史本恒 王云鵬 郎劍鋒 王 青
(1.山東大學博物館 2.山東省文物保護修復中心 3.山東大學歷史文化學院)
〔內(nèi)容提要〕 使用肉眼、體視顯微鏡、超景深視頻顯微鏡、X光探傷儀、金相顯微鏡和掃描電鏡-能譜儀等對邾國故城新莽銅度量衡器進行觀察和分析檢測,了解其形貌特征和材質特征,據(jù)此對其制造工藝、制造地點、使用方式等相關問題進行討論。根據(jù)觀察和分析結果,輔以模擬實驗比較,認為器物系銅錫鉛三元合金鑄造而成,部分器物鑄造后進行了退火、鍛打,以減少鑄造缺陷;3塊方版是由較大的方版經(jīng)分割而成,鋸割是分割方式之一;銘文為鑄后刻制而成;新莽銅度量衡器是“分區(qū)制造”,即“由多個地方分別制作,然后分發(fā)至各地使用”;詔版以四邊被覆蓋的方式固定在木制計量器具上;環(huán)權及銅衡為標準器而非日常使用器。
2017年6月,山東省鄒城市邾國故城遺址的一眼西漢水井(J3)出土了8件新莽銅度量衡器,包括貨版1件、詔版2件、衡1件、權4件(圖一),每件皆有銘文且字數(shù)較多,內(nèi)容與文獻記載的新莽改制有關,具有重大學術價值①。在隨后舉辦的專家座談會上,與會專家就這批銅器的銘文內(nèi)容、制作與使用情況及其所反映的新莽改制的歷史評價和度量衡發(fā)展史等問題,進行了探討②。根據(jù)與會學者提出的問題和建議,在隨后的清理保護工作中,使用肉眼、體視顯微鏡、超景深視頻顯微鏡、X光探傷儀、金相顯微鏡和掃描電鏡-能譜儀等對這批銅器進行觀察和分析檢測,以了解其形貌特征和材質特征,并據(jù)此和相關模擬實驗比較,對器物的制造工藝、制造地點、使用方式等相關問題進行討論。
圖一 邾國故城新莽銅度量衡器1.貨版 2.詔版一(J③∶41) 3.詔版二(J③∶40) 4.銅衡 5.石權 6.鈞權 7.九斤權 8.三斤權
使用肉眼、體視顯微鏡、超景深視頻顯微鏡和X光探傷儀進行形貌觀察并拍照。
除銅衡外,其他各器物表面,在未被銹蝕物和硬結物覆蓋處均發(fā)現(xiàn)有線痕,這些線痕疏密不一、寬度不一、方向也不一致,或與器物的加工方式、使用方式有關。按照其形態(tài)的不同,可以分為平行型、凌亂型、棗核型、特殊型③四類。
1.平行型線痕
該類型線痕在一定范圍內(nèi)相互平行,排列緊密、均勻且連續(xù)。此類線痕最為多見,在各器物上均有發(fā)現(xiàn)。按照其尺寸差異,又可分為細長型、寬短型兩種。
細長型線痕分布在方版正面、背面,以及銅權的外表面,多數(shù)為水平或垂直方向,寬度為20微米左右,最寬不超過50微米,一般需放大10倍左右才清晰可見(圖二;圖三;圖四)。
圖二 鈞權“始”字右側線痕
圖三 詔版一“改正建丑”之“改”字右側線痕
圖四 貨版“泉”字附近打磨線
寬短型線痕僅分布于3塊方版?zhèn)让?寬度約為200~300微米,與器物邊緣豎直方向的夾角均在60°左右(圖五),多數(shù)因銹蝕而不甚清晰。
圖五 詔版二頂面寬短型線痕
2.凌亂型線痕
凌亂型線痕僅分布在環(huán)權內(nèi)、外表面交界處,即靠近環(huán)內(nèi)的上、下兩端,多數(shù)寬而稀疏,較細,長短不一,且方向凌亂。如九斤權環(huán)內(nèi)上部線痕,有橫向、豎向及斜向的,互相疊加,長度均不足5毫米(圖六,紅色橢圓形區(qū)域內(nèi))。
圖六 九斤權環(huán)內(nèi)上部的線痕
3.棗核型線痕
環(huán)權內(nèi)、外表面交界處的部分線痕呈中間寬、兩端窄的細長棗核狀(或梭形)。如圖六中橢圓形區(qū)域左側的數(shù)條線痕,相互間隔達數(shù)毫米,長度均不足10毫米,其中,粉紅色箭頭所指的3條線痕,其中間寬度分別為258、203、149微米,而其兩端的寬度則均在數(shù)十微米左右(不超過80微米)。類似現(xiàn)象在三斤權、鈞權上均有發(fā)現(xiàn),而在貨版、詔版、銅衡上均未發(fā)現(xiàn)。
3塊銅方版的每個側面均不平直,而是有明顯起伏,且有機械加工所形成的痕跡,分別為切削痕、倒角及折斷痕。
切削痕共兩處。其中,一處位于詔版一正面底部邊沿,共有9道順次排列(圖七)。每道長度不等,除最左側1道為0.9毫米之外,其余8道均在11.0~13.5毫米之間。其寬端寬約1 毫米,向另一端均勻變細,末端寬0.3毫米左右,似從一端“削”向另一端。另一處切削痕位于貨版正面底部邊緣。
圖七 詔版一的切削痕
倒角有兩處,位于詔版一正面右側邊緣(圖八a、b,箭頭所指處)及上側邊緣,角度約為45°,寬度約 1毫米,表面平整光滑。其中,上側面(厚0.5厘米)倒角之外的其他部分均凹凸不平,且高度差異很大,未經(jīng)打磨,似因“折斷”而形成(圖八)。這種折斷痕在詔版二右側面、貨版頂面也均有發(fā)現(xiàn)。
圖八 詔版一的倒角和折斷痕
該批器物的主要鑄造缺陷為縮孔和氣孔,且在不同器物上多少不一、大小不一。其分布的共同特點是,銘文區(qū)域缺陷較少,而其他區(qū)域缺陷較多。
鑄造缺陷最多的是銅衡和石權,為該批器物中的大而厚重者。銅衡的正面、背面、側面均有較多縮孔,但銘文區(qū)域明顯較少,幾乎看不到縮孔。縮孔直徑多數(shù)為1~5毫米,個別直徑可達12毫米。絕大多數(shù)深度不足0.5毫米,個別可達1~2毫米。石權內(nèi)、外表面均有縮孔,其中,內(nèi)表面更多、更大,均呈不規(guī)則斑痕或孔洞狀,最大的直徑約7毫米。其他環(huán)權也是內(nèi)表面的缺陷明顯多于外表面。
貨版的一角有明顯的澆不足缺陷(圖九)。3塊方版均在其中一個側面發(fā)現(xiàn)有圓形或橢圓形氣孔(圖九),氣孔大小、深度不一,如貨版最大氣孔的長徑、短徑、深度分別為3.2、2.5、3.7毫米。詔版一最大氣孔的尺寸為3.0×2.2×3.1毫米。通過X光探傷可以發(fā)現(xiàn)(圖一〇;圖一一),3塊方版內(nèi)部也均有大量的氣孔或縮孔。此外,從X光照片上還可以看到,同一器物不同區(qū)域顏色深淺不一,如詔版一右側顏色較深,而貨版左半部顏色略深,這反映了各方版本身厚度不均,在不同的位置厚度有所差異,實際測量也證實了這一點。
圖九 貨版、詔版二、詔版一側面的澆不足和氣孔
圖一〇 詔版一的X光照片
圖一一 貨版的X光照片
兩件詔版外形尺寸大致相等,貨版略小,但每件方版各自的厚度差異卻很大,厚度在約4~6.5毫米之間。詔版一上部左邊、中間、右邊的厚度分別為4.86、6.5、5.32毫米,下部左邊、中間、右邊的厚度分別為6.02、4.92、6.01毫米,可見同一件器物的厚度差異十分明顯,最大可達1.5毫米以上。詔版二、貨版各自的厚度差異均在0.7~1.0毫米。
該批銅器中,詔版、衡桿為81字新莽“同律度量衡”詔書,環(huán)權均自銘其重且多有“始建國元年正月癸酉朔日制”字樣,石權為“律權石重四鈞”及“同律度量衡”詔書。對比發(fā)現(xiàn),同一個字的書寫方法極為一致,如 “律”“正”“年”等(表一;三斤權“年”字最后的豎筆從正面折轉90°延伸到底面,所以與其他字不同)。兩件詔版銘文的整體布局及單字的大小、書寫方法也十分一致。但是,對比其他新莽度量衡器銘文,可以發(fā)現(xiàn)寫法卻有較大差異(詳見后文)。
表一 不同器物上銘文寫法比較
為了了解器物的材質特征及制造工藝,對器物進行了金相分析和掃描電鏡-能譜儀分析。
共在5件器物上取樣6個。在銅衡橫斷面上取兩個樣品,其中,TH∶1#取自橫斷面內(nèi)部,TH∶2#取自器物外表面;在3塊方版上凹凸不平的側面邊緣各取一個樣品;在石權環(huán)內(nèi)表面的鑄造縮孔處取一個樣品。三斤權、九斤權、鈞權3件器物無適宜取樣部位。
所取樣品經(jīng)鑲樣、磨光、拋光制成金相樣品, 采用雙氧水與氨水1∶1混合溶液浸蝕, 置于金相顯微鏡下進行觀察并照相記錄;使用掃描電鏡-能譜儀(荷蘭Phenom XL電子顯微鏡,搭配美國EDAX公司Genesis 2000XMS型X-射線能譜儀)進行成分分析。
5件器物的金相顯微鏡成像見圖一二,TH∶1#呈樹枝晶結構,TH∶2#呈等軸晶結構,晶粒內(nèi)部存在大量滑移線,可知銅衡為鑄造成型,鑄造成型后對外表面做過退火及冷加工處理。詔版一LB∶1、詔版二ZB∶1、貨版HB∶1等樣品的金相組織均為樹枝晶結構,應為鑄造成型。DQ∶1石權金相組織的樹枝晶結構與其他器物明顯不同,有向等軸晶轉化的趨勢,枝晶間存在少量滑移線,鑄造成型后器物曾經(jīng)受過退火及冷加工處理。
圖一二 樣品金相顯微成像(100X)1、2.銅衡(TH∶1# TH∶2#) 3.詔版一(LB∶1) 4.詔版二(ZB∶1) 5.貨版(HB∶1) 6.石權(DQ∶1)
5件器物的掃描電鏡及能譜分析結果見圖一三、表二,TH∶1#號樣品上下表面能譜面掃結果顯示該器物內(nèi)部元素分布不均,因重力偏析作用,鉛元素在底部沉積。TH∶2#號樣品為銅衡外表面,能譜顯示其中鉛含量進一步降低,該樣品錫含量低于TH∶1#,金相組織中已無(α+δ)共析體存在,說明銅衡中錫元素分布同樣不均衡。5件器物晶間都含有大量鉛顆粒及硫化物夾渣(含鐵),這一現(xiàn)象在青銅器中并不常見,說明當時銅冶煉使用的礦石為黃銅礦,但冶煉并不徹底,殘留了大量雜質。5件器物中錫含量存在一定差別,含錫量大于6%的樣品(如TH∶1#、LB∶1、ZB∶1、HB∶1)中均存在少量(α+δ)共析體,含錫量小于6%的樣品(如TH∶2#、DQ∶1)中則只有α固溶體。
圖一三 樣品掃描電鏡背散射電子成像1、2.銅衡(TH∶1#)樣品上、下表面 3.銅衡(TH∶2#) 4.詔版一(LB∶1) 5.詔版二(ZB∶1) 6.貨版(HB∶1) 7.石權(DQ∶1)
表二 掃描電鏡-能譜分析結果(Wt%)
綜上所述,5件器物均為鑄造成型。銅衡表面與石權內(nèi)表面金相組織偏向于等軸晶結構,可知這兩件器物鑄造成型后表面曾經(jīng)過退火處理,同時,因器物晶粒中存在滑移線,可知退火后器物表面經(jīng)過冷加工(打磨和鍛打均會形成滑移線),冷加工后器物并未再退火,因此,金相組織中無孿晶。5件器物鑄造時使用的原材料基本相同,其內(nèi)銅、錫、鉛含量存在差別的主要原因為偏析造成的元素分布不均。
1.鑄造、退火及冷加工
根據(jù)金相分析結果可知,該批器物均為銅錫鉛三元合金鑄造而成。銅衡和石權在鑄造成型后均經(jīng)過了退火處理,并進行了冷加工,很可能是鍛打加工。這兩件器物是這批器物中最大、最厚、最重者,也是表面鑄造缺陷最多的器物。退火、鍛打能夠減少這些大型器物的鑄造缺陷,改善其組織結構,提高其塑性和力學性能,并在后續(xù)加工中使之達到設計尺寸和重量,而且使器物外表面光滑平整,為銘文刻制奠定基礎。正如前文所述,鑄造缺陷在銘文區(qū)域明顯較其他部位少,且所有環(huán)權的外表面鑄造缺陷均比內(nèi)表面少,因此,雖然其他3件環(huán)權未能取樣分析,但推測也經(jīng)過了退火和鍛打工藝過程。
2.分割工藝
根據(jù)3塊方版?zhèn)让娴那邢骱?、折斷痕和倒角等各種形貌特征可以推測每一塊方版應是由較大的銅版經(jīng)分割而成,這可從三個方面加以分析。首先,若每件方版單獨鑄造,則其用于澆鑄的陶模、陶范的四邊應平直整齊,澆鑄而成的器物側面不會出現(xiàn)明顯的起伏不平以及切削痕、折斷痕及倒角,這些現(xiàn)象只有在后期的分割、去除凸邊和毛刺等工藝過程中才會形成。如圖一四中左側邊緣因鋸割形成毛刺,將其打磨去除就很容易出現(xiàn)倒角(圖八)。其次,若每塊方版單獨鑄造,則由于尺寸較小,厚度容易做到較為均勻。相反,若鑄造很大的一塊薄銅版,其陶模、陶范的平整度難以控制,更容易導致厚度不均。最后,如果鑄件很薄而面積很大,則在澆注銅液時流量不便控制,且排氣不良,從而容易出現(xiàn)大量氣孔、縮孔以及澆不足等缺陷(圖九;圖一〇;圖一一)。
分割的具體方式,可以從銅版?zhèn)让娴膶挾唐叫行途€痕入手分析。寬短平行型線痕的寬度明顯大于方版正面的打磨線痕,角度均為60°左右。通常情況下,如果要在這種細長面(銅版?zhèn)让?上進行打磨,一般會沿著長度方向進行,沿著厚度方向打磨則操作不便且效率較低。因此,這種線痕可能并非打磨痕跡而是分割痕跡。從其線痕的具體特征分析,具體分割方式可能為鋸割。
鋸產(chǎn)生于新石器時代,二里頭文化時期就已經(jīng)有了青銅鋸,到了戰(zhàn)國秦漢,各種各樣的鐵鋸得以應用,其加工能力和制造水平得以迅速提高④。如滿城漢墓出土1件鐵鋸,厚1、齒距2毫米,齒牙較小,左右交錯⑤,已經(jīng)與今天的普通手工鋸條非常接近。而且最遲在西漢早期便已經(jīng)使用鐵鋸切割金屬了(青銅鼓)⑥。因此,在新莽時期使用鐵鋸分割青銅版具備技術上的可行性。將鋸割模擬實驗結果與上述寬短平行型線痕特征相比,可以發(fā)現(xiàn)兩者非常相似。
模擬實驗工具為普通手工鋸,鋸條材質為碳素工具鋼,長300、寬10、厚0.6毫米,18牙,齒距1.4毫米。實驗材料為厚3毫米的ZCuSn10Pb5鑄造青銅,硬度≥685HB,抗拉強度≥245MPa,延伸率≥10%。
用手工鋸對青銅進行切割,然后觀察其斷面痕跡,如圖一四所示。圖中3個箭頭分別為3個痕跡單元,每個單元由黑色陰影面和其下方的反光面組成,兩者形成臺階面。即鋸口斷面痕跡線條的橫截面為臺階狀,而且臺階面指向鋸口起點方向,這與打磨線有明顯差異。在公安機關痕跡鑒定領域內(nèi),這種痕跡被稱為“梯形紋”,是鋸割痕跡的重要特征⑦,而其他切割方式如銼、鉆等均不能9形成這種痕跡。邾國故城銅版?zhèn)让鎸挾绦途€痕的特征與此極為類似(圖一五,圖中3條臺階狀線痕,因拍攝角度和光源角度的差異,其黃色反光面為切割面,其底部的臺階面呈黑色)。相反,打磨操作無法形成梯形紋。因此,雖然由于后期加工和長期埋藏、銹蝕,其他鋸割痕如鋸口起點痕、跳鋸痕、出鋸痕等⑧,均已無法觀察到,但根據(jù)梯形紋的存在可知,鋸割是銅版的分割方式之一。
圖一四 模擬鋸割面線痕特征
圖一五 詔版二頂面寬短形線痕特征分析
3.其他工藝
根據(jù)其自身特征及分布情況,器物表面的細長平行型線痕應為打磨痕跡。打磨工序在鑄造、鍛打、分割、刻銘前后反復多次進行,以使器物平整、美觀。這批銅器的銘文精美秀麗,或認為其為鑄銘,但根據(jù)顯微觀察結果,器物銘文周邊還存在各種特殊類型的線痕,如“繞行”變形、變向抬升、末端匯聚、被筆畫凹槽“打破”等,通過模擬實驗比較可知,為鑄后刻銘所形成的,即銘文是在器物鑄造完成之后刻制而成的,因篇幅所限,相關結果及討論已另文發(fā)表⑨。
綜上所述,這批新莽度量衡器涉及了鑄造、退火、鍛打、分割、鑄后刻銘、打磨等多種工藝。
新莽銅度量衡器有多次發(fā)現(xiàn)。甘肅定西秤鉤驛發(fā)現(xiàn)8件,包括環(huán)權5件、衡桿1件、鉤1件、丈1件⑩,湖北枝江縣出土了5件新莽銅環(huán)權,甘肅合水縣定祥西莊采集了1件王莽詔版。此外,上海博物館征集了1件銅衡桿和1件詔版,均有“同律度量衡”詔書。新莽銅度量衡器散見于各地,有必要對其是否“中央制造、分發(fā)各地”進行探討。這可以參照對秦詔版制造地的討論。
對于秦詔版的制造地,有學者提出“以秦都咸陽城為詔版核心鑄造地之一”的觀點。而根據(jù)考古新發(fā)現(xiàn)秦詔版的自銘,有觀點認為,其應為“分區(qū)制造”,即中央政府和地方共同鑄造。
考察新莽銅度量衡器的材質異同、銘文書寫異同及環(huán)權重量差異,可知“分區(qū)制造”更符合實際情況。
1.材質特征所反映的制造地點差異
根據(jù)掃描電鏡-能譜儀分析結果,邾國故城新莽度量衡器均為銅錫鉛三元合金,其冶煉的原材料都是黃銅礦,方版的銅、錫、鉛含量比較接近,其含量存在差別的主要原因是偏析造成的元素分布不均。同時,根據(jù)鉛同位素分析結果,這些器物鉛同位素數(shù)據(jù)十分集中,表明其使用了相同的礦料(相關結果將另文發(fā)表),這說明其為同一地點制造的可能性很大。
甘肅合水縣定祥西莊采集的詔版,材質為紫銅,雖然大小與其他詔版類似,但厚度僅有1.7毫米,所以推測,其制造地與邾國故城器物應該不是同一地點。
2.銘文書寫所反映的制造地點差異
如前文所述,邾國故城8件器物的銘文書寫整體十分一致。但與其他同類器物對比,字的寫法差異卻十分明顯。以詔版一、詔版二與上海博物館所藏詔版、甘肅合水詔版進行比較(圖一六),書寫差異明顯的有初(兩處)、祖(兩處)、虞、大、直、定、天(兩處)、民、據(jù)、正(兩處)、真、建、律、度、人、次、國、億、年(表三,僅列7字)等共23字。如邾國故城詔版、上海博物館藏詔版和甘肅合水詔版相比,其 “祖”字,其右邊偏旁“且”上端均少了一“點”,“民”字為橫向出頭而非豎向出頭等。這些差異顯然不是刻工造成的,而只能是由于書寫者的不同而造成的。
圖一六 詔版文字拓片1.詔版一 2.詔版二 3.上海博物館詔版 4.甘肅合水詔版
表三 不同詔版上銘文寫法異同
度量衡制度的確定,是國家權威的顯示,“同律度量衡”詔書及權衡銘文的書寫者應具有很高的書法造詣,并形成其自身的書寫風格、書寫習慣,因此,書寫相同的內(nèi)容,尤其為政府書寫具有法律效力的詔書及度量衡器時,每個字的寫法不應出現(xiàn)明顯差異?;诖苏J識,可推斷邾國故城8件銅器銘文的書者應為同一人,而上海博物館所藏詔版、甘肅合水詔版的書寫者則另有其人。
3.形制差異所反映的制造地點差異
至于環(huán)權,各地環(huán)權形制上“肉倍于好”的差異明顯,且其單位量值更是差別甚大,因此,也不似同一地點所制造。
綜上所述,可以推斷邾國故城8件銅度量衡器應是在同一地點所制造的,且與其他同類器物制造地點有所不同,即為“分區(qū)制造”而成,可以印證有學者提出的“由多個地方分別制作,然后分發(fā)至各地使用”的觀點。
1.詔版的使用
關于詔版的使用,曾有學者撰文,認為秦詔版的使用根據(jù)大小、材質等有三種使用方式,除了“懸之國門,布之郡縣”和“圖章印戳”之外,還有一種是“將詔版鑲嵌在權量器上”,并認為“這是一種普遍使用方法”。合水新莽詔版的功用被“疑為鑲嵌在木質量器上”。對新莽詔版的使用,鑲嵌法除了以孔加釘外,另可用膠黏合。有學者認為是“鑲嵌在木制計量器具、最有可能是方斛上使用的”。
秦詔版不乏四角有孔者,如甘肅鎮(zhèn)原縣發(fā)現(xiàn)的秦始皇26年(公元前221年)銅詔版,長10.8、寬6.8、厚0.3厘米,重僅150克。這種有孔的詔版可以用釘固定在量器上,而對于無孔且較小、較輕的詔版,可以使用膠黏劑將其黏合在器物上。但對于邾國故城詔版,其面積、厚度均較大,重量達2.6千克以上,要黏合在木板上并保持長久不脫落,難度非常大。因此,其鑲嵌方式應另有其法。
此次出土的各方版并非標準的矩形,四邊均不平直且凹凸明顯,顯得非常粗糙,因此,在使用時其側面應是不可見的。每件詔版四邊與字的最小間距很大,可達4.5~6.8厘米,而秦詔版上的銘文幾乎緊貼方版的邊沿。由可以推測,邾國故城詔版在鑲嵌到木制計量器具上時,四邊很可能是被木板覆蓋加以固定。這種鑲嵌方式應該與出土于咸陽秦二世元年(公元前209年)詔版的鑲嵌方式類似,該詔版每邊中央均向外凸出數(shù)厘米見方的長方形,呈凸榫狀,應該也是用以固定。
2.環(huán)權及銅衡的使用
此前發(fā)現(xiàn)的一些秦、漢銅權,其鼻紐磨損嚴重,為長期使用痕跡。而此次所出土的4件環(huán)權,外表面均為細長平行型線痕,方向一致,應是制造時的打磨線。其外表面沒有任何雜亂的磨損痕跡,說明實際使用頻次很低。凌亂型線痕和棗核型線痕數(shù)量不多且僅存在于環(huán)權內(nèi)、外表面的交界處,應該是在對其他衡器進行標定過程中取用、套接、轉動所造成的摩擦痕跡。銅衡長度及重量均很大,日常使用極為不便;中部懸鼻方孔及一端的圓孔拱形紐均平整光滑,沒有任何磨損,也說明使用頻率很低。這些現(xiàn)象均說明其為“法定標準器”,是用于標定其他度量衡器的,而非日常實用器。這也與邾國故城所在的鄒城是“戰(zhàn)國至秦漢時期魯南地區(qū)的經(jīng)濟中心”的地位相一致。
綜上所述,得到如下認識:1.器物系銅錫鉛三元合金鑄造而成,部分器物鑄造后進行了退火、鍛打,以減少鑄造缺陷,利于后續(xù)的銘文刻制工作;2.每塊方版是由較大的方版分割而成,鋸割是分割方法之一;3.根據(jù)各種特殊型線痕的特征(及相關實驗)可知,銘文為鑄后刻制而成;4.新莽銅度量衡器是“分區(qū)制造”,即“由多個地方分別制作,然后分發(fā)至各地使用”;5.詔版以四邊被覆蓋的方式固定在木制計量器具上;6.環(huán)權及銅衡為標準器而非日常使用器。
考古學的全部工作就是“重建古代人類社會”,這需要通過考古發(fā)掘獲取盡可能多的信息,因此,田野工作結束后,對出土文物本身各種信息的揭示是后續(xù)研究不可缺少的步驟。邾國故城出土的這批新莽銅器是首次科學發(fā)掘出土,也是一次性集中發(fā)現(xiàn)數(shù)量和種類最多的漢代度量衡器,相比于器物的重大歷史價值,其本身的制造技術受到的關注較少,其鑄造方法、校準方式、銘文制作方式等,都有待使用各種現(xiàn)代科技手段或模擬實驗進行深入研究。但對器物的研究并非僅僅止于技術,而是應著眼于技術所反映的社會關系。若能夠對其他同類新莽度量衡器進行詳盡的形貌觀察和科技檢測,則能發(fā)現(xiàn)更多有價值的信息;將其與該批銅器進行對比,將有助于“同律度量衡”詔版和權衡的制造地點、使用方式、工匠身份等問題更深入、更準確的認識,并對手工業(yè)的發(fā)展水平和管理政策等問題開展深入研究。
注 釋:
① 山東大學歷史文化學院、山東大學文化遺產(chǎn)研究院、鄒城市文物局:《山東鄒城市邾國故城遺址2017年J3發(fā)掘簡報》,《考古》2018年第8期。
② 馬新:《邾國故城出土新莽銅度量衡器銘文管見》,《考古》2018年第8期;王子今:《王莽“宰衡”名號與度量衡新制的意義》,《考古》2018年第8期;白云翔:《邾國故城新莽銅詔版和銅環(huán)權簡論》,《考古》2018年第8期;孫機:《邾國故城出土新莽衡器的初步認識》,《考古》2018年第8期;蘇榮譽:《邾國故城新莽銅衡器與詔版的幾個技術問題》,《考古》2018年第8期;熊長云:《試談新見王莽“五貨”銅版》,《考古》2018年第8期。
④ 白云翔:《試論中國古代的鋸》(上、下),《考古與文物》1986年第3期、第4期。
⑤ 中國社會科學院考古研究所、河北省文物管理處:《滿城漢墓發(fā)掘報告》(上),文物出版社1980年,第279頁,圖版195,2下。
⑥ 廣西壯族自治區(qū)文物工作隊:《廣西西林縣普馱銅鼓墓葬》,《文物》1978年第9期。
⑦⑧張銳主編:《工具痕跡檢驗圖譜》,群眾出版社2014年,第261頁;第259—262頁。
③⑨史本恒、王青、郎劍鋒:《山東邾國故城新莽銅度量衡器銘文的制作方式》,《四川文物》2022年第4期。
⑩ 傅振倫:《甘肅定西出土的新莽權衡》,《中國國家博物館館刊》1979年第6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