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轉(zhuǎn)過第八個路口時，湖邊公路和太茂路的接駁處出現(xiàn)了太湖村。初春的傍晚和風(fēng)徐徐，像柔軟的手拂過半開車窗里暈暈沉沉的腦門，拂過天際深處韻白的深紫的淺灰的云彩。那些一刻不歇翻卷流動的光和色，使得浩渺的湖面、路邊的草樹、和眼前的村莊一起，籠罩在不斷變幻的色彩中。

季三的車子始終開得四平八穩(wěn)，側(cè)臉在淡金色余暉的閃爍中忽明忽暗，讓人分不清這是幾分鐘前還拿著腔調(diào)奚落湖村的中年憤青，還是現(xiàn)在眉宇間暗藏滄桑的一家之主。在第二顆暈車藥順著一個下坡順利滑入胃部后，我隨著兒子小游齊齊朝向窗外同一個角度。水埠上單足俏立的鷺雕像一般紋絲不動，此刻突張雙翼，斜斜地自水面劃出一道玉白的亮。趴在窗邊的小游低呼了一聲“白鷺！”，一下拽緊了我。那雙酒窩明顯的肉手，短拙厚實，此刻隨著鷺的低飛變得濕潤多汗。兒子說已經(jīng)一年沒有回老家。事實上是一年一個月零兩天，我們未歸良久。

快下車時，初春里剛開的櫻花，成株成串爭先恐后往村道上擁。偶有飄進一片兩片，簌簌落落，灑脫輕柔。我往后視鏡的一角看，年近不惑的自己雙目如星唇淡如水，眉間些許皺紋恰被粉色花瓣覆蓋?；秀遍g，前塵往事?lián)涿娑鴣?。祖母悠揚而中氣十足的呼喚從村頭傳來：“心肝頭！小湖?。　币粫r分不清今夕何夕。

我從小頭發(fā)少，祖母給頭頂扎了一朵大大的紅花，以此掩飾頭頂稀稀拉拉的黃毛，村鄰都笑稱瘌丫頭。每到吃飯時，祖母就追著瘌丫頭“小——湖小——湖”地喊，六歲的小湖就在那些穿透四季的呼喚聲中跑，跑進隔壁的小跨院，躲在成排的絲瓜黃瓜藤下，屏住呼吸哧哧笑。等祖母把我捉進懷里時，我的額頭就像剛盛出鍋的山芋，冒著騰騰熱氣。祖母卷了碎花手帕小心翼翼給我擦汗，生怕下手重了熱山芋會化掉。我扒下祖母的手掌：“嵚娘別擦了?！弊婺高€是左右上下地擦：“心肝跟嵚娘去吃飯咯，我家小湖——”耳旁似又傳來祖母的聲音，從不遠不近的村東頭第一間堂屋傳來，“午——午”地余音婉轉(zhuǎn)。

二

老屋三十米開外小道上，澹云隨著黃昏呈現(xiàn)出一種被中和過的暖色。三面環(huán)水的太湖村方正端肅、牌坊高聳，斗角飛翹如祥瑞的兩只觸角，守護一方百姓。陳家當年是村上唯一的大姓，往前數(shù)幾代亦是簪纓之家。到了民國，曾祖父在湖村西北面重建了中陽橋，這座三孔石梁橋成了唯一連接到太湖鎮(zhèn)上的交通樞紐。橋梁內(nèi)側(cè)現(xiàn)在還隱隱有曾祖父的姓氏字樣。橋孔一側(cè)的橋聯(lián)尚可見：籍陳姓功垂世世，仰神靈惠及四方。兩只仰望云天的石獅趴在橋堍兩側(cè)，默默敘說著祖輩廣設(shè)粥鋪、筑橋鋪路的善舉。我撫摸著欄桿上繁復(fù)的雕篆紋路，思緒翻滾。都說富不過三代，許是應(yīng)了這句讖語，自祖父這一輩，陳家就日益衰落，如日落前的夕陽，些許薄透的余色也在時代更替中慢慢消散。

祖母嫁給祖父時，陳家已陷窘困。祖父天天頂著凌晨的微光出門上工，到天擦黑才回家忙農(nóng)活。每到日頭落山，祖母就邁著一雙大腳出門接祖父。祖父扶著肩上兩大筐草，左手牽著祖母的右手。祖母早已不是十指不沾陽春水的江南閨秀，農(nóng)活讓她的掌紋日益模糊，掌心愈加干燥，指甲退卻了光澤，變得裂紋縱深?？斓郊視r，祖母手一伸接過了擔子，大步流星前去。遠看去，她的肩膀圓正，挺胸昂首，一雙手穩(wěn)穩(wěn)扶住前后的吊繩，扁擔兩頭兩大筐有規(guī)律地上下彈跳，步伐比我們腰鼓隊還有韻律。有時祖父晚歸，祖母就在橋上候著。夜很靜，《珍珠塔》在祖母的低吟淺唱中不疾不徐地拉開帷幕，農(nóng)人歸家時稀稀落落的聲影更像是初春里的背景道具，沒有人注意到一側(cè)的祖母，就算看到，也頂多喊一聲“陳家嫂子，等榮兵大哥啊”，就過去了。祖母通常點頭回應(yīng)，偶爾也會哎一下。在哼到“莫看寒冬花凋謝，春光明媚花又開”這句時，祖母偏頭壓了下鬢邊，月光下不再細嫩的手指，和銀簪一起閃著微光。讓人覺得眼前并不是著斜襟短襖的老年人，而是唱腔婉轉(zhuǎn)臺風(fēng)優(yōu)美的大青衣。可惜祖母再優(yōu)雅，碰到我就沒辦法。我使蠻力，往回推：嵚娘嵚娘，公公（“祖父”的方言）家來還早?！弊婺皋植贿^我，只好一步一回頭往家走。祖母走路時兩只胳膊甩動幅度大。我跟她后頭，學(xué)著祖母擺啊擺出發(fā)，嘴里就唱“雄赳赳氣昂昂——跨過鴨綠江！”祖母發(fā)現(xiàn)跟屁蟲立馬就回頭：“又敢，細佬！”說完就笑，祖母的臉紅紅的，笑到“哦呵哦呵”地捂著嘴咳，顧不上牽我的手。母親說我走路挺胸擺臀的樣子像祖母。我覺得這叫風(fēng)度。

三

老家掩映在三棵高大的梧桐樹下，葉子間隙間落下暮光，給門口的小黃身上灑下了金色斑點，金色斑點的小黃凝視著幾個不速之客一聲不吭，兩只耳朵彎下，一臉陌生又無奈地覷著我們。我從它圓鼓鼓的眼里讀到了一絲怨懟：“你們啊你們！”連狗都嫌我們回來得太少了！而且如此不懂事，我們把祖母吵醒了。前后三爿老屋子，翻新的一間是給祖母住的，但她仍舊睡在祖父在時的老屋。祖母的床離大門只有幾步之遙。我們從窗外看到祖母左手撐著床沿要坐起來，趕緊邁了進去。還沒等祖母一句“我的心肝回來啦！”說完，我就撲了過去，像兒時一樣埋進她懷里。這么多年，每回都是這樣，祖母一手摩著我烏黑的長發(fā)：“心肝啊你們回來啦！”一手摟住小游，她的重孫子。春夏交替的時節(jié)里，祖母的指尖涼如水，手背上的皮緊貼著指骨，清晰可見筋脈和骨頭的形狀。我把水盆捧到床頭柜上。祖母那被溫水浸泡后的手掌略顯浮腫，像泡發(fā)過的麩皮，帶著星星點點的斑。右手僅剩的三根手指已然伸不直，像寒冬里的枯枝，陽光穿過指縫，在地上落下顫顫的碎影。我握著這雙操勞一輩子的手，使勁呵氣，直到眼睛里冒出水氣。當我沿著指甲弧形開始打磨小手指指甲時，陽光又悄悄覆上了祖母的指甲面。祖母的指甲面尤其堅硬，將近一炷香的時間才把厚實的甲層磨出形狀。周邊的死皮已經(jīng)軟化許多，小剪子輕輕推就可以推掉。甲溝里的倒刺穢物原本顏色較深，浸了水淡化少許，在去除臟污時，我全神貫注眼睛都沒眨一下，季三就像模像樣給我拈掉了濺到眉毛里的污屑。

“稍微剪剪就好咧，覅吃力?！弊婺赣冒盐翌~前的碎發(fā)往后捋。

“沒事嵚娘，小事體呀。”我抬頭沖祖母露出九顆牙齒。

季三把水盆端了過來，祖母的右手重又放進了清水。這個青底花紋盆還是小時候祖母給我用過的。當年我被村東頭的狼狗咬到了大腿，疼得一拐一拐跑回家，后面是瘋了一樣的狼狗在追。祖母一記開山打虎，一棍子敲到狗頭，狼狗嗚汪嗚汪叫喚著跑開了。祖母拿出裝碘伏和消炎藥的花紋盆，用棉簽蘸了碘酒給我消毒殺菌。整個過程我都偎在祖母懷里，祖母靠著弄堂石壁，一遍一遍輕柔地給我擦洗傷口。蟬發(fā)出此起彼伏聒噪的鳴聲，夏風(fēng)濡濕而黏稠。眼看著消毒消到能看見白森森的大腿筋骨了，因為疼得實在難挨，我就噼里啪啦亂哭一氣，像無端灑下的棋子，又像音律不齊的亂彈琴，然后我的牙齒咯咯咯發(fā)顫得厲害，冷汗把我從頭到腳洗了一遍?？薏粍恿?。

祖母給我用白紗包好傷口，又用熱水絞了毛巾給我擦臉，她一向教育我做事穩(wěn)如泰山，而這一次泰山祖母迅速地移動，完全不似以往了。祖母吹著我的傷口：“我家心肝，忠厚頭細佬。”

我蠟黃的臉跟生姜一樣，紅腫的眼睛下淚痕橫七豎八，兩道清水鼻涕一路等待，直至混著眼淚水快匯入嘴巴時，被祖母一把揩干凈。我想到了刮骨療傷的關(guān)將軍，突然不哭了。

“嵚娘，關(guān)公吃狗肉嗎？我要吃狗肉?！睂俟返奈倚÷曊f。

“好佬，小湖乖喏?！弊婺感α恕Ｎ乙残α?。

四

一雙軟綿綿的小肉手伸了過來，小游把帶來的抱枕塞在了太婆背后。我收回目光，眼睛落在自己的手上。我的手尤其粗笨，卻不是干活的料，插秧時小腿肚上叮滿螞蟥的是我，青菜蛋湯里的青菜忘了洗直接扔鍋里的仍舊是我，當然，一邊往灶膛里塞柴火一邊看小人書的也是我。我窩在灶頭邊給祖母打下手，往灶膛里塞小棒樹枝。有時看書看忘了柴火，或者翻故事時小嘴叭叭說太多了，煙就會冒出來，整間屋子煙霧繚繞，嗆得我猛咳嗽，祖母就把我抱到院子里。院子里沒有祖母，我又悄默默跑回來塞柴火，祖母發(fā)現(xiàn)時，灶膛又被我填滿了，煙霧又開始圍著屋子跑了。我覺得這不算什么大事，祖母也覺得沒事，她干脆陪著我在院子里看書，還讓我念給她聽。過了一會，煙霧自然就散了，我又神氣活現(xiàn)跟著祖母回屋里了?，F(xiàn)在想來，我性格中不拘小節(jié)的一面確是被祖母的沉穩(wěn)大氣慣出來的。

我還時常跟著祖母在水埠頭小凳上洗小褂子，來回地在水里蕩衣服，直到滿頭大汗才罷休。等母親找到，我已經(jīng)渾身濕透了，一雙手洗得晶亮亮，手指頭白胖胖，手背皮皺巴巴。母親拎我回家，風(fēng)風(fēng)火火拿出一把亮閃閃的金色揚州剪子，一邊剪我的倒刺，一邊用她那書記女兒的眼神從上往下覷我：“豬手笨腳，一點不像我們陸家人?！蔽倚南胛冶揪筒恍贞懀志兔偷匾豢s，血珠子一下爆出來。母親乜了我一眼，拿酒精壺噴，疼得我冷汗從腦門上啪嗒啪嗒往下滴。要是祖母不來解救我這個悶葫蘆，可能我會豎著一根可憐巴巴的大拇指痛死過去。祖母一來我就收起了齜牙咧嘴的表情。祖母的手大，但出奇的軟，還厚。她給我輕輕地包扎好手指頭，布頭上還扎了個小蝴蝶結(jié)。我只顧盯著漂亮的花蝴蝶，忘了傷心。

五

我小時愛吃山芋湯。祖母戲文唱得好，書包縫得漂亮，還會邊講各式各樣的故事。我就邊捧著甜甜的山芋湯邊聽小方卿，黑臉包公，貍貓換太子。我聽故事時從來不打岔，非常乖巧，比窗外窸窸窣窣的小黃有教養(yǎng)多了。祖母講到瞎眼老太太摸包公后腦勺三叉晏月骨時，我的一顆心嘭嘭響到差點跳出來，生怕老太太驢唇不對馬嘴申冤無望。講到狄青姑姑狄千金出場時，我不自覺就挺直了腰板，像是額貼金鈿鬢垂流蘇，不自覺用稍好看的右手蓋住胖乎乎的左手，隨時要做出道萬福的姿勢。直到祖母突然不講話了。那天我最喜歡的故事祖母只講了一半就停住了。祖母去開門，晚上六點的鄉(xiāng)下已經(jīng)黑透。

“哪個啊？”祖母問。

外面除了呼呼的風(fēng)聲，沒有任何回音。祖母站在門口，又向門外看了一遍。祖母若無其事合上大門，仿佛剛剛那聲微不可聞的嘆息并不是來自她。

“嵚娘嵚娘，還沒講完呢方青姑姑為什么那么不喜歡他??？”祖母又插上了門閂。兩爿木門關(guān)得再緊也有絲絲風(fēng)灌進來，祖母把我送進房間，自己就去灶臺了。我打了一個噴嚏就跑回被窩，被窩真暖。床頭柜上的彩電是小舅公探親時帶回，身上的藍底繡花卡通毛衫是青云姑姑送我的，信號不好，電視里只有幾個臺沒有雪花。我盯著江南頻道講話扭扭捏捏的主持人瞅。上回青云姑姑回來，晚上摘隱形眼鏡時又說我是江南美人；我盯著她彈鋼琴的長手指從睫毛下拈出一片據(jù)說叫隱形眼鏡的東西，又放在臉盆里轉(zhuǎn)著圈圈洗那透明東西時，理想迅速從空姐變成了主持人，姑姑那樣儀態(tài)萬千的兩岸首席主持人。姑姑也喜歡吃祖母大灶上微火煮出來的山芋湯。她說這個美顏。

我對著課本念一群大雁往南飛。手臂大張，脖頸伸直，像一只真正的大雁一樣往左斜過去斜到地面了又馬上直起身子向右偏，就在我的麻花辮差一厘米碰到床頭柜時，祖母過來了。我一下?lián)涞阶婺笐牙铩！皪履飴履?，我念得好不好？”“當然呱呱叫，我的心肝最麻利！”我聞到祖母身上一點點焦糊的香味。祖母剛剛?cè)タ戳藘纱伍T口，錯過了撈紅心山芋湯的最佳火候。

“嵚娘”，睡前我嘟囔了一句：“誰敲門?。俊弊婺笌臀乙戳讼卤蛔?。祖母的大手一下一下拍著我的被子，沒等到祖母回答，我就沉入了夢鄉(xiāng)。夢里祖母帶著我去鎮(zhèn)上劇院聽戲。祖母在臺上示范，跟大家說吳儂軟語的咬字特點，水袖疊三疊時眼神緩緩自下而上。祖母沒有穿戲服，卻比任何一個青衣都有氣韻。她的手指像一根根嫩筍尖，手掌翻來覆去尤其靈活。

后來大人說那天正是祖父周年忌日。祖母因此連續(xù)幾個晚上都煮了山芋湯，準備了祖父最喜歡的小點心。那幾天祖母都穿著年輕時那件天青色短褂子，呈現(xiàn)最整潔莊重的樣貌。她的手不太靈活了，斜襟扣子要扣很久。祖母解釋說自己太胖了。

“嵚娘，我?guī)湍??！?/p>

祖母破天荒第一次沒有應(yīng)我。她手抖得太厲害了，連嘴唇也在哆嗦。

我沖過去幫祖母，本來幾分鐘的事，因著我的笨手笨腳，反而耽擱了好久。在給祖母掖衣領(lǐng)時，我發(fā)現(xiàn)祖母兩鬢添了很多白發(fā)，她的兩條臂膀如歷經(jīng)了風(fēng)雨的柳條，頹敗地開在身體兩側(cè)，隨著走動輕輕、緩緩地擺動。柔弱，無助。

六

祖母現(xiàn)在更加羸弱了。季三過來幫忙，走進走出拿熱毛巾?！凹景?！”祖母伸出手：“頭發(fā)太短了，長長點要年輕五歲，相差五歲！”“嘿嘿，不短不短，嵚娘……”季三有點不好意思?！?”再長長點，年輕五歲！”嵚娘還在說。季三臉紅了，摸了摸光溜溜的腦門，絕口不提為了掩飾幾根白頭發(fā)，幾乎把自己一頭黃毛都剃光了的事實。季三手腳突然麻利起來，在長輩面前，他總是內(nèi)斂可愛的。當他卷起襯衫袖速度很快地換好被褥，再扛著換下來的床鋪到河邊時，祖母豎起了大拇指。她笑瞇瞇看著眼前的大小孩子，用適時的肯定把小輩們的心揉得更緊密、更貼合?？晌铱粗婺傅氖?，始終笑不出來。

祖母右手只有三根手指，大拇指和食指只剩下指根，硬邦邦，光禿禿，像再也長不出花葉的干樹枝。1988年那會兒，我還在橋頭幼兒園上學(xué)，早上上課時我突然發(fā)現(xiàn)沒帶書包。老師說那你站著聽課吧，然而第一節(jié)上課鈴還沒打，有人就在窗戶外喊了：“不好意思啊魏先生，細佬書包拿來咧！”祖母聲音悅耳，態(tài)度恭敬。窗戶里面的老師瞠目結(jié)舌，同學(xué)們都笑得東倒西歪，說小湖嵚娘比老師厲害，然后我就落座了。那天放學(xué)，我減少了在小路上摘花惹草逗野貓的時間，一路蹦蹦跳跳奔回家，書包斜挎在屁股蛋上發(fā)出吧嗒吧嗒朝氣蓬勃的聲音。我發(fā)現(xiàn)家門前曬稻場上矗立著碩大的風(fēng)機，場上是收了一半還散發(fā)著成熟香味的稻谷?！皪履?！”我奔進祖母的屋子。祖母的屋子朝南，冬暖夏涼，平日孩子們都往這串。可是那日喧嘩的聲音并非來自孩子，一屋子都是大人，待我收住急吼吼的腳步，慢慢跨進正屋，頓時像落入了冰窖，整個人呆在那。我的祖母，右手矮了兩截手指。刺目的白紗將傷處裹得像兩根腫大的蘿卜。大人們正在輕描淡寫地敘說事情經(jīng)過：祖母的大拇指和食指被鼓風(fēng)機削掉了。我的心一下子像被捅了一刀，痛得無法呼吸。祖母風(fēng)平浪靜坐在八仙桌旁，就像現(xiàn)在坐在床沿一樣沒有多余的動作。她臉色微黃，銀色簪子不似往常般工整，已經(jīng)歪到了另一側(cè)，發(fā)髻中掉出了幾根銀白發(fā)絲，跟汗水一起黏在太陽穴上?！罢f了當心點當心點。機器很厲害的，還湊上去！不聽?。　澳赣H和村里的嬸娘們還在說。“別說了！”我忍不住叫了一聲。我有時不喜母親，不只因為她說我父親是呆頭，說我是細書呆頭。更因為她天生的自矜自傲，像孔雀。而我像只愣頭的雛鷹，翅膀撲棱撲棱地響。我腦袋低著，鼻子里發(fā)出呼哧呼哧的聲音，準備隨時跟一群自以為是的大人們干仗！“小湖！”祖母喚我。一聽到祖母呼喚，小鷹馬上收起了翅膀，一瞬間變成了溫順的小貓。祖母露出一絲微笑，吃力地朝我伸開雙手，右手臂比左手低了一大截。我把眼淚硬生生憋回去，蹲下，輕輕給祖母的右手呵氣：“嵚娘，我?guī)闳メt(yī)院看。嵚娘沒事的?！蔽姨统鍪峙两o祖母擦額上冷汗，一點一點，像以前她給我擦汗時一樣。祖母摟我進懷里時，我一動不動，生怕一動，祖母的斷指就連心疼?！皪履餂]事，還是可以給心肝燒山芋湯的。”祖母捋著我的頭發(fā)。我抬起頭看著聲音微弱的祖母，發(fā)現(xiàn)自己滿臉是淚。

而今，幾近百歲的祖母靠著橘色靠墊，背稍稍佝僂，兩頰瘦削，眼神中帶了絲顫巍巍的虛弱和讓人心疼的無助。我湊近給她修指甲時，會盡量避開祖母的斷指。一不小心碰到，心底仍會像被鉤子勾住般絞痛。只能一遍又一遍地替祖母輕輕吹氣，哪怕我知道于事無補，哪怕知道祖母早已不痛了，我還是會重復(fù)這些動作。如果當年祖母不趕著給我來回送書包，也許不會疲憊到走路恍惚，手指也不會被卷進風(fēng)機。大功率的機器，力道之強讓人難以想象。而祖母一天都沒住過院，她始終平靜而包容，端莊而忍耐。讓我覺得，人生很多苦都只是暫時的，挺起胸膛，都能扛過。

七

祖母的類風(fēng)濕關(guān)節(jié)炎和她的白內(nèi)障眼疾還有灰指甲一樣，已然積重難返，從扶她起來，到坐上輪椅，到推出門外，再到一點一點鼓勵祖母站起來，用了差不多一節(jié)課的時間。小游一會跑前，一會跑后，皺著眉頭的孩子顯得特別用心?！疤懦龊沽?！”他突然大叫一聲。我一緊張，祖母又一屁股跌坐回了輪椅。還是沒能往前走一步。季三這時候發(fā)揮出來他的優(yōu)勢最大化，他一邊輕輕哼著“跨過鴨綠江”，一邊兩手扶住祖母胳肢窩兩側(cè)，鼓勵祖母雙腿用力，不經(jīng)意間，就讓祖母重新立穩(wěn)。 “季啊，頭發(fā)剪短了，年輕五歲！”祖母注意著季三腦門光溜溜的黃毛，眼里笑瞇瞇。季三的一句“就是保家鄉(xiāng)”的鄉(xiāng)字還沒哼完，祖母竟然在左右護法的保護下，邁出了一步。那可是祖母年初臥床以來第一次邁步喲！我們仨都激動地淚光閃現(xiàn)。祖母的右手緊緊抓住我，骨瘦嶙峋的三根手指摳緊了我的手肘，我只顧扶住祖母的腰，加上季三，感覺三個人像綁在一起做“綁腿走”游戲項目一樣。齊心協(xié)力，向前一步、一步、又一步。我的腦門上漸漸出了汗珠，滴到眼里，癢痛難忍?！暗任乙幌?！慢點”的點字還沒說完，嵚娘突然失去控制往前倒去。我嚇得不顧擦眼睛，死命往前抱嵚娘的腿。“別動！”季三大喊一聲，他在我和嵚娘的拉扯下一下子拖不住兩個人，我們仨齊齊朝前撲去。嵚娘！嵚娘！嵚娘！我急地蹦出眼淚。眼看著危險驟降，我干脆雙手張開往地上倒去，預(yù)備用身體護住嵚娘，而季三，心靈感應(yīng)一般，也是這般舉動。轟的一聲，耳邊傳來一聲響，我沒有意識了。

八

小湖，小湖——聲音由遠及近，有人在不停喚我。雨落到頭頂時，我一個激靈，悠悠醒轉(zhuǎn)。我茫茫然看著周圍。嵚娘呢嵚娘？嵚娘怎么樣了？！“你想什么呢？還不去拜拜?！奔救窨粗粋€傻子一樣看著我。我竟然靠在老屋過道昏睡過去了。這個遙遠、真實而又迫近的夢，讓我頓時抑制不住，淚如雨下！密密麻麻的雨簾中，我推開季三遞來的傘，邊爬山路跪倒在嵚娘墓碑前。嵚娘，我好想你呵。我崩潰痛哭，在兜頭而下的大雨中，釋放我的思念、回憶、痛苦和愧疚。

嵚娘走了一年一個月零兩天，我第一次大哭。我不愿意承認，世上最愛我的那個人，已經(jīng)離開。我總是做夢。做了許多日子。夢里有峻高的山梯，有白茫茫的天空，有一叢一叢的樹。而我總是在漂浮，然后不可控制地墜落，落下時我總想抓住一點什么，可我連樹梢上的葉片都沒抓住過。就在我徹底絕望地直墜黑暗時，我聽到祖母在喚我：“小湖，小湖啊！”我驚喜地往回看，看到頭發(fā)稀白的祖母伸出雙手，那雙斷指手掌如天神巨掌，將我穩(wěn)穩(wěn)摟住……每回從夢里醒來，我都滿身是汗，滿臉是淚。祖母是我抑郁難挨時唯一的倚仗?？晌乙呀?jīng)永遠失去她，我看著自己的手，左手指節(jié)根根粗大，右手細紋叢生，指尖皮膚已然皴裂多時，糙到一不小心就會把紗裙勾出絲來，怎么涂護手霜都沒用。我發(fā)覺自己真的沒用，上周泡水時恍神，左手食指和中指被滾水澆到，皮開肉綻地痛。我站在茶水間里默默哭泣。想到祖母。

我已經(jīng)很久沒有掉淚。祖母剛?cè)ナ罆r，我跪在床前，沒有眼淚。去殯儀館看著祖母軀體成了一個盒子被捧出來，也沒有掉眼淚。木木地走上中陽橋，我試圖聽尋一些悲傷的痛苦的哪怕說話的聲音，可是耳邊一絲聲音都沒有。坐在門口的水井前，想到祖母坐在井前拿木桶里的水豁冷浴，我就跑過去，發(fā)現(xiàn)并沒有祖母。我轉(zhuǎn)身，一個人去了祖母的屋子，還是沒找到任何聲音。我的聽力像是被關(guān)進了閘。

這種情況持續(xù)了很久，直到有一天，我在老屋里看到一張照片。祖母右手握著我的小手坐在堂屋，面孔微微昂起。我穿著祖母織的嫩綠毛衫、頭戴一朵綢布紅花，眼睛紅紅嘴巴咧著，尷尬地笑。祖母的手指完好，骨節(jié)修長，手指根部用膏藥簡單包了下凍傷的皮膚。撿起這張照片時我突然就抑制不住哭了起來，直到喘不過氣。拍這張照片時我剛滿7歲，那天我剛被母親打過，母親說我是大嫌頭，父親也這么說。祖母就抱了我去拍照，親親我腦門認真地說：“我家小湖忠誠老實，哪點不好？”

拍照要笑，所以祖母叫我笑時，我就咧開嘴巴了。眼睛卻還是像只兔子紅紅的潮濕的。拍好照我就沒有噘嘴巴，祖母一直牽著我的手，我跟著祖母唱歌，學(xué)她雄赳赳氣昂昂走路，忘了所有不開心。還有一次，我走在通往鎮(zhèn)上電影院的拱橋上。橋腳下矗立著的那座破舊不堪的老影劇院，像曾經(jīng)身經(jīng)百戰(zhàn)的老兵。有個孩子牽著一根氣球繩子在喊：“嵚娘！嵚娘！” 薄暮黃昏，我站在路中間，四周突然很靜沒有一絲聲音，我的眼淚毫無防備、洶涌而出。直到小孩走到拐角，走出視線，我還是看著那根繩子，停不下來地哭。小時候祖母哄我時，經(jīng)常給我買氣球，我坐在井沿邊，花花綠綠的氣球在頭頂環(huán)繞，就總能破涕為笑。后來轉(zhuǎn)學(xué)去了城里，每趟回老家我還是舉著祖母買的氣球，肆無忌憚，跑東跑西，這種無所顧忌的性子直到現(xiàn)在都沒有絲毫改變。除了祖母認為這樣是好的，世上再無一人覺得我是對的。嵚娘！我到哪去找您??？我的頭裂開般疼痛，卻依舊固執(zhí)地不肯撐傘。十歲的小游說，想念一個人時，會覺得路過的許多人都像那個親人。他自己就是，在電梯里遇見老人，他就一個勁喊：“阿阿阿——”，差點就叫出阿婆了，才發(fā)現(xiàn)不是他外婆。我倒是沒有見過別人像祖母，因為我經(jīng)常會看到祖母。有時在夢里，有時在平時。我坐在電腦桌面前，桌面上會有祖母的影子，環(huán)繞左右。等紅綠燈時，祖母洪亮的聲音在耳邊提醒我，定心走路。工作上不順心時，祖母就在我翻書時，在端起茶水時告訴我，都會過去的，要守住本心。和家人鬧別扭時，睡夢中的祖母就勸我少開口，多體諒……所以嵚娘，這次我回老家，您也想您最疼的孫女了是嗎？您回到我身邊，在橋邊，在樹下，在霧靄朦朧的窗前，在雨絲不竭的檐下，在碧水青山的石階上嗎？我號啕大哭，頗為失態(tài)，小游給我拭去淚水：“媽媽你別哭了，太婆會傷心的?！蔽疑陨远糁谱×艘幌?。祖母生前最看不得她孫女難過。

九

還是聽到祖母在喚我：“小湖，心肝啊?！蔽曳路鹂匆娮婺傅拿嫒?，她的眼睛略紅，嘴巴微張，似要跟兒時一樣撫摸我：“聽嵚娘話，做個忠厚細佬?！?/p>

狹長的柱形花莖，紫白相間的花瓣，那是祖母生前最喜的無名小花，我把它們束在大捧花束一起，鄭重地再次磕頭，跪下，再磕。眼淚滴到我燙傷未好的手背，刺痛傳來。這雙毛糙的手，因著疾病因著疏于保養(yǎng)，已然疤痕叢生、浮腫不堪。此刻在雨水的沖刷下，耀出美麗的淡粉色光芒。

作者簡介：

陳怡伶，江蘇宜興人，筆名宜令。江蘇省作協(xié)會員，中國金融作協(xié)會員，交通銀行作協(xié)理事。文章散見于《美文》《翠苑》《文學(xué)港》《文匯報》《揚子晚報》等報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