張佳瑋
煙火氣這詞很中國,他處不太容易懂。李安《飲食男女》里,歸亞蕾扮的梁伯母,在美國女婿家住不慣,回家后一口湖南腔跟人抱怨:“吃飯咧,除了洋蔥就是漢堡,我炒個蛋炒飯,他的警報器都會響咧!我在那里真是生不如死!”
的確,吃慣漢堡當(dāng)飯、家里又有煙霧報警器的人,很難理解蛋炒飯的意義。好蛋炒飯,得講鑊氣。熱鍋冷油,隔夜飯,鏟鍋煙霧,炒得乒乒乓乓。有明火最好,蛋蓬松,飯耐嚼,身骨干爽,才是好蛋炒飯;暗火無煙,蛋稀飯黏,拖泥帶水,誰吃得下。
如此這般,廚灶間煙火飛舞,哪怕一碗蛋炒飯,都讓人生機(jī)蓬勃;冷鍋涼灶,瞎糊弄事做出來的,尤其是冬天,很容易讓人垂頭喪氣,甚至了無生趣。
十二年前,上海遵義路天山路那一帶,夜間會停住一輛大三輪車,放下爐灶、煤氣罐、鍋鏟和各類小菜。推車的大叔把火一生,大媽把車上的折疊桌椅一一拆開放好。
你去吃,叫一瓶啤酒,問大叔:“有什么?”大叔年紀(jì)已長,頭發(fā)黑里帶白,如墨里藏針,但鋼筋鐵骨,中氣充沛,就在鍋鏟飛動聲里,吼一聲:“宮保雞??!蛋炒飯!炒河粉!韭黃雞蛋!椒鹽排條!”“那來個宮保雞??!”“好!”
他家手藝不算多樣,而且挺固執(zhí):如果有人提過分要求,比如,“老板,非黃炒雞丁!”老板就皺起眉來,滿臉不耐,粗聲大嗓地說:“那樣炒沒法吃!”
但這幾樣菜,千錘百煉;油重分量足,炒得又地道;能吃辣的,喝一聲“老板加辣椒”,老板就撒一把辣子下去。冬天,坐得離大叔近些,邊吃邊看他巨鍋大勺地炒,人能吃出汗;穿著外套出來的,吃完了都能脫了外套,內(nèi)衣已經(jīng)濕一層,有鼻塞的能吃到吸溜鼻子,順耳垂滴汗;在陣陣煙火與辣椒味中,邊打噴嚏邊抹鼻子:“這辣!”——是為煙火氣。
當(dāng)然還有別的。比如,冬天早起,摸黑去早點攤包子鋪,籠屜高高疊起,大家排隊遞錢。生煎正在起鍋,嘩啦一片白氣撞人,排隊的、賣生煎的都迷了,看不見;賣生煎的拿鍋鏟,刺啦刺啦,摸索著鏟那脆底的生煎,一邊問:“你要幾個?”——亦為煙火氣。
往回幾年,夏天重慶,南濱路附近,還吃得到柴禾雞與火盆燒烤。大夏天,圍爐坐,煙火喧騰,有長輩開玩笑:也不曉得烤的是雞還是人!
一個都勻出身、如今在雅安的老前輩,跟我說過個故事:說他以前不富裕時,周末攢了幾個錢,跟倆哥們?nèi)ヒ故谐詿?,三人并排大嚼大飲;喝多了?nèi)急,起身去了又回;邊吃邊和周圍的哥們海吹瞎嘮;到中夜時分,燒烤攤家里來換人撐后半夜,煙霧稍散,一看左右:倆哥們?nèi)四??怎么是倆陌生人?站起來一看:敢情煙太嗆、酒太沖,吃得太快活,哥幾個串隔壁攤?cè)チ耍≡僖幌胨懔?,也不礙的,坐下來,新朋舊友,接著邊吃邊嘮!
大概吃東西有兩種狀態(tài)。一是冷靜的,克制的,細(xì)致的,條理分明的。再便是狂熱的、囫圇的、按捺不住的、熱情澎湃的、甩腮幫解衣裳一頭埋進(jìn)煙熏火燎里的。前者回想起來清晰明白,后者則剩下一片單純的快樂:是讓人覺得稀里糊涂也沒關(guān)系,看不清楚也沒關(guān)系,一份忘我又安泰的,想起來可以原諒一切小瑕疵的,快樂。
(陳清舒薦自《看天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