飛氘
常言說:人們只會記住第一名。其實,不是所有的第一名都能被記住,有時人們連誰是第一名都說不清。比如,《月球殖民地小說》(1904)發(fā)表后幾乎沒有引起什么反響,直到八十多年后才被追認為“中國作者創(chuàng)作的最早的科幻小說”(《中國大百科全書》1986年版)。類似的事,在中國科幻研究領域里還有不少。
前一陣子有朋友問:“中國最早的時間旅行小說是哪篇?”
作為研究者,筆者無法給出準確答案。不過,倒不妨借此問題,介紹一位作家和他的兩篇時間旅行小說,它們即便不是“最早的”,也一定位列前排。
早期的中國科幻大多以民族復興、天下大同、治病救人、洗腦換心、探索奇境等內(nèi)容為主,其中亦不乏游歷未來的故事,但主人公“穿越”時空皆非有意為之:或因超長的睡眠抵達未來,或是假托夢境。如果把“時間旅行”定義為人物主動地借助某種手段回到過去或前往未來,威爾斯的《時間機器》(1895)無疑是這類故事的一個重要源頭。早在1907年,它就被譯成中文,以《滄桑變》(一名《八十萬年后之世界》)登載于《神州日報》。通過科學發(fā)明穿梭于時間之河的故事,此后也出現(xiàn)在了中國小說家的筆下。
1916年8月25日,商務印書館印行的《小說月報》第7卷第8號刊載了短篇小說《年光倒流》。主人公在母親病亡后,想起一生中曾三次令母親傷心,追悔莫及,恍惚中時光倒流,他回到過去,訴說心聲,改正行為,寬慰了母親,最終發(fā)現(xiàn)只是黃粱一夢。
小說的作者程瞻廬(1879—1943)是中國近現(xiàn)代通俗文學名家,常被視作“鴛鴦蝴蝶派”的代表人物之一,其作品以幽默滑稽見長,曾風靡一時。民國時期,不少通俗作家都借鑒外國科幻作品,創(chuàng)作了一些以科學發(fā)明為情節(jié)驅(qū)動、以消閑娛樂為主旨的幻想故事,它們不受以啟蒙救亡為己任的知識分子歡迎,但能得到許多大眾讀者的青睞。程瞻廬的這篇小說,沒有什么科學發(fā)明,算不得是科幻作品。不過,故事寫得情真意切,令人動容,尤為別致的是,主人公是因為悲傷和懊悔而觸發(fā)了“穿越”事件,帶著記憶回到過去,以彌補遺憾。這對于今天看慣了穿越故事的讀者來說不算什么,但若回顧中國小說的歷史,這種讓時光“倒流”的設計在一百多年前還是頗為新鮮的。
1924年6月世界書局出版的《瞻廬小說集》
值得注意的是,十五年后,就在九一八事變后不久,程瞻廬又在《申報》(1931年10月1—9日、12—29日)上連載了一篇時間旅行的故事《敲夢的杵》。這是筆者目前知道的中國最早的時間旅行科幻小說。在通俗文學研究領域,程瞻廬是一位受人關(guān)注的作家,但這篇《敲夢的杵》卻很少有人提及。筆者暫未見到收錄這篇作品的選集,亦未查到有專門討論這篇小說的研究,以往的科幻作品年表也未提及此文,所以下面就簡要介紹一下故事梗概。
因時局困頓,陶遲先生騎馬到處游走,尋找自由的空氣,但無論東西南北,都無路可通。一位長老請他進“無礙庵”,那里有一座“轉(zhuǎn)輪椅”,它能比地球自轉(zhuǎn)的速度快千萬倍,若順著地球自轉(zhuǎn)的方向轉(zhuǎn)動,可以讓年光順流——人在椅子上一小時,地球上已過去千萬小時;同理,它還能讓年光倒流、年光不流?!绊樍?,是未來觀;倒流,是過去觀;不流,是現(xiàn)在觀?!?/p>
陶遲只恨自己生不逢時,認為“未來的黃金時代,杳杳無期”,只想回到兩百年前國泰民安的太平盛世。于是他回到18世紀的山東省,成了一名十六歲的新秀才,思想也隨之陳舊,信奉起了“書中三有”主義,把科學萬能、優(yōu)勝劣敗的事都忘了。他的同學裴時則是一個叛逆者,不用心讀書,卻學習木工,造了一個木頭小人,能自動取水倒在硯臺上,還造了電風扇一類的奇器,周圍人對他只有嘲笑和譴責,連來自20世紀的陶遲也不例外。科舉之后,裴時榜上無名,受其父大罵,自縊而死。陶遲則中了解元,之后又中了探花,娶了山東提督的千金,好不春風得意。這一段頗有南柯一夢的意味,但奇妙的是,他忽然又生一夢,看見三寸金蓮的妻子在和其他婦女的賽跑中落后,又夢見故友裴時成了機械學博士。醒來后,他和夫人談了幾句話,才呼喚長老把自己帶回20世紀,明白了今日中國的局勢,正是過去造成的。
他想去看未來世界,老和尚卻讓他看“現(xiàn)在”世界,令“年光不流”。陶遲便與兩位好友一同進入“現(xiàn)代的樂園”,那里時間永駐,沒有過去和未來。“覺得過去的悲哀是多事,未來的希望是妄想”,“物質(zhì)不滅,現(xiàn)在也不滅”,人們在這里醉生夢死,不知未來,讀肉感的文學,聽肉感的歌曲。滯留許久后,他終于良心覺醒,想要回到現(xiàn)實,卻叫不出長老的名字,直到長老用“敲夢的杵”將他敲醒。他意欲前往未來世界,長老卻不許,因為“現(xiàn)在”即是“未來”的因,現(xiàn)在的世界如此沉淪,未來如何可想而知。但長老又說不用悲傷,“事在人為”。最后,老和尚、轉(zhuǎn)輪椅和無礙庵,原來都只是一場夢境,母親用當日的報紙將他敲醒,報上皆是日軍侵略東北的暴行。故事至此結(jié)束。
小說家?guī)ьI讀者進入科幻時空,再用“夢醒”收尾,把讀者帶回現(xiàn)實,這種手法自晚清以來常被使用。拋開這個熟悉的“配方”,這篇小說頗有值得玩味的地方:“轉(zhuǎn)輪椅”相當于時間機器,但小說家卻不許它展示未來奇觀,而是讓主人公回到兩百年前去尋找“當下”危機的根源,且夢中套夢,使主人公在乾隆年間夢見20世紀的巨變。不論是思想內(nèi)涵,還是藝術(shù)手法,這篇小說都算不上杰作。不過,面對國土淪陷的危局,一位通俗小說家,如此大費周章地講述時間旅行的故事,以回應危如累卵的現(xiàn)實,這提醒我們:“民國科幻”這一領域有著許多被后世遺忘的生動故事,它們隱藏著歷史的豐富細節(jié),值得深入發(fā)掘。這些早期的作品盡管沒有對今天的作家產(chǎn)生多少直接的影響,卻見證了中國科幻走過的曲折道路。
最后,不妨引用小說中長老和主人公的一段對話,來與各位讀者朋友共勉:
“……居士,只須補充你的論調(diào),擴大你的志愿,聯(lián)絡全國青年替我們中華民族建筑這無形的萬里長城;那么,不待坐上轉(zhuǎn)輪椅子,便可在理想中得見中華民族的光榮和偉大。”
“老和尚,你的理論很正確,我永遠保持著我的清醒和精密的頭腦,我再也不進這座迷惘之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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