楊不寒
一
深冬時節(jié),火鍋店內(nèi)煙霧蒸騰,笑聲一次次響起。
顏諱一次次看向包間印著美術(shù)字的門簾。門簾終于掀開,走出一位年輕人來;沒多久,又走出來一位穿著乳白色毛衣的女士。趙虞提醒他,美術(shù)館里那十多幅雪山圖,都是她的手筆。顏諱點點頭,目光順著她一直追到廁所拐角處,轉(zhuǎn)臉過來看見趙虞一臉壞笑,只好悻悻舉起酒杯來。
他們剛剛看過那個書畫展。如果不是趙虞硬拉著他去看展,他會在導師的辦公室兼實驗室里,陪那些植物標本,待到晚上十二點,哪里會像現(xiàn)在這樣,坐在火鍋前呢。趙虞是書法系的研究生,顏諱平時愛刻一點章石,對書法的興趣略略。不知道為何,趙虞偏要引顏諱為知己,以為顏諱比同系的同學更懂他。
這是一次省級書畫年展,難得來學校美術(shù)館巡展。但那些掛在墻上的書法,宣紙或絹布,白底或黃底,或隸或篆,或行或草,看來都平平。轉(zhuǎn)過墻角,他卻意外被十多幅油畫抓住眼睛。來回看了兩遍,看不出什么門道,只覺得一切都融洽而平靜。
預備去找趙虞匯合時,突然進來了一個穿著玄色風衣的女士,被兩個年輕記者簇擁著,朝他跟前走來。顏諱朝一幅雪山圖右下角的標識牌一看,上面印著“沈菱燕”三個字,便知道眼前這位被采訪的人,就是作者了。美術(shù)館安靜而清涼,仿佛幽深的洞穴。沈菱燕斜睨了顏諱一眼,繼續(xù)回答著記者的問題。顏諱退到一邊,暗自欣賞她恰到好處的舉止言語,發(fā)現(xiàn)她百會穴邊,兩個旋兒之間的頭發(fā),有些毛茸茸的繚亂……
看完書畫展,顏諱和趙虞去校門口的火鍋店改善伙食。兩個人交杯換盞,吃到深夜。包廂里那群人都走了好久,他們才勾肩搭背回到學校。躺在床上,顏諱的上進心又開始暗暗較勁,明天一定不能再開小差了。然而,一轉(zhuǎn)念,又想到趙虞關(guān)于那個青年油畫家的議論,仿佛迷宮似的念頭,一彎又一彎,終于讓他忘記了要上進。
據(jù)趙虞說:“那個沈菱燕,原是學校油畫系的學姐,剛畢業(yè)沒幾年呢,搖身一變做了美術(shù)家。這次書畫展,她是參展藝術(shù)家里唯一的校友?!?/p>
顏諱當時聽了,笑道:“《三國演義》里說什么顏良文丑。這女的,顏良,畫也佳。該她是美術(shù)家了?!?/p>
趙虞撇撇嘴,說:“那些都不重要。搞我們這行,還得要學會勾結(jié)。初級的和評論家勾結(jié),中階的和資本家勾結(jié)……”說著,趙虞伸出五個手指,說沈菱燕一幅畫能賣上這個價。
顏諱心里一驚,原來近在眼前的藝術(shù),和他的距離,并不僅僅是他想象中那個樣子。
趙虞見他嘴角一抹笑,不明白他在笑什么,便問:“你不信么?”
顏諱不置可否地搖搖頭,岔開了話題。
生物學院本是一個講究科學的地方,顏諱的藝術(shù)興味,就顯得有些另類。最初,顏諱對動物學的興趣大得多,但因為受了一點深刻的挫折,負了氣。而造成這挫折的,就是某一種高級動物。負氣的顏諱,只說是一切能呼吸的東西,都有瞬息萬變的心,不能許以終身,于是轉(zhuǎn)身去念了植物學。
和趙虞相識,是因為另一個朋友。這個朋友是個沒什么名氣的作家。那作家朋友在寫作之余,也折騰琴棋書畫,怡然自足。所以當顏諱在某只美麗的高級動物那里受了內(nèi)傷時,作家便好心地勸他搞搞藝術(shù)。
顏諱聽著作家的規(guī)勸,看了一眼他的書桌,烏木筆架在那里投下嶙峋的陰影。顏諱不想繼續(xù)愛情的話題,便問:“最近在寫什么?”
顏諱本意是想問作家最近在寫什么帖子,對方卻誤會了,答:“想寫一個小說,總是不敢下筆?!?/p>
顏諱聽了,心里有些好奇,追問道:“不敢下筆?”
作家苦笑道:“寫了這么多年,慢慢發(fā)現(xiàn),我原來總生活在自己寫的故事里。我想寫的故事太憂愁了?!?/p>
話已至此,顏諱也不愿繼續(xù)問了,便回頭去說書法的事。說到一半,有人敲門,作家起身,一會兒,引進來一個年輕人。作家介紹說,來人是個大學生,和顏諱同校,叫趙虞。一問,趙虞說他是美術(shù)學院書法系的,因為喜歡看小說,就認識了作家。大概那作家弄起筆墨來,也是受了這個美術(shù)生的影響。其實書法和寫作,本同末異,都是在文字上下功夫,在結(jié)構(gòu)上做文章。相比之下,顏諱這個研究植物學的,倒成了外人。兩人聊起鐘張二王,顏諱插不進話,覺得沒意思,起身告辭,回學校去了。
又一日,天上落著淅淅瀝瀝的雨,顏諱獨自在學校門口的小飯店喝酒。正值深秋,滿街枯黃的梧桐葉,在雨中發(fā)出脆而單薄的聲響,把個景象造得更冷清了。雨水中,遠遠走來一個人,透明的傘上跳躍著燈光。顏諱隔著滿是水漬的玻璃去看,漸次看清了那人的面目,正是趙虞。趙虞推門進來,跺跺腳上的水,一邊收了傘,道:“隔老遠就看到是你!”
顏諱放下酒杯:“嘿!是好眼神,也是趕得巧!”
叫來老板,又要添酒添菜。趙虞坐下來,說剛打完麻將,正餓得慌,本來在減肥,現(xiàn)在倒好,有理由吃東西了。
顏諱問他什么理由,趙虞就說是陪顏諱喝酒。說者無心,聽者有意,顏諱以為自己的郁悶被人識破了,索性哈哈一笑,說人生苦短,心煩的時候,馬馬虎虎兩杯酒混過去算了。
這句話提醒了趙虞,便問:“顏兄心里有事?”
顏諱說:“說來也無益,只管喝酒?!?/p>
趙虞舉起酒杯,淺淺喝了,微微有點辣。不知道顏諱已經(jīng)喝了多少酒,顯然是管不住自己的嘴巴,又接著說:“也是世事無常,怎么就能算到,她果然就過不了這一關(guān)?!?/p>
幾番欲說還休,但一席酒下來,趙虞好歹理出了一個頭緒。原來,顏諱的前女友和他在一起將近半年,有一天,突然告訴顏諱此后決心跟他一起,用心過日子。這話乍聽起來,很讓人感動,但經(jīng)不起仔細推敲。就在那一段迷亂的光景里,前女友和另一個男子徹底決裂??甲C起來,這男子得到前女友的愛,其時間倒在顏諱之前。事情就是這么個事情,顏諱用了一整天的時間,來說服自己接受。事實上他也接受了。于是歲月靜好的,彈指又過了兩三年。顏諱嘆口氣說:“怪我硬要考研究生,又硬要考到這個巴山楚水之地來。”這話,趙虞聽明白了。唯獨那女子和顏諱分手,仍是不明就里。但若以“距離”而猜度,顯然是有些居心良善了。
趙虞安慰顏諱,說現(xiàn)代人談?wù)剳賽?,分分合合,簡直和日出日落一樣正常?/p>
然而顏諱卻說:“上周,她和那個男的開車出去,車毀在高架橋上了。”
趙虞一愣,沒想到問題的關(guān)鍵在這個地方。
顏諱又嘆口氣,說:“她給我發(fā)了微信,說想見我一面。我一猶豫,到了前天晚上,這見面的機會就永遠失去了?!?/p>
趙虞正不知道怎么安慰顏諱,只見顏諱招招手,叫服務(wù)員來結(jié)了賬,便起身要走。一站起來,顏諱腳下就開始發(fā)軟,仿佛是從水里撈出來的軟綿綿的水藻。趙虞伸出手來,過去攙扶他,顏諱不說什么,勉強一笑。
兩人推門出來,外面的雨還沒停。
次日,太陽透過窗簾照上床來。顏諱睜開眼,腹內(nèi)穢氣團團,腦袋嗡嗡地疼。摸出手機一看,趙虞給他發(fā)了好長一串信息,開頭是“生死不過……”顏諱不想看下去,反手便給刪掉了。后來一整天,顏諱都在好奇趙虞到底說了些什么,但不好意思再讓人家發(fā)一次。他總想到一瞥眼看見的“蝴蝶”二字,大概趙虞在說蝴蝶一夢吧。
顏諱爬起床,仍然去圖書館看書。一架架印刷品,白紙黑字,幻化成分分秒秒的時間,送走了他的多少個霜晨雨夜。作家朋友的建議,到底在顏諱這里獲得了它的生命。顏諱一開始跑去學古琴,東搞西搞不得其法,一張好琴的價格,也著實嚇到了他;轉(zhuǎn)身去學寫詩,但詩思無跡可尋,那幾十個文字的組合,在顏諱的筆下跟石牌坊一樣,始終板著面孔,不能生動。顏諱記得,作家朋友說過,做人大可以做正人君子,但做文章一定要放蕩才好。還是刻兩刀印石較為相宜。金石和書法本就是一家,顏諱課余,便和趙虞走得更近了。這就無怪乎凜冬時節(jié),趙虞還要拉著他去看畫展了。
又過了一日,一大早,顏諱收到趙虞發(fā)來的一條鏈接。點開看,是沈菱燕的分享會。項羽說“富貴不還鄉(xiāng),如錦衣夜行”,沈菱燕混出點名堂,也來回饋母校了。微信繼續(xù)振動,顏諱退出鏈接界面,看見趙虞發(fā)了斬釘截鐵的消息:
“上午九點,美術(shù)學院2104教室。”
二
拉窗簾的聲音,打破了清晨的寂靜。沈菱燕瞇著眼睛往外一看,天才蒙蒙亮,遠山邊緣,隱隱有淡紅色微光。她赤腳站在窗邊,伸展一下雙手,睡衣袖口露出了蒼白的手臂?;仡^看,小小的茶幾上,放著一疊A4紙,那是她今天上午要去母校做分享會的講稿。
自油畫系畢業(yè)以后,沈菱燕單槍匹馬,用三年時間,打下了自己的小江山。這江山到底多大,她心里也沒有底。每次需要在場面上見人,她就不得不事無巨細地準備,然后在前一夜失眠,一些往事也就在她心里揭竿而起。
去年冬天,她只身一人,去了一趟日本。在富士山下住了一個星期,畫了不少關(guān)于雪山的油畫。在異國,反而不覺得那么孤獨。那種平靜,是好多年沒有體會過的。從寧靜的富士山回來,晃眼又過去了一年,時間就這么無聲息地在她身上流走。剩下的,除了一個女人越來越說不出口的年齡,還有什么呢?
吃過早飯,她走進清晨的學校,時間尚早,便信步在校園里逛著。讀大學時,同學們好像都在著急談戀愛,只有她著急掙錢。現(xiàn)在倒好,她的記憶里,除了每日奔忙,好像什么也沒剩下。當時的同學們都言笑晏晏,現(xiàn)在呢,在人前做出一副言笑晏晏樣子的,終于輪到她身上。但個中滋味,已然天差地別了。
那時,在湖畔食堂外,一樹曲柳下,一個學長穿著一身新衣服,捧著一束芍藥花,來跟她表白。那點印象在她心里十分單薄,好像是真的,又好像是小說里的情節(jié)?,F(xiàn)在,她仍舊在湖畔,眼前湖水湛藍,深不見底。再看手表時,時間已經(jīng)是八點半了。
和她對接的大學同學吳聊,現(xiàn)在是美術(shù)學院的講師。這場分享會,便是吳聊幫她籌備起來的。一個學生跑過來,給她說吳老師臨時過不來了,委托自己來和她接洽。兩人聊了幾句,沈菱燕便被迎到2104教室。開場白過后,沈菱燕欠身起來,走上了講臺。往下一看,好家伙,人已經(jīng)坐滿了,就連最末端,都有人靠窗站著。窗邊站著的那個瘦而高的學生,有些印象。沈菱燕目光越過那人,只看見他的身后,有星星點點的臘梅花枝。
演講結(jié)束后,幾位老師向著沈菱燕圍過來,說是學院準備了午餐。吃飯的地方在學校馬路對面,一桌人坐了八個。一個戴銀絲眼鏡的男老師站起來給她敬酒,說美術(shù)學院這些年,幾乎不出畫家了,學生都去做初高中的美術(shù)教師,要么出去辦培訓班賺錢,可惜了多少人才。沈菱燕本想謙虛兩句,不知為何,脫口說出來的卻是:“不畫畫,未必就不是人才
了。”銀絲眼鏡尷尬了一下。突然有人推門進來,大家轉(zhuǎn)過臉去看,來的正是上午缺席的吳聊。
吳聊走進來時,沈菱燕正在圓話,說銀絲眼鏡不也沒有畫畫么,在學校里培養(yǎng)后學,照樣是國家棟梁。吳聊鉆進包房來,迎面一陣暖氣,把沈菱燕的話聽了一半,朗聲便說:“難得菱燕夸人是棟梁之材,本來我遲到了,該自罰三杯,這下李老師得先自己干一杯了!”原來那個銀絲眼鏡姓李。李老師聽吳聊這么說,也不推辭,仰頭送下一杯酒。吳聊和人打過招呼,坐了。沈菱燕拿眼睛去望他,他便舉起杯子來敬酒。
一來二去,飯也就吃完了。
吳聊送沈菱燕回酒店,路上,沈菱燕便怪他不打聲招呼,就臨時走了。吳聊說學生有實訓項目,院長臨時安排的,不去不行。沈菱燕道:“我不管,反正我生氣了?!眳橇耐蛄庋鄫舌恋谋砬椋粫r間竟說不出話來。沈菱燕笑道:“開玩笑的,你別當真。前面就到了,我們回頭見吧?!迸R分別了,吳聊突然想起,說:“分享會有一點嘉賓費用,回頭你給我發(fā)一個賬號,財務(wù)會打過去。”沈菱燕謝過,便自己上了樓。
回到酒店,打開手機,看見上面有好幾個好友申請。微信好友人太多,雖一一通過了,對方不說話,也就不去管他們。沈菱燕收拾好行李,拖著一個小小箱子,就下樓退房了?;氐綖I江小區(qū),在門口買了一束臘梅花,到家后隨隨便便插在一只玉壺春瓶里,徑直往沙發(fā)上一坐,覺得人突然變得很輕了。分明沒有走很遠,也分明就在大學城住了一夜,卻像是經(jīng)歷了好一番輪回。
冬日里,一條寂寞的嘉陵江邊,一間寂寞的工作室,接下來的生活,又是寂寞地進行著了。前些日子的展出,有作品被人看中,畫中是櫻花和雪山。在一間星巴克談好,以八萬塊的價錢成交,又可以讓她安心過一陣子生活了。這次回學校,燃起了她一點重新學習的熱情。這些年專心創(chuàng)作,對美術(shù)史和藝術(shù)批評,都生疏了。剛好也忙過了一陣子,沈菱燕便自己在家悶頭看書。
時間悄然過了小半個月,一日上午,手機收到一條短信,是銀行匯款。想了半天,想起來是分享會給的嘉賓費用。沈菱燕給吳聊發(fā)了微信,表示感謝。吳聊順桿就爬,說,明天正好是周末,要來請她吃飯,彌補一下上次的臨陣脫逃,希望她能賞臉。
書海里迷云陣陣,沈菱燕正想找個人交流一下,吳聊自己撞上門來,那就卻之不恭了。讀大學時,她就是一眾男同學心中愛慕的對象,她并不自知,又忙于掙學費和生活費,很少在同學之間周旋。不少男同學都覺得她神秘而遙遠,一種由距離而產(chǎn)生的美感產(chǎn)生了。吳聊也曾是望著沈菱燕高高束起的馬尾的人,讀書時不好意思約她吃飯,現(xiàn)在終于有了三分膽量。這膽量也不是他的,而是來自副高級職稱和大學教師編制。換句話說,站在沈菱燕面前,吳聊覺得自己可以了。
讀書的時候,沈菱燕心底羨慕那些過著悠閑生活的同學。她沒有辦法拯救自己的生活,就像她沒有辦法拯救父母破碎的情感一樣。那個因為丈夫出軌,而變得目光幽怨的女人,自沈菱燕五歲起,便常年在一株黃葛樹下嗑瓜子。瓜子殼在她嘴里被利落地嗑開,然后飛濺在地。她無數(shù)次告訴沈菱燕,男人就沒有一個好東西,若不是你父親跟那個狐貍精跑了,我們娘倆何至于落到這步田地。一切都怪那個男人,不怪命運,因為她的命運并不應(yīng)該如此。
每個月底,她父親的撫養(yǎng)費都會和母親的詈罵如期而至。母親一面用著父親匯來的錢,一面說這些錢簡直比糞土還令人惡心。爺爺去世時她十七歲。吊唁的夜晚,父母的爭吵聲扼住了沈菱燕的淚腺。一陣摔東西的聲音,從臥房門縫里傳來。父親摔門而出,路過沈菱燕時,他似乎想摸摸女兒腦袋。院子里,一盆炭火邊,現(xiàn)任的妻子目光逼視過來,父親什么也沒有說,只是回頭望了一眼,走開了。
從此,沈菱燕開始自力更生。大二那年寒假,沈菱燕給幾個小學生上完繪畫課后,便趕回老家過年。車在路上拋錨,險些摔下懸崖。乘客們只好下車,冒著風雪往鎮(zhèn)上走。等她回到家,母親開門第一句便問:“怎么不留城里過年了?”
沈菱燕抖落帽子里的雪花,解釋說:“給人做家教,才結(jié)束?!?/p>
母親也不說什么,仍然去電視機前面坐了。沈菱燕用凍得發(fā)紫的手,打開行李箱,想把給母親買的棉襖拿出來。母親看了一眼女兒那張本來蒼白,現(xiàn)在卻因風霜而凍得通紅的臉,道:“家教?真是說得好聽。你的錢哪里來的,自己清楚?!?/p>
一字字落在沈菱燕耳朵里,讓她的手僵在了拉鏈上。她略一躊躇,仍然把那件新衣服拿出來,放在沙發(fā)上,自己進臥室去了。過完年,沈菱燕早早離開了小鎮(zhèn),母親在黃葛樹下倚靠著,用目光送她。她想回頭去看,忍住了??蛙囻傔M綿延的群山,人生天地,如此渺小。
同樣在那一年,多疑的母親開始來糞土她的金錢了。她告訴沈菱燕,說,都說是養(yǎng)兒防老,我把你生得也還算標致,現(xiàn)在你沈菱燕倒好了,有吃有穿有書讀,我也管不了你了。沈菱燕正在大街上散發(fā)傳單,聽完母親這些話,她一言不發(fā)掛了電話,腦袋開始眩暈,好歹算是扶住了香樟樹粗糙的樹干。但母親話已經(jīng)說出來,沈菱燕也不想爭辯什么,從牙縫里摳出來的錢,便都匯給了母親。
這些肉中刺,同學們是看不見的。吳聊也是看不見的。
那天傍晚,天上凝聚了厚重的灰云,吳聊提前半小時,駕車來到了約定好的地方。誰知道,等他到的時候,沈菱燕早等著了。
吳聊先是一愣,去看手表,嘴里就說著:“不好意思,緊趕慢趕,還是遲到了。”
“是我來得太早了。等人,有時候比見人更有意思。”
吳聊坐下來,說:“搞藝術(shù)的說話都這么講究?!?/p>
“講究么?”
吳聊想回一句話,卻自覺被噎住了,不知道該說什么,便喊來服務(wù)員點菜。點完菜,吳聊問沈菱燕喝什么酒。沈菱燕說,好久不喝酒了,又開了車來的。吳聊說,沒事,我給你叫代駕。沈菱燕道,吃飯就好。吳聊再勸,喝一點吧。沈菱燕搖搖頭,不說話。場面有點僵,幸好這時候菜陸續(xù)上來了。吃著飯,吳聊突然說,自己其實也有一個文藝夢,只可惜不是那苗子,只好老老實實來大學里混飯吃。
沈菱燕微微一蹙眉,問:“做文藝夢的,莫非就不老實了嗎?”
吳聊趕忙說:“你知道我說的不是那個意思。沒想到,讀書的時候以為你很冷漠,結(jié)果這么愛打趣人?!?/p>
沈菱燕心想,一會兒冷漠,一會兒又愛打趣人,兩邊都不粘好,便說:“現(xiàn)在你不讀書
了,做了老師。我今天來,就是找你討教的。”
于是兩人便聊起了美學。沈菱燕上學的時候沒用功,后來在專業(yè)知識上,涉獵得就更少了。吳聊終于找到了自己的擅長,談起話來慢慢放開了,到后面簡直像是獨步天下。一席飯吃下來,沈菱燕就記得他嘴里在說:“康德認為……本雅明也一針見血地說……馬克思的看法更是明朗的……不過克羅齊的觀點同樣發(fā)人深省……”這些名字都曾經(jīng)過眼,突然在一頓飯里紛至沓來,讓沈菱燕有些應(yīng)接不暇。
時間已經(jīng)是十點半了,沈菱燕看了幾次手表,吳聊才意猶未盡地問,是不是可以送沈菱燕回家。沈菱燕想到他勸酒未遂,婉拒了。臨分別,吳聊又說,下周三,市美術(shù)館有個畫展,不知道你有沒有興趣去看。沈菱燕對這種急迫的節(jié)奏有些抗拒,出于一種本能的排斥,同樣也婉拒了。
三
沈菱燕雖拒絕了吳聊的邀請,自己卻跑來看展了。這個展,她也投過作品,只是沒有被選中。選中的作品,都是些什么樣子呢?帶著這樣的不甘心,她臨時起意,便趿著拖鞋來美術(shù)館了。從一樓,到三樓,看了老半天,時間已經(jīng)過了十一點。昨夜沒有休息好,這時候就有些累了。正猶豫是不是該回家睡個午覺,突然有人在后面打招呼:“沈師姐!好巧!”
沈菱燕轉(zhuǎn)過身去,見身后站著兩個年輕人。一個身材敦實,穿著一件羽絨服,上面印著現(xiàn)代派風格的油彩;一個高而瘦,戴一副鏡片很厚的眼鏡,穿著一件呢子大衣。敦實的趙虞看見沈菱燕回過身來,便自我介紹,說是美術(shù)學院的研究生,上個月才去聽了沈菱燕的分享會。沈菱燕心里一陣愉悅,三人就走到了一起,沈菱燕也堅持把最后一個展區(qū)看完了。
出得館來,馬路對面剛好是一排飯店。沈菱燕順口問兩個學生吃飯沒有,趙虞忙說:
“哪里吃過了,剛好到點了,我們請大畫家?guī)熃愠詡€便飯。”
沈菱燕說:“哪兒能讓你們學生請?!?/p>
趙虞說:“誰請都一樣,能跟大畫家一起吃飯,真是難得?!?/p>
這樣,就挑了家餐館,在最角落里落座了。趙虞請沈菱燕點菜,沈菱燕推辭,趙虞勾選了幾個,欠身而起。沈菱燕忙拉住他,說要是他買單,這飯就不吃了。趙虞說,我去洗手間呢。沈菱燕便笑笑,放開了他。趙虞走了,沈菱燕就問顏諱:“你也是學美術(shù)的嗎?”
“我純粹附庸風雅。我是生物學院的?!?/p>
“研究微生物?草履蟲?”
顏諱一笑,說:“學植物學的?!?/p>
沈菱燕一拍桌子,道:“啊,想起來了。你也去了分享會,還捧場問了個問題。嗯——你問的是什么來著?”
“我問你,為什么很多畫家的字,寫得并不好,還偏偏要寫到畫上面去?”
“那我當時怎么回答你的?”
“你說,書家的字,和畫家的字,本不是同一回事。你說,什么字好看,什么字不好看,也是任人評說,天用云作字,水用浪作字,都有他們的美感?!?/p>
沈菱燕哈哈一笑,道:“太扯了!都怪你的問題太直接了。不過呢,你問的倒是一個真問題。我現(xiàn)在悄悄告訴你,我也覺得好多畫家,尤其是國畫家,就是在用自己的字,糟蹋自己的畫?!?/p>
顏諱一笑,問:“這次說的是真問題的真答案了?”
沈菱燕一嗔:“嘿,你這個小朋友,剛開始悶著不說話,這時候說起話來,倒不依不饒了?!?/p>
沈菱燕嘴里這么說著,心里卻感到一陣松快,好久沒有和陌生人這么輕松地聊天了。抬眼去覷顏諱,他正在跟趙虞招手,趙虞手里抱了三瓶飲料,往這邊走過來,遠遠地就問:“喝不喝酒?”
顏諱望了沈菱燕一眼,看她沒有要喝酒的意思,便說:“大中午呢,飲料就好了?!鞭D(zhuǎn)過臉來,對沈菱燕說,“這家伙就是個交際花。學姐,實不相瞞,就是他拉我去聽你分享會的?!?/p>
沈菱燕望著趙虞笑:“交際花?”
趙虞說:“花?要說花,你得問他。他在學校里學植物,起碼認識五百種花!”
沈菱燕問:“有那么多?”
顏諱望著端上來的菜,說:“興許還多一點?!?/p>
“那感情好。你跟女朋友走在街上時,你可以告訴她路邊每一種花的名字?!?/p>
顏諱笑笑,不說話了。沈菱燕看見顏諱笑得有些假,鏡片下的目光顯出厭倦來,湊在一起便是皮笑肉不笑。她不計較,轉(zhuǎn)身去跟趙虞說美術(shù)的話題。吃完飯,沈菱燕去結(jié)賬,發(fā)現(xiàn)賬已經(jīng)結(jié)過了。走出店來,沈菱燕先是怪了趙虞悄悄買單,又仰頭問顏諱:“你這個人,一時間開朗,一時間又那么心事重重。何苦呢?!?/p>
顏諱仍是笑笑。沈菱燕嘆口氣,揮揮手,走了。
回到家里,顏諱厭倦的目光卻在沈菱燕心中揮之不去。
那一日,深秋殘陽正走過那座沉悶的小鎮(zhèn)。母親坐在黃葛樹下,吐了一地瓜子皮,當著沈菱燕的面,給身邊的幾個街坊說:“我道她在城市里,一天花枝招展,有多大能耐?給我拿的錢,還不如她那個下力氣的老漢多!”沈菱燕心里一酸,憋了半天,冷冷地說:“我終于明白了。我要是他,我也跟別的女人跑!”說完,便回家收拾東西,中秋節(jié)也不等,進城了。母親的眼神,幾乎就是今日顏諱偶然流露出的眼神,空漠,沒有溫度,好像對這個人間沒有期待。
一天半夜,沈菱燕在朋友圈轉(zhuǎn)發(fā)了一條鏈接,內(nèi)容是近期正在舉辦的花博會。早上醒來,朋友圈評論中,赫然有一句:“走,去看。我會告訴你每一種花的名字。”點進去看,原來那天分享會后,添加了她微信的人里面就有顏諱。
當天下午,兩人在花博會碰了頭。雖然是冬天,花博會依然亂花漸欲迷人眼。一邊走著,顏諱說,其實冬天最值得看的花,還是梅花。沈菱燕想到一句詩,嘴里就念出來,說,梅花香自苦寒來。又說,自己家里正插著幾支梅花,可惜都快枯了。顏諱回答說,臘梅就算枯了,香氣也在,姿態(tài)也在。梅花啊,幾乎插在一切瓶子里都好看,就算插在提梁茶壺里,也好看。
沈菱燕說:“提梁壺里插梅花,明清時候的畫里多得很?!?/p>
“我也是畫里看來的?!?/p>
走走看看,沈菱燕時不時蹲下去拍照,嗅各種花的味道。顏諱站在后面,忍不住說:“第一次在美術(shù)館見你,就發(fā)現(xiàn)你有兩個發(fā)旋兒?!?/p>
沈菱燕蹲在一叢繡球邊,轉(zhuǎn)過頭來問:
“兩個旋兒的人脾氣可大呢,你怕不怕我?”
“我怕你做什么?只是你后面的頭發(fā)被發(fā)旋兒弄得亂亂的?!?/p>
“亂嗎?你給我理理?!?/p>
顏諱果然就伸手去理沈菱燕兩個發(fā)旋兒間的頭發(fā)。沈菱燕心里陡然有些熱,有些跳。顏諱的手還在輕輕抓著她后腦勺的頭發(fā),她忍受不住,兩步跑開了。
路邊有個茶館,沈菱燕領(lǐng)著顏諱走進茶館的后院,在一棵桂樹下坐定,要了一壺正山小種。
茶還沒上來,沈菱燕突然站起來,走到籬笆邊,蹲下去折了一片蘭草后又跑回來。顏諱記得沈菱燕比他大三歲,現(xiàn)在看起來竟像是比他還小五歲。沈菱燕拿著草葉問他:“這個是草還是蘭花?”
顏諱輕輕看了一眼,答道:“你膽子真大,也不怕人說。這是大鳳尾素,就是你們說的蘭花?!闭f著,放眼去看,指著一個角落,說:“你如果掐了那個盆里的葉子,我們今天就走不掉了?!?/p>
“走不掉就把你扣這里,等我來給你贖身?!鄙蛄庋喟巡萑~湊到鼻尖聞聞,繼續(xù)說,“我記得有詩人說蘭花很君子,自己香自己的,才不管別人愛不愛它?!?/p>
“何止蘭花。無論什么草木,都不會察覺到自己的好處。你說它是低等生物也好……”
沈菱燕打斷他,問:“很多花都有花語,沖著一些花語,看花買花的人,也有自得其樂的浪漫吧?”
顏諱想了想,說:“植物各有習性,各有科屬,這沒話說,但分配下去的各種花語,不過是癡人在自作多情。看花看草,大概和看畫是一樣的,全憑一點感覺。在心里得到的一點印象,也許比那些花語,來得有意思。”
沈菱燕若有所思地點點頭,仍然低頭去撕著蘭草,想去看里面的經(jīng)絡(luò)。顏諱略一沉吟,又說:“其實,癡人總是好的?!?/p>
沈菱燕看著顏諱若有所思的樣子,一邊把一縷草絲遞給他,一邊笑道:“你倒是比癡人還多一點癡相。你聞,草葉子也有清香氣?!?/p>
“你想做植物學家?還是解剖學家?”
“我想做蘭花。不管別人愛不愛我?!?/p>
顏諱聽了,目光又黯淡下去,笑笑不再說話。這時候,茶水端上來了。沈菱燕把顏諱的心事猜到了幾分,心里不免有些失望。兒女情長,能有什么大不了,究竟是小孩子氣。
顏諱給沈菱燕倒茶,沈菱燕說:“我前些天看中國美術(shù)史,書里講到了顧愷之。這個人吃甘蔗,倒著吃。別人都很詫異,怪他為什么不先吃甜的那一頭,偏偏要先去啃不甜的一頭。你猜這顧愷之怎么說?”
顏諱咽了一口茶,問:“怎么說?”
“漸入佳境?!?/p>
顏諱又是笑笑,半晌,望著沈菱燕杯中搖晃的倒影,淡淡重復了一句:“漸入佳境。”
天色將晚,兩人走出茶館,稍稍逛了逛,不注意又轉(zhuǎn)回了花博會門口,也就只好就此作別。沈菱燕都已經(jīng)走出去很遠,顏諱突然追上來說:“要不,吃個飯再走吧?!?/p>
沈菱燕眨眨眼,道:“上次說了我請客,結(jié)果你們把錢給了,我可生氣了?!?/p>
“何至于?!?/p>
“走吧,我請你吃大餐去,小老師。難為你給我講那么多知識,告訴我那么多花的名字?!?/p>
四
沈菱燕的下一次出現(xiàn),是因為她要來見吳聊。上次吃過飯以后,吳聊就對沈菱燕展開了攻勢。要說,兩個人年齡都不小了,也算得上郎才女貌。這么盤算一番,沈菱燕想,再考察一下吧,也不傷大雅。她驅(qū)車到了母校,在校門外的畫廊選購了一批畫材以后,緩緩去了火鍋店。這次吳聊另找了一個燙著大波浪的女性朋友來幫他掠陣,以為這樣可以多方面說服沈菱燕。誰想到沈菱燕偏就看不上追個女人還要找朋友來幫忙的男人,找的還是女性朋友。不知是做戲,還是真的,那大波浪說,吳聊經(jīng)常跟她說起沈菱燕,夸沈菱燕有才華,還漂亮。沈菱燕只顧去看紅湯里的毛肚,假裝沒有聽見。一頓飯客客氣氣吃下來,反倒把沈菱燕對吳聊的幻想消磨掉了。
火鍋吃到尾聲,吳聊說到最近學校里臘梅花開,香得很。這句話提醒了沈菱燕,叫她想起顏諱。她在桌子底下給顏諱發(fā)消息,問他有沒有空出來喝茶。
說是喝茶,其實是喝拿鐵。她坐在顏諱對面,聊著天,忽然想到吳聊幫自己這么多忙,自己反倒想躲著他,心里有些不好受,不覺長出一口氣。顏諱不明就里,問:“和我見面有這么大壓力么?”
“我這是壓力都緩解掉了?!?/p>
顏諱呵呵一笑,遞給沈菱燕一個小小錦囊,沈菱燕打開來看,里面是一枚印章,便問顏諱刻的什么字。顏諱便一個字一個字指給她看:“漸、入、佳、境?!笨赐暧≌?,沈菱燕心里莫名有些欣慰,自己隨口說的故事,卻被人這么用心聽進去了。她沒想到,眼前這個小男孩還會篆章。同時也感到釋然,大概明白了為什么他會跑去看畫展。剛這么想著,只聽顏諱說:“這是跟著趙虞弄著玩的,本來自己玩玩,剛好你來了,就送給你吧?!?/p>
沈菱燕看他口是心非地這么說,偏怪道:“原來只是剛好?!?/p>
顏諱反問道:“莫非要處心積慮么?誰能想到你還會再來找我呢?!?/p>
沈菱燕望著顏諱鏡片后的眼睛,說:“其實我自己也沒有想到。那我告訴你,我來找你,也只是剛好?!?/p>
“剛好?都快放寒假了,你晚來幾天,說不定我就回家去了?!?/p>
沈菱燕有些情緒了,明明自己已經(jīng)來看他了,他還偏要逼她承認是自己追著見他,便說:“我過來和你們學校老師去吃火鍋——一個在追求我的男老師。”
這句話,當真讓顏諱心里也泛起了莫名的情緒。他故作淡然道:“那挺好?!?/p>
沈菱燕沉默著。顏諱憋不住又說:“反正你要做蘭花,不管別人愛不愛你。所以你盡管和喜歡你的人見面好了?!?/p>
中間的咖啡桌,仿佛下陷成了地縫,兩個人就像兩座對峙的懸崖。沈菱燕把玩著那枚印章,依然不說話。半晌,她突然用力捏了捏印章,裝進錦囊里,站起身來,說:“走了!”話說完,便真的走出門去了。顏諱呆呆坐著,也不追上去,一直坐了半個鐘頭,才起身走人。
此后寒冷日甚一日。滿校園都是臘梅的暗香時,寒假便來了。顏諱有事沒事,總要去看看沈菱燕的朋友圈,一翻就是半夜,不翻到底不作數(shù)。有時候,這樣都還不過癮,便要去網(wǎng)上搜索沈菱燕的消息,研究關(guān)于她的各種資訊。若是做學問有這般功夫,顏諱早就發(fā)過核心期刊了。有一次,半夜沒忍住,給沈菱燕很多年前的朋友圈點了贊。誰知道,夜都這么深了,沈菱燕竟然還沒有睡覺,給他發(fā)了條消息,道:“哼,看就看,還點贊,你這些小心思。”
“小心思怎么了?”
“查收了?!?/p>
之后就開始了無休無止的網(wǎng)絡(luò)聊天。兩人各自守著心底秘密,反倒在對方心里引起一些窺探的欲望,讓彼此間多了一些神秘的魅力。新年后,在縣城過年的顏諱決定去城里看沈菱燕。沈菱燕卻預備去三峽地區(qū)考察,要用畫筆來表現(xiàn)這些陡峭的山和流動不居的水。時間一直拖到了開學前夕,沈菱燕驅(qū)車返程,繞到了顏諱的老家。她到的時候,天已經(jīng)黑了,江邊的小城暮色如灰如墨。
顏諱幫沈菱燕定好了酒店,又帶她在街邊吃了飯,兩個人便裹著衣服,沿著長江漫步。顏諱說這次三峽之行,沈菱燕應(yīng)該很有收獲。沈菱燕點點頭。顏諱接著說,酈道元在《水經(jīng)注》里說三峽的冬日林寒澗肅,有猿猴啼叫,十分凄涼。蓄水以后,這些景象都不可見了。那些沉入水底的東西,都無可挽回。又告訴沈菱燕,他有個作家朋友,停筆大半年,最近卻完成了一個新小說,故事背景就是三峽蓄水,所寫就是那些永遠被水流和歷史淹沒的往事。
沈菱燕聽了,轉(zhuǎn)過話頭,說她把家里的臘梅花做成了干花,果然如顏諱所說,香氣依舊。那些過去了的,變成回憶時,也許反而更美好了。因為它們在記憶中可以保持恒久。顏諱望著江面上的游輪,沉思沈菱燕的話,還沒想太明白,沈菱燕又說:“至于我,如果不是從小就被命運贈予肉中刺,可能也就不是現(xiàn)在這個樣子,也不會和你走在這條江邊了?!?/p>
夜色越來越濃,江風越吹越冷。天上是將雪未雪的樣子。沈菱燕上酒店前,對顏諱說,回城的路上會很堵,你愿意的話,明早五點,我去你家樓下接你,我們一起回城去吧。顏諱答應(yīng)了,望著沈菱燕進了電梯。
次日清晨,天上下起了蒙蒙冷雨。沈菱燕聽著導航,到顏諱家樓下接到了顏諱。兩人便往城里去??爝M主城區(qū)時,天亮了,雨也停了。不一會兒,天邊泛起了朝霞。放眼去看,城市上空,薄薄的紅云如一條綢帶。
顏諱看著路邊灼灼的花簇,花瓣上隱約綴著昨夜的雨水,看起來讓人愛憐。可是等雨水消失以后,會有什么改變……顏諱突然這么想,嘴里便說:“……像紅梅花?!?/p>
沈菱燕不說話,也不看他。車又過了一個短暫的隧道。她伸過右手來,溫熱地抓住顏諱的左手,輕輕說了句:“小植物學家,我都認得那是碧桃。冬天快過去了?!?/p>
顏諱心里一熱,想用力握住對方的手。沈菱燕眼里的春天又縮進隧道,手呢,又抽了回去。
責任編輯 丁 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