崔傳剛
翻譯家,2023年1月27日去世,享年103歲。
中國近現(xiàn)代翻譯文學肇始于清末,發(fā)展于民初,至20世紀四五十年代進入鼎盛期。在這一期間,文學翻譯界群星匯聚、名家輩出,更涌現(xiàn)出了眾多優(yōu)秀的女翻譯家。
法語翻譯界的羅玉君、西班牙語界的楊絳、英語界的趙蘿蕤、日語界的文潔若等都是這批女翻譯家中的翹楚,此外還有不少的女翻譯家也都以其獨特貢獻在中國翻譯歷史上鐫刻下姓名,例如,楊必翻譯的《名利場》已成無法超越的經(jīng)典,而楊苡也因為首創(chuàng)《呼嘯山莊》的譯名而受到讀者尊重。
這批最早的女文學翻譯家多數(shù)已經(jīng)駕鶴西去,其他人也早已步入鮐背甚或期頤之年。剛過春節(jié),楊苡以103歲高齡去世的消息傳來,讓人不禁感嘆,文學翻譯界這璀璨星空中的名宿又黯然熄滅一顆。
楊苡原名楊靜如,“楊苡”是她的筆名。1919年,也就是中國爆發(fā)五四運動的這一年,楊苡出生于中國天津市的一個富貴之家。自清朝至民國初年,她所在的楊氏家族“世代簪纓,家資巨富”,但造化弄人,在社會巨變導致家道中落的同時,激蕩的時代也最終把一位貴族閨秀塑造成了一位新文化的追隨和倡導者。
楊苡曾在口述自傳中講述其家族的歷史。她的高祖父楊殿邦是嘉慶年間的進士,做過漕運總督;祖父楊士燮雖然比不過擔任過直隸總督的弟弟楊士驤,也起碼擔任過知府之類的官職。
楊苡的祖父雖然仕途平淡,但眼界高遠,在清朝政府行將就木之際,他堅定地把八個男孩子送到國外接受教育。這其中就包括楊苡的父親楊毓璋。楊毓璋自日本留學回國后進入商界,后來成為天津中國銀行的第一任行長。雖然沒有從政,但楊家仍舊和政壇權貴們保持著密切的聯(lián)系。
楊毓璋迎娶了三位夫人,或者嚴格地說,是一位太太和兩位姨太太。楊苡的母親徐燕若就是其中的大姨太,她出身貧寒,15歲便到了楊家。此時楊苡的父親已經(jīng)30多歲,其正室仍未能生育男孩,所以這位姨太太的主要職責就是幫楊家傳宗接代。她很“幸運”地在頭一胎就生了一個男孩,這就是后來從《離騷》翻譯到《紅樓夢》、被譽為“翻譯了整個中國”的著名翻譯家楊憲益先生。此后她又生育了兩個女兒,分別是后來成為古典文學研究專家的楊敏如以及楊苡。
楊苡出生不久,父親就因為風寒在不到50歲時去世。這是整個家庭沒落的開始,同時也讓剛剛出生的楊苡背上了“妨父”的惡名。她覺得自己最不受待見,也開始在多方面萌生抵觸心理。比如姐姐喜歡引經(jīng)據(jù)典并且時常以此來捉弄她這件事,就讓她對古典文學產(chǎn)生反感,并促使她后來進一步走上新文學的道路。
女孩念書的機會本來不大,但因為母親出身卑微,讓孩子出人頭地的心也就特別強烈,加上家中條件尚允許,于是楊苡和姐姐都得以和哥哥楊憲益一樣接受教育,而且還是當時最受推崇的西式教育。8歲那年,楊苡開始每天坐著黃包車,到當時天津的貴族學校之一中西女子學校讀書,和顧維鈞的女兒等人成了校友。
在中西的學習讓楊苡接受了非常好的啟蒙。一方面是她在英文方面得到了訓練,另外她在中文上也得到更多指導。就在這一時期,她開始接觸到中國現(xiàn)代新文學,在大量閱讀當時眾多名家作品的同時,自己也開始了劇評、影評以及新詩等白話文方面的創(chuàng)作。
大膽活潑的她還開始給自己的偶像寫信,這其中就包括巴金。楊苡特別喜歡巴金,主要原因是巴金寫的《家》和她的那個封建大家庭情況實在是太像了。她在信中吐露自己的苦悶:家族中各種封建的氛圍,姨太太們爭風吃醋,各種親戚的巧取豪奪,讓她對這個家庭產(chǎn)生了太多抵觸情緒,而她此時的愿望,就是希望能像巴金作品里的覺慧那樣,遠走高飛到一個廣闊的世界中。巴金則充滿善意地給她回了信,并且勸她不要沖動,要有耐心。兩個人此后終生亦師亦友。
家族和家庭這個小環(huán)境讓楊苡壓抑得有些喘不過氣,然而大時代的變化卻讓她覺得自己“生逢其時”。和哥哥楊憲益這種年少時接受過嚴格古文教育的人不同,楊苡的精神內(nèi)核幾乎完全由新文化運動和五四運動精神塑造。他們這代人的確少了一些中國古典文化的根基,但卻也因此擺脫一些窠臼的羈絆,在精神世界里多了幾分自由和灑脫。
1938年,楊苡以保送生的身份被南開大學錄取,后來因為日軍入侵導致北大、清華和南開三所大學南遷,楊苡也跟著到了昆明,轉(zhuǎn)成了西南聯(lián)大的學生。這并非楊苡本意,但命運就是陰差陽錯地讓她實現(xiàn)了逃離家庭的夙愿。
西南聯(lián)大氣氛自由而活躍,而這也讓楊苡如魚得水。她廣泛交友,其中遇到的一個很重要的人便是沈從文。盡管沈從文是中文老師,楊苡也一心喜歡文學,但沈還是力勸她去外文系。沈從文對楊苡說,既然你讀了那么多年教會中學,放棄外語太可惜。他還奉勸楊苡要好好學習如何駕馭文字,以后多把外國名著介紹到中國。楊苡聽從了這些建議,并最終走上了翻譯道路。
《呼嘯山莊》被認為是有史以來最偉大的英語小說之一。這部小說不同于其他英國浪漫主義或者現(xiàn)實主義文學作品,而是通過對男女主人公之間的虐戀和家人之間的虐待等描寫,深刻揭露出人性陰暗面及眾多心理問題。和其他同時代小說相比,《呼嘯山莊》更赤裸地暴露了時代的道德偽善,同時也對整個社會的價值觀提出了明確挑戰(zhàn)。
楊苡喜歡這部小說。這一方面是因為她在少年時就看過由這部作品改編的電影《魂歸離恨天》,另外也是因為她在中學期間就接觸過西方的心理學,對心理分析很敏感,而《呼嘯山莊》恰恰就是重視心理呈現(xiàn)的一部作品。1943年,楊苡在重慶的中央大學圖書館讀到這本小說的原著時,正是對愛情理解最為復雜的時刻之一,這讓她對這部小說喜歡的不得了。她由此萌生了翻譯它的念頭。
《呼嘯山莊》的英文原著出版于1847年,在中國的第一個譯本則出現(xiàn)于1930年,由著名翻譯家伍光建譯出,中文名叫做《狹路冤家》。從這個譯名就能凸顯出中國文學翻譯的早期風尚,即更喜歡在語言和風格上遷就讀者,而非忠于原著。
梁實秋在1942年也翻譯了這本小說,并將其取名為《咆哮山莊》。由于梁實秋名氣太大,所以這個譯名的影響也非常大。譯出“山莊”二字是他所首創(chuàng)。其實勃朗特這本小說原作的書名為“Wuthering Heights”,要是真的完全直譯,就應該叫做“有大風吹過的高地”。
楊苡的譯本誕生于1955年,她修改了梁實秋的譯法,將此小說定名為《呼嘯山莊》。她關于“呼嘯”和“咆哮”的“推敲”故事現(xiàn)在已經(jīng)成為了一段被傳誦的經(jīng)典。楊苡認為,用咆哮二字給住宅命名實在是有些嚴重,因此有必要修改。在一個風雨交加之夜,她突然靈感閃現(xiàn),想到了“呼嘯”二字,于是便有了《呼嘯山莊》這個名字。
由于是解放后的第一個譯本,所以楊譯本影響極大。之后大陸的譯者,即便敢動手重譯此書,也沒人敢在書名上打主意,這足以說明楊苡這個翻譯被廣泛接受。
平心而論,“呼嘯”和“咆哮”都形容風勢巨大,但“咆哮”更加擬人化,也更有怒意;相比之下,“呼嘯”就顯得更為中性。在這一點上,許多人都認可“呼嘯”更好。
其實一個住宅,還有很多種譯法。比如1945年羅塞的版本中,就把它音譯成“烏色領山莊”。最早的伍光建先生不在這上面糾結(jié),直接把它音譯成“烏陀令亥特”。翻譯不僅僅是文辭的爭論,其實更是指導理論和思想的爭論。
如今國內(nèi)《呼嘯山莊》的譯本已經(jīng)很多,但楊苡譯本仍暢銷不衰,這不僅源于書本身的魅力,也得益于讀者認可楊苡的翻譯。不少研究和評論認為,作為一本由女性寫作的小說,一位女性譯者往往也會對其有特別的理解。
除了這部長篇小說,楊苡還有其他翻譯作品。這包括她在上世紀50年代由英譯本轉(zhuǎn)譯的俄羅斯作品《永遠不會落的太陽》《俄羅斯性格》等,還有在晚年出版的英國作家威廉·布萊克詩集《天真與經(jīng)驗之歌》。她與哥哥楊憲益合著的《兄妹譯詩》還收錄了她翻譯的艾米莉·勃朗特以及勃朗寧夫婦等人的詩歌。
楊苡說自己算不上翻譯家,頂多算是偶爾的“翻譯匠”。她還說,干了多年的翻譯“猶如吞下一枚酸果”,她不知道這是酸中帶甜還是甜中帶酸,也許它“根本就是苦澀”的。翻譯的確如此。讀者看到的只是最后的呈現(xiàn),而且擁有任意褒貶之權,但這背后的甘苦和冷暖,大概只有譯者一人知曉。
楊苡的謙遜令人敬佩,但更值得重視的是她對翻譯的熱愛和尊重。她說自己的翻譯過程很繁瑣,需要泛讀、精讀、構(gòu)思、草稿、修改、整理潤色等多個過程。在她眼里,這是自己能力不夠的表現(xiàn),但殊不知,這正是一個嚴肅譯者應有的態(tài)度。在今天這個時代,得益于現(xiàn)代化工具的幫助,我們確實可以省略一些步驟或在翻譯流程上加以改進,但對翻譯這門手藝的敬畏,永遠都不能丟失。
(作者為媒體從業(yè)者、資深譯者;編輯:臧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