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個作家應當具備哪些素質?
想象力、發(fā)現力、感受力、洞察力、捕捉力、判斷力,活躍的形象思維和嚴謹的邏輯思維;盡可能龐雜的生活知識和盡可能全面的藝術素養(yǎng);要巧、要拙、要靈、要韌,要對大千世界充滿好奇心,要對千形萬態(tài)的事物所獨具的細節(jié)異常敏感,要對形形色色人的音容笑貌、舉止動念,抓得又牢又準;還要對這一切,最磅礴和最細微的、有形和無形的、運動和靜止的、清晰繁雜和朦朧一團的,都能準確地表達出來。筆頭有如湘繡藝人的針尖,布局有如拿破侖擺陣,手中仿佛真有魔法,把所有無生命的東西勾勒得活靈活現;還要感覺靈敏、情感飽滿、境界豐富。作家內心是個小舞臺,社會舞臺的小模型,生活的一切經過藝術的濃縮,都在這里重演,而且它還要不斷變幻人物、場景、氣氛和情趣。作家能力的最高表現為,在這之上,創(chuàng)造出嶄新的、富有典型意義和審美價值的人物。
我具備其中多少素質?缺多少不知道,知道也沒用。先天匱乏,后天無補。然而在文學藝術中,短處可以變化為長處,缺陷是造成某種風格的必備條件。左手書家的字、患眼疾畫家的畫、啞嗓子的歌手所唱的沙啞而迷人的歌,就像殘月如弓的美色不能為滿月所替代。不少缺乏鴻篇巨制結構能力的作家,成了機巧精致的短篇大師。沒有一個條件齊全的作家,卻有各具優(yōu)長的藝術。作家還要有種能耐,即認識自己,揚長避短,發(fā)揮優(yōu)勢,使自己的氣質成為藝術的特色,在成就了藝術的同時,也成就了自己。
認識自己并不比認識世界容易。作家可以把世人看得一清二楚,對自己往往糊糊涂涂,并不清醒。我寫了各種各樣的作品,至今不知哪一種屬于我自己的。有的偏于哲理,有的側重抒情,有的傷感,有的戲謔,我竟覺得都是自己——傷感才是我的氣質?快樂才是我的化身?我是深思還是即興的?我怎么忽而古代忽而現代?忽而異國情調忽而鄉(xiāng)土風味?哪個都像我,哪個又都不是。有人問我風格,我笑著說,這不是我關心的事。我全力要做的,是把自己的一切奉獻給讀者。風格不僅僅是作品的外貌,它更是復雜又和諧的一個整體。它像一個人,清清楚楚、實實在在地存在,又難以明明白白說出來。作家在作品中除去描寫的許許多多生命,還有一個生命,就是作家自己。風格是作家的氣質,是活脫脫的生命的氣息,是可以感覺到的一個獨特的靈魂及其特有的美。
……
作家要肯把自己交給讀者。寫的就是想的,不怕自己的將來可能反對自己的現在。拿起筆來的心情有如虔誠的圣徒,圣潔又坦率。思想的法則是純正,內容的法則是真實,藝術的法則是美。不以文章完善自己,寧愿否定和推翻自己而完善藝術。作家批判世界需要勇氣,批判自己需要更大的勇氣。讀者希望在作品中看到真實卻不一定完美的人物,也愿意看到真切卻可能是自相矛盾的作家。在舍棄自己的一切之后,文學便油然誕生,就像太陽燃燒自己時才放出光明。
(選自《我心中的文學》,有刪節(jié)。題目為編者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