高小寶

一

奶奶身材高大，說話干脆，在爺爺綿軟溫暾性格的映襯下，更顯得暴躁。家里的大小事情一旦違背奶奶的意愿，她就會嘮叨個沒完。因此，大家為了耳根清凈，經(jīng)常是她說什么就是什么。這樣一來，奶奶便當仁不讓成為家里最強勢的人。當我來到這個世界，在懵懂年齡里，稀里糊涂成為家里挑戰(zhàn)奶奶權威的第一人。

聽媽媽講，我還未滿月就不讓人省心，整宿整宿地哭鬧。那時候，奶奶晚上給媽媽陪床，我吵得奶奶睡不著覺，最開始她還耐心哄我，可我不知好歹，在她懷里像一條被人捉住的魚，胡踢亂打，終于把她惹惱了。她瞪著眼睛，板起臉，用很嚴厲的語氣呵斥我。我哪里管這些，閉著眼，哪怕哭得沒有力氣也不妥協(xié)。后來終究是她敗下陣來，一口一個“小寶貝”，抱著我輕輕搖晃，嘴里哼唱著歌謠，還面帶微笑，我才在抽抽搭搭的委屈中安靜下來。

時間長了，我覺得躺在奶奶懷里還挺舒服，于是其他人抱我，我便小嘴一咧，眼淚說來就來。可往往在我洪亮的哭聲發(fā)出之前，奶奶就眼疾手快地接過我。當然，這些都是我長大后媽媽告訴我的。媽媽說，每當這個時候，奶奶嘴里念叨著“小冤家”，眼里卻是滿滿的自豪和疼愛。

二

這話我是信的。記憶中，我就是奶奶帶大的。晚上，她陪我睡；白天，她牽著我的手進進出出。嫦娥、孫悟空、七仙女的故事是她給我講的；洗臉、梳頭、系鞋帶是她教的。她可以沖家里任何人發(fā)脾氣，但唯獨對我，就算頂撞了她，她最多也是目光犀利地看一眼，就這，她還得觀察我當時的心情。

和奶奶朝夕相處，我既享受了她的呵護和陪伴，也繼承了她好強急躁、霸道強勢的個性。不知不覺中，我就成了她的軟肋，這一點，爺爺也看出來了。一次，爺爺不小心打碎了奶奶心愛的花瓶，爺爺便給我買了一袋大白兔奶糖，讓我替他把這事扛下來。

我歡天喜地地收下奶糖，滿口答應了爺爺?？刹磺傻氖?，奶奶發(fā)現(xiàn)花瓶不見時，我正好上學不在家，因為之前爺爺和我有過約定，于是他就放心大膽地把責任推到我身上。但奶奶強勢慣了，就算知道是我打碎的，也得找個發(fā)泄的出口，于是照舊把爺爺數(shù)落了一頓。

我放學回到家，奶奶還在廚房絮絮叨叨，沒注意到我進門。得過爺爺?shù)暮锰?，我當然要替他出頭，便大聲朝奶奶吼道：“不就是一個花瓶嗎？有什么了不起，舊的不去新的不來。”看到我一副蠻橫的樣子，奶奶趕緊噤聲。事后，爺爺悄悄給我豎起大拇指。

三

其實，爺爺這樣說，我是心虛的。我見過奶奶教訓過爸爸和叔叔，不打不罵，卻在高一聲低一聲的嘮叨中不怒自威；也見過她和缺斤少兩的小商販理論，不吵不鬧，卻在慷慨激昂、滴水不漏的說辭中讓對方理屈詞窮?？杉幢隳棠逃腥绱艘环蟮览?、好口才，在我的蠻橫無理面前，她一樣也沒用上。

知道了她的這些弱點，我由最初的試探挑釁，逐漸變得有恃無恐。比如，我把房間弄得凌亂不堪，她雖一邊嘮叨一邊嫌棄，卻又在我一轉身后，把房子收拾得窗明幾凈、井井有條；我在電腦上打游戲，她因擔心我荒廢學業(yè)強壓著心頭的怒火，在我后面走來走去，但我卻肆無忌憚地朝她發(fā)脾氣，嫌她影響了我的注意力。有一次，我玩電腦游戲時終于激怒了奶奶，她斷掉電源，說要把電腦當廢品賣掉。沒多久，她卻又悄悄去請教住在樓上的教師，問怎么戒掉網(wǎng)癮，還請他周末給我補課。

我和她就這樣，吵吵鬧鬧，彼此嫌棄，互不相讓，但同時也在歲月的積累中，又不知不覺成為對方最在乎的人。

四

2020年夏天，我用上大學兼職做家教攢下的錢帶奶奶去北京旅游。那次，是她第一次坐飛機，她緊張又興奮，別人都在座位上閉目養(yǎng)神，只有她正襟危坐，東張西望。我們?nèi)チ斯蕦m、頤和園、天壇，一路上，她跟著我亦步亦趨，開心得像個孩子。然而在住宿時，她卻又和我賭起氣來，嫌我訂的酒店貴，執(zhí)意要去小旅館?？晌艺J為酒店安全衛(wèi)生，于是她又嘮叨我不知道節(jié)省。我權當耳邊風。人生地不熟的，她不依我又能怎么辦?？墒腔貋砗?，這件事又成了她到處炫耀的資本，說我們住的酒店多么舒適，吃的美食多么可口，說得繪聲繪色、眉開眼笑。我笑她愛慕虛榮、好面子。她懟我：“我的事你別管，我就要讓人知道我老太婆有福氣。”是啊，一個上了年紀的人，除了拿后輩有出息、孝順這些事來炫耀，還有什么能顯擺的呢？

既然她愛顯擺，我就成全她。大學畢業(yè)后，我談了男朋友，人又高又帥。我?guī)信笥鸦丶?，也想讓她高興，可不巧的是，她剛做完白內(nèi)障手術，眼睛不是很好。但在我臨走時，她把我叫到身邊，小聲提醒我，她感覺男朋友不是很愛我。我驚訝極了。她不看我表情，兀自說道：“這幾天我雖然看不見，但我聽到人家一喊你，你幾乎就是一路小跑，顯得既慌亂又急促，真正愛你的人是不會讓你這樣慌張的。可見這場愛情里你有多在乎，這樣的愛是卑微的?！?/p>

我被她說得紅了臉。男朋友之前談過一個女朋友，在我和他前女友之間，他始終搖擺，而我對他帥氣的外表癡迷，堅信真情能換真愛，所以一直各種努力各種討好?，F(xiàn)在被奶奶這樣直白說出來，也明明知道她說的不完全錯，我卻像被人揭了傷疤，又羞又惱，當下沒好氣地說：“談戀愛的人是我不是你，別人對我好不好我心里最清楚，你不用操心?！焙臀业哪贻p氣盛相比，她已經(jīng)無力像年輕時那樣和我針鋒相對，于是我看到她渾濁的眼睛里竟突然滾出兩滴淚。后來，我和男友分手，別人看到我號啕大哭以為是失戀了，其實我哭的是當初對奶奶勸告時的冷酷態(tài)度，和我自以為是的固執(zhí)?！芭洳粻幇洳恍摇?，說的大概就是我這種人吧！

五

2022年初，奶奶不小心摔了一跤，我接到消息立刻趕往醫(yī)院。這是我第一次仔細看這個要強了一輩子的人一言不發(fā)地躺在床上。不知何時，曾經(jīng)身材那么高大的一個人竟變得如此瘦小。她顫抖地握著我的手問：“這次是不是要做手術？我不想受那罪?！蔽冶鞠敫嬖V她，在醫(yī)院就得聽醫(yī)生的話，配合治療?？煽吹剿裏o助恐懼的眼神，便把那些無關痛癢、生硬機械的話全都收了回去，我對奶奶說：“您是一家之主，您說了算。就算真的要手術，只要您發(fā)話讓我照顧您，我便一刻都不會離開。”人常說，人越老，眼窩越淺，就是這么一句話，眼淚瞬間就溢滿了奶奶的眼眶。

奶奶住院期間，我守著她寸步不離。在這一個多月的時間里，她和我聊了很多。她把家里那些家長里短、人情世故、七姑八舅，一一說給我聽，有無奈，有委屈，有心酸，還有她的光輝歷史和豐功偉績。也是在這個時候，我終于明白，我們家里的確需要一個像奶奶這樣強勢的人，爺爺寡言，子女弱小，在缺吃少穿的年代，總要有一個人要撐起這個家，于是奶奶收起她的柔情、嬌氣、膽怯、內(nèi)斂，偽裝成潑辣、堅強、厲害、果斷，變成無人敢惹的“小辣椒”和如今的“老辣椒”，這才有了我們欣欣向榮的生活。

奶奶今年78歲，看上去依舊身體硬朗。她仍然愛嘮叨，動不動還發(fā)脾氣，別人也許覺得她強勢古怪，可在我眼中她可愛又可敬，因為歲月已經(jīng)驗證，她強勢的外表下，全是對我們的愛和無私的付出。

編輯|饒春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