董改正
還沒進院子,白芷就聞到了當歸的氣味,她的腳步硬生生地停住了。
已經(jīng)是寒露了。連下了幾天雨,氣溫驟降,院子外黃連家的扁豆架倒了,一個月前還蓬勃著的如同滿架蝴蝶的扁豆花,如今狼藉一地。天好容易晴了,藍瓦瓦的底子上,漂浮著絲絲縷縷蕾絲一般的云絮。白芷撫著胸口,深深地呼吸一下,像是要把那種遼闊和自在吸到肺腑中來。院門是虛掩的,一半兒全閉,一半兒斜漾著一條縫,像一條悄無聲息的小船。院門上還是那把鎖,鎖上兩個相互套著的凸起的圓圈圖案已經(jīng)磨損得很厲害了,鑰匙孔邊沿黑得發(fā)亮,那是她多次滴油進去的印記。鎖原配六把鑰匙,一把是自己弄丟了,一把掛在女兒脖子上很多年,她現(xiàn)在上大學去了,依然帶著。一把在杜仲身上,一把放在家里備用,還有一把用小盒子裝著,放在北墻那塊松動的磚后面,以防一家人都忘帶鑰匙。想到這里,她趕忙繞到北邊,四顧無人,迅速翻轉那塊磚,盒子還在,她松了一口氣,卻又不明白自己為什么要這樣。
當歸的香氣越發(fā)地濃了。她仿佛看到那個砂鍋的鍋底,敦厚蘊藉的松木火,不疾不徐地搖曳著,就像很多年前沒有電扇時,杜仲朦朦朧朧的蒲扇螢火蟲一般明滅著,一起一落都在她身上,就像家里的老貓迷迷糊糊中撫摸著小貓。她仿佛看到黑亮的鍋底咕嚕嚕地輕微地響著,乳白色的當歸湯慢動作一般翻卷出一朵朵碩大的花,轉瞬即逝,又隨滅隨生。鍋里燉的是羊肉,里面放著切成小塊的生姜。這氣味她太熟悉了。那些年,為著她的病,杜仲硬是把自己變成了醫(yī)生。每晚他都會翻藥書,粗糙的手翻得書刺啦刺啦地響,一邊翻一邊念叨。他笨得很,幾十遍幾百遍過去了,他沒記得,她卻已經(jīng)能背了:
“當歸,其味甘而重,故專能補血;其氣輕而辛,故又能行血。補中有動,行中有補,誠血中之氣藥,亦血中之圣藥也?!薄按蠹s佐之以補則補,故能養(yǎng)榮養(yǎng)血,補氣生精,安五臟,強形體,益神志,凡有形虛損之病,無所不宜。佐之以攻則通,故能祛痛通便,利筋骨,治拘攣、癱瘓、燥、澀等證?!?/p>
她輕聲地背著,幾乎不用想,就像水自然流出來一樣。老貓帶著小貓狐疑地走到門隙邊,齊齊仰著臉看著她,“喵”,那聲音柔嫩得就像顫巍巍的陜西涼粉,它們從縫隙里擠出來,蹭著她的鞋子。她蹲下身去,撫摸著老貓,撈起了小貓,它們的叫聲里透著委屈和思念。透過擴大的門縫看過去,堂屋里空空的,一方陽光鋪在屋里的地上,深處的香椿桌子影影綽綽,仿佛碗罩還在,如從前一樣,罩著中午吃剩的飯菜。
老貓瞇起了眼睛,小貓在她的懷里睡著了。那只蘆花公雞帶著幾只母雞走過來,圍著她咯咯地叫。她抱歉地看著它們,放下小貓站起來,揉著酸脹的大腿。小貓調皮地沖向雞群,它們神神道道地逃竄開去,碰到院門,那把鎖無聲地搖晃起來。聽人說,租住的房子換一個租客就得換一把鎖,會不會這把鎖已經(jīng)不用了?那么自己把鑰匙送來,又有什么意義呢?她的心里涌起了憂傷,就像深秋黃昏時一灣一灣的河水。她應該悄悄地走開,趁他還沒有發(fā)現(xiàn)。
她聽見杜仲的走動聲了。當歸的香氣猛然澎湃起來,應該是他揭開鍋蓋了。砂鍋的蓋子很燙,要用抹布包住拿才好。她聽見咣里咣當?shù)捻懧暎犚娝f:“黃連,喝一個冬天差不多就好了。當歸其味甘而重,故專能補血;其氣輕而辛,故又能行血。你是既貧血又血滯,沒有比它更好的了?!彼降资怯涀×?。他哪里笨了。她臉上露出嘲弄的表情,她不是嘲弄他。
這把鑰匙不必給他了,鎖一定是換過了。她應該現(xiàn)在就走,如果有人看見她可就不好看了。村子里人很少,更何況是午后,但是誰敢說就一定沒有人忽然走過來呢?黃連的門鎖得緊緊的,簡直連風都進不去。黃連丈夫車禍去世有五年了吧!五年前,一雙兒女上學急需要錢,急需要一個男人撐著,她沒嫁,現(xiàn)在倒好,嫁給杜仲了。她真是能等,她一定是把杜仲當作好男人標準的。她記得黃連說過這樣的話:“誰也沒有你家杜仲那么能干,還仁義!”她簡直就是蓄謀已久!他們領證了嗎?
門忽然打開了。白芷吃了一驚。
“是你啊白芷!快家里坐!”杜仲系著圍裙,手里拎著垃圾桶。他的臉上是開心的,他的語氣也是。他沒有一點兒怨恨,就像遇見了故人一般欣喜,一樣客氣。她能聽出那客氣是真正歡喜的,卻因此而怨恨起來。
“我是給你送鑰匙來的。”她拿出那把摩挲了很久的鑰匙。它圓潤,就像一碗風雨黃昏中的當歸湯碗。它帶著她的體溫,它在慢慢地變涼。
“你不需要了吧?不要就把它扔了吧!”
“來家坐坐吧!需要?!彼舆^鑰匙,插在鎖孔里。她仿佛感受到鑰匙碰到鎖芯時,那久違的顫動。她聽見“嗒”的一聲,鎖開了。杜仲對她笑了。白瓷一般的笑容。
“回家就進去坐坐吧!”
“你們領證了嗎?”
“領了?!倍胖傩Φ?,“上個月18日領的?!?/p>
“是白芷??!快家里坐!”黃連大步走出來,一把拉住白芷的袖子。她臉色紅潤,哪有半點生病的樣子。
當歸的香氣洶涌起來?!把剑』鸫罅?!”黃連放開手,朝屋里跑去。杜仲在背后大聲喊道:“用抹布包著揭!小心燙手!”他拿下鑰匙,在圍裙上擦擦,遞給白芷,說:“你拿著。那些衣服鞋子你現(xiàn)在用不上,我們還替你留著,哪天你想要就自己來拿。”白芷定定地看著杜仲,輕輕推回鑰匙,輕輕地說:“呵呵,我們。不用了,我得回去了?!?/p>
“回去?”
“嗯。”
“城里住得慣嗎?”
白芷的手機響了,鈴聲是那首有名的薩克斯曲《回家》。她劃開,側著耳朵接聽,“嗯嗯”著,說:“就來家了?!彼龥]有說再見,一邊說著話一邊走了。
杜仲一直拎著垃圾桶,站在院門外,看著她走遠,轉彎,終于看不見了。他的腳邊一軟,是那只小貓,它“喵喵”地叫著,叫聲柔嫩得像日本豆腐。當歸的香氣彌漫,就像一條隱形的河流。
“當歸,其味甘而重,故專能補血,其氣輕而辛,故又能行血……”天藍云白,遼闊得讓人心碎。杜仲輕聲地背著,他根本不用想,那些帶著藥香的句子,就像溪水流瀉一樣自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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