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林
(西北政法大學 國家安全學院,陜西 西安 710063)
商又被稱為殷商,在夏商周“三代”中處于承上啟下的地位,是華夏民族從氏族公社為主體的原始社會向階級剝削為特征的奴隸社會的過渡階段。從商湯滅夏,建立起了商王朝,商王朝共傳了十七世、三十一王,時間約從公元前16世紀到前11世紀,歷時約600年左右。從整體上大致來看,我們可以把商王朝分為前后兩個大的時期,商王盤庚遷殷是其分界線,前期商王朝基本上仍處于氏族社會崩潰期,后期才正式進入奴隸社會。①王玉哲:《中華遠古史》,上海人民出版社2019年版,第203頁。王國維認為“中國政治與文化之變革,莫劇于殷、周之際”。殷商應該是中國歷史中最早的集權大國,跨越了族群文化,統(tǒng)一了生活方式、文化傳統(tǒng)、語言不同的地域,可以稱為“上古帝國”。殷商政權蘊含了原有的許多國家和文化,形成了規(guī)模龐大的多元文明。殷商在許多方面是中國大文明歷史的啟發(fā)點,因此在中國古代歷史中具有不可替代的重要性。②郭靜云:《夏商周:從神話到史實》,上海古籍出版社2013年版,第3頁。商王朝雖然在國家機構、法律制度、政治制度等方面還不完善,但是作為一個國家,就會面對國家安全威脅,進而衍生出維護國家安全的需要。商王朝的統(tǒng)治者在維護國家安全的實踐中所總結和積累的經(jīng)驗和思想,是我國古代國家安全思想的重要組成部分,而且還具有開創(chuàng)性的地位。雖然商王朝統(tǒng)治者維護國家安全的初衷是為了維護其王朝統(tǒng)治,但是在客觀上也有利于社會穩(wěn)定、民生發(fā)展和文明的進步。因此,探究商王朝在維護國家安全領域的成功經(jīng)驗和失敗教訓,對梳理我國的國家安全思想史意義重大,也有助于我們總結王朝更替的規(guī)律,以史為鑒、古為今用。由于商王朝距今比較久遠,導致有可信度的資料比較匱乏。對商王朝國家安全思想和實踐的研究只能依靠殷墟出土的甲骨卜辭的記載以及《史記·殷本紀》《尚書》《古本竹書紀年》等后世文獻資料,甚至是一些神話故事,這不可避免會有一些推測的成分,從而導致對商王朝國家安全思想的研究在全面性和可信度方面會有一定的瑕疵。1917年,王國維利用安陽小屯出土的甲骨考證出《史記·殷本紀》所記載的商王世系基本可信,他所提倡的地下材料和史籍記載相結合的“二重證據(jù)法”成為研究中華遠古史的重要方法。筆者以為,對商王朝國家安全思想的研究也要依據(jù)“二重證據(jù)法”,不斷勘誤、修正和完善。
1.自然環(huán)境安全威脅:頻繁遷徙的重要因素
張衡在《西京賦》中提到“殷人屢遷,前八后五”,這意味著,商王朝建立之前,商部落有8 次遷居;商王朝建立之后,商人又有5次遷都。司馬遷在《史記》中也有“成湯,自契至湯八遷”①[西漢]司馬遷:《史記》,中華書局2000年版,第68頁。的記載,《尚書》在論述盤庚遷殷時,也有“不常厥邑,于今五邦”②《尚書》,中華書局2016年版,第106頁。的記載。早期商人被認為主要從事貿(mào)易活動,但是因為他們生活在一個屢遭洪水威脅的地區(qū),因此在商王朝建立前,商人先后遷都約八次。③李峰著,劉曉霞譯:《早期中國:社會與文化史》,生活·讀書·新知三聯(lián)書店2022年版,第52頁。在商王朝建立后,商王朝的統(tǒng)治者也先后遷都五次。頻繁遷徙雖然有一定的政治、經(jīng)濟原因,但是躲避水患也是一個重要的因素。特別是盤庚為了避免水患,復興商王朝,率領臣民把國都遷到殷地。可見,無論是商王朝建立前的氏族部落時代,還是商王朝建立后的王朝時期,水患等自然環(huán)境問題都是商王朝所面臨的國家安全威脅。在對自然界了解非常有限、科技不發(fā)達的時代,自然環(huán)境安全威脅對商王朝的政治、經(jīng)濟、社會發(fā)展都產(chǎn)生了深遠的影響。
2.社會性安全威脅
社會性安全威脅是與自然環(huán)境安全威脅相對應的概念,社會性安全問題是人類社會、國家形成后的必然結果。商王朝所面臨的社會性國家安全威脅主要包括政權安全威脅、國土安全威脅、軍事安全威脅、經(jīng)濟安全威脅、社會安全威脅、意識形態(tài)安全威脅等,下面選擇政權安全和國土安全兩個方面進行論述。
(1)政權安全威脅方面:“兄終弟及”繼承制影響政權穩(wěn)定
王位繼承問題如果處理不好,就會影響商王朝政權的穩(wěn)定。商王朝并沒有完全建立起王位的嫡長子繼承制,而是父死子繼和兄終弟及相并行的王位繼承制度。從湯到帝辛的17世君王中,兄終弟及的有9世。當最小的王室兄弟過世之后,王位歸還到長兄的長子手中,并且在長兄的兒子之間傳遞。④李峰著,劉曉霞譯:《早期中國:社會與文化史》,生活·讀書·新知三聯(lián)書店2022年版,第96頁。兄終弟及繼承制雖然可以確保王位不會被過于年幼的繼承人繼承,但是也會不利于政權的穩(wěn)定,尤其是在商王仲丁之后,“弟子或爭相代位”,發(fā)生了連綿9世的內(nèi)亂,使商王朝走向中衰。⑤黃樸民、白效詠:《印象·中國歷史 先秦卷:禮樂文明的興替》,人民教育出版社2020年版,第17頁。
(2)國土安全威脅方面:政治關系松散的共同體
商湯建立商王朝后,向四方征伐,兵威一直影響到黃河上游,擴大了商王朝的疆域?!拔粲谐蓽员素登迹也粊硐?,莫敢不來王,曰商是常”⑥《詩經(jīng)》,北京燕山出版社2019年版,第731頁。。但是,商王朝的疆域并沒有明確的邊界,商王朝的國土和我們現(xiàn)在說的主權國家的國土也不是完全一樣的概念。古文獻稱商為“大邑商”或“天邑商”⑦《尚書》,中華書局2016年版,第241頁。,可見,“邑”是商王朝的一個重要的政治地理概念。商王朝統(tǒng)治的地區(qū)有許多邑,以其中最大的邑為都,都周圍不遠的地方由商王直接控制,被稱為“王畿”。王畿以外征服的新地,商王就把自己的親戚封在那里,成為一個諸侯方國??梢姡掏醭膰林饕怯赏蹒芎头儆谏掏醭闹T侯方國組成的。這些諸侯方國之間還夾雜著一些和商王朝為敵的方國,以及一些無主的荒地,因此,商人對王朝邊界的概念是非常模糊的,只有幾個“據(jù)點”的觀念,還沒有整個“面”的概念。⑧王玉哲:《中華遠古史》,上海人民出版社2019年版,第348-349頁。在當時的歷史背景下,殷商王族根本沒有建立“大一統(tǒng)”的獨權專制政體國家的條件和可能性,而是通過聯(lián)盟、聯(lián)姻等方式,將其他本土種族的貴族合并為殷商宗族之一,并采用父母雙系制度,跨越宗族之間的封閉性,吸收很多異族成為親族,同時,也接受與中央王室不具有親屬關系的本土貴族。①郭靜云:《夏商周:從神話到史實》,上海古籍出版社2013年版,第184頁。商王朝通過上述開放性的制度,最終建立了疆域廣闊的帝國。但是,這種基本上各自為政比較松散的聯(lián)盟在穩(wěn)定性上是比較弱的,商王朝的諸侯方國也是服叛無常,這不可避免會損害商王朝的國土安全。商代國家可以被看作是一個政治關系松散的霸權式“邑制國家”,商王所擁有的能夠降服當?shù)刈迦旱臋嗔梢员环Q為是“霸權的”,而非“正當?shù)摹睓嗔?,商王除了軍事力量以外沒有其他的權力來源,這就要求商王必須持續(xù)不斷地通過田獵或懲罰性的戰(zhàn)爭來顯示其軍事實力。因此,商王朝的地理邊界就難以界定,并且會處于不穩(wěn)定的狀態(tài)。當商王的力量強大到足以使遙遠的地方族群臣服于商王朝,并且接受“侯”這一封號的時候,商王朝的領土就會迅速擴展;但是,當商王朝力量變?nèi)鯐r,其領土范圍就會迅速萎縮。②李峰著,劉曉霞譯:《早期中國:社會與文化史》,生活·讀書·新知三聯(lián)書店2022年版,第100頁?!妒酚洝分杏嘘P于上述情況的記載:“帝小甲崩,弟雍己立,是為帝雍己。殷道衰,諸侯或不至”,“帝盤庚之時……行湯之政。然后百姓由寧,殷道復興,諸侯來朝”。③[西漢]司馬遷:《史記》,中華書局2000年版,第73—74頁。
由于交通工具和科學技術的限制,商王朝所代表的華夏文明要和其他遙遠文明交往非常困難。雖然有學者認為:殷商王族與西亞文明存在交流,考古及甲骨文資料均顯示殷商王族與高加索人種曾有過各種關系,包括發(fā)生爭斗、殷人以白種人作為祭祀神靈的人牲;殷王室求娶于白種部族的美女為諸婦者,使王族中帶有高加索人的血統(tǒng)。④郭靜云:《夏商周:從神話到史實》,上海古籍出版社2013年版,第241頁。但是上述觀點并沒有成為學術界的主流觀點,商王朝和其他遙遠文明交往的說法缺乏有力的證據(jù),推測的成分比較大。
商王朝的外部活動范圍還是比較有限的,因此,商王朝所面臨的外部國家安全威脅也主要來自于和商王朝為敵的方國。商的王畿內(nèi)外,分布著許多諸侯、方伯和方國。一般地說,商王都城附近多是商貴族被封的侯伯,或是服屬于商的小諸侯。這類諸侯、方伯,距王都越遠就分布得越少。同時,在這些地區(qū)內(nèi)也夾雜著一些與商敵對的方國,就是“多方”。并且距商都越遠,這類與商敵對的方國就越多。這些方國和商王朝的關系也不是固定不變的,而是處于服叛無常的狀態(tài),有些方國和商王朝一直為敵,而有些方國會隨著商王朝國力的變化,在叛和服之間游走。和商王朝為敵的方國主要有鬼方、土方、羌方、人方、虎方、周等,商王朝的外部國家安全威脅主要來自于這些方國。
以政權安全為核心的政治安全是我國古代王朝維護國家安全的核心,商王朝也不例外。商王朝在盤庚遷殷前后呈現(xiàn)出不同的制度特點,對政治安全的維護也產(chǎn)生了不同的要求。從商湯建國到盤庚遷殷的前期,商王朝社會政治生活呈現(xiàn)出下列幾個主要特點:第一,商王朝的政治生活中仍保留著原始軍事民主制的遺制,氏族血緣紐帶在國家政治生活中發(fā)揮著不小的影響,王權要受到輔佐大臣相當大的制約,伊尹放太甲就是極好的例證,據(jù)《史記》記載,“帝太甲既立三年,不明,暴虐,不遵湯法,亂德,于是伊尹放之于桐宮。三年,伊尹攝行政當國,以朝諸侯”⑤[西漢]司馬遷:《史記》,中華書局2000年版,第72頁。。第二,王位世襲制中的嫡長子繼承制尚未得到確立。第三,商王朝遷都頻繁,頻繁遷都對社會政治、經(jīng)濟、文化中心的形成和鞏固,對國家政權職能的充分發(fā)揮,都是不利的。在盤庚遷殷后,商王朝的政治呈現(xiàn)出以下新的特點:第一,原始民主制的舊傳統(tǒng)受到王權的較大抑制,王權的專制統(tǒng)治得到初步確立。第二,統(tǒng)治階級和被統(tǒng)治階級兩大營壘日趨明朗化。統(tǒng)治階級是由以商王為首的各級貴族所構成,被統(tǒng)治階級是由“眾”“眾人”“多羌”以及其他中下層人民構成。兩大對立階級的形成,標志著商文明進入了一個新的階段。第三,各種制度的全面建立和健全,使國家政治職能得到充分發(fā)揮。一套中央(內(nèi)服)和地方(外服)統(tǒng)治機構已經(jīng)形成,作為國家政權支柱的軍隊也不斷得到強化。第四,依靠神權以鞏固王權?!耙笕俗鹕瘢拭褚允律?。先鬼而后禮,先罰而后賞”①《禮記》,中華書局2017年版,第1056—1057頁。。第五,征伐戰(zhàn)爭與商朝文明的延伸。通過征伐戰(zhàn)爭擴大商王朝的勢力范圍,也促進了較發(fā)達的商文明向較落后的地區(qū)傳播,在客觀上也促使了文明的交流交融和社會的發(fā)展。②黃樸民、白效詠:《印象·中國歷史 先秦卷:禮樂文明的興替》,人民教育出版社2020年版,第16—21頁。
在維護政治安全的實踐方面,為了解決“兄終弟及”制度的弊端,商王朝的統(tǒng)治者進行了積極的探索。盤庚遷殷之后,兄終弟及現(xiàn)象大為減少,父死子繼明顯增多。從商王康丁以后直至商末,已完全實行了嫡長子繼承制。例如,“帝乙長子曰微子啟,啟母賤,不得嗣。少子辛,辛母正后,辛為嗣。帝乙崩,子辛立,是為帝辛,天下謂之紂”③[西漢]司馬遷:《史記》,中華書局2000年版,第76頁。??梢?,商王朝末年已經(jīng)確立了嫡長子繼承制度,這是維護政權安全的重要舉措,對后世的影響也非常深遠。
“天命玄鳥,降而生商,宅殷土芒芒。古帝命武湯,正域彼四方。方命厥后,奄有九有。商之先后,受命不殆,在武丁孫子。武丁孫子,武王靡不勝。龍旂十乘,大糦是承。邦畿千里,維民所止,肇域彼四海。四海來假,來假祁祁。景員維河。殷受命咸宜,百祿是何”④《詩經(jīng)》,北京燕山出版社2019年版,第721頁。,這首詩歌就描述了商王朝的建立者湯征伐四方、擴大疆土的功績,特別是商王朝的另一位有為之君武丁開疆拓土,為維護商王朝的國土安全作出的突出貢獻?!鞍铉芮Ю?,維民所止”,其意為,天子統(tǒng)治的千里疆土,都是民眾所到達、居住的地方。按現(xiàn)在的標準衡量,商王朝的國土并沒有固定的邊界,統(tǒng)治區(qū)域也時常處于變動不居的狀態(tài)。商王朝的國土包括王畿、諸侯、方國等,但是除了商王直接統(tǒng)治的王畿外,其他區(qū)域是通過聯(lián)盟、聯(lián)姻、武力征伐的方式來維系商王統(tǒng)治的,這也是和當時的生產(chǎn)力發(fā)展水平相適應的。軍事手段是商王朝維護國土安全的最核心手段,商王通過軍事征伐來不斷擴大商王朝的疆域。在武丁統(tǒng)治時期,晚商國家的關系網(wǎng)可能向西延伸至汾河流域,甚至可能遠至渭河流域,向東到達山東的西部邊緣,因為商王曾定期召喚這些區(qū)域的族群參加有組織的軍事行動。⑤David Keightley,“The Last Shang State:When,Where,and What?”in The Origins of Chinese Civilization,Berkeley:University of California Press,1983,pp.540-543.殷商是多元而整體化的文明,殷商文明對中華民族“多元一體”格局的形成奠定了基礎。商代已形成了比較完備的“天下觀”,一方面,他們把黃河中下游的商民所居之地稱作“邦畿”,作為王朝統(tǒng)治中心;另一方面,周邊林立的服屬于商王朝的方國也是其疆域的組成部分,所謂“肇域彼四?!?。這種“邦畿”與“四海”中華一體的分層次的疆域觀,奠定了以后中國人“天下觀”的基礎。
商王朝的統(tǒng)治者要維持王朝的長治久安就不得不建立一支強大的軍事力量,殷商王族不斷出兵征伐、舉行田獵活動,都符合武力政權特有的現(xiàn)象。而在殷商王陵中大量出土的兵器、象征伐權的禮器、馬車,也都是武力政權國家的標志。⑥郭靜云:《夏商周:從神話到史實》,上海古籍出版社2013年版,第185頁。商王朝的軍隊有兩方面的職能:對內(nèi)鎮(zhèn)壓階級反抗;對外武力征伐。無論是對內(nèi)還是對外,商王朝的統(tǒng)治者都有足夠的軍事力量可以支配。在甲骨文中就有大量關于征伐的記載。在商王朝內(nèi)部,為了保證對犯人的監(jiān)禁和獲得大批祭祀使用的戰(zhàn)爭俘虜,保養(yǎng)大規(guī)模的常備軍事力量是必要的。⑦〔美〕張光直著,張良仁等譯:《商文明》,生活·讀書·新知三聯(lián)書店2019年版,第209頁。商王朝的基本社會組織是族,而族具有濃厚的軍事色彩,軍事職能是其整個社會生活的重要組成部分,族的首領是族的軍事統(tǒng)帥,而商王是國家的軍事統(tǒng)帥。在和平年代,由常備軍維持社會秩序,一旦征伐需要,族眾就會被動員起來,并投入到軍事運動之中。商王統(tǒng)治下的諸侯、臣屬于商王朝的方國都有向商王提供軍事援助的義務,在甲骨卜辭中也有很多受商王之命出征的記載?!拔湟胰迥?,周王季伐西落鬼戎,俘二十翟王”,①[南朝宋]范曄:《后漢書》,中華書局2000年版,第1940頁。說的就是周這個方國被商王朝征服后,受商命出征討伐鬼方,而鬼方被征服后也臣屬于商。據(jù)甲骨卜辭記載“王作三師,左、中、右”,說明商王朝已經(jīng)有了固定編制的軍隊,甲骨卜辭中有許多武官的名稱,如多馬、亞、多亞、多射、戍等,表明商王朝有了初步的軍事指揮體系。②黃樸民、白效詠:《印象·中國歷史 先秦卷:禮樂文明的興替》,人民教育出版社2020年版,第19頁。
從盤庚遷殷開始,商族“不常寧”“不常厥邑”的生活習慣變?yōu)槎ň由?,這和商族的經(jīng)濟從粗耕農(nóng)業(yè)到精耕農(nóng)業(yè)的過渡有關。盤庚以前的商代主要是粗耕農(nóng)業(yè)經(jīng)濟,故人民視遷徙為當然,一地之地力已盡,即行遷徙,毫不猶豫,因為不遷徙則無以為生。但至遲到盤庚遷殷前后,農(nóng)業(yè)上由粗耕農(nóng)業(yè)進入到精耕階段,使人民可以在一地久耕,不必遷徙。③王玉哲:《中華遠古史》,上海人民出版社2019年版,第248—249頁。商朝末年雖然已經(jīng)進入了奴隸社會,但是奴隸的數(shù)量還是比較有限的,從事農(nóng)業(yè)勞動的主力軍還是有一定人身自由的“眾”或“眾人”,他們是地位略低的族內(nèi)成員。商王朝的統(tǒng)治網(wǎng)絡關系到國家內(nèi)部的資源流動,“普天之下,莫非王土”④《詩經(jīng)》,北京燕山出版社2019年版,第438頁。,商人對土地的觀念和西周時期是一致的,商王朝的土地不是私有的,而是屬于商王所有。商王朝對農(nóng)業(yè)生產(chǎn)極其重視,對農(nóng)業(yè)生產(chǎn)注入了大量的精力,利用原始的農(nóng)業(yè)生產(chǎn)工具,生產(chǎn)出了充足的食物,為商王朝創(chuàng)造光輝的文明打下了堅實的基礎。商代農(nóng)業(yè)的生產(chǎn)組織有一定的規(guī)模和制度,并由商王和其政府控制??梢?,王室和諸侯、管理者、眾人和羌人俘虜是商代農(nóng)業(yè)生產(chǎn)中的經(jīng)濟階層,這些不同等級的社會階層呈梯狀結構。各族群的職業(yè)明顯趨向于專業(yè)化,有的從事生產(chǎn)各種手工業(yè)品,有的從事某種特殊服務。商王朝是由數(shù)百個具有內(nèi)在等級關系的城邑構成,它們的經(jīng)濟資源基本上是以一種向上和向心模式進行著不斷的流動。經(jīng)濟資源的流動促進了交通運輸?shù)陌l(fā)展,有些族群是專職的“商人”,貝殼作為交換的貨幣參與流通,因此,“商人”在商代社會中扮演著重要的角色。⑤〔美〕張光直著,張良仁等譯:《商文明》,生活·讀書·新知三聯(lián)書店2019年版,第238—266頁。
商王朝跨越了原始社會和奴隸社會,從以血緣為紐帶的部落聯(lián)盟發(fā)展成為以地域為區(qū)分的城邑,以剝削和被剝削為特征的國家形態(tài)出現(xiàn)。商王朝的統(tǒng)治者對社會安全、社會秩序、長治久安的維護主要通過兩種途徑實現(xiàn):一是在思想上利用宗教信仰愚民。商王朝是一個以宗教為中心的霸權國家,商王朝的統(tǒng)治者發(fā)現(xiàn)可以借用鬼神迷信作為麻痹和馴服人民的工具,以達到鞏固其統(tǒng)治的目的。商人的上帝從很早之日起,就是統(tǒng)治者欺騙和壓迫勞動人民的工具了⑥王玉哲:《中華遠古史》,上海人民出版社2019年版,第427頁。。二是在規(guī)范上利用法律和刑罰對行為進行規(guī)制。在原始社會,社會秩序是由氏族道德或習慣來維持的,但是到商代后期,各種刑法和刑具都已具備。據(jù)文獻記載,“商有亂政,而作《湯刑》”⑦《左傳》,中華書局2016年版,第67頁。,可見,商王朝的統(tǒng)治者制定刑律的最直接動因就是維護其統(tǒng)治秩序?!耙笾?,棄灰于公道者,斷其手”⑧《韓非子》,中華書局2016年版,第24頁。,商王朝的法律是很嚴酷的,有斷手、炮烙、醢、脯等酷刑。后世評價“刑名從商”⑨《荀子》,中華書局2018年版,第126頁。,這也說明商王朝后期的法律和刑罰已經(jīng)發(fā)展到了一定的高度。除了法律和刑罰,商王朝的公共權力還有物質(zhì)的附屬物,如監(jiān)獄和各種強制機關。
每個王朝都有其意識形態(tài),即王朝的統(tǒng)治思想,維護王朝的意識形態(tài)安全對維護王朝的統(tǒng)治和長治久安至關重要。宗教信仰是商王朝的重要意識形態(tài),“殷人尊神,率民以事神”,商王遇事皆占卜求神,祈求祖宗神明的保佑,甲骨卜辭就是記載的商王占卜的內(nèi)容,一個典型的甲骨卜辭記錄由敘辭、命辭、占辭和驗辭四部分構成。商人祭祀的對象包括上帝、自然神靈和商王室祖先。帝在天上,為總的神靈,風云雷雨虹霓在帝左右,受其命令驅(qū)使,他們來自四方,所以殷人又認為四方也都有一種神靈。①胡厚宣、胡振宇:《殷商史》,上海人民出版社2019年版,第593頁。
商代的宗教與商代國家的起源和合法化不可避免地結合在一起,對先祖的崇拜和祭祀就可以為商王的神權政治統(tǒng)治提供心理和精神上強有力的支持。從堯到舜到禹,都是通過禪讓繼位的,而湯卻是通過武力獲取的王位,因此政權的合法性是商湯需要解決的問題。湯的大臣仲虺勸導湯說,“天乃錫王勇智,表正萬邦,纘禹舊服。茲率厥典,奉若天命。欽崇天道,永保天命”②《尚書》,金城出版社2017年版,第62頁。,可見仲虺將商湯政權的合法性歸因于上天的意旨、人民的支持。通過占卜、祈禱和奉獻犧牲來影響商王的能力,最后借助先祖精神的遺愿使其政治權力高度集中成為合法化。商王的一切權力都來源于神權政治,因為只有商王一人能夠祈求祖先的祝福和保佑,也只有商王才可能通過奉獻犧牲、舉行祭祀和進行占卜使商民們獲得豐碩的收成,取得戰(zhàn)爭的勝利。在商王的統(tǒng)治舉措中,占卜不僅成為其他所有祭祀的基礎,而且也是其他所有活動的前奏曲。占卜對各種詢問事項做出的反應為商王即將舉行的活動提供了根據(jù)和理由。③〔美〕張光直著,張良仁等譯:《商文明》,生活·讀書·新知三聯(lián)書店2019年版,第218-219頁。商王朝官吏中,宗教職官占有相當大的比例,商王朝的統(tǒng)治基本上依賴于商王個人的作用,商王是由一大群幾乎等同于私人侍從的占卜者來輔助的。商王朝政府本質(zhì)上是由服務于商王的薩滿官員所組成(商王本人即是一個“薩滿首領”),且沒有明顯職能分化的一個集合。由于商王朝政府的行政功能并沒有真正地從宗教的角色中分離出來,這不可避免會遲滯商王朝官僚的政府結構的形成。④李峰著,劉曉霞譯:《早期中國:社會與文化史》,生活·讀書·新知三聯(lián)書店2022年版,第98-99頁。
商王朝維護外部安全主要是要處理好和人方、鬼方、羌方等方國的關系,商王朝依靠征伐和經(jīng)略兩種方式來維護外部國家安全,這也為商王朝的內(nèi)部安全創(chuàng)造了有利的外部環(huán)境,穩(wěn)固了其階級統(tǒng)治。商王朝是一個典型的軍事政權,它利用武力征伐周邊部落、方國,掠奪勞動力和財富,戰(zhàn)俘也是商王族進行人牲祭祀的重要來源。商王朝在征服方國后就存在將其納入領土范圍,并且進行管理的問題,由于商王直接管理的領土只限于王畿,對諸侯、方伯的控制也是比較松散的。由于沒有建立起強大的中央集權制度,服屬于商王朝的方國更是服叛無常。在較低層次的政治統(tǒng)治方式下,商王朝對服屬于它的方國只能一方面通過田獵等方式,保持強大的軍事威懾力;另一方面采取相對柔性的方式,來維系這種松散的聯(lián)盟,其中聯(lián)姻就是一種手段,甲骨卜辭中就有相關的記載。
每一代商王都會把維護商王朝的國家安全作為自己的重要使命,而王朝的興衰和國家安全也息息相關。在王朝強大時,國家就安全,在王朝衰落時,國家就不安全,無論是內(nèi)部安全還是外部安全皆是如此。在商王朝的存續(xù)過程中,也經(jīng)歷了興衰交替的過程,在國家陷入衰落時,有些商王及時調(diào)整自己的統(tǒng)治政策,最終使商王朝又重回興盛,國家安全也重新得到維護。據(jù)《史記》記載,“帝太甲既立三年,不明,暴虐,不遵湯法,亂德,于是伊尹放之于桐宮。三年,伊尹攝行政當國,以朝諸侯。……帝太甲修德,諸侯咸歸殷,百姓以寧”,“帝小甲崩,弟雍己立,是為帝雍己。殷道衰,諸侯或不至”。①[西漢]司馬遷:《史記》,中華書局2000年版,第72—73頁。雍己帝時,商朝的國勢已經(jīng)逐漸衰弱了,于是有的諸侯就不來朝拜了。“殷復興,諸侯歸之,故稱中宗”,說的就是雍己帝的弟弟太戊帝當政時的情況,太戊任用伊陟為相,當時國都亳出現(xiàn)了“祥桑谷共生于朝,一暮大拱”②[西漢]司馬遷:《史記》,中華書局2000年版,第73頁。的災異現(xiàn)象。伊陟勸導太戊帝要斷惡修善,太戊帝聽從了伊陟的勸導,改正自己的過錯,商朝的國勢再度復興,諸侯又來歸順,太戊帝也被稱為“中宗”。“河亶甲時,殷復衰”“帝祖乙立,殷復興”“帝陽甲之時,殷衰”“自中丁以來,廢嫡而更立諸弟子,弟子或爭相代立,比九世,亂。于是諸侯莫朝”、“帝盤庚之時,……行湯之政。然后百姓由寧,殷道復興,諸侯來朝。以其遵成湯之德也”“帝小辛立,殷復衰”“武丁修政行德,天下咸歡,殷道復興”“帝甲淫亂,殷復衰”“帝乙立,殷益衰”。③[西漢]司馬遷:《史記》,中華書局2000年版,第74—76頁。可見,商王朝的興衰是不斷反復的。衰敗的原因,一方面是制度性的,例如王位繼承制出現(xiàn)了問題;另一方面,上文也提及,商王朝的統(tǒng)治基本上依賴于商王個人的作用,商王是由一大群幾乎等同于私人侍從的占卜者來輔助的,因此,商王的德行在商王朝的興衰更替中就具有決定性的作用。商王朝國勢復興的時期,一方面是商王得到了賢臣的輔助,納諫修德,體恤百姓,例如,伊尹輔助成湯和太甲、伊陟輔助太戊、巫賢輔助祖乙、傅說輔助武??;另一方面,完善了國家管理制度,例如用嫡長子繼承制代替“兄終弟及”的王位繼承制度。
商王朝在本質(zhì)上是一個軍事政權,商王朝的“族”也是基本的軍事單位,諸侯、方伯和服屬于商王朝的方國也要向商王提供軍事服務,軍事手段是商王朝維護內(nèi)部和外部安全的核心手段。大規(guī)模的軍事征伐雖然給商人和被征服者都帶來了巨大的災難,但是軍事征伐活動也在客觀上促進了商族和其他民族的政治、經(jīng)濟、文化交流,有利于商王朝先進的文明和文化向相對落后的地區(qū)傳播,有利于人類社會的整體進步。除了使用硬性的軍事手段維護國家安全,商王朝也注重使用法律、刑罰手段維護統(tǒng)治者認定的社會行為規(guī)范,也注重使用柔性的宗教信仰等意識形態(tài)手段在思想意識上對民眾進行控制。
商王朝的最后一個王帝辛,“厚賦稅以實鹿臺之錢,而盈巨橋之粟。益收狗馬奇物,充仞宮室。益廣沙丘苑臺。多取野獸蜚鳥置其中。慢于鬼神?!傩赵雇T侯有畔者,于是紂(帝辛)乃重刑辟,有炮烙之法”④[西漢]司馬遷:《史記》,中華書局2000年版,第76—77頁。,最后商被周武王所滅,而商紂王也在鹿臺自焚而亡。再結合商王朝歷史上的由盛轉(zhuǎn)衰的商王的情況,我們可以總結出幾個共性的原因:德行上出了問題,“帝甲淫亂,殷復衰”,帝辛失德,商亡國;不敬天,“帝武乙無道,為偶人,謂之天神。與之博,令人為行。天神不勝,乃辱之。為革囊,盛血,仰而射之,命曰‘射天’”⑤[西漢]司馬遷:《史記》,中華書局2000年版,第76頁。,帝辛慢于鬼神;不敬民,民眾是商王朝統(tǒng)治的基礎,如果不體恤民眾,就會激化階級矛盾,造成民怨沸騰,商王的統(tǒng)治就不穩(wěn)。反觀之,商王朝歷史上大有作為的商王都是因為做到了敬天、以民為本和追求純一德行,才扭轉(zhuǎn)了商王朝衰落的局面,使商王朝興盛。成湯不但是商王朝的創(chuàng)立者,也是一位德行和才能俱佳的商王,深受民眾的歡迎和愛戴,“湯德至矣,及禽獸”“湯乃踐天子位,平定海內(nèi)”⑥[西漢]司馬遷:《史記》,中華書局2000年版,第7頁。,后來的商王都將成湯作為治國的楷模。盤庚時“殷道復興,諸侯來朝。以其遵成湯之德也”⑦[西漢]司馬遷:《史記》,中華書局2000年版,第74頁。,而帝太甲由于不遵湯法,德行敗壞,大臣伊尹將其流放于桐宮。伊尹告誡太甲,“惟天無親,克敬惟親。民罔常懷,懷于有仁”①《尚書》,金城出版社2017年版,第78頁。,祖己訓誡祖庚,“王司敬民,罔非天胤”。上述論述都體現(xiàn)出商王朝統(tǒng)治者已經(jīng)認識到,商王要有“義”與“德”,追求純一德行,要使國家長治久安,就必須要“敬民”。民本思想有悠久的歷史傳承,總體國家安全思想一直將人民安全放在第一位,將人民安全認定為國家安全的宗旨,維護其他領域國家安全的歸宿就是維護人民安全,以人民安全為宗旨就是新時代的民本思想。
商王朝維護國家安全的思想和實踐有非常鮮明的時代特征,鑒于生產(chǎn)力不發(fā)達、政治制度不完善,商王朝維護國家安全的手段還是相對有限的,因此,貫徹原則性和靈活性相統(tǒng)一的實用主義就是一種比較理性的選擇。商王朝維護國家安全的實用主義觀念在維護領土安全和外部安全領域比較明顯。由于沒有建立起強有力的中央集權制度,商王族對諸侯、方伯、方國的控制力還是比較弱的,特別是對服屬于商王朝的方國更是如此。對領土安全和外部安全的維護是商王朝原則性問題,各個時期的商王都在為之努力,但是在手段的使用上還是很有柔韌性和靈活性的,并不追求絕對的政治控制。對諸侯、方伯和方國,商王族通過血緣、聯(lián)盟、聯(lián)姻等靈活的方式盡力維持一個統(tǒng)治的共同體,對沒有服屬于商王朝以及與商王朝為敵的方國,在尊重文化、文明多樣性的基礎上,商王朝也是盡力在文化上影響對方,竭力建立一個在廣度和深度上影響深遠的商文化圈,這些都為后來的中華文明“大一統(tǒng)”格局和中華民族“多元一體”格局的建立打下了堅實的基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