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送奶工小田自嘲是個夜貓子,過了午夜,他的精神細胞就開始慢慢活泛。
他是一個認真的人。別的送奶工,大多是東方發(fā)白才出去送奶,小田凌晨兩點多準時醒來,睡不著。他的腦殼里老是浮現(xiàn)那家訂戶的話:我家孩子上學要早走,耽誤了他喝牛奶,我要投訴你。
小田怕被投訴。被投訴了,獎金沒了,還要扣錢,還要失去客戶,還要看人家的臉色。最主要的是每個月幾百元的房租,加上兒子的餐費,他還想攢錢在老家蓋房子,還想抽空回去看看爹娘。
總不能空手回去吧。他想給爹買一部唱戲機。他在古黃河畔的廣場上,看到那些城里的退休老人,一人拿著一部唱戲機,聽戲,瞇著眼聽得津津有味。他還想給娘買一件衣服,娘很久沒有穿新衣服了。他還想給老家弟弟的孩子也就是他的侄子買一些零食回去。他看到那些城里孩子經(jīng)常吃的可比克奧利奧旺旺大禮包,他也想給自己的兒子買,也想給老家的侄子買。這些,不是憑空想的,得需要花花綠綠的票子才能擁有。話又說回來,如果真的被客戶投訴了,他損失的不只是錢。
這個年代,對于他這種人來說,掙錢太難了。他只能早起。即便他把他負責區(qū)域的所有訂戶訂的牛奶都送好了,東方才開始泛白,他心里也是由衷的高興。那天他不會被投訴了,也不會被扣錢了,距離拿到獎金也近了一步。
小田租住在一所學校的家屬院門口。兩間瓦房,原先是傳達室,后來不用了。小田帶著妻子紅艷和兒子住在兩間瓦房里。一間是他們的臥室。一間是他們的餐廳。瓦房的西首,小田買來石棉瓦,搭了一間儲物間,能放雜品,能放自行車。他還買了鐵制的鍋熗子,紅艷不上班的日子,能烙餅,或者做菜盒子。儲物間的門很少鎖上,附近單元樓的鄰居,有時來借鍋熗子或者農(nóng)具,開門方便。
忘了說了,在兩間瓦房的前面,小田和紅艷開辟了幾分地的菜地。種了白菜,苔菜,菠菜,蒜苗,大蔥,黃瓜,茄子,辣椒。只能叫菜地,因為沒有籬笆,人抬腿就能進去。小田不光自己吃,還招呼單元樓的老師摘了吃。那些老師也不客氣,都微笑著過去摘。
小田和紅艷看到那些老師不嫌棄,都很高興??吹接行├蠋煵缓靡馑级嗾?,只是摘了一小把,或者黃瓜就摘了兩條,就主動過去,幫她們摘,往她們手里塞。能在這里居住,而且開辟的幾分地,學校領導沒有不高興,他們兩口子感覺這個學校的老師真好,領導真好。
小田天天早起,凌晨兩點醒來,他輕輕地起床,給紅艷和兒子掖好被子。他已經(jīng)練就了夜里起床不開燈,就能準確無誤地穿好衣服,輕手輕腳的像一只貓一樣,來到外間屋。用涼水洗了一把臉,清醒一下頭腦。輕輕地拉開木門,輕輕地關上木門。一抬頭,天上星星在眨眼。夏夜靜謐,蛐蛐兒也早起,在歌唱。他躡手躡腳,去儲物間推自行車。掛上兩只編制的鐵框,然后,推著自行車,來到胡同口,又抬頭看了一眼遠方的燈光。城市在擴建,那里機器轟鳴,那里有加班加點的他的老鄉(xiāng)。他踏上自行車,朝著燈光輝煌的地方騎去了。
2
那是一個秋天的夜晚。
那天晚上,趁著兒子熟睡,小田和紅艷溫存了一番。自從來到城里以后,小田就是跟紅艷溫存,也變得小心翼翼了。兒子睡在一旁的小床上,八歲了,懂事了,他們兩口子一點的風吹草動,警覺的兒子在沒睡著的時候,都會問他們在干啥。有時,小田就回答說在給你娘娘撓癢癢呢。
窗外就是那些老師經(jīng)過的路,有時,凌晨一點,還有在外應酬的老師,成群結(jié)隊的路過。小田面對那些有知識的文化人,即便是在夜里,在居住的房子的床上,也變得小心謹慎。
那天他跟紅艷溫存的原因是當天他領到工資了。沒有被投訴,領到了二百元獎金,領導還夸了他,說他能及早給客戶送牛奶。小田心里還有些得意,他只能在心里得意,在臉上他還是很謙虛。一塊的送奶工有好幾個,有兩個還被扣了錢,被投訴了。他們的氣正沒地方撒,小田擔心臉上得意,就會失去了朋友。他們一家三口進城務工,不容易,他想好好跟人相處呢。
那天晚上,他和紅艷小心翼翼地溫存了一番,然后相擁著進入夢鄉(xiāng)。小田在夢里,回到了農(nóng)村的老家,那里有廣袤的田野,有盛開的油菜花,老家的院子里,那只老狗在巴巴地望著他,一群雞仔在老母雞的帶領下,在召喚他。那只貓嗖的一下竄上院墻,喵喵叫著。他的爹娘,站在院子里,在朝他笑著。忽然,他爹捂著胸口蹲下了,在呻吟,他娘喊小田的名字,他爹顫抖著伸出手。小田啊的一聲驚醒。妻子也嚇得醒了,用手撫摸著他的胸口,怎么了!又做夢了?小田沒有說話,眼角有淚緩緩流淌,陰濕了枕頭。后來,哽咽著說了句,有幾個月沒回家看看了。妻子迷糊著說,等幾天,兒子放假,咱們一塊回去看看。兩個人相擁著又一次進入夢鄉(xiāng)。
凌晨兩點多,小田準時醒來。他悄悄地起床,來到外屋,洗了一把臉,開門,關門,一切都是輕輕地。
來到儲物間,推開虛掩的門。一個人影躥了出來,站在月光下瑟瑟發(fā)抖。小田倒抽一口氣,感到頭冒冷汗,脊背發(fā)涼。他提醒自己不能大聲呼喊。天天夜路走習慣了,冷不丁冒出一個人,對他來說頂多緊張一些。
小田厲聲問道:“你是干什么的?”
對方顯然是個女人,回答:“大哥,讓我在這里待上一晚吧,我實在沒地方去了。”
小田有些明白,他借著清冷的月光看了看對方,一個單衣薄衫的女人,從聲音聽出是個年歲不大的婦女。流浪女,無家可歸,還是跟家人慪氣跑出來的,或者是精神有問題的女人。小田想了一下,小聲說,讓我推出自行車。
瓦房里,妻子好像醒了,問他和誰說話。小田說,你安心睡覺,沒有人。
他推出自行車,掛好鐵框。指了指儲物間的門,讓女人進去。然后從儲物間找了一件舊大衣遞給女人。天明了趕緊走。他低聲說。
女人佝僂著腰進去,找個地方蹲下,披著小田給他的大衣。小田推著車子來到瓦房門口,第一次把掛著的鎖按上。
小田蹬著自行車出了胡同,站在馬路邊,他現(xiàn)在不擔心儲物間能丟失什么,他現(xiàn)在忽然有種想哭的感覺。他不知道他這樣做會有什么后果,或者根本沒有后果,至于自己為什么想哭,他一時想不出。那女人,不就是幾年前的自己嗎。
3
從那晚以后,小田再也不敢跟妻子溫存了。隔墻有耳,他擔心那女人會聽到。那晚跟紅艷溫存,包括自己做夢驚醒說話,不知道那女人聽到了沒有。
從第二天晚上開始,小田每天從商店買一包餅干一瓶水放在儲物間,到了天明回來,餅干和水,都沒有了。一連五天,到第六天,餅干和水原封不動放在儲物間。小田明白,女人不會再來了。回家了,或者去了別處。天氣越來越冷,馬上到冬天了,小田站在儲物間的門口,抬頭看著黑漆漆的夜空,能聽見大雁嘎嘎嘎一路歡叫著朝南飛去。
他嘆了一口氣。女人的離開,讓他松了口氣。在這五天里,說實在的,他每一天都沒有睡好。一個陌生的女人就在隔壁儲物間,當中有一扇窗戶,即便是有窗簾遮擋,小田也感覺如同被人盯著。他不敢跟紅艷說,紅艷不是一個無情的人,他知道如果說了,紅艷也不會同意讓那個女人住在儲物間。有時候,有些事一旦說了,心靈就有了隔閡。不是意見不統(tǒng)一,是女人天生的防范意識。
那天,小田及早送完了外面的牛奶,回到家屬院的時候才凌晨三點多鐘。家屬院里的三棟單元樓的牛奶也是他送的。那些老師,條件好,幾乎家家戶戶訂了牛奶。
小田盯上了黃樓三單元五樓樓梯轉(zhuǎn)步邊的一堆書。不知道是哪一戶人把一堆書當作廢品放在那里。那一堆書,讓小田動了腦筋。他不是想把書弄走當廢品賣,他是想看書了。
他當初因為家境不好,初中沒畢業(yè)就下來干活了,但是,在他心里,對書本的熱愛從來沒有破滅。他喜歡看小說。小的時候聽村里的人講過評書,初一的時候,借鄰居家的書,把四大名著啃了一遍,有些內(nèi)容還似懂非懂,有些囫圇吞棗,再想回頭重讀一遍時,他已經(jīng)退學,沒有借閱的機會了。一旦走上社會,他就很少能接觸到書本了。
黃樓那個單元的五樓轉(zhuǎn)角平臺,那堆書,像夜色中熠熠發(fā)光的星星在召喚著他,在朝他伸手搖擺。他的心突突地跳動著。再是廢品,那是人家的東西,在夜晚里拿走,就是偷盜行為。小田的臉有了發(fā)熱發(fā)燙的感覺。如果是白天跟書主人說一聲呢,要幾本看看。不行,一個沒有文化的人,怎么好意思跟一個有文化的人開口要書看。你還想看書,你不是班門弄斧么,你不是自討沒趣么,你不是讓人家看笑話么。這是發(fā)自小田內(nèi)心的聲音,帶著一種自我揶揄和自嘲。就在這夜深人靜的時候拿幾本吧,一堆書,拿走幾本也不會看出來的。他安慰自己,他提著盛放牛奶的布袋,步履堅定地朝黃樓走去。
他進入單元樓的門洞,他的腳步聲驚亮了樓梯間的聲控燈。他把各家各戶訂的牛奶按照品類放進各家的奶箱。路過五樓的時候,他回頭看了一眼那堆書,原封不動的還在那里,沒有被主人當作廢品賣掉。送完六樓的牛奶,小田回轉(zhuǎn)身,他有點緊張,有點興奮,這么一大堆書,里面肯定有自己喜歡看的。自己到底喜歡看什么書呢。他一下子說不清。他蹲在那些書的跟前,在夜深人靜的夜晚,左右看了看,擔心有人推門出來。聲控燈滅了,他輕聲咳嗽一下,燈亮了。他急速地翻動那些書,第一種念頭是看看是否有兒子能看的書,兒子二年級了,能看懂童話故事書了。有一本《伊索寓言》,很舊的一本書,帶著一種發(fā)霉的味道。他放到一邊,再翻,大多數(shù)是教輔書,英語,語文,化學,物理??礃幼臃艜倪@家主人有上學的孩子。后來,他翻到了幾本小說,《契科夫短篇小說集》《鋼鐵是怎樣煉成的》《老人與?!?,還有一本《位卑未敢忘憂國》,他翻了一下,決定一塊拿走。五本書,都已經(jīng)很舊了。他把那堆書碼成原來的樣子,把挑出來的幾本書揣在懷里,站起身,又左右瞄了一眼,沒有動靜,然后悄悄地下樓。走出單元樓門洞,抬頭望了望東方泛白的天空,他長舒了一口氣。
來到自己住的兩間瓦房跟前,推開房門。他沒有進臥室。他坐在外間屋的木凳上,翻起那本《位卑未敢忘憂國》。不知道看了多久,門口有上早自習的學生路過的聲音了。他放下書,開始做早飯。熬粥,把幾個饅頭放進蒸鍋餾。切了一塊咸菜疙瘩,滴了幾滴芝麻油。
吃早飯的時候,他拿出那本《伊索寓言》遞給兒子,兒子放下筷子,以閃電的速度搶過書,翻了幾頁。
紅艷沒有問書從哪里來的。她清楚,小田自己也有愛翻書本的習慣,可惜沒有上好學。不過,如果小田是個大學生,有份好的工作,自己還能跟他在一起嗎?還有這個家嗎?她掰開熱氣騰騰的饅頭,夾進去幾根滴了香油的咸菜絲,遞給兒子。兒子,先放下書本吃飯。快該上學走了。
院里的老師,再放學,路過小田門口的時候,透過玻璃窗,就能看到伏在桌前看書的小田和他兒子。小田的兒子看書寫作業(yè),是經(jīng)常見。小田捧著書本看得津津有味,很少見。
小田上午的時間基本都是睡覺,臨近中午的時候起來,去隔壁的學校給食堂幫忙,幫著抬蒸籠,幫著給學生打飯。一個月給八百元錢,小田很知足了。
4
瓦房里的冬天是難熬的,虧著有從老家?guī)淼膸状埠駥嵉拿薇?。三口子擠在不到十平方米的臥室里,倒也沒感到冬天的凜冽。寒冷的冬天過去了,春天的氣息朝他們走來。
門前他們開辟的那塊地里,苔菜長勢喜人,菠菜快老了,蒜苗也長高了。周日不要去學校幫忙的時候,小田拿著鐵锨,抓鉤,在菜地里,開了幾道壟溝,準備從農(nóng)貿(mào)市場買一些茄子苗,辣椒苗栽上。
有兩個女老師在菜地不遠處聊天。小田招呼女老師來菜地挖一些菠菜、苔菜、蒜苗帶去會炒菜吃。兩個女老師也不客氣,裊裊婷婷的過來,各自挖了一些,嘴里一個勁說著謝謝小田,然后用溫柔的聲音表示著這菜才是新鮮,帶著晶瑩的露珠,帶著一股新鮮的氣息,要比菜市場買的菜新鮮。
小田在一旁憨笑著,文化人到底是文化人,說出的話,用的詞語就跟他不一樣。
過了一會兒,其中一個女老師回來了,手里拿了一摞書本,她的聲音很好聽,小田啊,我從你家門口經(jīng)過的時候,我看你也喜歡看書的。這里有幾本雜志,還有一本小說,留你看,這是幾本兒童文學雜志,留給你兒子看。內(nèi)容都挺好的。多讀書,人活得充實。
小田放下手中的農(nóng)具,搓了搓手,又用衣襟擦了擦,誠惶誠恐地接過那個女老師遞過來的書本。在小田眼里,沒有什么書籍和雜志的分別,那些雜志對他來說,就是能獲得知識的書籍。
謝謝,謝謝老師。他擦拭著額上冒出的汗珠,家屬院里住著很多老師,他不知道這位女老師的姓,就喊老師吧,她們就是老師啊。
那位女老師離開沒多會,另一位女老師來了,手里也拿著東西,小田啊,這是我兒子玩的魔方還有拼圖,他現(xiàn)在都上高中了,也不玩了,給你吧,留給你家的寶貝玩,益智的。小田的心里那會兒說不上的滋味,有點感動,鼻子有些發(fā)酸。他接過那位女老師手中的東西,一個勁說,謝謝,謝謝老師。同樣的,他也不知道這位女老師的姓名。他也直接喊老師了。
這一會兒,他在菜地里,感覺被兩個老師上了一節(jié)課。那位女老師走后,他也不干活了,抱著書本,抱著那些能益智的東西,進了瓦房。兒子正伏在桌前寫字,小田笑著過去,兒子,看,那些老師給你的書和玩具。
兒子驚喜地跑過來,翻著書本,擺弄著魔方,臉上溢滿笑容。他自己拿起一本雜志,也翻著。不知怎么的,他的心里竟然有一種難以言說的感覺。紅艷周末沒休息,去上班了,如果妻子在家,一準會高興的。是的,能遇到那些善良的老師,對他們來說是很幸福的,他們居住在這個院子里,也是幸福的。
那是周二的中午時分,小田在學校食堂忙著打飯。他戴著口罩,那些給學生打飯的人都戴著口罩。
十二點半左右,前來打飯的學生就很少了。小田知道,快忙過去了,等一會,幫著收拾一下東西,忙完,自己就能回去了。下午回到家,看一會書吧,前幾天在黃樓拿的那幾本書他還沒有看完。困了,再睡一會,四點還要去接兒子。
小田搬著一個蒸饅頭的籠屜剛放到饅頭房,一個也戴著口罩的女人過來。田師傅。她喊了聲。小田認真看了看,不認識。
那個女人拿出一包東西遞給他,田師傅,這是我老家豐縣的特產(chǎn),牛蒡茶,送給你一些,這東西泡茶喝對身體好的,能清熱解毒還能抗腫瘤。喝不完,帶回家給家里的老人一些。你老家的父親,身體還好吧。你是個好人。
小田愣了愣,他沒有問她是誰。不過,他已經(jīng)猜出她是誰了。他接過那個女人遞過來的牛蒡茶,嘴里連連說著,謝謝,謝謝你大姐。你還好吧?
女人沒有摘下口罩,她嗯了聲,還好。然后,轉(zhuǎn)身朝一邊去了。
后來的幾天,小田再去學校食堂,再也沒有見到那個女人?;蛟S那個女人還在食堂里,都戴著口罩,他一時也認不清。
不過,小田的心情變得忽然開朗。他騎著自行車回去的路上,還破天荒地哼唱了一首歌曲,雖然唱的有些跑調(diào),雖然很多歌詞都記不住了,但是那個旋律在他心里永遠的蕩著。
5
兒子那天夜里忽然鬧出了動靜。發(fā)燒,先是低燒。小田讓紅艷給兒子吃了一粒退燒藥。不管用,到凌晨兩點多的時候,紅艷起來摸了摸兒子的額頭,發(fā)燙,兒子抿著嘴,嘴里說胡話,娘,我難受。
紅艷扭頭跟小田說,田玉剛,兒子燒成這樣,咱們得盡快去醫(yī)院。
小田已經(jīng)穿好衣服,他說,好,趕緊走。他去儲物間推車子。社區(qū)醫(yī)院距離他們住的地方有二里多路。他心里想,帶兒子去醫(yī)院,打幾瓶點滴,到時讓紅艷守著,自己去送奶。
兩口子帶著兒子去了醫(yī)院,值班的醫(yī)生不在,又打電話找人,直到快四點,兒子才掛上水。小田有些心急。可是他不能急著離開。兒子還有些昏迷狀態(tài)。他去找值班醫(yī)生,醫(yī)生說,先打一瓶點滴,看情況,不行的話,得抓緊去大醫(yī)院。流行感冒,最近很猖獗。就看孩子的抵抗力了。
一瓶水打完,快六點了。兒子的燒退了,精神好了許多。紅艷說,田玉剛,我看著兒子,你趕緊去送奶。路上慢點,不要急,到時給訂戶解釋一下。
小田說好。出了醫(yī)院的門,騎上自行車朝奶站的方向而去。
早上七點半時,小田把客戶訂的牛奶送完了。他喘了口氣。騎著車子朝醫(yī)院而去,不知道水掛完了沒有。兒子怎么樣了。
在醫(yī)院門口遇到紅艷和兒子剛出來。紅艷說,醫(yī)生讓連續(xù)掛三天的水,明天上午再來掛。三口子走在回家的路上。
臨近中午時,小田的手機響了,是奶站打來的,說有個客戶投訴了,說他家訂的牛奶送晚了,孩子上學前沒有喝到。電話不光打到了奶站,還打到了公司。跟公司的人說了很多難聽的話,公司讓你給客戶一個解釋。不然的話,得扣錢。
小田有些惱火,自己送了幾年牛奶,從來沒有晚過,這次不是兒子生病了嗎。他壓住自己的情緒,問奶站的人是哪家客戶投訴的。對方告訴了他。
小田立馬想到那家人,建管站家屬樓的,據(jù)說訂戶是建管站的站長。一家有四口人,訂了五份牛奶,其中一份給家里那只泰迪狗訂的。揚言說如果耽誤了孩子喝奶要投訴他的就是那戶人家。
他跟奶站的人說,我自己去解決,能不能不要扣我的錢,不要扣我的獎金。我會跟他們解釋清楚的。實在不行,我買幾份牛奶給他都行。
奶站的人說,你先去解決吧,現(xiàn)在競爭厲害,有個訂奶數(shù)量這么多的訂戶不容易。
小田騎著車子去建管站,站在那家門前,敲了敲門,他此刻心里有些打鼓。門開了,一個穿著粉色旗袍的貴婦站在門口,問他找誰。
小田說明了情況,貴婦不依不饒,不行,你耽誤了我兒子喝牛奶,我家泰迪犬也是七點準時喝牛奶,你那個點沒送來,我家的泰迪犬在那期間直叫喚,你知道讓我多傷心。你們這個品牌的牛奶我不準備訂了。你走吧。
小田很誠懇地說,大姐,我兒子今天早上忽然病了,我就耽誤了一會,以前可沒有這種情況。你能不能繼續(xù)選擇我們的產(chǎn)品。我明天多給你家送幾份牛奶,你看行不行?
貴婦關門,留下一句話,再說吧,到時看我們的心情。
小田是怎么回到家的他都已經(jīng)忘記了。他的頭腦昏昏沉沉,他想大聲地罵出來,他又不敢。
紅艷已經(jīng)上班走了,兒子中午不回家吃飯。他到家,草草吃了點東西,就朝學校而去。
他的心此刻很惶恐,他擔心那家人不依不饒。說實話,那家人確實是個大訂戶,每個月五份牛奶,光奶款好幾百元。自己干了幾年送奶員,只給兒子訂過兩個月的牛奶。
五天后,正趕上五一假,兒子病好了,紅艷也放一天假。小田早上送完牛奶,帶妻子和兒子準備回老家。他們坐上了通往豐縣的大巴車。坐在車里,他看到窗外的麥田里,麥子已經(jīng)長穗,油菜花已經(jīng)凋零結(jié)莢。紅艷和兒子坐在后面,看著窗外,時不時地發(fā)出一種類似驚喜般的叫聲。
小田的心思還是很沉的。昨天給爹買了唱戲機,給娘買了一件褂子,也給弟弟的孩子買了一大包零食。奶站沒有扣他的工資,那家訂戶也沒有換別的品牌牛奶,繼續(xù)選擇了他們的牛奶。
按理說,小田該高興的。他卻高興不起來。
中午時,娘做了很豐盛的一頓農(nóng)家菜,這是小田在家里經(jīng)常吃的。娘給他們拾掇了土雞蛋,干豆角,還有弟弟逮的魚,黑魚,鱔魚,泥鰍。爹用塑料袋提著糧食去村里炸了爆米花,玉米的,大米的,小麥的,還有炸的豆子。飄著香氣,空氣里還彌漫著一絲甜味兒。
小田還是高興不起來。娘問紅艷,小剛怎么了,從回來到現(xiàn)在,都是板著臉,臉上沒有笑絲兒。
紅艷說,沒事,他自從進了城,就是這樣吧,他在想著怎么多掙錢,以后不光要把家里的房子翻了,還準備給兒子在城里買房呢。
娘聽了,嘆口氣,跟人家打工,哪年哪月能買得起房呢,別想的那么遠,先把家里房子翻了再說吧。
下午臨走時,小田磨磨蹭蹭不想上路。紅艷說,田玉剛,你怎么啦?
小田嘆了口氣,紅艷,我們回來吧。不進城了。你看,在外多難啊。
紅艷說,你就心眼小,我知道你是生那家人的氣。那種人畢竟不多,你想想咱們住的那個院子里的人,那些老師,這社會還是好人多嘛。我問你,你到底走不走?
小田撓了撓頭,走,走。他過去,接過紅艷手中爹娘給拾掇的家鄉(xiāng)土特產(chǎn)。
兒子已經(jīng)跑到前頭了。前頭的盡頭就是通往城里的公路。
小田望著跑在前頭的兒子和穿著連衣裙裊裊婷婷走著的紅艷,打心里嘆了口氣。腳步卻變得輕快。
作者簡介:
王文鋼,本名王千里,江蘇徐州人,1977年出生。江蘇省作協(xié)會員。小說散文作品發(fā)在《廣西文學》《安徽文學》《山東文學》《翠苑》《當代小說》《青春》等。出版小說集三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