施崇偉
約好了,父親來城里玩幾天。昨天,他打來電話,變卦了:“我把房子再弄弄,不來城里了。我想把空出來的雞舍改建為可以燒柴禾的灶房。這樣,新廚房燒氣,土灶房燒柴。人多的時候可以同時用。”
但家里的新廚房其實是去年年初才改建的。父親一輩子,就和老家那房子攪上了。幾十年里的三次大改造,無數(shù)次的小動作,儼然是一個79歲老人的建房史。
老家房子的前世我是在父親上了鎖的小木箱里,從那份分家契約書見到的。那份契約書已經(jīng)發(fā)黃,淡淡的墨跡,寫著簡單的文字:“房子三間,桌子一張,木床一張,板凳四條……”這份契約書,是我爺爺分得的家產(chǎn),也是我父親最早的房子。父親說,那時的房子是用泥土糊在竹片塑成墻的照壁房,刮大風的時候就能感覺到房子搖晃,下大雨時疏散的瓦片根本擋不住雨,常常是屋外下大雨、屋內下小雨。
父親立志要建自己的房子。他的建房生涯在我尚未醒事的一個清晨開始了?!斑诉诉恕保魂囉泄?jié)奏的聲音把我從夢中驚醒。出門一看,一身大汗的父親和母親在壩子上忙活著。壩子里堆著泥土,母親蹲在土堆旁,她的身邊有一個長方形的木匣子。她不停地往木匣子里添加著泥土。父親舉著一根長長的圓形木頭,用力地將木匣里的泥土筑緊。隨著他粗壯手臂的上上下下,木匣子的泥土被筑成了一塊塊方形泥磚。原來,他們是在制作泥磚,用來建新房子。
半年時間過去了,堆在院壩的泥磚層層疊疊像一座小山。又一個月過去了,小山似的泥磚變成了我家新房的墻。搬進嶄新的泥磚房那天,父親用他制作泥磚的雙臂,舉起一個大海碗,碗里裝滿了白酒。他面對歡歡喜喜的全家人,一飲而盡,他是多么高興、自豪??!
十年前,我從城里回老家。正遇到父親的“新工程”啟動。年過六旬的父親站在剛剛聳立起來的一垛磚墻下,雙手叉腰,指揮著砌墻的工人師傅,像一個工程師。其實,他就是我們家房子的建筑工程師,房子是他設計的,建設圖紙是他繪制的,材料是他采購的。他到山里打石頭,到縣里采購水泥、青磚、木材。開工以后,他天天起早貪黑在工地上,既做搬磚的工人,也做工程的監(jiān)工,每一項工程的進度他都親自把控,每一個細節(jié)他都精心琢磨。三個月時間,我們家的老屋變新房,水泥地鋪上了潔白的瓷磚,樓臺的欄桿變得洋氣,還修了有馬桶的衛(wèi)生間……特別高興的是,父親還弄出一間單獨的書房。他說,我們家讀書的孩子多,有了書房,你們就會?;丶伊恕?/p>
去年父親生了一場大病。他出院后做了一個決定:“我要把老家的房子重新修繕。我要回鄉(xiāng)下,鄉(xiāng)下空氣好,比住城里舒服?!?/p>
就干就干。一個年近八旬的老人一投入到建房的事情,精氣神就足了。每天早起,樂此不疲。幾個月,大功告成,全家人都被召回老家。我家門前的老黃桷樹依然枝繁葉茂,樹下的房子,陳舊的墻壁、門窗已煥然一新。墻被刷得雪白,淺黃的鐵門泛著光芒。地面平整而光滑,廚房是新式的灶臺,衛(wèi)生間擴大成了三個,房頂加蓋了閣樓,院中新置了園林……
父親堅持要再建灶房,我只得答應。房子不只是用來安置肉身,建房的過程更是老人的精神寄托。爸爸與房子的交情,是他一輩子不息奮斗的樂趣。小時候的房子,是艱苦歲月里一家人的棲身之處;長大了修房子,讓一家人得以安居,修的是一份責任;老了還要修房子,要我們回老家住,是要后人記住鄉(xiāng)愁,向后人傳承奮斗精神。
父親在一次次修房造屋中,漸漸老去,可他的精氣神一點兒不顯衰老的痕跡。他說:“孩子一個個長大,孫子外孫在工作上、學業(yè)上不斷努力,我也不得拖后腿!”小小房子變遷,承載著父親一生的辛勞;小小房子的變遷,也見證著時代風貌。
編輯|郭緒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