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思源埡口歲時記

2023-05-30 10:48:04徐仁修
臺港文學(xué)選刊 2023年1期
關(guān)鍵詞:埡口思源

總 序

自一九七五年以來,臺灣地區(qū)朝建設(shè)“經(jīng)濟奇跡”的目標(biāo)努力后,人們口袋里花花綠綠的鈔票不斷地增加,同時,我們環(huán)境的污染指數(shù)也不斷增高,而大自然里的生物卻快速地減少,螢火蟲消失了,泥鰍、蛤蜊、青蛙……不見了,小溪岸、河堤、溝渠、田埂……大都鋪上了堅硬、粗暴、丑陋的水泥,美麗、生動的大自然漸離我們而遠去,孩子們也越來越少有機會去接近自然、向自然學(xué)習(xí),也無法從自然那里得到啟示、快樂、感動,兒童最珍貴的想象力也難以得到大自然的滋潤,正如一位小朋友說的:“虎姑婆移民去了,因為大人把大樹砍光,虎姑婆沒有森林可以藏身了……”

為了保留大自然的一線生機,二十年來,我經(jīng)常上山下海,以紙筆、相機來記錄美麗豐饒的寶島。為了讓兒童有機會與能力接觸大自然,我也花好多時間去為孩子們演講,并帶領(lǐng)他們到荒野自然去進行觀察與體驗。我發(fā)現(xiàn)這種播種與扎根的工作是真正保護大自然生機的最佳辦法,而且效果顯著,這些孩子都懂得從一個更宏觀、更長遠的眼光來反省生活與面對自然。

過去我與許多人曾以環(huán)保運動來抵抗那些制造污染、破壞大地的大企業(yè),其結(jié)果就像遇見了希臘神話中的九頭妖龍——你砍去一個龍頭,它會再長出兩個頭來一樣,不但沒完沒了,還會被套上“環(huán)保流氓”的大帽子而難以脫身。但是,這些曾深入荒野、受過大自然感動與啟示的孩子,在長大之后,若是成為決策官員,他們不會為虎作倀;若是成為企業(yè)家,他們早就明白,“違反自然生態(tài)的投資”對整個地球、人類而言,是極為虧本、得不償失的投資。

為了自然生機,為了孩子們,我在一九 九五年創(chuàng)立了荒野保護協(xié)會,旨在匯聚更多理念相同,真正愛大自然、愛臺灣、愛孩子的有心人士,一起來推動這個觀念。此外,我也通過遠流出版公司,出版我這二十年來在臺灣山野所做的自然觀察與體驗,一方面為記錄,一方面是我與大自然相處的經(jīng)驗傳承,更是我在自然深處的沉思與反省。

如果你閱讀這一系列“徐仁修的自然觀察與體驗”而感到有些心動,請與荒野保護協(xié)會聯(lián)系,你很可能就是那些將影響未來的“荒野講師”或“荒野解說員”。

緣 起

好多年前一個陰霾、偶爾下著細雨的十二月天,我從宜蘭走中橫支線行往梨山,經(jīng)過泰雅族人居住的南山村后不久,山霧漸漸彌漫起來。當(dāng)種植高山蔬菜的菜園逐漸消失在我身后,左彎右拐的山路旁,出現(xiàn)了幢幢大樹的剪影,在時濃時淡的霧中,好似走馬燈般地一一呈現(xiàn)。

我把車速放慢到時速十公里左右,只因為這些大樹的姿影強烈地吸引我的眼光,在這個住著愛砍樹之民的島上,我很少看到這么多、這么美的巨木,而它們又如此靠近公路。

山路回旋上升,樹姿也愈奇。這些少見的大樹已差不多落光了葉片,在薄霧中呈現(xiàn)出一種特別的迷離幻境;近處的大樹赤裸裸地展現(xiàn)枝干的力與美,遠處的則像解去寬大厚重外套,換上半透明薄紗的姑娘,隱約可見她苗條婀娜的身材。我完全不敢相信,這些樹就是夏季我打這里經(jīng)過時,所看見的掩耳遮目的樹木。

這段呈之字形爬升的險路,原本令我不悅,因為經(jīng)常塌方,但現(xiàn)在卻使我頻頻停車,不忍前進。當(dāng)下我決定對這被人稱為“思源埡口”的地區(qū)里的樹木、森林、野花、野生動物,好好做一番觀察與拍攝。就這樣,我用三年多的時間,在這方圓幾公里內(nèi)做自然觀察,以不同的季節(jié)、不同的月份,記錄了它的豐饒、美麗與多變。

思源埡口正好是蘭陽溪與大甲溪的分水嶺,也是百萬年來兩條溪流互相爭奪水源的地方,時至今日,這場爭奪有愈演愈烈的趨勢。思源埡口不只是分水嶺,也是兩種氣候的分界線,尤其在冬季,埡口的北向是受到東北季風(fēng)影響的氣候形態(tài),經(jīng)常起霧飄雨,寒冷潮濕,而南向則是晴朗干燥的中部氣候。這種氣候上明顯的差異,也造成埡口兩邊生長著截然不同的植物。

思源埡口也是中央山脈與雪山山脈唯一相連的地方。由于地緣、海拔落差和氣候的差異,自然生態(tài)極復(fù)雜,景觀美麗又多變化。但令人不解的是,這片夾在太魯閣“公園”與雪霸“公園”之間的自然勝地,兩個“公園”卻都把它摒棄在外。

我所觀察的范圍是從跨越米磨登溪的可法橋開始,沿著中橫公路蜿蜒上升,越過埡口一公里到思源二號橋,這里也是通往南湖大山的岔路口。這段距離直線約為四公里,公路則曲折達八公里多。海拔高度則從1400米爬升至1950米。

二十多年來,我走遍臺灣,還沒找到一處可以與思源埡口相比的地方。請讀者隨我走過這個地區(qū)的四季,參訪隨季節(jié)變換容顏的大樹,欣賞開在山坡、林緣的各種野花、山果,以及結(jié)識這里的原住民——各種野生動物。

這里的草本植物群落變化極大,例如藍嵌馬蘭,在一九九二年時,數(shù)量尚不多,但到了一九九六年四月,它簡直泛濫了,不只路旁坡地多如花壇,在森林底下也像紫火到處蔓延。而原本不少的附地草、繁蔞,在一九九五年卻寥寥可數(shù)。大自然的變化永遠難以預(yù)料,群落間的消長令人目不暇給,使得我和思源埡口的情緣難分難了……

每個人都曾經(jīng)

有一處既熟悉又陌生

時常出現(xiàn)在夢中的場景

走入這本書

思源埡口

將成為你的美麗夢境

春 情

對我來說

春天的來臨

不是歲時的概念

而是萬物蘇醒的狀態(tài)

是樹液流動? ?芽苞鼓脹

是山鳥突然婉轉(zhuǎn)鳴唱

是灌木上的第一面蜘蛛網(wǎng)

山風(fēng)不再冰冷襲人

空氣中蘊藏著

一股生命蠢蠢欲動的氣氛

【驚蟄】【春分】

春天什么時候降臨思源埡口是沒有一個準(zhǔn)兒的,每年來到的時間也都不同,無論陽歷、陰歷,或者節(jié)氣,只能作為參考。

在我的記錄里,一九八六年的三月初,這里仍然是一片粉妝玉琢的冰雪世界,而一九九一年的二月中旬,卻已是山花鑲路,大樹茁芽。但大多的年份里,二月是春天與冬天玩拔河游戲的月份,一會兒暖得讓人脫盡冬衣,一會兒又春寒料峭,使人趕忙又穿起厚裳。

對我來說,春天的來臨不是時間概念,而是萬物蘇醒的狀態(tài),是樹液流動的聲音,是山鳥啁囀的音量,是山風(fēng)吹在身上柔和的感覺。

在思源埡口,對春天最敏感的要屬山菊。這種又被人稱為“款冬”的菊科植物,常常在其他植物全然沒有動靜的時候,已經(jīng)悄悄地抽長著花苞。這是一個訊號,是春天臨近的日子,是大地日記本新翻開的第一頁。山菊是日記本上出現(xiàn)的第一個名字,也是大地為了歡迎春天降臨而在來路兩旁遍插的鮮花。

蜘蛛則是此地原住動物中對春天最先知先覺的一個。正當(dāng)山菊忙著抽苞開花之際,許許多多的小蜘蛛網(wǎng),在枯草高莖上開張了。有時一株枯草上多達十幾張小網(wǎng),好似公寓上無數(shù)的天線,胡亂撐掛。此時的氣溫仍然凍人,寒霧幾乎竟日籠罩。我很好奇,這些蜘蛛能網(wǎng)住什么昆蟲呢?我常去拜訪這些在陸地上撒網(wǎng)的漁翁,我發(fā)現(xiàn)它們總是捕捉了滿滿一網(wǎng)霧凝的珍珠。小蜘蛛用這種只可欣賞不能擁有的美麗,來呼應(yīng)山菊的迎春。

等到山菊綻放第一朵花,就表示春天的先遣隊伍已經(jīng)來到,火種點著了,然后連夜蔓延開來,由下而上,沿著山路兩邊迸開花瓣。每天,每一枝花莖上都添增了花朵。這時節(jié)大多在三月初,當(dāng)然,在那所謂暖冬的年份,它會提早到二月中旬或下旬。

三月的風(fēng)猶有寒意,卻不再刺骨,有時還帶著冷涼的快感。山菊花愈開愈熾烈。現(xiàn)在花枝因為枝頭開了太多花朵而彎曲垂頭。山風(fēng)似乎被山菊烤暖了,寒意漸消,暖意日增,并隱隱有了花的香氣。這和風(fēng)似乎吹動了樹液,那些原本枯寂的大樹禿枝,現(xiàn)在芽眼、芽苞全脹得鼓鼓的,可以深深感覺到樹枝內(nèi)有什么東西在掙扎,要破皮而出。整個山谷大地蘊涵著一觸即發(fā)的狂野力量,但我卻無法預(yù)測它將在何時何處引爆,而我的眼波也因此遠近奔馳、迅速流轉(zhuǎn),導(dǎo)致頭暈?zāi)垦?,有如微醉。就算在濃霧籠罩的山谷,我也能嗅出那一股不安、亢奮的氣息。即使在夜里,興奮的期待也讓我不敢也不愿輕易闔眼??墒谴好邊s像慢慢發(fā)作的甜酒,一旦醉去,難以醒轉(zhuǎn)。

往往要等到白耳畫眉嘹亮的合唱,成群的紅頭山雀、冠羽畫眉及紅山椒鳥輪番在周遭如呼似喚,才能將我叫醒。我匆忙從狹小的營帳里鉆出,已經(jīng)錯過圣火點燃的時刻。

許多原本死寂的枯樹,一夜間復(fù)活過來。在清晨的金色陽光下,但見近處的大樹,有的罩在成千累萬的小小綠火里,有的沐浴在點點發(fā)亮的熒光下,有的掩映在四散的火星中。而遠處的大樹,有的渾身冒著淡綠輕煙,有的蒸騰著淡赤霧靄。綠火是剛從芽苞中彈開的發(fā)亮嫩葉,火星是花芽里彈起的小小花朵。它們是慶賀生命復(fù)蘇的無數(shù)掌聲與漫天飛舞的祝賀煙火,在山胡椒、臺灣水絲梨、榆樹、臺灣赤楊、食茱萸、燈臺樹、櫸木、櫟樹、山胡桃的枝干間。

空氣中有著淡淡的花香,似有若無,但又有意無意地撩撥著,加速了春意的蕩漾。

通條木光禿禿的枝條,開始掛上了無數(shù)的串串淡綠色垂飾,并且逐日將它加長。香榆、青楓、槭樹,紛紛在新張的嫩葉柄下,戴上了隨風(fēng)輕搖的耳飾。這些全是等待媒人來到的花朵。

林蔭下的七葉一枝花,在可愛的帽頂上系上了金色的環(huán)飾,伸長了脖子等待黃蜂媒婆的到來。

高大墨綠的烏心石,渾身開出成千上萬朵玉白色的蓮形花朵,從高枝直到垂近地面的枝條,而春意似乎是由那低垂的枝條蔓延到較低的褐毛柳,使它一下子冒出了青煙,灑出了陣陣花粉,惹得許多剛睡醒的昆蟲在那里鉆進鉆出。

春意也隨著褐毛柳飄落的花粉,傳到地面去。那里藍嵌馬蘭的紫藍色花朵好像春火燎原,在路邊,在森林底下蔓燒開來。林蔭下深沉暗綠的蛇根草,也同時吐出令人眼睛為之一亮的潔白管狀花蕊,好似冬樹上散落地面的殘雪,把林中也映亮了。

春情跟著山風(fēng)飄過埡口分水嶺的南邊,那里胡麻花的煙火被點燃而炸射著火球般的桃紅花朵。向上散開的香氣,點著了笑靨花,那潔白的花朵一如其名,朵朵白花如含笑的面龐。

胡麻花也引燃了附近的虎爪天南星。伸出如傳聲筒般的佛焰花,它喚起了巖石上大片的喜巖堇菜,開出滿地蝶形的小白花,恍如千只粉白蝶停在那里。每當(dāng)山風(fēng)吹來,蝶花隨風(fēng)起舞,令人目不暇給。

緋寒櫻是思源埡口忍不住的春天,就在那些大樹剛剛舒展久睡的身子之際,它已開滿一樹緋紅的小花。只是三月的薄霧、煙雨,常常故意遮掩它的輕狂。這時在埡口南向的山谷近勝光的地方,霧社櫻花渾身為雪白小花籠罩,在春陽下,勝過一切的顏色。

春天有時來得早,有時來得遲,但三月似乎是她調(diào)整腳步的月份。早到時,春暖跟冬寒總會有幾場拉鋸戰(zhàn),使春前進速度放慢了,而晚到時,她會加快步子,總會在三月末四月初,把春意推向高潮。

三月有如發(fā)育中的少女,身材苗條輕盈,舉止活潑可愛,每天都有不一樣的風(fēng)情。常常在發(fā)上、衣襟上插一朵小花,或在胸前添幾個裝飾。就是最遲鈍的人,也會發(fā)覺她一天比一天成熟、動人……

在一個如詩如畫的早春晴朗午后,我在思源埡口南向的山谷,沿著勝溪而下,這是大甲溪的最上游。

我輕悄悠閑地走著,然后切入二葉松林臨溪的小路,繼續(xù)往下行去。

突然,我從二葉松的樹干間看見兩只水鳥在清溪上浮游。我初以為是人養(yǎng)的鴨子,但隨之想到這不可能。我又以為是樹鴨,因為我聽鳥友說過,曾在這一帶見過??墒俏野l(fā)現(xiàn)其中一只實在太美了,那鮮紅的鴨嘴,就是胭脂也涂不出這樣亮麗而不艷的高雅色澤。倏然,“鴛鴦”閃過我的腦海。

就這樣,這多年踏破鐵鞋都不容易拍到的鳥兒,現(xiàn)在竟然不經(jīng)意地、突然地邂逅。雖然令我吃驚,卻也不意外,像思源埡口一帶這樣充滿靈秀與狂野的山林溪谷,一定有不少的珍禽異獸藏身其間。它們形影不離地在這清幽的山溪悠游,很能讓人體會為何那么多的人間男女要“只羨鴛鴦不羨仙”了??上В@對情侶對凡夫俗子十分敏感,我不過按了幾下快門,這對賢伉儷已順?biāo)∪?,消失在深谷的沉蔭里,留下我仍沉浸在那不可思議的相逢里。它們可愛的俏模樣、明亮的眼睛、出塵多彩的羽毛,也常常出現(xiàn)在我的夢里,使我的夢充滿色彩與驚喜。

【清明】【谷雨】

四月,思源埡口的森林是水彩畫的。

起初是用透明的顏料輕描淡寫,接下來改用渲染,畫面滿含水分,有時還在畫面的一角造成流動的效果。有時一陣云霧從谷中涌起,然后沉落散滯林中,形成一種如夢如幻的不真實感。

隨著春意的加濃,畫家改用不透明的水彩顏料,畫面逐漸清晰明朗,色彩增多變濃,層次也更見豐富;褐綠、灰綠、青綠、碧綠、翠綠、草綠、淡綠、嫩綠、檸檬綠、銀綠、銀灰、淡白、粉白、雪白、粉紫、淡紫、淡紅、水紅……一個有經(jīng)驗的自然觀察者,這時可以從樹木呈現(xiàn)的顏色來辨認樹種。這時節(jié)的樹木,有的吐芽展葉,有的開花綻蕊,有的兩者同時爭相涌出。這是森林羽化的季節(jié)。我?guī)缀蹩梢钥匆姌淠菊谂蛎洝⒊殚L、變色。常常在一陣濃霧散去時,或經(jīng)過一夜之后,樹木就完全變得使我不敢相認。

活生生的春林大樹,或在煦陽下,或在薄霧內(nèi),或在春雨中,在滿含花香的山風(fēng)里,在澗水與山鳥的樂聲之間,穿上全新的衣裳,翩翩起舞。就像大導(dǎo)演黑澤明所拍的《夢》片中的一群桃花精靈,為一個赤子,為一顆小小真誠的心靈,翩然起舞。

紅楠、香楠、櫟樹、柯木、千金榆、山枇杷在枝葉頂上浮出檸檬色、如奶油般的一層細花。渾身嫣紅的山櫻花以及滿身白花的湖北海棠則點綴其間。據(jù)植物生態(tài)學(xué)家呂勝由先生的調(diào)查,湖北海棠在整個臺灣只有這里才有生長。這種珍稀的樹木,在這地形復(fù)雜多變的寶島上,唯獨選中埡口一帶安身立命、展現(xiàn)風(fēng)華,正好說明了這思源山谷的靈秀與麗質(zhì)天生。

始終保持墨綠、深沉、僵硬、近似無情的臺灣杜鵑,到了四月中旬,好像吃了迷幻藥一般,一反常態(tài),突然開出了無數(shù)由白到粉紅的鐘形花朵。在春風(fēng)的唆使下,笑容蕩漾,搖曳生姿。

埡口南向的山谷里,也是春情四竄,化香樹的花序裊裊升起,而華石楠更揮灑出千萬朵如雪球般的白花,在二葉松深綠的枝葉間,好似波濤卷起的浪花。彎腰駝背的老昆欄樹,似乎中了愛情的箭,正如西藏神話中那位頑皮的五花箭神,一出生就用愛情箭射中了自己的父親,使他愈老愈風(fēng)流一樣,這老態(tài)龍鐘的昆欄樹,也擠出一樹的花——草綠色、沒有花瓣的花,跟它的年紀(jì)可說十分相配。

中箭的豈止昆欄樹,山茱萸科的臺灣青莢葉樹,似乎中了更多支愛情之箭,竟然等不及抽枝長梗,將就地在葉片上擠開出淡綠色小花。這種在葉上開花的小樹,也被人稱為“葉長花”,是大自然另一種奇妙的設(shè)計。

植物春意蕩漾,動物更是春情難忍。原本成群翻飛如彩蝶的紅山椒鳥,現(xiàn)在散開各據(jù)一棵大樹,唱起熱烈的情歌。鉛色水鶇在溪石、近水的樹枝上,更唱得頭彎尾張,黑白相間的小剪尾,在春草初綠的溪岸上,用尾巴為自己的情歌打著拍子。

四月里一個溫暖的午后,山谷上有四只大冠鷲盤旋鳴叫,聲傳四野。其中有三只彼此繞圈盤旋,突然其中兩只迎面對飛,在相互接近的剎那,側(cè)飛擦身而過,同時以爪相互攻擊。如此數(shù)次后,其中一只似乎受了輕傷飛了開去,空中飄著幾根鬈曲的絨毛。

后來,未參與繞圈的那一只忽然斜身急下,落入一棵鐵杉枝干上,隨后那只勝利者也降落在鄰近的另一枝條上。一兩分鐘后,勝利者飛跳過枝丫,來到雌大冠鷲旁,然后跳到她背上,翅膀張得開開地、搖搖擺擺地品嘗勝利的果實。

有一天上午,我到七家灣去拍馬銀花,當(dāng)時沿河盡是雄鉛色水鶇,它們在那里各據(jù)一方,用很高頻率的聲音唱著熱烈的情歌。當(dāng)我走到露營地旁,正好看見一只鉛色水鶇站在河邊的警告牌上,對著河放聲啁啾,當(dāng)時河邊有幾個年輕人在戲水,所以那畫面似乎變成是鉛色水鶇正在大聲地叱責(zé)年輕人:“如果你們看不懂警告牌的文字,我念給你聽?!倍谱由线@樣寫著:“嚴(yán)禁于溪中釣魚,違者送警所究辦?!?/p>

在思源埡口的溪澗較平緩的段落,我常遇見白面白鹡鸰三五成群地活動,尤其在南向的山谷,常見它作大波浪狀在溪上飛行,邊飛邊唧唧地鳴叫。四月里,它們成對地分散了,有一對就常在我搭營的溪邊礫石間,以小碎步快速地走動。而雄鳥也常立在石塊上鳴叫,歌聲不再是單調(diào)的唧唧聲,而隱含著旋律。不久,我看見它們銜草了,然后在一個石洞里筑愛的小窩。此后我就很少到那附近去,為的是不驚擾它們的春夢。

馬鞭蘭、根節(jié)蘭、莢迷、黃精、黃花萬年青、溲疏、八角蓮、灰木紛紛展瓣吐蕊,再加上渾身是花的喬木、灌木,四月的空氣被這些千千萬萬綻放的花朵所釋放的氣味與花粉弄得有些黏稠。只有偶爾一陣春蘭獨特的清香排眾飄來,鼻子似乎才得以舒通一會兒。

四月原本是一個愉悅的時光,但是一九 九三年的四月卻令我悲傷,因為思源埡口的一葉蘭在這個月里永遠地消失了。

記得一九七三年的四月,我到這里來調(diào)查臺灣一葉蘭的分布情形。我永遠不會忘記,在溪澗邊乍見山壁上幾百朵盛開的一葉蘭的情景:幾道光柱從搖曳的樹枝間射下,在花朵間來回地移動,好似一群華麗貴客正在熱烈地跳著華爾茲……

在思源埡口一帶,原本生長著極多的一葉蘭,但在十幾年來的濫采下,現(xiàn)在已經(jīng)很難看見。一九九一年,我只在大山壁上發(fā)現(xiàn)最后的二十幾株。一九九三年初春,我親眼目睹三個中年人,把山壁上最后的一葉蘭全部拔走,我竟然找不到一條有關(guān)規(guī)定可以阻止他們,因為這里既不屬于自然保護區(qū),也不在“公園”范圍內(nèi),而我也不是執(zhí)法人員,只有眼睜睜、心碎地看著他們帶著思源埡口的最后幾株一葉蘭揚長而去。

一九九六年四月,我在路旁的崖壁上,找到一棵稀奇又美麗的喜普鞋蘭,這里是這種稀有蘭花在臺灣地區(qū)分布的最低海拔。

【立夏】【小滿】

四月上旬的思源埡口森林,像一個初長成的姑娘,身材婀娜、回眸帶羞。四月中旬則是發(fā)芳氣香、風(fēng)情迷人的待嫁姑娘。到了下旬,她成了嘴角含笑、豐滿美麗的新娘。

過了四月下旬美妙、喜悅的新婚期,思源埡口的大地進入了五月豐盈的少婦歲月。整個山谷由絢爛逐漸趨向平淡,四月多彩的顏色換成一片碧綠與素白兩種色系。

選在五月開放的野花有附地草、繁蔞、梅花草、小白頭翁、假繡球、臺灣野薔薇、溲疏等,全都開出白色系列的花朵。

屬于紫草科的附地草,是地道的小草,但它們懂得聚多成大的道理。它們總沿著路邊的斜坡,呈花壇般開著無數(shù)潔白細小的花朵,如初雪似濃霜。它們那特殊的氣味讓每一個路過的人迷惑,因為對大多數(shù)的鼻子而言,那是一種全新的體驗,讓人覺得怪怪的,說不上是香還是臭。

繁蔞是石竹科的小花,總在林緣、路旁、樹隙間成堆成簇地開著白得刺眼的花朵,像極了寒冬留下的堆堆殘雪,正慢慢地融化為滋潤森林的春水。

梅花草是虎耳草科里最可愛的小花,每屆五月就在陰濕的山壁上,綻放出一朵朵潔白亮麗的梅花形花朵。這是這片陰沉山壁一年中最光彩的時日。當(dāng)五月的金色陽光灑在這白色的野花上,朵朵白花如同忽然通電發(fā)出亮光來,引人駐足贊嘆。尤其在五月,暖風(fēng)拂來,白花輕搖,常使我眼花繚亂而覺得有些迷惑與暈眩。

思源埡口的梅花草大概是臺灣地區(qū)開得最早的,也是海拔分布最低的。通常它分布在海拔2300米到3700米之間,但思源埡口的梅花草卻生長在海拔1450米左右的地方。在海拔3000米以上的地區(qū),梅花草往往要到七月中旬以后才開放,兩地開花的時序相差兩個月以上,真是令人難以置信。

早開的小白頭翁,疏疏落落地點綴在日益碧綠的路邊野草之間,好像呼應(yīng)著附近勢單力弱的假繡球白色的偽花。隨著五月的腳步,小白頭翁的花愈開愈多,逐漸搶去了假繡球的風(fēng)采。當(dāng)它那潔白的花瓣被五月的陽光穿透時,泛著白玉一般溫潤剔透、令人感動的美。

臺灣溲疏在每一條枝葉上,滿掛著一盞盞白色的鈴鐺。雖然五月的霧常在它的枝干間徘徊,溲疏花的美總能透過霧氣,吸引許多的雄蜂前來。

臺灣野薔薇是思源埡口五月的森林里最出色的山花,它總不辭辛苦地攀爬到喬木的樹冠上,在那里綻放出亮麗、玉白又芳香的千朵白花,常讓我誤以為那棵大樹仍然眷戀著四月做新娘時的嬌麗,偶爾躲在一角,偷偷披上出嫁時的婚紗,回味一番。

縱然有這許許多多的白花開放,但在這片碧綠的林海里,白色仍然是綠海中浮現(xiàn)的白沫一般渺小。因此上蒼在五月降下特別美的白霧,尤其在梅雨間歇時,常在山谷中形成壯麗的云海,把綠海給淹沒了。云海的海面大部分接近埡口的分水嶺,把山谷里一些稍矮的山頭變成了孤島,也把連綿的山脈變成了海外仙山般,橫在虛無縹緲間。

云海有時出奇地平靜,使我認為只要一根浮木就可以登上仙山彼岸。但當(dāng)它澎湃涌動時,我又覺得即使是一艘想象的巨艦,也無法出港。

有時,云海的海平面驟然上升,泛濫過分水嶺,把大地一下子全淹沒在茫茫霧中,使視覺完全失去作用。有時云霧就這樣終日籠罩,甚至數(shù)天不見天日。有時忽然從谷中沿山溪吹來一陣山風(fēng),把云霧朝溪谷兩邊排開,這時森林的一角會忽然呈現(xiàn),可是常常我還沒看清楚,又是一波云霧涌到,填補了方才被排開的霧隙。山風(fēng)與云霧彼來此去,好像童心未泯的仙人們玩著躲貓貓的游戲。有時誰也不服輸,就這樣從白天一直玩到深夜,才叫明月把它們趕上床去……

令我最難忘的一次,是我立在埡口的分水嶺上欣賞云海,當(dāng)時海平面就在我的腳下幾尺。原來平靜的云海突然涌動起來,好像里頭將有什么巨獸或怪物要升起。然后從滾滾云浪中,驟然聚了幾股白色的激浪,筆直地朝右邊的山峰撲涌而去。直近山頭之處,浪潮才因山壁的阻擋而飛濺反身落下,使我覺得那是住在思源埡口的眾神,正在戲波沖浪。

林木在五月豐沛的雨水中充實茁壯,碧綠的樹林逐漸變成六月翠綠的密林。

夏 郁

每一棵大樹

都撐起蓊綠的華蓋

好遮擋傾盆的大雨

以及炙人的驕陽

蝶舞翩翩

蟲蛇出沒

天空電光閃閃

大地雷聲隆隆

大自然的活動

在仲夏達到了高峰

【芒種】

梅雨季常在五月二十日前后降臨,大量的雨水使森林日益蒼翠茂密,六月的思源埡口全是綠意,亟需許多色彩來點綴這人間仙境。

最先點綴蓊綠六月的,常是令人驚奇的稀有植物——黃花鳳仙花。好像不用這樣珍稀的植物,無法顯示思源埡口的靈秀。那黃色的小花在滿含水氣的大片綠意里,雖然渺小卻相當(dāng)出色,它吊掛在林蔭下的邊坡上,好似圣誕燈似的吸引人。

菊科的黃菀,在發(fā)現(xiàn)黃花鳳仙花勢單力孤時,立即攜著一把一把的黃花來助陣,把深沉的林蔭也照亮了幾許。

屬山茱萸科,也稱得上稀有植物的燈臺樹也點亮了。在蒼蒼密林中,它好像路燈一般耀眼。這非常符合它的名字,花也開得正是時候。對一種原本不甚出色的花來說,挑一個單調(diào)的季節(jié),選一段獨演的時間,遠比在花色上下功夫更來得事半功倍。

小白頭翁在路旁草間,撐起了更多玲瓏如瓷器般的花朵。每當(dāng)梅雨停歇,陽光穿過云縫射下來,小白頭翁的花就像舞臺上被聚光燈凝射的主角一般,成為眾人眼光的焦點。

六月中旬通常是梅雨季結(jié)束的時候,雖然出梅的日子有時遲點兒,有時早些,但是每年相差的時間很少超過一周。出梅時也正是欣賞臺灣地區(qū)一種美麗野生蘭的時候,它出現(xiàn)在思源埡口北向山谷,海拔1400米到1600米間的大樹干上,名叫金石斛,是一種30厘米到50厘米高的小草,原本就不引人注意,又因為長在樹干上,更少有眼光會落在它身上。但到了此時節(jié),它卻開出了一朵朵、一簇簇黃金般奪目的花朵,一下子就吸住了所有路過人的目光。

金石斛最愛立足在那些有橫干的大樹上,而木荷是人們最容易找到它的喬木。當(dāng)金石斛盛開時,往往使得大樹也生色沾光,甚至讓許多人誤以為是大樹開的花朵。

每次我望著那燦爛奪目的金花,總使我覺得這一個月長的梅雨,全是為了讓金石斛可以順利地綻開這高貴的花朵,也只有這樣豐沛的雨水,才能孕育出這樣美得令人屏息的金花。這些朵朵成束成簇的金花,在一片郁綠的大樹間,在充滿野性、幽深的密林中,像黃昏時山谷里透出小窗的溫暖燈光。它的植株與大樹相比顯得渺小,但它的花朵卻如此充滿自信,不卑不亢。它讓我深深覺得,世間萬物的形體雖有大小之分,生命卻無貴賤之別。在這茂密的中海拔闊葉林里,我深深體會到了佛陀所云“眾生平等,皆有佛性”的含義。

大樹上的花意,似乎也感染了攀附在枝條上的臺灣羊桃。這種野生獼猴桃現(xiàn)在也開花了,并且還將這羅曼蒂克的情緒沿著那如電線般的細藤枝傳了開去,點亮了商陸在它分枝頂上所豎起的桃紅色蠟燭,并把這熱情燒至圓葉鉆地風(fēng)的枝葉上,在那里惹起它無限的情意,開出一樹乳白色的假花。因為圓葉鉆地風(fēng)的真花細如輕煙,難以引蟲注目,所以花萼被它刻意打扮成可以吸引昆蟲的假花。

這時節(jié),我常在露水未干之前,或溯山溪上爬,或順溪而下。我很喜歡從溪床上的濕沙地或泥地里,去查探出前一晚野生動物在這里活動的情形。因為它們總會在上面留下一些清晰的腳印,由此我可以知道有哪些動物來過,它們的大小,也可以看出它們是來喝水,或是越溪到對岸去。從足跡我探知的動物有山羌、長鬃山羊、野豬、臺灣獼猴、白鼻心、食蟹獴等。

有些動物會在溪邊留下排遺,我由此而知曉的有長鬃山羊、臺灣獼猴、麝香貓、飛鼠、松鼠等。在溪床上,我也發(fā)現(xiàn)過大赤鼯鼠(飛鼠)以及長吻松鼠被鷹、梟獵食后剩下的殘軀和尸骨。單從這山溪我們就可以想象得到,這思源埡口有好多的野生動物藏身其間。

【夏至】【小暑】

梅雨季結(jié)束之后,氣溫慢慢逐日升高,到了六月下旬,初夏的熱情在許多花草上展現(xiàn),而熾烈的蟬聲更增添了暑意。

在四月中才發(fā)芽萌葉的通草,現(xiàn)在葉片茁長達到它最大、最翠、最美的時候。一把把的綠傘,由一枝枝斜曲蒼勁的長柄,從路旁的樹縫間、灌叢中撐起,在初夏驕陽下,呈現(xiàn)出一種剛?cè)岵?、粗細相襯的美。每次欣賞它,我腦中都會浮現(xiàn)侏羅紀(jì)時代的樹木情景,好似我又回到了那個古老的時代。思源埡口的通草,是我在臺灣島上所見過姿態(tài)最美、身材最高大的,總讓我忍不住一再把鏡頭對準(zhǔn)它,并猛按快門。

在那樹姿優(yōu)雅的通草旁,或林緣路邊,虎耳草科的藤繡球盛開了。它為了增加吸引昆蟲的魅力,在那紫紅色的細蕊上,插飾了四片白色的花瓣,好像南太平洋群島上的婦女,喜歡用梔子花插在頭發(fā)上一樣。只是藤繡球所插飾的白色花朵太像蝴蝶了,每次我遠遠望去,總以為整株灌木上每一簇紫球上都飛舞著幾只白蝴蝶。尤其在進入七月盛花高潮期,美得讓我以及山蝶都為之迷惑。

在藤繡球的白蝶花翻飛起舞之際,附近的蔓烏頭花悄悄頂著它的藍紫色尖頭帽出現(xiàn)了。這種特產(chǎn)于臺灣島北部中海拔山區(qū)的毛茛科稀有植物,正是著名的中藥——烏草。它具有強心、袪寒、鎮(zhèn)痛、抗炎等藥效,但在使用上要格外注意劑量,因為它也是一種有毒植物,必須慎重使用,以免病未愈卻先中毒。蔓烏頭喜歡生長在潮濕的森林邊緣、崖側(cè)、路旁,而陽光也稍可照射到的半陰地方,因此它的生育地非常有限。而思源埡口這地理位置特殊、地形復(fù)雜又潮濕的北向山谷的幾個小地區(qū),正適合它的生長,因此有著臺灣島最多的蔓烏頭。

在初夏艷陽的煎烤下,白頭翁的種球熟裂了,在它的上方涌出一頭白色的棉絮,望之有如滿頭白發(fā)的老翁。這正是它的名字的由來。每當(dāng)山風(fēng)吹過,白頭翁的棉絮就會飄起,它載著細小的種子冉冉飄飛,或遠或近,飄入初夏的藍天,或落入斜坡草叢,或新坍塌的土石間。明年,那里就可以看到白頭翁的后裔在那處新地上出現(xiàn)。

這時節(jié),一種臺灣地區(qū)蘭科植物中最高、最壯觀的蘭花開了,它的名字叫山珊瑚。其實在六月梅雨季末期我已注意到它了。那時它在林間隙地,在灌木、小喬木混生的地帶,奮力地茁長著枝莖,全株沒有一片綠色葉片。它是種難得一見的奇妙植物,依靠分解已死植物的組織來獲取營養(yǎng),不必靠葉綠素來合成養(yǎng)分,因此連葉片也省了。在植物學(xué)上稱這種植物為腐生性植物。

山珊瑚所抽長的枝莖也就是它的花軸,它漸長漸高,直到兩米左右。然后它由最下方的小枝開始綻放出金黃色的燦爛花朵,就像24K純金打造的。而最不可思議的是,這一花軸竟可開出多達百朵以上的金花,而且花期長達一個月,甚至一個半月。有時我在八月還能瞄見它最頂?shù)姆种ι?,仍掛著幾朵夏日最后的余暉?/p>

當(dāng)山珊瑚蘭開得金光閃閃之際,屬于豆科大樹的合歡也迸放出一樹桃紅色粉撲狀的花朵,因此它又名粉撲合歡。這么多而美的天然粉撲,卻沒有人來利用,只有幾只大紅紋鳳蝶和一些熊蜂在花堆中飛飛停停,進進出出。

這種合歡原產(chǎn)于祖國大陸南部以及日本,大約在三百年前,由荷蘭人引入中國臺灣地區(qū)。這種樹在原產(chǎn)地所開的花是白色的,但在久居這個美麗島之后,它也變得美麗了,好像不這樣,就有負于這個美麗之島。合歡在思源的山谷中數(shù)量很少,但因色彩鮮艷,格外受到注目,也導(dǎo)致那些與合歡同時開花的大樹,像高山櫟、野桐等相對黯然失色。

此時,唯一可以與合歡分庭抗禮的樹木,是埡口南向谷地中的小實女貞。這種木犀科的臺灣島特有樹種,個子不高,但一樹如煙如雪的白花,在峽谷風(fēng)吹拂下,有如揮著玉帶狂旋的舞者。

暑氣逼人的七月天,藤繡球、蔓烏頭在北向的谷地愈開愈得意,而在南向的谷地路邊,白花香菁、野薄荷,以及藜蘆,也在臨路的山壁上彼此混雜著,一道開出鬧意十足的小花。此時也是這片陡坡一年中最生意盎然的季節(jié)。

此處大概是菊科植物的白花香菁,以及百合科的臺灣藜蘆生長位置海拔最低的地方。通常這兩種植物分布在海拔2200米到3600米的山上。但由于思源埡口地形特殊,這些喜愛冷涼的高山植物,也能安身在這海拔只有1900米的地方。這種高材低就的現(xiàn)象,也發(fā)生在菊科植物的玉山飛蓬上。通常它被認為只生長在海拔2600米以上,但在思源埡口北向山谷,海拔1900米左右,陽光充足的路旁,能看到一片玉山飛蓬開得笑意盈盈,而它的身高也從高山上的十來厘米,挺拔到二三十厘米,花朵也變大增多。我有充足的理由相信,全臺灣島最高大、最美麗的玉山飛蓬,就長在思源埡口。原產(chǎn)北美的白頂飛蓬,近年剛在北臺灣島馴化為野生種,現(xiàn)在我看見它在這里的路旁恣意地開放,甚至比在它的故鄉(xiāng)還美。

從第一朵白頂飛蓬綻放,似乎思源埡口一帶的昆蟲都接到熱情的邀請,流水席從日出開到日落,從初夏第一朵花開,一直延續(xù)到夏末最后一朵花謝為止,每一朵花席上都有賓客流連,享受這大自然的饗宴。盛宴有時也是鴻門宴,因為有些花上埋伏著殺手蜘蛛。那些大意的食客、貪吃的老饕,往往又成為蜘蛛的珍肴。

奧妙的大自然,靠著這種相生相克達到物種間的共存共榮。所以我認為,所謂的生存競爭,事實上只存在于生物個體之間,而不存于物種之間。甚至可以說,物種之間通常是互助的,這可以從一個愛斯基摩人的神話來印證:

愛斯基摩人向大神懇求賜予他們能在極地生存下去的食物,于是神給了他們馴鹿。從此,愛斯基摩人靠養(yǎng)馴鹿為生。

當(dāng)馴鹿愈來愈多時,開始發(fā)生了疫病,馴鹿死的死,病的病,鹿群少了,衰弱了。愛斯基摩人再次祈求大神拯救他們的鹿群,慈悲的神派了狼群來幫助愛斯基摩人。狼把病的、弱的鹿吃掉,留下了強壯的,讓它們繁殖出強壯的后代,于是馴鹿群又逐漸變強增多了。愛斯基摩人從此衣食無缺,并且以尊敬與感激的態(tài)度對待狼群。

從這個故事我們發(fā)現(xiàn),愛斯基摩人非但沒有將狼視為殘害馴鹿的競爭者,更視它們?yōu)樯衽蓙韼椭麄兊亩魅恕?/p>

【大暑】

夏日的炎陽,打一早出現(xiàn)就開始向山谷添火加熱,到了近中午,似乎水要開了,水氣自谷中蒸騰而上,遠山變得朦朧氤氳。

到了午后,最輕微的山風(fēng)也靜止了,仿佛在這樣的大暑天,它們也需要午睡似的。原本炙熱的大地變得悶熱起來,有些較大片的樹葉、草葉都為之微微下垂而變得憔悴。山谷上空突然移來一大片墨黑的云塊,像鍋蓋般蓋住山谷,谷中一下子暗了下來,濕度急遽地上升,令人身心不爽??諝馔钢环N凝聚、一種不安的氣氛,不久,這不安在一道強烈閃光中炸了開來,霹靂之聲震撼著整個山谷,雷聲在山谷中回來蕩去,震耳欲聾。等雷電掃平一切的不滿,大雨也就傾盆而下。

只要雨水一落,先前所有的醞釀都發(fā)酵成酒。在雷電交加中,大地豪飲著天酒,整個山谷一下子沐在天河水瀉里。小草彎腰,大樹低頭,水之蛇向下竄流。這種大雨,有時僅僅幾十分鐘就過去了,那時,水洗過的山谷,一片蓊綠,空氣清新,只有山澗的流水增加了不少水量。有時這種大雨持續(xù)幾個小時,這陡峭的水源之地就會有些地方坍方,或者有些樹枝被扯裂,或大樹垮落崖下。

一九九二年八月下旬那一場整夜的大雨,使得公路到處坍塌,土石崩落,山洪把武陵農(nóng)場的堤防整個沖毀,把百分之九十以上的櫻花鉤吻鮭沖走了……

充滿熱能的盛夏陽光,以及飽滿的水氣,為思源埡口所有的綠色植物注入豐富的能量,累積了變化的能力。這時,許多美味的野果黃熟了,尤以懸鉤子類最為誘人。

以思源埡口分水嶺為界,向南那一邊的巖壁斜坡上,無數(shù)熟透的玉山懸鉤子,遍地皆是黃澄澄、晶瑩剔透的可口顏色,令人垂涎。我看到山鼠、白頭翁、白環(huán)鸚嘴鵯、五色鳥、綠鳩來享用這天糧。但天糧數(shù)量實在太多了,好多因熟落而干癟,因此我也接受了邀請,參與這一年中最盛大的宴席。

每天有那么多新熟的,在野生動物享用后所剩又如此之多,最后我收集了剩余中的一部分,用它制作了全世界唯一的玉山懸鉤子果醬,分享給我那些淪落都市的朋友。這充滿野性的果子,我深信可以讓他們暫時擺脫文明病一陣子。

真的,每次我用這濃濃的果醬拌飯吃,總覺得我吸收了思源埡口的野性與靈氣,全身因而充沛了無可言喻的喜悅與生命力。總之,玉山懸鉤子營養(yǎng)了我的靈魂,豐富了我的生命。

當(dāng)玉山懸鉤子豐熟達到了頂峰之際,在埡口北面的谷地里,有數(shù)種懸鉤子也相繼黃熟了,像紅梅消、變?nèi)~懸鉤子、毛懸鉤子、臺東懸鉤子……也紛紛熟透。它們在林隙或灌木間伸出掛著橘色、櫻桃色、紅蘋果色果實的枝條。這些如飾燈般的野果,在仲夏的郁綠中,讓人眼睛為之一亮。我看過臺灣獼猴、赤腹松鼠、高山白腹鼠、綠繡眼、冠羽畫眉、青背山雀……來品嘗它。

仲夏里,在思源埡口我常遇見的野生動物是兩棲爬蟲類,也就是蛙、蜥蜴以及蛇。

先說蛙吧。這些有良好保護色、白天隱藏夜間活動的兩棲類,我憑它們的鳴聲可以知道它們的種類。在這山谷有梭德氏蛙、斯文豪氏蛙、拉都希氏蛙、艾氏樹蛙、莫氏樹蛙。此外,尚有盤谷蟾蜍,它是唯一不必靠聽音辨位就可以找到的兩棲類。

在這些蛙類中,我最喜歡的是莫氏樹蛙,因為我常常跟它們玩游戲。它們常躲藏在枯葉腐草中或石塊下鳴叫,尤其是太陽下山后,它們似輕鈴般的串串鳴聲,從地面,這里那里,不斷地傳出。那帶著共鳴的叫聲,令人非常不易判斷它們躲在哪里,所以我常常跟它們玩聽音辨位的游戲。后來我被莫氏樹蛙訓(xùn)練得幾乎萬無一失。有一次,我故意讓一位隨我前來的朋友去玩這種游戲,等他玩到累得投降時,我就表演一下我的功夫。我會在一片有許多石塊露頭的濕地上,準(zhǔn)確地搬起一塊石頭,然后一只正鼓著鳴囊歌唱的莫氏樹蛙出現(xiàn)了……

有一次我準(zhǔn)確地翻開一塊石頭,與那只躲在底下的公蛙打了照面(只有雄的蛙會鳴叫),然后又輕輕把石塊擺回原處。一星期后,我再拿開那塊石頭,發(fā)現(xiàn)底下多了一大包的泡沫與蛙卵。這顯然是前一兩天,這只雄蛙的歌聲吸引了一只雌蛙來到,然后它們結(jié)了露水姻緣。產(chǎn)下一堆蛙卵后,雌蛙就走了,留下雄蛙繼續(xù)照顧幼卵,這叫作“護卵”,雄蛙要一直護到這些卵變成蝌蚪為止。

蜥蜴類也是我常遇見的動物,以滑蜥、雪山草蜥以及攀木蜥蜴較為常見。其中有一只雌的短肢攀木蜥蜴,留給我一次難以忘懷的經(jīng)驗。

一個仲夏的早晨,我在路旁的山壁上,發(fā)現(xiàn)一只淡綠色雌的短肢攀木蜥蜴正在行日光浴。蜥蜴類非常喜愛日光浴,用來增加它的活動力。

因為短肢攀木蜥蜴數(shù)量不多,也算得上動物,所以我就有點“人類沙文主義”,沒有經(jīng)過它的允許就靠近去拍照。它似乎因為有孕在身,脾氣變得特別不好,完全不是我春天時看見它溫柔的模樣,我一接近,它就張嘴露牙威脅我。它個子既小又沒有毒液,我當(dāng)然不會把它的威嚇放在眼里,分由幾個角度來拍攝它齜牙咧嘴的兇相。

拍攝結(jié)束時,我看它始終不肯閉口,實在不雅,就想與它開個玩笑。我張大了嘴巴露著牙靠近它的嘴,想讓它知道,我嘴巴比它大得多,牙齒也粗得可以。我還用自拍器拍下了這有趣的紀(jì)念照。

當(dāng)快門剛剛停止,它突然一躍而起展開了攻擊,用它那兩排細而多的小牙齒,一口咬住我的鼻翼。我吃了一驚,猛甩頭部,把它甩開,但它的小利齒就在我左鼻翼上留下一道血痕。

這位蜥蜴類中的女辛巴達,最后把巨人打退了。我想我是全世界唯一被母攀蜥咬出血的人,雖然有些丟臉,卻足可上吉尼斯紀(jì)錄了。

思源埡口的蛇類是我所知臺灣地區(qū)蛇的種類最多的地方,除了那些中海拔的蛇,像臺灣赤鏈蛇、紅竹蛇、斜尾花鱗蛇、黑頭蛇、標(biāo)蛇之外,一些低海拔的蛇,像錦蛇、臭青公、赤尾鮐、游蛇、龜殼花等,在這里也都打過照面。通常在高海拔山區(qū)活動的菊池氏龜殼花,在這里也不難見到。即使非常稀少的高砂蛇,也有人在此捕獲。

思源埡口的珍稀昆蟲也令人刮目相待,例如臺灣長臂金龜,我曾在一棵紅楠樹上見到十幾只聚集在那里吸食樹液,也曾見過兩只雄長臂金龜為了爭奪配偶而打架。

在這里我也見過臺灣島的珍寶蝴蝶——闊尾鳳蝶翩飛過森林,也拍過學(xué)者無法鑒定的奇怪毛蟲,它的背毛會分別聚成一排如樹干的刺瘤,使人不易發(fā)覺它。我只知道它屬于枯葉蛾類,可能是一新發(fā)現(xiàn)種。

一九九二年,一位中國臺灣地區(qū)的高山向?qū)?,帶引一位日本動物?biāo)本采集者,在思源埡口捉走了一條長達190厘米的蚯蚓。這大概是中國臺灣地區(qū)最大最長的一條,也可能是世界上最大的。向?qū)У呢潏D小利與無知,加上當(dāng)?shù)責(zé)o適當(dāng)?shù)谋Wo性規(guī)定,使得許多難得一見的野生動物被賣到日本去。最諷刺的是,日本為了保護野生蘭以免在原產(chǎn)地絕種,特別立法保護,其中就有針對許多珍稀蘭花而立的法。這實在讓我們羞愧啊。

秋 寂

在兩極端之間

總有一段美好的緩沖

秋 正是這樣可愛的季節(jié)

讓溽暑過渡到寒冬

黃葉取代了春花臨風(fēng)

離葉替換了落花繽紛

艷麗的東方地毯

就在彩葉漸稀的樹下織成

果實亦已熟透

種子已經(jīng)飽滿

生命到了最高潮 沒有憾恨

【立秋】【白露】

六月里曾被金石斛的金花所裝飾過的大樹——木荷,現(xiàn)在用銀花來打扮自己,開滿了一樹黃蕊白瓣的花朵。這是思源埡口的森林為仲夏特別的獻花。接著,大枝掛繡球在它的藤枝上掛滿了白花,把它攀爬的大樹裝扮得靚麗起來。野百合在路旁撐起了潔白的喇叭,似乎在廣播著什么福音。山油點草也開了,好像一盞盞紫色的油燈。這些都是盛夏特別的信號。

溽夏在午后隆隆雷聲漸歇后,開始收拾它的行囊。

當(dāng)九月中旬,百合花謝了,凄厲的蟬聲息止了,雷聲漸漸遠了,思源埡口進入一種沉寂、幾乎靜止的狀態(tài)。森林綠得深沉,葉片因為吸足了夏日的陽光和雨水,變得厚重而有些癱垂。但我能感覺到,森林似乎是在醞釀著某種變化前的沉寂,就像暴風(fēng)雨前出奇的寧靜。

一個寂靜墨黑的晚上,我在思源埡口的小溪邊扎營過夜。潺潺水聲是唯一的樂聲,幾只明亮的流螢,替代了被云塊遮住的星光。我沿著小溪進行夜間的拍攝,直到午夜才回到營地。我生起了火,掬水煮茶。這是我在野外工作期間,最輕松享受的一件事。通常,我在臺灣地區(qū)各地山野來去,只要遇見清澈的溪流澗水,我總會停歇下來,在溪澗邊掬水煮茶,或者埋鍋造飯,甚至搭營過夜。這是我多年與大自然相處中所學(xué)習(xí)到的一點點智慧吧。

多少時候,大自然把一整條優(yōu)美的野溪、山澗分享與我,我卻常因為趕著匆促的腳步,以致視而不見,聽而不聞,無法深入領(lǐng)會大自然表相里更深沉的靈性與優(yōu)美。一直到我走過半生急急忙忙的歲月,才學(xué)會了懷著感激與喜悅的心情,悠閑地度過與大自然相處的時光,享受那不可言喻的愉悅。而這正是我從事自然生態(tài)保護工作,大自然給我最大、最珍貴的回饋。

這九月下旬的深夜溪畔,空氣中滿含著森林的氣息,混著壺里飄出的茶香,給我無限的快慰。正當(dāng)我陶醉在這愉悅以及略感孤獨的快感中,突然小溪對岸的林緣爆出一聲悶雷般的巨吼,讓我心驚了一下。

我很快地斷定這是一種野獸的吼聲,但我不敢確定是什么野獸,只有野豬、水鹿、熊才能發(fā)出如此巨大的吼聲。野豬的咆哮聲我很熟悉,在菲律賓,在印尼,我跟它們有過很多接觸的經(jīng)驗。這吼聲一點也不像。水鹿在入秋時,會因爭配偶而嘶鳴,但嗥聲較長,常一聲接一聲。因此,我判斷這是臺灣黑熊的吼叫。

臺灣黑熊是臺灣地區(qū)山野中唯一對人還有一點威脅的野獸。我點燃了白天準(zhǔn)備的干柴,一堆發(fā)光的篝火,多少可以阻止黑熊的靠近。另一方面,我也準(zhǔn)備了探照燈,以及我的夜間攝影裝備,如果黑熊出現(xiàn),我希望有機會為它拍一張玉照。

在與第一次吼聲相隔十分鐘左右,第二次吼聲又傳了過來,這次距離又近了一些。就這樣,每隔幾分鐘就會傳來一次吼聲,而我也能靜心聆聽它發(fā)出的聲音。

我覺得這是一只尚未成年的頑皮熊,因為吼聲中仍有一些稚音,甚至是一種呼喚,那聲音雖大,卻可以聽出它帶有一點悲涼的味道。難道它是剛被母熊逐離身邊的那種快長大了的小熊?還是它失去了母親而到處尋母,到處呼喚?從它吼聲傳出的位置,我發(fā)現(xiàn)它似乎繞著我的營帳行走。有一次,我察覺吼聲非常近,我冒險帶著探照燈迎了上去。我想證明一下自己的判斷力。

在探照燈強力的光束下,我看到一團黑影極快地隱入密林中。我的猜測沒錯,是一只半大不大的臺灣黑熊。

后來天空飄起了雨絲,這是一種地形雨。不久雨點變得稍大了,我鉆進睡袋里,卻久久不能入睡。淅瀝的雨聲中,還是每隔七八分鐘會傳來小熊的吼叫。我并不擔(dān)心它會來打擾我,因為我這里并沒有吸引熊的食物,我是個素食主義者,營帳里只有米、豆與一些蔬菜。這些都不能吸引黑熊,如果有魚、肉、蛋等食物就有此可能了。若遇此情形,我會勸山友把這些食物掛到附近的樹上去,免得惹禍上身。

在雨聲中,小黑熊的吼叫聽來格外悲涼。是否它感受到身為黑熊一族的絕望呢?那感傷滿含著高地初秋的寒意,直入我心,使我難過得輾轉(zhuǎn)難眠……

后來那悲鳴漸去漸遠,只留下思源埡口無邊的雨聲。我希望它能遠離思源埡口,進入更深的山里,最好進入“公園”里。這里離公路太近了,公路上時時有人類飛馳而過,其中不乏無知、貪婪又心狠者。這種人看見黑熊就會想到熊膽、熊掌以及一堆花花綠綠的鈔票。

常遇到一些人問我:“一個人在荒山野嶺跑來跑去,不怕危險嗎?野獸、毒蛇、毒蜂、山洪……”我倒覺得都市叢林更可怕,到處是會致人于死傷的汽車、摩托車、火災(zāi)……其中還夾藏著可怕的人獸,他們比任何一種猛獸都讓我害怕,因為我不知道他們在想什么,而我卻知道野獸的生態(tài)習(xí)性,知道怎樣與它們和平共處。

【寒露】【霜降】

十月,云、霧、雨水都突然地從埡口失蹤了,空氣干爽剔透,天空湛藍,遠山清明,陽光分外燦爛。白晝雖比盛夏短了,但陽光照射的時間反而長了,因為夏季的午后要不是傾盆大雨,就是云霧蒸騰不見陽光。大氣層中少了濕氣的過濾,紫外線無遮攔地射到皮膚上,格外炙人,秋老虎的威力在高地上,會讓裸露的皮膚留下深刻的記憶。

沒有了云霧,白天地面累積的高溫,在日落之后,急速地輻射散發(fā)到晴朗的高空去,地面變得冰冷凍人,日夜溫差逐日加大,往往達到二十幾度。十月底,下午三點的氣溫是29℃,但到了第二天凌晨三點時,我測得-3℃,日夜相差竟達32℃。那天早晨,草上結(jié)了一層薄霜。這使我想起新疆的氣象諺語:“朝穿皮襖午穿紗,抱著火爐吃西瓜?!边@也適用于臺灣地區(qū)的秋冬高山晴日。

到了這時節(jié),深綠的樹葉已綠到極致,開始反向變化了,葉緣、葉尖在綠中悄然透出微紅或淺黃的顏色。許多樹木的種子、果實,也已脹到了飽滿下垂的狀態(tài)。對野生動物來說,正是豐盈的秋實黃熟了,而我只要守著結(jié)滿子實的大樹,自會有各種鳥類來供我欣賞或拍照。

臺灣山胡桃的果實率先登場,它一成熟就陸續(xù)掉落地面,但它的核殼太硬,只有白面鼯鼠與大赤鼯鼠可以咬開外殼,取食核仁。但這兩種飛鼠被獵得所剩不多,因此許多大山胡桃樹下,總有許多落果可拾。我撿了一小袋做我的消夜。我用修車的鉗子壓開核殼,然后用篝火的紅燼把胡桃仁烤得香氣四溢,伴著以高山流下的溪水煮的茶,慢慢享用,愉快地度過寒凍又漫漫的秋夜。

當(dāng)山胡桃果還未落盡,大葉柯的櫟實也成熟了。白天里,松鼠、臺灣獼猴前來采食,夜里則是飛鼠。我?guī)追肱倪@些哺乳類野生動物,都因為它們被獵人追殺得非常膽怯而難以接近。此外,林木又如此茂密,光線變得十分暗,以致功敗垂成。

有一晚,一只大赤鼯鼠來到我營地不遠的樹上,我胡亂地拍了一張,巧的是剛好把它的微紅色眼睛反光拍下來。通常在夜里,這顏色用來區(qū)分它與白面鼯鼠,因為后者的眼睛反光呈淡藍色。

在享用過山胡桃的美味后,我改去撿拾獼猴遺落地面的大葉柯櫟實。用炭火烤了之后,味道一點也不輸給天津栗子,還多了一分思源埡口的野性呢。

食茱萸種子也熟得烏亮了,許多山鳥都來品嘗這有特殊氣味的種子,我看見過花雀、黃腹琉璃鳥、綠鳩、珠頸斑鳩等。其中,綠鳩是最常光臨的食客,一來就是一大群,少則十幾只,多則二十幾只。有一次我站在一棵大食茱萸底下,正巧飛落一群綠鳩在樹頂啄食,啄落的種子如雨滴般打在我身上,空氣中則充斥著濃烈的特殊氣味。我想,食茱萸種子成熟期間,一定連鳥糞都充滿它的味道吧。

秋天里,一日夜幕初垂時,我聽見離我營地不甚遠的樹林中,傳來一種低沉的哨聲,那種聲音好像村童用雙掌相抱所吹出的低鳴,“嗚——哇——嗚——”。這低沉的聲音似乎應(yīng)和著溪對岸密林中黃嘴角梟的怪叫。這兩種鳴聲有如山林鬼怪間彼此的遙喚,在夜色蒼茫中聽來,格外恐怖。

一直到第二年早春的一個清晨,我瞧見一只綠鳩,站在山胡桃猶禿的枝條上發(fā)著這怪聲,我方才知道是它在去年秋天嚇了我一跳。

許多雀鳥在松果間逐戶拜訪,其中有一種鳥特別引我注意,那是茶腹?。

平常,我經(jīng)??匆娺@種以小昆蟲為食的小山鳥,靠著它腳爪的特大號鉤爪,頭下尾上,倒立著沿著樹干朝下走去,一面走,一面啄食昆蟲。但是,現(xiàn)在它卻時時掛在松果上叼取松子。令我好奇的是,它并不吃,而是把松子銜著,飛到旁邊的大山胡桃樹干上。更令我吃驚的是,它把松子藏在山胡桃樹皮的裂隙里。

我猜測,茶腹?是把松子貯存起來,作為冬天沒有昆蟲時的糧食吧。

我觀察到有四只茶腹?,就這樣整天在一棵二葉松與山胡桃之間,來回搬運糧草,但有趣的是,我又發(fā)現(xiàn)山胡桃樹干上躲著一個梁上君子——條紋松鼠。它竟然時時偷食茶腹?藏匿的松子,那些藏得太淺或隱秘性較差的,都會被它偷吃掉。

茶腹?貯藏松子的習(xí)性,以前還未曾有人發(fā)現(xiàn),我算是第一個觀察到的,我期待有人能更進一步去研究。

與二葉松子實差不多同時成熟的還有忍冬葉桑寄生的果實,這種寄生在闊葉樹枝干上的植物,與紅胸啄花鳥有非常密切的共生關(guān)系——它的果實是紅胸啄花鳥秋冬的主食,小鳥吞食果實后,會把外層的果皮果肉消化掉,而排泄出種子。但這種子上有一層很黏的物質(zhì),使種子被排出時有時會黏在肛門四周。于是紅胸啄花每隔一陣子,就必須在樹的枝干上找一處干凈的地方刮屁股。這樣,桑寄生的種子就被擦黏在枝干上,并隨即長出尖根,鉆進枝干里。

忍冬葉桑寄生供給紅胸啄花鳥食物,而小鳥則替桑寄生傳播種子,彼此在生態(tài)習(xí)性上作了極佳的配合。

在這時節(jié)成熟的野果還有山枇杷、臺灣莢迷以及虎爪天南星,后者的果實現(xiàn)出那種鮮紅欲滴的色澤,還真令人垂涎呢。

十月下旬,到七家灣溪觀賞臺灣櫻花鉤吻鮭配對、筑巢,也是我在思源埡口工作時,不會遺漏的自然節(jié)目之一。

原本在思源埡口南向山谷的有勝溪里就棲息有這種世界上難得一見的陸封型臺灣鮭魚,一位住在南山村的泰雅族老人告訴我,在一九六○年左右,他還在這溪里見過。

但是,后來有勝溪源頭的森林被伐,導(dǎo)致溪水流量銳減,水溫升高,再加上有勝溪兩旁被開墾來種植高山蔬菜與水果,農(nóng)藥與肥料相繼污染了溪水,從此臺灣櫻花鉤吻鮭就不再出現(xiàn)于這條溪了。

我常坐在七家灣溪上游的吊橋上,俯看橋底淺灘上配對的鮭魚。雌魚常側(cè)過身來,用尾巴扇動溪底的泥沙,讓溪水將泥沙帶走,使溪底現(xiàn)出一個以小礫石為底的碟形巢,它就把魚卵產(chǎn)在巢中的礫石下。

臺灣櫻花鉤吻鮭是鮭魚類分布的最南限,也是冰河期孑遺的臺灣魚類,是臺灣島自然生態(tài)史的活見證。近年雖然學(xué)者積極要保護它,但它的棲息環(huán)境卻繼續(xù)惡化,鮭魚的數(shù)量也一年少于一年,禍?zhǔn)拙褪菍儆谖淞贽r(nóng)場。如果有一天它不幸在我們這一代人手里絕了種,我們這一代人都有罪。

【立冬】

隨著日子逝去,落葉樹種的葉子變色的部位拓寬了,色彩加濃了。到了十月底,最敏感的青楓率先換上了一身紅裝,特別是那些矗立在嶺脊上或向陽山坡上日照格外充足的青楓,總像是那些領(lǐng)導(dǎo)流行的模特兒,在以山搭建的伸展臺上,向著底下的千木萬樹,示范著新裝的式樣與色彩,而思源埡口一年中最多彩多姿的季節(jié)也就此展開了。

伴著十一月的降臨,紅榨槭、尖葉槭、青楓、香榆、櫸木、栓皮櫟、山胡桃、食茱萸,紛紛忙著上妝,準(zhǔn)備演出一出秋之大戲。這些在春天沒有美麗千花來裝飾的大樹,到了秋天,它們把春天的遺憾,一股腦兒全化作滿滿一樹千千萬萬片比春花更艷麗的彩葉來宣泄、來補償。深紅、猩紅、酒紅、鮮紅、粉紅、朱紅、橙黃、金黃、檸檬黃……

隨著時日的推移,天空更加湛藍,云朵更見雪白,彩葉愈來愈多,彩度愈加秾麗,一幅色彩豐富飽滿的油畫呈現(xiàn)了。完全不同于四月那用水彩與水墨渲染的春景,秋景是如此的明亮多彩。

金風(fēng)啟動,風(fēng)力日增。在秋風(fēng)過處,黃葉三三兩兩地飛舞飄落,然后是落葉繽紛,地面的葉片每天增多。到了十一月中旬,它已織成了一張色彩深濃的東方地毯。我想,這是思源埡口為迎接秋神所鋪陳的珍貴地毯,是一年中生命最高潮的日子。

在這思源埡口秋意日濃的時光里,我的情緒總呈現(xiàn)亢奮狀態(tài),夜深了猶常無睡意。我百思不得其解,翻閱年輕時的日記,才知道這是老毛?。耗贻p時每年秋天都會發(fā)作的秋疾——總想在短暫又美好的秋日時光中,保持清醒而不舍睡去,只因為每一刻都這樣寶貝,好像只要一旦入睡之后,秋就會不告而別。那年的日記我這樣記著:

黃葉蕭蕭中,

光陰突然變得更加寶貝;

落葉繽紛里,

生命也覺得分外地珍貴。

在思源埡口曼妙的秋日里,我又升起了無限的往日情懷。光陰盡管逝去,年華亦將漸老,也不復(fù)年少輕狂,但那浪漫的情懷卻絲毫未減。我依然如當(dāng)年那樣珍惜秋日時光中的每一分每一刻。

依稀記得少年時寫的秋歌,仍如昨日,依舊在我耳邊輕繞:

我心輕快,

我意陶醉;

不必展翅,

也能高飛。

只要一陣秋風(fēng)吹來,

我就可以乘風(fēng)而起,

飛到九霄云外。

在思源埡口每吹過一陣秋風(fēng)之處,我常會嗅到食茱萸特殊的如香似臭的氣味。這種濃烈的味道讓古人認為食茱萸必有避邪的功用,因此遂成了中國往昔重陽節(jié)重要的應(yīng)景植物。

現(xiàn)在食茱萸的黃葉飄落了,帶著撲鼻的氣味,有時還挾著一穗子實,那子實的氣味較之葉片更為襲人。我拾回一把種子放在書房,每次只要我觸動了它,那特殊的香氣立刻充滿房間。我也常用它來考考訪客的鼻子,讓他們神游一趟味道的回憶與聯(lián)想之旅。

正當(dāng)秋葉如火如荼之際,四種難得的秋花也怒放了。紫紅色的鐵線蓮在灌木上攀緣開花,那四片紫紅花瓣,好似吊燈一般,使灌木沾了不少光彩。

開黃花的蔓黃菀,在正落葉的大樹前,或者在偶爾涌來的薄霧里,開著成串成束成簇的無數(shù)黃花。

另一種是臺灣八角金盤,在林緣溪畔吐出了顆顆球狀的淡色花朵。這種被祖國大陸列為臺灣島稀有植物的八角金盤,在思源埡口可以說多得泛濫了。

最后一種是撐著如傘巨葉的通草,現(xiàn)在從叢狀的葉頂涌出了如噴泉般的淡色花穗,好像大自然園丁特別用高高低低、素雅的盆花,來點綴這過度彩色的思源埡口山谷。

【小雪】

秋的腳步從高地向低處行去,所以樹葉的轉(zhuǎn)紅也是打高處的樹木開始,而葉片掉落也是依此順序。但有些較敏感的樹種像山胡桃、臭椿、食茱萸往往在十一月中旬已枝枯椏禿,而進入十一月下旬,那些先變色的葉片,也紛紛離枝飄零了。

當(dāng)一棵樹的葉片色彩達到它的飽和,也就像月亮到了十五夜一樣,開始逐夜凋零。跟春天逐日吐芽展葉、體態(tài)日益豐盈相反,它是一天比一天消瘦苗條。

也有些較遲鈍的樹種,以及因太陽偏南而照不到陽光的喬木,還有海拔較低長在山谷底下的大樹,到了十一月下旬才急忙變色,或紅得發(fā)紫,或黃得發(fā)亮。

在思源埡口山谷底下海拔1500米的山坡上以及南向山谷海拔1900米的地方,有幾棵大楓香。這大概是楓香所能生長最高的地方了,因為過了海拔2000米,我就沒有發(fā)現(xiàn)楓香的蹤影?,F(xiàn)在這幾棵大楓香滿樹的葉片全變成橘紅色或金黃色。在秋陽照耀下,好似油畫般亮麗,讓人駐足欣賞而不忍離去。

但秋天總?cè)绱硕虝?,就像明媚的春天一樣。我常想:在兩極端之間,總有一段緩沖的美好。春秋正是夾在燠熱濕悶、雷聲暴雨的溽夏與凄風(fēng)苦雨、寒意徹骨的嚴(yán)冬間的一段美好時光,只是時間短暫得令人傷心與無可奈何。

現(xiàn)在每一陣秋風(fēng)都要帶走一群繽紛的彩葉,它令我生起許多的遐想:有時我覺得每一片落葉都是大樹親吻秋風(fēng)留下的唇??;有時我又覺得大樹正在編織厚厚的彩色地毯,為秋的離去而準(zhǔn)備了一個盛大的送行。只是它不免帶給我一股淡淡的俗世的惆悵,雖然已不再像少年時那樣多愁善感,但當(dāng)年寫下的小詩,卻依然激動了我的心弦:

秋不告而別,

不帶走什么,

又似乎帶走什么;

我輕輕嘆息,

只因秋來又秋去,

秋卻帶走年華,

無處覓。

少年時擔(dān)心秋的驟然消逝,也許是害怕那沉寂而又漫漫的寒冬吧。其實秋日的燦爛,正是生命的回光返照,讓一切事物在結(jié)束前有一段發(fā)光的高潮,好使一切的結(jié)束沒有遺憾。

隨著十一月的遠去,思源埡口的黃葉、紅葉慢慢落盡了,鋪蓋地面的彩葉亦已干枯而黯然失色,寒意日復(fù)加深。清晨時分,那些最后落地的彩葉上,已經(jīng)白霜輕覆,大地一片寂然。我內(nèi)心難免有些許傷感,但想想冰雪覆林的景致亦有另一番沉潛單純的美,我也期待它來洗凈那些生活中偶爾積存的憂郁與執(zhí)著,也許在寒冬中更能感受、欣賞陽光的美麗可愛,也更能讓人感情冷靜、頭腦清醒。

冬 息

黃葉早已落盡

枝丫如枯似亡

大樹進入深深的睡眠

蓄積著

生命另一次迸發(fā)的能量

瑞雪隨大霧漫天飛舞

森林一片粉妝玉琢

大樹渾身盡是冰雕

一年中最酷冷的日子

我感覺到春天的腳步近了

【大雪】

時序入冬,思源埡口的落葉樹差不多已落得一葉不掛了。

從孟春以來,一直為繁葉所遮蔽的肢體,現(xiàn)在完全暴露出它的肌理,展現(xiàn)了它們的萬千姿態(tài)。有的似力士般壯碩,有的如俠士般飄逸,有的又像老道的蒼勁,若老僧的入定,有的仿佛虬髯客的豪邁,有的可比飛天的婀娜,有的賽過西施的柔弱,而有的又像楊貴妃般的豐盈……

在思源埡口,因為氣候、地形的多變,大樹把所有可能的姿態(tài)全都擺了出來。尤其當(dāng)霧沉落在樹林中,把樹干枝葉間的距離拉出來,使樹變得更龐然更有立體感,并且使樹木生動起來,甚至使大樹變得神秘、傳奇,更激發(fā)人的靈感與想象力。

停滯的霧把每一棵大樹的個性,分別描了出來,讓人更清楚地看到枝條的變化,樹干的姿態(tài)。

當(dāng)陣陣飛躥的霧,如急流淹過群樹,那排排變幻的樹影有如魑魅魍魎若隱若現(xiàn),然后又倏然消失在急涌而至的濃霧中。

當(dāng)飛霧又漸淡時,眾樹的剪影又如鬼魅般張牙舞爪地出現(xiàn),似群魔亂舞,又像群妖狂奔。

在冷高壓回流之際,思源埡口出現(xiàn)了難得清明的日子,這些影像極盡清晰的大樹,又以其令人欣賞不盡的姿態(tài)遠遠近近地展現(xiàn)出來,這常讓我興起為每棵大樹拍照的念頭。

當(dāng)然我做不到,不過那些變化萬千的樹影樹姿卻深印我的腦海中。它們常在我回到都市人群中時,為我提供心靈避煩的地方,而且距離如此之近,我可以迅速逸入這片神奇的思源埡口樹林里。

一九九三年年底,我無意中在新竹市東門一個非常別致、叫作迎曦坊的咖啡畫廊,觀賞了善畫樹木的畫家薛恒正的油畫展,他在畫冊的序里這樣寫道:

“在萬物中,我特別喜歡用樹木做題材,因為無論是形態(tài)或顏色,樹木均因風(fēng)雨、光線、季節(jié)的不同而變化萬千??梢允菓嵟?、悲傷,也可以是喜悅、歡欣,更可以是各種感情的交集?!?/p>

從這段話里,我知道這位畫家是一位真正懂得欣賞樹的人。雖然我們素昧平生,但我想我們是可以神交的朋友,因為我們都是大樹的知己。

【冬至】

白晝愈來愈短,氣溫也愈低了。大部分的樹現(xiàn)在都如枯如槁,那些平常被這些闊葉樹搶去風(fēng)頭的針葉樹,反倒有了出場的機會。云杉、香杉、鐵杉、二葉松在山嶺上成排成林地現(xiàn)身,我可以從姿態(tài)來分辨它們的種類。

筆直高聳入云的是云杉,它的分枝整齊均勻,主干上下粗細差異并不很大。二葉松雖然姿影近似云杉,但主干與分枝的粗細差異大,有松的感覺。香杉的主干壯碩有如猛將的威武,鐵杉則姿態(tài)優(yōu)美,樹干多分岔。其實我用樹的形影體態(tài)來分辨樹種雖然不是百分之百的可靠,因為世間物總有例外,但我一直不愿像植物分類學(xué)家那樣從花朵構(gòu)造來辨別樹種。他們是研究樹木的學(xué)者,而我是樹木的朋友。無論樹是不是在開花季節(jié),即使在葉片落光的季節(jié),我憑直覺也可以認出它來。

如果我給它們的名字與學(xué)者給的不一樣,也并不成為問題,因為我給的名字比學(xué)者給的更富美感、更有想象力,而且更親切。只有老朋友才能取這樣貼切的名字,如果樹的回答有人聽得見,樹必然喜歡我取的名字。就是一般沒有分類學(xué)知識的讀者,也能很快地從我的描述中認出它們來,因為我不只敘述形貌及其變化,還把它們的個性說得清清楚楚……

有些在春天沒有繁花、在秋天也無彩葉的大樹,在它的樹葉落盡之后,卻出人意料地,用一樹比春花秋葉更亮麗誘人的果實,來彌補當(dāng)時的憾恨。在這萬木枯寂的冬日里,它們成了受矚目的主角。其中最是出色的要屬山桐子。

山桐子的葉片在秋天不怎么變色,只是把深綠褪成淡綠。而葉子的凋落也比其他樹種晚,可是它的大葉子一旦落盡,立刻展現(xiàn)了那原本為葉子所遮掩的串串鮮紅果實,比黃花紅葉還要艷麗動人。尤其是在晨霧與朝陽玩捉迷藏游戲時,每一顆紅果底部都凝結(jié)了一滴由霧聚成的閃亮水珠。

當(dāng)陽光穿過薄霧照射在濕漉漉的果實與水珠上,千萬粒果子都閃爍著光芒,呈現(xiàn)了鮮紅欲滴的美麗誘惑。仿佛大自然故意選在這木枯草槁的沉寂時刻,展示它的神奇。

艷紅如仙果的山桐子,吸引許多野生動物前來采食,我見過的有赤腹松鼠、條紋松鼠、白耳畫眉、五色鳥、黃腹琉璃鳥、赤腹鶇……白耳畫眉與五色鳥常常在啄食山桐子前,把它銜在嘴尖一會兒,好像舍不得吞下去。我最喜歡捕捉這一剎那的鏡頭,那情景就像鳥兒涂了胭脂似的。

玉山假沙梨的果實也到了紅得刺眼的成熟時刻,我在附近架起了相機,拍攝應(yīng)邀而來撿拾落果的條紋松鼠、金翼白眉以及褐頭花翼畫眉。

珍稀的湖北海棠也在這寒冷的季節(jié)里,在那枯寂的枝條上,掛起了一串一串晶瑩可愛的彩色小果實,整天都有些嬌小的雀鳥在那里活動。

我常常想,思源埡口的森林樹種龐雜,每個季節(jié)都有不同的果實、種子成熟,即使在這寒冷蕭條的冬季里,這里的各種野生動物依然不缺食物,這正是大自然、原始森林的奧妙之處??墒侨祟悈s沒有從中學(xué)習(xí)到生態(tài)平衡的智慧,總是只把森林當(dāng)作生產(chǎn)木材的地方,至于防洪、水源涵養(yǎng)、調(diào)節(jié)氣候、休閑、教育等功用卻常視而不見。也總在砍伐森林之后,只栽種認為符合人類經(jīng)濟需求的單一樹種。這種單一樹種的人造林,從此失去了雜木林的防蟲、防病、阻火的功能,而大部分的野生動物也因季節(jié)性食物的缺乏而餓死或被迫遷徙。只有少數(shù)幾種特殊動物,例如松鼠、飛鼠,能在這人造林缺少食物的季節(jié)中,以啃食樹皮維生。但它們啃樹皮求生卻又造成樹木大量枯死。

由此可知,原本無害的野生動物,在人類破壞自然生態(tài)平衡后,竟變成了有害的野生動物。

【小寒】【大寒】

寒冷的東北季風(fēng),挾著濕氣,溯蘭陽溪,涌到思源埡口的北向山谷里,總是在此處形成茫茫冷霧以及陣陣寒雨。只有幾個高壓回流的日子才可以見到冬陽,看清如槁如死的森林。

幾乎整個嚴(yán)冬里,思源埡口北向山谷都處在陰濕中,這漫長的濕季正適合那些附生植物的生長。樹枝、藤條都掛著彩帶般的松蘿,樹干上則長滿了苔蘚、地衣與羊齒。每一棵大樹的樹干都為這些附生植物所包被、覆蓋,形成北向山谷里的森林如雨林一般的豐富與神秘。

正當(dāng)埡口北向的山谷沐在茫茫寒雨白霧中的時候,在分水嶺的另一邊,僅僅一線之隔的南向谷地卻是晴朗干燥的典型中部冬日氣候。這種分水嶺兩邊兩極的天氣,也表現(xiàn)在植物的種類上。

于南向山谷分布極多的植物,在北向山谷里卻完全找不到,或者數(shù)量奇少,如玉山懸鉤子、小實女貞、胡麻花、臺灣野薄荷、紅毛杜鵑、細葉杜鵑、笑靨花、二葉松等。而北向山谷有的植物,在南向山谷毫無蹤影的更是多得不勝枚舉。就如山菊吧,它的生命力這樣強韌,在北向山谷路旁遍處皆是,即使勉強跨過分水嶺向南分布,也僅僅限于離分水嶺兩三百米以內(nèi),那些偶爾可以沾到被東北季風(fēng)吹濺的濕氣范圍里。

當(dāng)一波波強烈的北方冷氣團,挾著濃濃濕氣來到臺灣島時,思源埡口就要飄雪了。濕氣隨著東北季風(fēng)沿蘭陽溪上溯,到了思源埡口北向的陡峭谷地,為地形所迫而迅速上升高空,一遇到上空的強烈冷氣,濕氣立刻化作雪花、雪片落下。而這也是為什么思源埡口海拔不過1400米至1900多米,卻有不少的下雪機會。這情形在亞熱帶可是非常稀奇、難得。如果濕氣充足,冷氣團夠強,即使海拔只有1000米的南山村,甚至800米的四季村,也要普降瑞雪了。

當(dāng)思源埡口飄雪時,因為風(fēng)向的關(guān)系,也會有一些雪飛濺到南向的谷地,但也不過跨越幾百米而已。能落到兩三公里外的勝光已算難得,除非是大雪漫天的時候,這種被強風(fēng)吹越埡口的雪會飄到數(shù)公里之外的武陵農(nóng)場,例如一九八六年二月底那一場晚雪,就使得武陵農(nóng)場變成難得一見的銀色世界。

一九九三年元月十六日下午的一場大雪,從四季一直到武陵農(nóng)場都為白雪覆蓋。思源埡口的山谷更是厚雪封路、人車不行。這是一九八六年以來最大的一場雪,許多樹枝被厚雪扯裂、壓斷了。有些長在陡坡上的大樹,由于樹干斜伸或橫長而被大雪壓垮了。

那棵雖老卻猶風(fēng)流的昆欄樹,也在這場大雪中倒了,結(jié)束了它浪漫的一生……

這場大雪從十六日下午一直下到十七日清晨才打住。十七日下午忽然吹來暖風(fēng),不但在思源埡口形成漫天大霧,也使樹上的積雪開始慢慢融化。

到了傍晚,暖風(fēng)停了,霧散了,氣溫急遽下降,那些樹枝上的融雪受冷而結(jié)冰。到了十八日清晨,思源埡口成了冰與雪的世界。樹枝全變?yōu)樘尥妇К摰谋?,成了冰枝冰椏,山谷上下一片粉妝玉琢??上炝燎埃嘴F又涌了起來,使許多來賞雪的人無緣見此難得美景。

十八日早上,我發(fā)現(xiàn)八角金盤初熟的球果,整球為冰所裹而成了冰花。我也看見一群白耳畫眉在通草串串被冰包覆的干熟蒴果上,嘴爪并用地挖開覆冰,啄食其中的種子。即使在這樣酷寒的冰天雪地里,奧妙的大自然并沒有忘懷那些野生動物,依然用它巧妙的方法為動物們準(zhǔn)備了食物。

這使我深深感動,讓我多少領(lǐng)悟了《圣經(jīng)》上說的:“天上的飛鳥并不耕作,但上蒼仍為它們預(yù)備了食糧?!?/p>

雪天的霧常在深夜里散去,這時積雪的森林顯得有一種出奇的幽美,尤其是明月高照的時候,水銀般的月光受雪地的反射,顯得分外明亮。

這時,森林大樹橫干上的積雪,從稍遠處望去,好似白蓮在灰暗蒸騰的水中冉冉升起綻放,使我有“何似在人間”的感覺。

酷冷把空氣凍結(jié)得紋風(fēng)不動,所有的聲息似乎也為嚴(yán)寒所凝結(jié),大地幽靜得似在月球,如在洪荒。這時我會想起那些夜行動物,它們在這樣的寒夜,大概也會因為太冷而不想出門吧。

那些日行動物此時又宿于何處?那些夏夜活躍在山谷的兩棲爬蟲類,此刻正處于一年中冬眠最深沉的時候,就像那些禿枯如死的大樹,正處在另一次生命大迸發(fā)之前的休息。可是在同一時刻,卻有那樣多的人類,出沒在都市叢林中,在燈紅酒綠里,進行著耗損生命與活力的活動。

我發(fā)覺,生活離大自然愈遠的生物,通常愈會變得畸形而缺少生命力,像金魚、京巴犬、玫瑰……這些生物一旦失去人的照顧,注定會很快地滅絕。而人類當(dāng)中,正有許多讓自己的孩子長期過著一種寵物式的,一種日漸失去生命力的生活。他們的眼力、牙齒、體力、耐性都極差……

【立春】【雨水】

冬雪化作溶溶春水,有的匯入蘭陽溪里,有的流進大甲溪里。下游飲水的人是否知道他們解渴和賴以為生的水來自哪里?

他們知道飲水思源嗎?

有人關(guān)心過這片為我們涵養(yǎng)水源的森林嗎?

就在這分水嶺附近,往上行去不過幾十米,往下走去不過幾公里,濫墾像皮膚癌一般四處蔓延。私挖的道路如帶狀皰疹般竄行,林地在人類貪婪短視的暴力下,被鯨吞蠶食。事實上,這里仍留在拓荒的時代,停滯在無秩序狀態(tài)。

每年,我站在合歡東峰朝霧社望去,那些種植高山蔬菜、高山茶的墾地,像火一般逐漸蔓燒開去,森林每年都消失一大片,這情形在合歡溪、松泉崗、南橫東段、北橫中段……年年上演。至于林業(yè)主管部門,自從被令停止砍樹之后,似乎從此自山林銷聲匿跡了,只有在那些有門票、住宿費可以入袋的游樂區(qū),才能感覺到臺灣島尚有林業(yè)主管部門的存在。就像羅東林管處所管轄的和平林道上,開采大理石的商人,越界超挖比他所申請的面積多十幾倍的范圍,他們竟推說不知,還需有關(guān)人員出面糾舉。

當(dāng)冬雪融盡,我看見許多小蜘蛛在枯草干枝間,結(jié)起了一張張可愛的小網(wǎng),網(wǎng)上掛滿了霧粒凝結(jié)的小小水珠,美得令人屏息,我知道是冬去春來的時候了。

原本積著霜雪的地方,現(xiàn)在山菊奮力茁長,不消幾日已亭亭玉立。這些熱情的山花,正無視于拖泥帶水的殘冷,忙著為春天的到來而生長。

相對于自然的多情,我為人類的無情感到悲哀。我在山菊沿路初開的新花相送下,在第一場春雨綿綿里,順著公路盤旋北下,思源埡口的美景完全隱身在雨霧中,仿佛它不曾存在過。

當(dāng)我經(jīng)過那些坍塌地、濫墾地、流失地,不禁悲從中來,一股無可奈何,一種深沉又無力的失落感,將我的熱淚狠狠擊落。我搖下車窗,讓仍具十足冷意的春雨,洗去臉上的淚水,冷卻我心頭難以抑制的悲憤。

(選自遠流出版社《思源埡口歲時記》)

本輯責(zé)任編輯:練建安 魏 冶

徐仁修,中國臺灣著名生態(tài)探險家、作家、攝影家和音樂家。1946 年生于新竹,在美麗的芎林鄉(xiāng)村度過了與大自然親密接觸的童年生活,15 歲開始野外游歷。大學(xué)畢業(yè)后,從事過八年農(nóng)業(yè)專家的工作。此后,他深入臺灣地區(qū)的高山深谷探險,并走向島外探險旅行,足跡遍及馬來西亞、菲律賓、泰國、緬甸、老撾金三角地區(qū)、尼加拉瓜、美國西部、澳大利亞、巴西亞馬遜河流域、非洲等地。徐仁修的作品文筆優(yōu)美,富含對人文與土地的思考,配以攝影圖片和真實的蠻荒經(jīng)歷,暢銷島內(nèi)及海外華人群落,產(chǎn)生了巨大的影響。多次獲得各類大獎,如吳三連文學(xué)獎、金鼎獎、吳魯芹散文獎、《聯(lián)合報》每周新書金榜、《聯(lián)合報》小說獎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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