宋古塔腳下,從前是一所書院。

和伯父商議后,母親決定讓他到開封上學。那天,母親送他,那情景恍若今日,車輪滾滾,塵沙四散,只是沒有了母親遙望的身影。

此后,到開封(中州公學),到上海(中國公學),到北京(北大哲學門),再到大洋彼岸的美國(哥倫比亞大學),一路走下來,一路考下來,一路求索下來,每一步,竟都有母親邁著小腳在前方指引著、牽掛著。

他常覺得不可思議,瘦瘦小小的母親,哪里來的那種不息的生命之火?燃不盡,用不竭。后來他發(fā)現,母親的生命之火早已嵌入他的骨骼和血肉之中。

母親是清醒的,不但清醒,更果決堅毅,若不是母親當機立斷,妹妹的人生也可能是另外的樣子。

當時女孩家,通常到十歲后就不再上學了,小妹亦如此。但家中讀書的氣氛對小妹影響甚大,他從京城的大學回來,妹妹便一直追著問這問那。他聽黃侃講《文選》和《文心雕龍》,抑揚頓挫,甚為動聽,便照著黃侃的路數講給妹妹聽,不想竟在妹妹心中埋下文學的種子,加之妹妹冰雪聰慧,勤讀自學,很快竟能做出像六朝小賦那樣的小品文章了。剛巧北京女子師范學校要招國文專修科,小妹知道后一心想要報名。

但有一個困難,父親在世時,已將妹妹許了人家。

小妹求學之心決絕。對母親說,若是怕我上學花錢,那我將來結婚時,什么嫁妝也不要。母親本就支持子女求學上進,很快便同意了。

族人提醒,此事應與親家商量一下。母親說,既已決定,再商量,若不同意反不好辦了。族人又說,那不商量,總要打個招呼吧。母親說,既不商量,也就不必再打招呼了。

舊時婦女,如母親這般勇于任事、敢于決斷者,舉世能有幾人?

就憑此一點,他對母親發(fā)自內心地折服。

他后來說過,母親是他一生最敬佩,也是對他影響最大的人。人生的無數艱難時刻,母親的話都猶在耳畔,她說人最怕整天憂心忡忡,“憂最傷人”,故而人生無論遇到多大困難,都要學會振作精神。

妹妹如愿去北京上學,母親囑咐妹妹,不能徒恃聰明,讀書要扎扎實實,就像你大哥一樣,他雖沒你二哥聰明,但他不停地往前走,從不間斷,這就厲害。從不間斷,從不止息,母親最知道生命的奧義。

坐了半日牛車,臨近傍晚時,終于回到了老宅。

但見一柩在堂,一燈熒然。

母親已然離去。平靜,安詳。

姐姐對他說,母親是太累了。這幾年,她決心要建一座家族祠堂,去世前,宗祠已然動工,她每日憑一雙小腳往返于工地監(jiān)工,全然不顧自己已是80多歲的老人。

作為賢妻良母,母親為家族用盡了生命的最后一絲氣力。

但她又是她自己,她一生所做之事,全然也是為她自己。

他曾說大學要培養(yǎng)的是“人”,而不是“器”。需要有清楚的頭腦和熱烈的心。若論清楚的頭腦和熱烈的心,母親不正是如此嗎?

母親生前已薄有聲名,身后更是備極哀榮。時李宗仁在襄陽,聞訊派人送來挽幛。河南省政府代表、南陽專員、唐河縣長亦來家吊祭。

感念母親生前教導和一生所為,他提筆泣書《祭母文》,文中說:

維人杰之挺生,皆造化之鐘靈,但多傷于偏至,鮮能合乎中行:或仁愛而優(yōu)柔,或剛斷而寡情,或方正而迂闊,或干練而無誠,或豁達而疏略,或謹慎而不宏,或豪施而奢汰,或儉約而吝硁。惟吾母之懿質,集諸德之大成!

他日夜守在母親的靈堂旁,有人來時就磕頭還禮,沒人來時就神情專注地看書。

他是母親的兒子,母親在或不在,都應一個樣。

在那個時代,母親一雙小腳,尚且如此步履不停,七尺男兒更應一路向前,永不止息。

院中的臘梅花開了,幽香彌漫。

他閉上眼睛,仿佛母親就在身旁。

多年后,他為家鄉(xiāng)學校捐建了一棟教學樓,校方想用他的名字命名,他說,如果非要用,就用我母親的名字吧。

那一年,離母親故去已有四十年,他也已是90歲老人,揮毫題額:

清芝樓。紀念馮母吳清芝太夫人。

友蘭字芝生,意即清芝所生也。

丈夫的妻子

十字路口新開了一家燒雞店。

老板來自遙遠的中原故地,每次經過,店里飄來的香味,較之云南當地的汽鍋雞更加誘人,再配合那熟悉的吆喝聲,總叫人欲罷不能,她真想走進去,給孩子們買上一只,打打牙祭。

但這念頭不過一閃,腳步卻已是毫無遲疑地走過去了。

1942年的昆明,物價飛漲。教育部提出要給西南聯(lián)大任行政職務的教授們每人一份特別辦公費,這費用按說是需要的,但還是被他們拒絕了。芝生帶頭,致信教育部,簽名者二十五人,都是各院的院長和系主任。

信中說,“同人等獻身教育,原以研究學術、啟迪后進為天職,于教課之外肩負一部分行政責任,亦視為當然之義務,并不希冀任何權力。”

時局艱難,教授們要貧一起貧,啼饑號寒,尚不致因不均而滋怨。

那天,芝生回家說到此事,很歉意地望著她:叔明,又要讓你辛苦了。

她倒沒有什么,結婚時便想過,榮華也好,清貧也罷,都心平氣和地過。芝生是不食人間煙火的,腦子里只有他的哲學、他的課程、他的文章、他學校里的事務和學生。孩子們的吃穿用度,教養(yǎng)陪護,一切雜務,都要經她的手,哪一樣考慮不到都不行。

芝生面對的,多是自由而浩瀚的精神世界,而她面對的,則是龐雜又瑣碎的現實生活。

來昆明后,芝生患上了斑疹傷寒,聯(lián)大校醫(yī)說了一個方子,飲食上要只吃流質,每小時一次,幾天后可改食半流質。為盡快醫(yī)好病癥,她用里脊肉和豬肝做湯,自己搟面條,搟得極薄,極細,下在湯里給芝生吃。那面一出鍋,香飄四鄰,鄰人說,單單吃了馮太太做的飯,恐怕病就會好了。

芝生的病好了,小女鐘璞的麻煩又來了,嚴重貧血加肺結核,醫(yī)生建議一天吃五個雞蛋,曬半小時的太陽,不論多忙,曬太陽的這半小時,她定會陪在女兒身旁,看著表,一分鐘也不會少。

她要做的不僅僅是照顧好全家人的身體和三餐茶飯,孩子的學業(yè)也需她時時關注。有一次在昆明鄉(xiāng)下,她教女兒雞兔同籠四則題,芝生回家,遠遠看到在泥屋、石桌前的母女,妻子鬢發(fā)漆黑,肌膚雪白,女兒伶俐乖巧,聰慧可愛,在那個靜靜的午后陽光里,時光流淌,歲月靜好,芝生感慨,好一幅《山居課女圖》。

抗戰(zhàn)已五年,教授們家里孩子多,艱辛備嘗。日子難過,但總還是要想辦法過下去,治印、鬻字、賣文,教授們竭盡所能,發(fā)揮所長,在亂世中努力活著。

聞一多先生在上課之余,開了刻圖章的副業(yè),朱自清先生也曾為人做壽序貼補家用。窮且益堅,不墜青云之志。在這座戰(zhàn)時的臨時大學,后人發(fā)現,竟產生了無數大師,可謂空前絕后,足以彪炳世界大學之林。

生活彌苦,卻在苦中尋得不少小樂趣。

朱先生曾在日記中專門夸贊她的炸醬面做得好。芝生回家也說過:佩弦警告來馮家吃飯的朋友,馮家的炸醬面做得很好吃,可是要小心,不可過量,否則會脹得難受。

她聽了開懷大笑,認為這可算是朱先生對她廚藝的褒獎。

作為一個妻子和母親,她最喜歡看丈夫和孩子們對著一桌飯菜,狼吞虎咽的樣子。

她也會懷念在清華乙所的時候,那時條件好些,她會變著花樣給孩子們做些好吃的來,小女最喜歡她包的餃子,尤其是白菜肉餡的。在明亮的玻璃房里,小女來找她背誦文章,那時的小女臉龐圓鼓鼓,粉嘟嘟,像個洋娃娃。

聯(lián)大的教授夫人們多是有學問的,卻不愿拋頭露面,只是默默相夫教子,支持丈夫的事業(yè)。前些時,校長梅貽琦夫人自己配方制作,賣起了一種叫“定勝糕”的糕點,常讓她過去搭把手幫忙,做好后由小女和梅家的幾個孩子一起拎著,悄悄送到城里的冠生園食品店代售。

她也曾在院子設了一個油鍋,炸些麻花來賣,弄了滿身的油煙,多日不散。

鄰里間相互照應,共渡時艱,隔壁王太太的頭生兒子便是她接生的。那晚,她抱著王太太坐了一夜,次日孩子出世,母子平安。王太太在幾十年后,對人說起這一幕,依舊歷歷在目。

昆明的天氣總是極好,天藍得澄澈高遠,還有比雪還凈白的木香花,香氣彌散,久久縈繞,昆明的冬天不冷,所以,總不至于饑寒交迫。

看著芝生的《貞元六書》在這樣艱苦的環(huán)境中一點點寫出來,她也充滿了成就感。元亨利貞,貞下起元,天道人事循環(huán)往復,再苦再難,國家總會迎來新生?!柏懺鶗眲?chuàng)立了新理學思想體系,使他成為當時中國最負盛名的哲學家。他沉醉于自己的哲學世界,感懷于學人南渡播遷的歷史與現實,筆下汩汩,有時便忽略了親人和家事。

每天忙完所有家務,洗刷停當,看他坐在燈下的背影,她便會搬個椅子坐在他身旁,借著燈光做些織補,或拿一本書來看,心里都是極安寧的。

她是辛亥革命前輩任芝銘的三女兒,他們結婚20多年,彼此情好??蛷d桌旁,已經14歲的小女鐘璞在做功課,因長年體弱多病,這些天又請假在家,沒去上學。另一側,11歲的次子鐘越正專心致志地拆裝一個朋友剛送來的不用了的飛機模型。

她忽然想到父親,很久沒有家書,不知道這段時間,老人家身體如何。父親在河南最早提倡婦女解放,不讓女兒們裹足,先后將三個女兒送到當時女子的最高學府——北京女子師范學校,接受開明教育。

她與芝生訂婚時還在上大學,兩年后,他們畢業(yè)才完的婚。日子平靜得像一匹光滑的布料,四個孩子相繼出生,兩個女孩,兩個男孩。

她突然想,不如明天只管去買半只燒雞來。讓老板從中間撕開,只要半只就好,包在紙里,紙上沁出一層油來,拿回來,打開放在桌子上,讓孩子們洗好手,坐下來,一人一份,帶著雞皮吃,香得很……她想著,不禁笑了。芝生轉過身,好奇地看著她,想到什么了?怎么這么高興。

她笑著推開他,安心寫你的書,明天就知道了。

三十年后,芝生被拉去批斗,備受欺凌。

她陪著他,接受教育,每至深夜。

有時候,她守在門外,禮貌地敲敲門,小心又和藹地問人家:“你們批完了嗎?”見他出來,就走上前給他披一件衣服,扶他回家。

后來,芝生被關進牛棚,夜里不能回家。

她不放心,每天上午提前吃了午飯,到學校的辦公樓前,坐在臺階上,望著外文樓,一直等到看見芝生跟著隊伍出來吃飯了,懸著的心才放下,知道丈夫又平安度過了一夜。

第二天,照常去。

那里有幾塊石頭,芝生后來戲說,那幾塊石頭應叫“望夫石”。

熬過層巒疊嶂的歲月,所有艱辛似乎馬上要告一段落,他和她時常一起散步,一起泛舟頤和園,落日綺輝下,仿佛到了芝生說的“天地境界”。

安閑美好的日子未曾消解經年的勞累,她突然病倒,吐血不止。

臨終前,她時常處在昏迷狀態(tài),一次在昏沉中忽然喊道:“要擠水!要擠水!”小女鐘璞趕緊俯身問,娘,什么要擠水?

她費力地說:“白菜做餡要擠水?!?/p>

女兒的淚一下子涌出來,滴在母親的床前……

她走后,女兒說:我們家像一葉孤舟忽然失了掌舵的人,在茫茫大海中任意漂流。我和小弟連同父親,都像孤兒般不知漂向何方。

她去世,芝生作挽聯(lián):

在昔相追隨,同榮辱,共安危,出入相扶持,黃泉碧落君先去;

從今無牽掛,斷名韁,破利鎖,俯仰無愧怍,海闊天空我自飛。

那一年,他第一次見到她,她穿著上衣下裳的襖裙,簡潔合身,樸素淡雅,白色上衣領子豎起,長裙及地。他有些羞澀地低著頭,只看到那兩個腳尖來,偶爾抬頭,卻見那女子目光沉著,臨風含笑,嘴角有一絲倔強和篤定。

只是一眼,便彼此認下了終身的姻緣。從1918年夏至1977年秋,他們走過了59年的漫長道路。

很多人羨慕他有這樣的妻,將生活之繁雜擔于一人之肩,放棄自己的事業(yè),全身投入家庭,使他“不相累以庶務”,終成享譽中外的哲學大家。

他將她的骨灰盒放在臥室,時時擦拭撫摸,閑時對坐說話,仿佛她仍能聽到般。

芝生暮年,有一次生病,臥床兩月,忽念她搟的面條,小女試著做了幾次,終不成功。

13年后,1990年初冬,芝生去世,與她再相見于地下。

小女宗璞后來完成近百萬字《野葫蘆引》,記錄下父母那代學人的艱辛歷程和那個時代的崢嶸歲月。第二卷《東藏記》獲了茅盾文學獎。

他這一生,只做一件事,那就是哲學;只愛一個女人,那就是他的妻。

除了哲學,他沒有留給世人什么可供八卦的談資。

是真名士自風流,對于“風流”,他有自己的見解,他認為,風流的四要素是玄心、洞見、妙賞和深情。

“愿得一心人,白首不相離?!边@漢樂府中的樸素文字,在今人看來,遙遠得可望而不可即。

馮家有一個印章刻著“叔明歸于馮氏”。

這世間,婚姻的樣子有千百種,叔明和芝生只是其中一種。

或許,他們本來就是一個人,一半做學問,一半理家事。左右契合,榮辱與共,相互扶持,在大風大浪里無懼走過。

馮友蘭先生是享譽世界的哲學家,生于1895年,逝于1990年,他一生經歷大時代的滄海沉浮,地位際遇不斷變幻,但從未停止對學術的求索,留下了大量哲學著作和人文思考??v觀其一生,你會發(fā)現,他生命中有三個女人——母親、妻子和女兒,仿佛接力一般,在他人生的不同階段,均發(fā)揮了重要作用。正如馮先生1982年訪美時在機場所作:“早歲讀書賴母親,中年事業(yè)有賢妻。晚年又得女兒孝,扶我云天萬里飛?!庇懈杏谒?,爰作此文。

——作者手記

責任編輯 劉鈺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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