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半山亭

2023-05-30 10:48龐培
翠苑 2023年1期
關(guān)鍵詞:詩人詩歌

生活的秘密,有時在于那些偉大人物的極度貧困。

愛情——仿佛竭力要從黑夜醒轉(zhuǎn)的某種愿望。但是醒來,四周會有些什么呢?

要讓文字變成詩句——進而言之——變成樂曲,是多么困難的一件事!這意味著不顧死活的和時間的爭斗,用你內(nèi)心的旋律線。一般的社會和時世早已遠遠循去。格斗的主角、場面如此抽象,屢屢變化——以至于人類必須發(fā)明出“上帝”“魔鬼”這樣的稱謂。

一本書,坐在沙發(fā)上看的一本書——那就像一個天空!

學(xué)會寫小說在鳥兒啁啾聲中?

只需從樓梯(三樓到一樓)走下來,這么來回走上一遭,足可以把一生,一個人全部的一生毀掉!

詩是在我們成年之后能夠跌落進幼年。詩是到達時轉(zhuǎn)身離開——是類似童年般美麗的邀約。

我屈從于茫無邊際的愛,屈從于無人理會……

人早已把罪惡之門打開,只不過幸運的是后者暫時——也有可能是偶然的——沒有進房間。罪惡之門空空蕩蕩。人再次把這扇門關(guān)閉時他已經(jīng)把他的羞恥心丟棄。我們每個人,都曾至少把這扇門打開過一次。

作家難當(dāng)是因為沉默不語通常比把一句話說錯說糟糕容易些。

我想到人類的詩歌史就像一場戰(zhàn)爭,一直有局部零星的戰(zhàn)火。我置身其間仿佛在憑吊一個古戰(zhàn)場。浪漫主義、玄學(xué)派和中世紀(jì)的騎士詩歌;中國的魏晉南北朝、盛唐、宋明……都曾打過幾次成功的戰(zhàn)役,但總體而言,犧牲是悲壯慘痛的。我們的失敗顯而易見,我們的榮譽看來更像傷痛。奧登、拜倫、李白都是將領(lǐng)級別的,其余是優(yōu)秀的校官——更多的則是那些一生奮戰(zhàn)、籍籍無名的士兵。

詩歌是雖敗猶榮的事跡,不斷有新的惡、新的敵人冒出來(言辭束手無策),在你毫無防范之際。

所有對別人說的話,實則是對自己說,另一方面也是對死者說。

詩人之孤單等同于自然本身和孤單。如果是春天,春天的臉上就寫著詩,就有詩的紅暈。刮風(fēng)的天氣,詩人就像那些發(fā)白的江水,那片蘆葦灘、村莊、防波堤。詩人是陸地上的一片樹林,深深植根在望鄉(xiāng)的水手們的眼神。

大不列顛若要再在世界崛起,除非再寫出一本《魯濱孫漂流記》,再有一個笛福,一場關(guān)于海洋的豐富遼闊的想象。

偉大的詩——如同不肯(能、可、愿)輕易吐露的愛情。

愛在欲現(xiàn)未現(xiàn)時,花色最美。

我能夠感到熟悉,感到親切,毫無保留的——是我的童年。

當(dāng)一個好作家大概只需十天時間,外加一個偉大了不起的轉(zhuǎn)念。

吃,是中國人隱秘的狂歡。中國人的狂歡儀式是在桌子邊度過的。

人不了解自己的再生——因為他(她)自己活在這再生里,而更多地隸屬其中的毀滅坍塌。

現(xiàn)世的詩歌基本虛假,只有到了彼世,詩的冊頁才會真正被打開,已經(jīng)閉合了的眼睛,會再睜開一次:永恒詞語的眼睛。

藝術(shù)家想要回歸傳統(tǒng)猶如發(fā)射和已經(jīng)升空了的火箭想要回到發(fā)射塔?;鸺粌H僅是飛往太空,并且發(fā)射過程中已連續(xù)脫落了三層裹有秘密燃料的外殼。第一級是遙遠的往昔,也即過去的現(xiàn)實;第二級是他的童年、少年、青春(那藝術(shù)家的青春!);第三級……是他一度擁有的內(nèi)心現(xiàn)實……

詩歌中“會寫詩”的“會寫”兩字,是絕對安靜、私密的,屬于完全的個體,一種自在生命的無限奉獻。

詩人并非依靠正確,而是依罪錯誤完成他的美。

詩歌的美多么短暫!由于這一份短暫,人世顯得更加短暫了!閃電更快、更亮,風(fēng)暴更加驟急!

詩人,乃是從雙重的短暫,捕獲永恒。

愛情——文明世界里一種野蠻的習(xí)性!

寫作伴隨我的一切舉動——即使我偶爾瞟一眼窗外,我腦子里也有一只手在飛快地寫下什么。

真正的詩到達時,我們都沒有適逢其時,使自己迅速在其中成長為詩人,相反,詩歌(有時,一個國家的詩歌)在生理上和詩人的成長相悖。我們受困于這種頗為矛盾的相悖。一名詩人往往生動逼真地回憶自己一生創(chuàng)作中各個不同時期的困苦,他們在需要出手最快,寫得最好時往往遲鈍魯莽,猶疑不決;或者(身體和精神的)狀態(tài)平平。他們一生中勉強可稱之為滿意成功的作品,均是有意識的磨煉,虔誠的修正所至……于是,詩人們更像是第一個到場的救火隊員,而不大可能成為火災(zāi)現(xiàn)場不幸矢亡,事先曾長時間啼哭不止的美麗嬰孩。詩人和真正的火焰,尚有生命因子,宇宙元素之別。

心靈的萬千深淵,唯有詩歌曾經(jīng)到達。

當(dāng)詩人說“記憶”——實則人類早已經(jīng)遺忘。

偉大的書是睜開了的眼睛——只睜開一小會兒。

這意味著:詩人很可能是(宇宙間)凜冽的大氣,但卻是吹掠過高原山巒、陡峭河岸的那一部分。

寧靜有益生長、有益于毀滅——但更益于莊嚴(yán)從容的死……

詩給予人在時間之外的交談傾聽(的特權(quán))。

人講解不了他自己——如何讓石頭講解瀚海?

只需一個下午,詩人且可完成他的一生。完成之后他還可以去趟菜市場或游泳館,在街頭電話亭和他心愛的人聊上幾句??次宸昼婏L(fēng)景,踱步到窗前發(fā)一小會兒呆。

然后他就可以坐下來,在沙發(fā)的一角,靜靜等候他的死亡。

我不太喜歡卡夫卡就像路過一家醫(yī)院時不太會想要進去(那種將來可能的就診??。?/p>

我一刻都沒有離開過我的心靈。可以說,我的心靈已經(jīng)幻化成一部或數(shù)部正待呼之欲出百般思量似有似無(正待成形)的書籍。我的身體欲化作一捧捧新鮮的紙漿,它們正在被其他機器的傳達帶裝幀制作并包裝成精美印刷品(亦且完整的文本)的途中……那書籍遙遠的路途。

一首詩的寫成仿佛并非發(fā)生在日常時間內(nèi),它遠遠地越出時間的范疇,到達它所探求,渴望的真正的地點、空間、場景。

詩人的文本實驗參與進了人世的變遷,它的奇特變異以及最終的若隱若現(xiàn),是歲月滄海桑田的一部分。它那在大地上的居所,成了眾多生命哀傷無告的標(biāo)志……

無言本身已經(jīng)替代更多的中國百姓,說出他們自己。

一些書不能夠坐著讀,必須躺下,像接受秘密的開膛手術(shù)或分外愜意的睡眠——換句話說:接受愛撫……

他的詩之美……仿佛少女臉上陡生的紅暈——

人必須是孤零零的,必須消失于山野僻徑……才能呼吸。

他的靈魂,才能夠像山中無名的小花。

詩人是生活的形容詞,唯一妥帖而又……略帶晦澀。

真正的詩不會流失,它會在砂石中站立起來。泥沙的水平面將會沉落、降低——而詩歌上升。

言辭,它懸而未決,就像人。

不必再看,所有閱讀都是一雙已經(jīng)閉上了的眼睛。

以童年瓦檐的灰藍色,我被早晨小心地引領(lǐng)。

個人的努力十分有限,在這種有限面前,就連誠摯也變成了虛偽。

只有一種書值得一寫:可能的禁書。

新舊時代相拼接!問題是:新的都是標(biāo)語口號、商業(yè)廣告——舊的全是古詩詞,沒法拼!

沒有一部詩集,超得過我在童年扉頁上看到過的那種(神秘莊嚴(yán)的)題詞。

愛是一種退縮,是靈魂辛酸的求索。

故鄉(xiāng)是一個人最后的機會,我早已將之拱手讓出。

人一旦擁有了愛——連死亡也是一種享受。

我是燈光的苦行僧。我并不照亮誰,甚至自己也只是(有)一片漆黑。

她已沒有了一場婚姻,而我喪失了故土。

我的悲哀是一名(類似于)患了不孕癥的婦人的悲哀。

一方面,我不能真正做到完全把自己丟棄;一方面,我不知道自己是誰。

遠方——經(jīng)由一首詩來振翅欲飛的遠方!

獨創(chuàng)性!——他把這自古皆有的三個字在耳邊狠狠地叮囑一遍!

——我不要死人(死去的大師們)站在我這一邊。我要光、泥土,人間景象或閃電站在我一邊!

一個愿望:把自己親手埋進土(地底)里,去埋上幾夜,再挖出來看看。

修改?老天!修改一首詩所需的運氣遠比寫一首詩更重要——也奧妙得多!

錯過一本書比錯過一個人(一名知交)后果更嚴(yán)重!

如今,我看中國江南的村鎮(zhèn)就像一只蝴蝶回首看它的蛹!那個死亡了的、不幸的蟲蛹空殼……

祈禱時忘了前方是神還是魔鬼(有時能夠記起,但沒有力氣分辯)。

死是肯定的。問題是——和誰一起死?如何死?

高更,或愷撒——西方著名的那個命題到我這里,全變成了(改變了人稱):她是誰?她從哪里來?她要去哪里(去往何方)?

——沒有聲音可以在這白色中被說出?。ò?,偉大的凋零?。?/p>

一種美學(xué)意義上的——生的權(quán)利!

詩,且意味著跟一切人無法交談;跟詩人自己也無法交談。

一個人就是所有的死者。

書寫的莊嚴(yán)。喝茶(時)的莊嚴(yán)。午夜,他聽見半沉的熱水瓶被放回桌面的聲音。

對于窮苦人家的女孩,性的快樂是一樁多么奢侈的事情??!

人都在受苦——所不同的是:在有些人,那是結(jié)束;在另一些人,則是開始……

人在愛的最好的時候,也只能愛一半。

詩歌是遙遠之物,是失去了的生活的光輝,是那反復(fù)咀嚼著我們的命運的舌頭。

一首歌開始、結(jié)束,最終仍是未開始。

使讀者感到光榮,感到充實——好作品的標(biāo)志。

我們——只有接近我們奇特命運的時刻,而沒有寫作的時刻。

人,如果能比閃電快一點,就有生還的希望。

文體——即:行動。

肖邦《夜曲》中有一個音(和弦),跟長江江面一樣開闊。

人們在這樣的年代所要做的,不是完成,而首要的是開創(chuàng),或者說——惡劣的環(huán)境使我們意識到:不可能再會有什么純粹意義上的完成——唯余開創(chuàng)!……

個人必須成為山巔的積雪,而且也只是巍峨龐大的山體峰巒之上——積雪的那一部分。

流逝的燈光……甚至我早年的經(jīng)歷:一束被人世遺忘了的白色貧窮之花。

我們急切地奔向?qū)Ψ剑┻^數(shù)不清的遺忘;穿過時間、歲月的迷宮。我甚至不忍心讓她獨自一個人出門。她說一聲“走啦”,就獨自走了。只聽見門“砰!”的一聲碰響——如此輕盈——仿佛永訣!整夜思想著那“走啦”的輕快無聲——無聲地奔向房子里的寂靜,穿過默不作聲的童年的注視,一個人獨自留下來,抗拒著周圍的荒涼。也穿過夜色中的歌曲,踉蹌著……穿過晚風(fēng)拂開的會面,夜色中露出的你的孩子氣的眼睛——

一個人原本是有著廣大的天地可以改變生活,放置他的夢想。然而天地之大——足以使他在原地佇立,詫異莫名地一無所有……

對于干涸的記憶,永生猶如突然注入的河流,從天而降的甘霖。

書籍相互緊挨著,雖然它們已化作塵土。

道就在這其中。

他對長江熟悉得就像他平時睡覺用的床。

一些人不理解我,由于有過困難的經(jīng)歷,嘗過命運的尖酸刁鉆;另一些人不理解我,由于經(jīng)歷有限,沒有嘗過命運的滋味……

有些東西是對人的一種判決:一次會面,一個眼神,一種突如其來的天氣……

唯有音樂是在享受并且肯定著人生。

在一個吻面前,我們只剩下陰影……火焰的舉止,水流的慌亂動作。我們是在自己的身體以外尋覓并用手捧住那顆“砰砰!”跳的心……

村舍、田野、集市……所有的景物,都跟人穿了身舊衣裳一樣木訥著,逢人便笑,相籠著手,腦筋只記得古舊的鄉(xiāng)間傳說;只記得爺爺奶奶們講的鬼故事、“長毛來啦!……”離奇的年代,離奇的有關(guān)上海灘、拳匪、東洋鬼子、戰(zhàn)亂生活的逸聞。樹(尤其是那些柳樹)跟人一樣,一生也從未出過遠門,連死了尸體也未曾被抬到過縣城街上那么遠的地方。人跟灘涂、潮訊、河岸上的茅草相廝守,跟河上的船槳、魚鱗、炊煙、木柴灰、稻草垛、節(jié)氣、霜寒相攀交,心心相印、老實巴結(jié),互相稱兄道弟……

她那雙黑黑、漂亮的眼睛。電話打過去沒人接,四下里如此之多的書——和隱沒在其背后寂靜的時光——也許他真應(yīng)該坐在這里,在寫作中認命。

那些摧毀他的東西最終曾經(jīng)是他的教養(yǎng)?

他必須果敢走出去——從他的體內(nèi)。

他經(jīng)過的那個站好像叫“……”(站牌一半被建筑物遮著了)。午夜,站臺上有些人站著,一晃而過,像是做錯了什么事的親人。一輛體積很小的火車在前面開,像玩具小車,突然喘著氣就停下了(里爾克的詩,開始出現(xiàn)長句子了)。

(廣播里說;火星上至少有三種以上顏色的巖石)。

弄堂口,生煤爐的煙在空地久久不散,大地仿佛在用它沉思人世的榮辱……

他的筆在問,房子周圍的寂靜也在問:這首詩對于宇宙有意義嗎?

他知道死的最直接對立面是天真。

他對面的少年鄰居是個小女孩。她朝他做鬼臉,他仿佛愛上了她。一度,所有人都顯得自在放肆(這跟昨晚上那次令人痛苦的排練有關(guān)嗎?)

人的品質(zhì)通過其周圍的家人親友,既受到挑戰(zhàn)也遭受了損害;換句話說:既獲得庇護也逃脫不了——或許更為必然的——徹底的裸露。

人存在——應(yīng)具備某種哲學(xué)的可能性。

黑洞巨大的吞噬力、抵制、反抗的業(yè)績寥寥無幾。——一旦他思想的聚焦不能對準(zhǔn)這一點——他當(dāng)然是他們中的一員……

整個冬天,他最好的經(jīng)歷是那名教堂角落作默禱的老年婦女(眼里滿含一年來的哀怨、委屈、絕望的贊美)。他只看了她半秒鐘。

和解——以及從體內(nèi)每一黯然處分泌出想象……

藝術(shù)家有時是某個時代在其中覺醒的標(biāo)志。但(單個的)稱其藝術(shù)家是遠遠不夠的。

(作品的)大善生成必有大惡相伴隨,得以從倫理上,檢驗善惡之力量……

了不起的時代——它摧垮他,所以它了不起。

詩人吸氣(交談、朗誦、說話)時,世界的一切敗露無遺。

他的手指在那些鈔票的票面上有了春天的感覺。

詩人誕生那一天,村莊周圍的泥土仿佛掀開的黑色琴蓋,濕漉漉、清新。那兒的草木瘋長,那兒的日出、日落、晨露、雨雪、四季、晝夜……跪伏在地,悲慟失聲,全留下哭泣哽咽的印跡。繞經(jīng)村子的河流,那條草色青青、常想到死的小河,也常用“香客、圣骨、十字架”等詞來喃喃自語,安慰地上的螞蟻、腐爛的陽光、無名的棺槨——

詩集,黑暗中擦掉的眼淚。

對于優(yōu)秀的詩人,連痛苦和罪惡也含有某種難以言及的圣潔。

美所跨越的第一道門檻,是寂靜。

時間從不流動的抽象的死寂——藝術(shù)家只需把其中的線條指明就可以了——但一般人卻從生理上抗拒這類寓言性質(zhì)的死寂。

唯有人群前行的腳步才能真正實踐(體現(xiàn))一本書的完好的天籟。

他永遠在追趕的一個人——他自己。

天空的廢墟、紡車、指南針,是石頭里的脊柱骨、石頭里的人性、絲綢的綿長眼淚。天空,是最終理解其使命是無言的一代代人……

他有一種痛楚的感覺,甚至在屋子外面散步時也能感知諦聽到桌上一部書稿的日趨荒涼……

明喻相等于音樂中的大三和弦、正和弦;隱喻,或暗喻相等于小和弦,減七和弦,或和音中的——不和諧和弦。

他看待窗外的春夜像提琴手俯下身去看舞臺燈下一行行樂譜。

窗外,處處是嚓嚓響動的樹葉聲音,那似乎是一年之初的第一陣颶風(fēng),帶來了飛沙走石的大地上的黎明。那像是病人在傾聽自己血管里的聲音——他俯下身子,再次在燈下察看那頁詩稿……

他有那么多書,這幾乎成了一件可悲的事情。

他身上清晰地產(chǎn)生出一本書已經(jīng)離開,已離他而去的幻覺……

暈乎乎的夕照。他每年都要記錄這些——靈魂的泉眼!

優(yōu)秀作家最初總是以他是名良好讀者而聞名。

人們在四周走來走去,使其產(chǎn)生他已落入陷阱的恐怖感覺。他只能(假裝)放棄逃跑的努力并且面露微笑,仿佛對陷阱本身保持適度的尊敬。

他不能夠在其中決斷,于是坐下來,像一只被人關(guān)進了籠子的餓瘦的狼。那可憐的狼認可籠子原是為一頓幻想中的飽餐——可那是多么愚蠢、折磨人的幻想啊!

少年氣質(zhì)。篇幅是他最糟糕的品質(zhì)。

因為連睫毛和眼球也有權(quán)感知春天,預(yù)先為可能的好天氣興奮莫名……

早春的風(fēng),像天真爛漫的少女,準(zhǔn)備對自己純潔的將來聽天由命。黑暗和浩大的天地似乎使她驚悚得睜大無辜的黑眼睛……在雨濕的田野上(街上沿馬路自言自語的菜農(nóng)們幾乎有點對它感激涕零),在信的郵戳上,在翻過去的書的頁碼上(信中的問候語夾著原野上細潤無聲的雨絲)——雖然不斷有公路附近汽車的聲音,每一天,她把黑夜擦拭得亮而又亮,像一只薄胎的青花瓷瓶——一邊出神地想著心事(“溫柔的少女天生分成兩類,一類在行婚禮時臉色緋紅,一類臉色發(fā)白”托馬斯·哈代語)。似乎把想心事時的孤單神情也在不知不覺中嵌入了那花瓶的傳自古代的釉彩中(裙子下面露出美麗潔白的膝蓋)。

詩的海拔問題——他多次感到需要隨處找塊地方,歇一口氣。而他全部的供氧設(shè)備只是詭秘山峰之間廣漠無垠的夜空。因而,肉眼所見的星星,像是他身上的血液,稀薄清冷。

有時我停下來飛翔一次——但是不,使我著迷的永遠是那些更孤獨艱難的跋涉。

你怎么可能設(shè)想你想要的生活在你的生命之外呢?你已經(jīng)完成它了。造物的次序已先于你的物質(zhì)存在而在各個側(cè)面到達。時間只是漫長人體的黑暗中逐個充盈的細節(jié)。話語最終并非因為言說,而是為了揭示言說之前的沉默和之后長時間的寂靜……

她對他完全不抱希望了,作為一名男子,他辜負了她的愛。時間(那一瞬間的時間!)把他跟她永久分開了。那一刻的時間,把他和她分開,猶如一點小小的酵母進入它周圍的面粉……于是,她的兩只瞪大的眼睛變成他生活在其中的唯一的世界。

歌德使他很好地和寧靜相處。

他身上有一個隱秘的出走者,仿佛只要推開房門,令人欣喜的陽光就會照射進來。

在優(yōu)美中一躍而起的人。

并沒有會面,只有遺憾的分手。人們在愛情中創(chuàng)造了別離。

孤獨之于歡樂猶如黑暗之于陽光。

人們所說的“心靈”不過是他們對“空間”的另一種認識、稱謂。

陽光仿佛在燃燒。人的選擇是有限的——要么做樹木的綠色,要么溶化進明媚大氣……

他希求跟人保持的距離恰好是一只鳥所要跟人保持的距離。

草地上有仿佛蛇在吮吸露水的“吱吱”聲,或許是那些初春的草根的拔節(jié)、生長。白楊樹,它的葉子聲音特別好聽,比銀杏樹的更響一些,脆亮而爽朗,像北方話的口音。

連他的腳趾也能感覺到的她的微笑。

一個人寫作時必須能時時感到自己呼吸到的全是早晨清新的空氣,露滴還在草葉尖上閃爍滾動——他對于詞語的敏感必須到完全自然的地步,猶如山上的牧人手里提著斧頭,大步邁向他在松林中的木屋。

……廢棄的工廠和碼頭,突然快拆的老街,舊弄堂,耳邊的風(fēng)聲,注定短命的娛樂場所和那些離文學(xué)太遠,似乎早已被藝術(shù)和美遺棄了的俗氣姑娘,鄉(xiāng)下中學(xué)生,老人、工人——那些每天在我們身邊的生活的夢游者——離得太近以至于你要仔細盯著看才可能記住大概的輪廓?!o我時間和靜默。請給我不被打擾的漫長歲月!我的身體仿佛正待越過這個夏天——去緊緊攫住秋天!我的未來,我的狂熱的海上桅桿!

詩人……就像人們指著平原深處的群山說“遠方”。

他坐著的樣子像剛出院的病人,身上有某處創(chuàng)口尚未痊愈……

困難的、難以達到的美是那種無端的美。

《拜倫書信集》,甘美風(fēng)雅的文字——仿佛他正是近兩百年前的那個收件人。

如今他每天就靠吞食一兩段話語過活?!霸谶@期間,無愛可言,可怕的是若在這無愛可言的黑暗中,靈魂停止了愛,那么,上帝的不在場就成為終極的了……”(西蒙娜·薇依語)

某種程度上,與其說它具有對人的一種吸引力和對于人類靈魂的再造不如說是一種遠為嚴(yán)厲的拒斥——藝術(shù),只是使得人類黑夜更深更幽暗的那么一種宇宙內(nèi)在的尊嚴(yán)。

一類古代逃難的婦女命運;她們?yōu)榱瞬蛔屟赝颈苏J出并垂涎她們的美貌,就用鍋底的黑灰抹在自己臉上。

正如誤解是可怕的,正確的理解也同樣可怕。

他閱讀她時就像在熱烘烘的太陽底下走路,而且天色瓦藍,大地一片生機。

藝術(shù)是由克制來完成的某種程度的放縱。

如同美對語言有天生的敵意和不信賴——她也要離他而去。

沉船。桅桿傾倒在甲板上時洶涌的海水沖刷過那上面最小的鉚釘。

一頁書中的閃電的喉舌。

死亡,詩人才華的最后變體。

有時似乎出現(xiàn)這么一種情況:是否活下去取決于人的耳朵……

內(nèi)容是以并不意識到自己是內(nèi)容而加強其效用的。

——打開自己,那個小小、旋轉(zhuǎn)著的宇宙。

隱喻的觸動。句子結(jié)構(gòu)意外的轉(zhuǎn)折……有趣的是,文字常常會在寫作過程中反過來向作者傾訴——詩與詩人在靈魂上相互撕咬——一般而言,說出來的真理和美,在它們原初的作者身上尋求報復(fù),但并非惡意的報復(fù),而是善意、不易寬恕、逗趣式的——如同兩名戀人之間的情形。

這是一種有別于任何技能但同樣又是人為的停頓——詩人的一生就是這樣一次(在萬物中間)小小的停頓。

詞的受熱還不能僅僅是一般的受熱——必須使之白熱化。奇怪,這種白熱化反而有助于詩歌神經(jīng)的清晰……

一個人喪失某種能力比獲得它更重要——他目前需要的就是它:喪失。

整個群山安靜得像一只屏息的蟬。他在其中一條小徑的臺階上坐下,仿佛靈魂已經(jīng)出竅。

表面看上去遠為生疏離奇的聯(lián)系(火車的這種顫動有點像盤子里的肉凍)。

這本書是從混亂無序開始的——它將達到最終的清澈。

我往前走一步,到達我的無知。如今我的腳就踩在這些無知上。

美的事物總含有某種無端的寂滅,詩人在看它們時常常會被后者吸引……詩人研習(xí)生命的無常,乃至昆蟲的翅鞘,所用不過是內(nèi)心的寂然(寫那些短小的抒情詩,恰似動物的悲鳴……)

有一股無言,永久沉默的阻力……人世的荒涼黑暗,藏在每一行、每句詩后面,藏在那些字和詞的縫隙,吞噬著任何可能的修辭……但唯有修辭成其為可能……

他睡覺時順手拉過那些天空的云層、霞光,沿岸的翠柳和樹蔭,輪船甲板上波光粼粼的夜星空。穿過了子夜的縫衣針,他的銀行坐落在一條僻靜小街上。

他們?nèi)韵袢ツ昴菢哟笮?,用街上看見的、談話中的一切來取樂對方?/p>

中國的中原農(nóng)村在現(xiàn)當(dāng)代文學(xué)中的不知所終。

沒有比天才走了味更壞的氣味了。

在不同的遺忘、愚鈍,在數(shù)個或更多時代,光亮、黑暗——之間,作者是穿墻而過者,是現(xiàn)實世界偉大的遁身者。他悄然隱沒,在最后消失的一剎那使用了令人眼花繚亂、古老文字的障眼法。

他不知道究竟哪個更好,是窗外的雨還是那本《俄國詩選》(他正在看)?他不能肯定它們之間誰更加完善,或者說:高尚?

大海,一種遙不可及的成年。

他有一種感覺:仿佛他的身子正在變得干枯(墳?zāi)乖谀睦???/p>

他在她的美貌中,看出了自己凄涼的身世。

看見千千萬萬棵形狀各異的樹,筆直、粗壯——但卻沒有一棵能使我們忘卻生活的悲痛。

像一只無形的小鳥,他棲息在森林的枝叢葉簇。他回來了,從我們的閑暇中,從大門口一個恬靜的院落。他打開窗前的燈,他坐在我們中間,看著我們眼睛里的淚水(耳畔充滿了死亡無聲的言說……)

童年隨著(被貪吃分食掉的)月餅里的餡心一去不復(fù)返了。

只有作者被時日分散了的注意力才是最集中的注意力。

藝術(shù),需要出身本源的震撼……

她眼神中那一大片燃燒起來的硫黃——她眼神中那微露的舌尖……

好詩予人充足的睡眠。

萬物乃詩人桌面的平整。

女人幸福的話,就會落在一個男人懷里;女人不幸福的話,就落在他手心里。

一首好詩,將同時蘊含生與死兩種氣息,前者的熱切跟后者的冰冷相摻雜!……留予讀者的更可能是死;使詩人得以繼續(xù)前行的必然是熱切的生。

死,是更熱烈的措辭,是作者不能用手摸到,但卻可能以柔軟的心感觸并最終擁抱的抽象形式。

人僅模仿死的圣潔,而對于活著時的圣潔,佯裝不知。

他們在采石場附近找到他。大家一起站在山腳下,周圍嶙峋、延綿的群山,高聳入云?!皼]有比這更好的結(jié)局了”,他用手指了指附近苦役犯集居的窩棚。“月夜,黑暗?!痹谡f到這幾年的生活時,他只用了一個形容詞——“平淡的”。

無論如何,你會感激涕零。你會活得(甚至)很恬淡……早晨,你感激涕零地醒來,想著你一天的苦活——感到命運深處從未有過的甘甜。

讀者——作者抱負中最深奧的部分。

當(dāng)你消失在一行詩句里時你并非睡著了,而是異常的清醒。智慧的樂趣在于你比以往任何時候都更加精力充沛,躍躍欲試——更不懼怕失敗。

與其說陶醉不如說驚悚!與其說力量不如說無能——與其說是美不如說是惡……

做一名詩人就要被淹沒,即將被淹沒,或者至少,他沒有能力在這之上長久地漂泊。

一場雪使他們各自經(jīng)歷了對方,最后融化在同一塊土塊上。

他正是那個站在她童年小路上的人。

腳步聲,意味著一份贊許。

詩人——他知道一名遇難水手眼睛里的陸地的價值。

她的嘴唇為他保留著春天的滋味。

除了愛和被愛,大地之上,將不再留有他的任何蹤印。

世界的廣闊圖景和一個人的孤獨融匯一體!夏天也就這樣進來了,在此時,因一本不知名的書而改變了。

他仿佛正在穿越一個回憶的巨大沙漠。他形影孤單,人世的遺忘烈日一般烘烤他,每日每夜,使他焦渴難當(dāng)。

人在每樣?xùn)|西上留下他自己。他為自己以為找到了的某種確定的溫暖而暫時地忘卻了外面廣漠的嚴(yán)寒。

他的半只耳朵還留在那里,留在夜的過道里,留在了最古老的漢字象形的走廊……

那最初的休憩始于兒時生活的地方。

寫作,是孤獨的寫作者在永恒黑暗中所作出的對自己的辨識——只要抓住一個特征,一種光亮——漫長的黑夜才能得以真正蒞臨。

抓住書頁的那只手越來越無力,越來越成為身體內(nèi)部睡意沉沉的那部分。書頁的翕動聲越來越像是蒼白的夢囈,是一名夢游者所可能經(jīng)歷的古怪的寂靜。

詩歌,一名笨孩子的喘息。他在樓梯上,落在別的孩子后面,拼命想趕上已經(jīng)接近尾聲快結(jié)束的游戲。對他而言,世界太有序,太訓(xùn)練有素,并且始終都鐵板了臉,像滿腦子舊規(guī)章的女教師(她瘦臉上的眼鏡片在遠處走廊上閃爍……)詩歌,是某種意識的遲疑;是數(shù)字上抽象的對立:一對十一,對一千,一百。是統(tǒng)計學(xué)形式的銳減和清空。一個回憶中的人在時間的陰影中緩緩回過神來。

不能、不應(yīng)該有太多的話說,要對說話的欲望保持克制和警覺。要節(jié)儉、樸實無華——并在一首詩里注入(如果不是浩大也是深廣的)沉默——以及從容、深深地凝望。

痛苦、無常、不幸——他對此有一種幾乎害羞的發(fā)現(xiàn)。

幸福或愉悅之事就在于:房間的隔壁還有一個空房間。

午夜過后,周圍的世界似乎只剩下兩樣事物在活動,不遠處建筑工地上的攪拌機和他的頭腦……它們賴以運轉(zhuǎn)的對象是一致的:內(nèi)部或外部的廢墟。沒日沒夜的挖掘、填塞和建設(shè)。

有時,他像一名關(guān)閉在偏僻省份,在錯誤的教義中昏睡過去的虔誠教士。

為了那一小塊陽光照耀,個人的陰暗幾乎是唯一的廣角鏡。

“會寫”和“寫”其實是兩碼事。一個所謂“會寫”者其實不一定“寫”了,反之亦然。

第一流的好詩都有一個隱衷,作者拐彎抹角,想方設(shè)想要把它隱藏起來。

記錄。想象。創(chuàng)造。

有可以去記錄的現(xiàn)實,可以去想象的現(xiàn)實,更有創(chuàng)造更新的現(xiàn)實。

里爾克說:“一個人是可以永久觀看的?!?/p>

所謂創(chuàng)造也只是一種記錄。

你用一把口琴吹出那個詞:夏天。

詩是被忽略的事實。恰恰是詩人本身,是通過虛構(gòu)產(chǎn)生的,而不是詩。

我生活。我在倒伐的樹林中傾聽沉船。在三月的晚風(fēng)里我發(fā)現(xiàn)航海者的夢想。所有歌手的琴弦都在日光下滿含淚水,仿佛江水中的陡峭的山崖。我生活……無數(shù)死者像扔下手套一樣把這難言的生活扔給我——

一個人失敗到如此程度,以至于成功已不復(fù)存在。

音樂在夜間的光輝移動一些人的情感,仿佛河流在暗淡的水流深處移動水草。我們這些像水草一般沉默的人,留在原地的人,聽?wèi){著流逝的水的聲響以及石頭里的光亮。

我們稱之為技藝的東西,不過是詩人本身在長期勞作中所積累下的一種創(chuàng)作習(xí)性。這種創(chuàng)作習(xí)性,這一詩的奧秘,在它將詩歌本身呈現(xiàn)的一剎那,且已完全消失。

多少年來,我一直在重復(fù)回憶那些稚氣的嘴唇,雨中悵然若失的等待。落葉和風(fēng)雨不斷撲打我那扇朝南的玻璃窗,道路在遠處因流浪者和歌手們無家可歸而悔恨交加。多少年來,我仍舊無法找到我的家園。一些昔日的崇山峻嶺已被夷為平地……多少年來,話語已經(jīng)忘卻,只留下一種熟悉的眼神在塵埃下閃爍,黎明的露水將為誰而開啟?

一只蟋蟀離開洞穴,開始它小小的秋天之行。它首先用身體撞碎一顆露珠中的行星,繼而對一位冥想中少女的黑眼睛發(fā)生興趣……鳥兒們飛得遠遠地,收藏起秋天的心思。

愛情,是對已有生活最直接的抗議。

詩人應(yīng)比任何人更懂得現(xiàn)實生活各種可能性——一種在精神和物質(zhì)生活之間微妙的轉(zhuǎn)換和呈現(xiàn)。他應(yīng)該更加敏銳,不斷敏銳下去,并因為某種意外發(fā)現(xiàn)而不顧一切。日常生活里的一個手勢,很可能決定一首詩的好壞、長短。我的意思是說:在一個可能的詩人有限的生涯里,有著某種注定的人格趨向,這往往決定其詩的本體范圍。換句話說:詩,就是一種被節(jié)儉了的生命。它之感人,是因為它始終意味有一種靈魂深處的體驗。就單個的體驗而言,它是難以超越的。它在生命內(nèi)部,在人生更暗、更深處照亮人,光線從更遠的地方射來……而形式上,一首詩,正是那種可能把一根直線撕扯成無數(shù)根紊亂的曲線的藝術(shù)。把一根線變成線團,弄得越亂,越要求其本質(zhì)上堅韌、純凈……

自由的品質(zhì)是那么昂貴,房屋在倒塌時帶著它愁苦的面容……

活著的人們翻動詩箋的“嚓嚓”聲穿透我們的身子。

在詩歌里面,最重要的還是人,人是我們介入或離去的這個世界的根本。

一位老人弓著腰,悄無聲息地凝視你。通過你的形象他記起了什么?……戰(zhàn)火紛飛的年代里嬰兒的啼哭?黎明的清脆的苦痛?

這個夜晚,我又一次記憶故鄉(xiāng)漫長的河堤。所有那些遠去的荒涼的船只,夕陽下一只木槳無聲地啜泣……

我清晰地記得那些船民,曾對著少女時代母親漂亮的身影頻頻揮動手臂。我記得他們貧困得近乎羞澀的外套、肩膀和赤腳的心思。踏在溫和、堅實的船板上,背對沉沉暮靄,河水不停地晃動船的兩側(cè)(也晃動我此刻的詩句),這時我看見母親滿臉緋紅。她憂愁的發(fā)辮在風(fēng)中飄散……

愛情!愛情!錘子敲打著鋼鐵。時間敲打著人。

一個女孩子留給我的印象:耽于夢想的二十年。一頭黑發(fā),無數(shù)直率的手勢以及圓潤的語音。

一個詩人首先要做的便是設(shè)法意識到他在死亡中。

那些地上的青草,一夜之間遍及四周的青草,在微熱的風(fēng)中如蜜蜂的雙翅顫抖……

說到底,詩和愛情都是對于人生最嚴(yán)峻、精湛的一種考驗。兩者都要求有內(nèi)與外的完美的結(jié)合。不僅要求其幻覺的、力量的部分,還要求其本能部分的……和諧。

或許?一個女人是一個男人夢想的犧牲品?在某種特定的時刻、某個特定的地方?

他容忍一切,他已習(xí)慣熱愛人類。唯有愛才有可能磨損他。

他清晰的聽覺遍及南方所有的平原。

詩人放棄了這個現(xiàn)存世界,他們有更重要的事情要做。

他們幸存下來,各自分散,而成為大自然,有時是純粹意義上的個人——那么一點點真實的影子。這些影子在夜風(fēng)中飄散,猶如一些零落的詩句在人類時間的長河里沉浮。

……親愛的,我拉著你的手,這是人類迄今全部的歷史和事實,是所有的爭斗、戰(zhàn)役、發(fā)現(xiàn)和創(chuàng)造。是僧侶們僅有的記載,是英勇事跡以及全部罪人的勇氣,是一切的黑暗、膽怯……今夜,我就是使無數(shù)先祖?zhèn)兞餮脑颍鞘挂磺心赣H固執(zhí)起來的理由。

人是無法完全左右自己的生活的。他甚至左右不了他身上穿的一件衣裳。人的一生就是認識萬事萬物,并不知不覺地被這些萬事萬物磨損的一生。

多少個夜晚流逝……我發(fā)覺愛情仍在我心中,它無法給予任何人。它的向外的努力只能傷害它,而它又全然依靠這黑夜中的傷害滋補著……痛苦保留了它!任何離別、破碎、毀滅都像雨水一樣沖洗它,使它在另一個早晨更顯得青翠欲滴。

愛情?;蛘吒淖円磺校蛘吣苁挂磺杏只謴?fù)原狀。

他在下過雪的地上聽見一種童話的聲音。許多詩稿散亂在書桌上,仿佛波光粼粼的水面。

一個真正的詩人必須感受到他心里有一個致命的目標(biāo)。這個目標(biāo)是永遠也無法講述的,但需要時,他仿佛知道它在什么地方。他的眼睛于是就向那個方向凝視。這有點像植物在太陽光底下的情形。一個詩人必須能忠實、自覺地追隨他生命之外的那個太陽。

夢中的路是抵達深山的路。

人的所謂青春不過是冰塊形成之前那一片仍舊在浮動著的散亂的冰霜。

很可能,詩不過是詩人特有的一種前景。

我深信詩歌里自有它的一種穩(wěn)定的價值。由于形式或時代審美的諸種不便,人們對于這種價值所持態(tài)度已經(jīng)越來越模糊……詩本身是無辜的,錯誤的是人類。因此,今天我們品味一首詩的最基本標(biāo)準(zhǔn),就是找出這種穩(wěn)定性。以此達到詩藝的趣味。

肖邦的部分樂曲:一種全神貫注的苦痛。

真正的詩歌是無法回避的。

我是世界上最后一個仍在哭泣的孩子。我永遠走在被遺棄的路上。不僅被世界的痛苦部分,而且也被世界的優(yōu)美部分——所遺棄。

古羅馬詩人賀拉斯說:時間磨滅一切。那么,留下的也許僅僅連一些幻覺的可能性也沒有。

我們可以把藝術(shù)稱之為一種疾病。但這種病癥恰恰能對死亡產(chǎn)生免疫力。

小心翼翼地想把痛苦放在什么地方——三分之一的肖邦。

在純美方面,在音樂的背景方面,肖邦極富童話色彩。他的優(yōu)雅和苦痛,都兼有王子的意味(這可能成為人們攻擊他的理由。據(jù)說他應(yīng)屬于新浪漫派。我不明白這是什么意思)。

一個好的詩人,在他的身上或在他創(chuàng)作的詩句中,一定會閃爍出一種清晨的露珠般的氣質(zhì)。這也是人們通常所說的“天籟”。一首好詩要具備一種遙遠的美。它是古老、悠久的。它是事物的真相。

靈魂正是那種把我們從夜半噩夢驚醒后而仍舊模模糊糊惦念著的東西。

詩不是你所以為的那種,也不是你可能否論的那種。詩就是詩。或者說:詩,就是詩本身。除了在這個本身的意義上,它什么也不是。詩正是那種我們在語言的土地上可能挖掘出的唯一礦藏物。也就是說,除了這種被稱之為詩的礦產(chǎn)外,其余的均為……泥土。

在童年時代,人們是多么接近他們的夢想。同時他們對于這些夢想來說又是多么脆弱,多么無能為力……

仿佛全人類所有的孤獨都集中在肖邦那里。有時候,他似乎又在說:活下去——活下去吧,但是要驕傲!驕傲!一種俯視人間的音樂。我指的當(dāng)然是肖邦。用漢語表達:一種出世的聲音,如貝多芬,就是入世的音樂,就算是吧。那么像瓦格納、門德爾松或施特勞斯之類,則幾乎是人群中的音樂。

人類似乎置身于一個拖延久了的巨大失敗中。迄今為止,我們?nèi)栽趬粝胍恍﹤ゴ蟮脑娖?,而這恰好是失敗的預(yù)兆。

肖邦是傲慢的,優(yōu)雅而神經(jīng)質(zhì)的。并且顯然對自己的音樂感到絕望,缺乏信心。他的很多作品聽上去都像是一個人在黑暗中的自言自語……

肖邦最后幾首夜曲變得非常緩慢、謹慎而又細致。他那特有的悲涼使我禁不住想起普希金一首名詩“我的名字對于你……”。但是……不對!甚至普希金的詩的調(diào)子仍舊是急切的。也許所要講的大致相同,但明顯有區(qū)別。在這里,在音樂中,肖邦又一次顯示出他那世所罕見的消沉的美。更主要的是,我居然從這些樂曲中斷定出普希金的詩是急切的這一迷人的結(jié)果來了……

這么多年過去了,我突然感到自己很馴服。有一天晚上,我恍然大悟,原來,我把自己變成了我現(xiàn)在這個模樣。我所信賴的一切,我回避的地方,這一切變得清清楚楚了。我終于浮出了水面。

詩人們永遠是這個世界的今天的靈魂。

熱愛生活吧!熱愛生活中的苦難和屈辱!熱愛這個世界的缺陷的那部分。只有這樣你才能變得更強壯,只有這樣你才能飛翔于你自身靈魂的深淵上空。

當(dāng)人們走進大自然時,實際上正在走向他自己的內(nèi)心?;蛘哒f,靈魂。當(dāng)他在大自然里什么也發(fā)現(xiàn)不了,體會不到,這等于是說他內(nèi)心一片空白。

大自然給予我們一種生命的氣息。整個大自然,仿佛上帝把一口氣吹到我們臉上,我們隱隱約約感覺到自己在靠近什么,一種神秘的跡象……

一名偉大的、天才的詩人身上,總有一種被天空雷電擊中、燒焦的痕跡。這種被燒焦的痕跡,不是在他的語言上,而是確確實實在他的內(nèi)心深處,它遲早會重現(xiàn)。一種驚駭,一種深深的、狂暴的力量。

哲學(xué)家們像一群群企鵝,在人類智慧的島嶼上來回走動。有時,他們爭先恐后突然跳進冰冷的海水,向著遠處某一塊移動的浮冰游去,接下來發(fā)現(xiàn)并不可靠,又陸續(xù)跳下,向另一塊也許更脆弱的浮冰前進……

我們必須意識到眼前的黑暗,它已不是一根正在燃燒的木頭,也不是木頭的已近冷卻的灰燼,宇宙是巨大的!這句話可能比人類精確計算了一萬年的數(shù)字,它那事無巨細的分析,更加真實。

溫和的意味,秀美的韻腳。

我好久沒有讀契訶夫的小說了。在這樣一個清冷的秋夜里,我突然想起他。外面,街道在落葉堆里發(fā)生“簌簌”的聲響。應(yīng)該這么說,他的小說里有一種永遠的溫馨,并且他風(fēng)趣,這是大多數(shù)人做不到的。我靜靜地體味他的文學(xué)生涯帶給我的深遠、美好的印象。這對人性的親切、信賴、寬宏和近乎絕望的愛正是我所理解的世界文學(xué)精華——

寫作,就意味著脫離自身,走得離自己越遠越好。走遠了,就有一種自由的感覺。

顧城的孩子氣,他那乏力的悲傷感,這些都深深地打動過我。他的詩往往有一種飄忽不定的美。像所有其他成功的詩人一樣,他的詩也曾賦予某些字眼、詞匯以特有的生氣。如大海、城堡、秋天、紐扣、光亮,等等。但是在大部分情況下,他又從這些固有的情感范圍內(nèi)掙脫了出來,像一只鳥,觸動了這些字眼。使它們像金屬粉末在陽光下灑落,然后又在這些字眼里飛翔出來……他化解了這些字眼,用自己的體溫使它們像白晝的海水一樣,從一首詩的表面蔓延開去。所以顧城的詩,任何一首都有一個很講究的表面。近看,遠看,都不同,而且特別光滑,質(zhì)地溫和,仿佛能用手摸卻又成了一股清澈的水流……

其一是不知不覺的約束,其二是不知不覺的放任。超現(xiàn)實主義是表面上放任了,并且理論上也貌似放任。但最好的超現(xiàn)實主義作品恰恰具有實際上的約束。

已有家庭中根本的障礙來源于家庭成員之間的文化上的差異。對文化潛在的信心和了解,以及各自的姿態(tài)、處理方式,這造成直接的誤解和距離。其中有一部分幾乎是與生俱來的。一個完整(不能說完美)的家庭氛圍是文化勝利的一種微弱標(biāo)志。

詩歌作品中過于限定的理解力對一首詩是不幸的。而我們的習(xí)慣創(chuàng)作,往往容易形成這種無聊的局面。

詩人通過語言跟這個世界保持一種奇特的聯(lián)系。他們互相信任,同時又相互詆毀。

我最終意識到詩人食指以來的時代并沒有改變。甚至于從前的一小片僻靜的河岸也在坍塌,河水則更加混濁了。我最終意識到一個真正偉大的詩人在這個時代的結(jié)局也同樣悲慘。某種潛在的環(huán)境更加惡化了。我們在這漆黑的夜晚被折磨得啞口無言。

一首詩從無到有的過程,是奇跡,也是虛無。

……漸漸地,這些字眼有了生命,并且?guī)纤约旱拿\的跡象。

一些字眼是明亮的,一些字眼是暗淡無光的。但詩人有時通過一種成功的書寫改變它們原有的色澤。

……夜?jié)u漸地來臨,過了這么多年,我仍舊獨自一人,坐在遭受挫折的房間里,寫下一些昏暗的詩句。我仍舊無法開始自己的生活,我仍舊被動地生活下去……那些城市的公寓里典型的暮色。一只孤獨的鳴蟬不知何故突然叫起來,它那沒頭沒腦的叫聲似乎帶給我一點幽靜、深遠的大自然的靈性。這跟平坦的原野上的河流有關(guān),跟路上平息的塵埃以及樹蔭底下的村莊有關(guān)。月兒就要升起了,炎熱的盛夏也悄然隱滅在向西的草地上。

我親眼看見一些詩人作出犧牲。他們在愁苦中露出微笑,作為活下去的一些人中的一員,他們似乎已忘記生活中最主要的現(xiàn)實,而把各自的精力投放于對黑暗的孤獨的琢磨。他們在冥想中度日,臉部的特征逐年消失。他們見過滄海中的桑田。這個世界以它一貫的勢利傷害他們,并在遺忘中篡改他們的才華……但我們?nèi)杂H眼看見了他那才華的熠熠生輝。

不要對我談?wù)撌裁此囆g(shù),談?wù)撘恍┤说拇嗳醯呐e止吧。談?wù)撍麄兡蛔髀暤乃枷?,黑暗中的前額。談?wù)撍麄儔糁斜黄雀牡娜菝病?/p>

詩人在本質(zhì)上是安逸的,他代表一種莊嚴(yán)的死亡。他站在大地的沉寂的一邊,面對人世間永遠的塵埃和苦痛。使一個詩人難以忍受的正是這活生生的生活。

一位詩人,也只有一位詩人,才可能注意到那些流逝的光陰背后事物的生氣。

從肖邦那里,他聽出一種致命的輕柔。

肖邦的鋼琴所觸動的是人類愛情生活中屬于空氣的一部分。這一神秘、縹緲的境界是很少有人能涉足、企及的,但他卻把它們創(chuàng)作、演奏得那么自然、優(yōu)美、輕柔,并且自始至終都縈繞著一層完全不可控制的激動人心的韻味。有時候,肖邦的鋼琴體現(xiàn)出一種鎮(zhèn)定自若的痛苦。他從不對更多的人說話。一旦有可能,他就自言自語。這是表現(xiàn)在那黑白相間的琴鍵上迷人的天才特征之一。弗雷德里克·肖邦,一個完美的藝術(shù)家,一個習(xí)慣于抑制自己的內(nèi)在感情,從不輕易在藝術(shù)活動中放縱自己的人。他很少有在琴鍵上控制不住自己的時候,因此他最成功的音樂作品總是處于一種猶豫不決、優(yōu)柔寡斷的境界。他的音樂是纏綿、憂郁、感人的。有時,他竟又開始旁若無人地傾吐他心愛的夢幻,冷靜得像輕輕吹落的一陣覆雪……從這里,又開始一種亙古蒼涼之美。風(fēng)格從一開始就顯得謹慎、細膩、知足……他從不強迫自己去試驗什么,他從不扮演。他只是平靜地述說。他表達,這就是一切。而他音樂質(zhì)地中特有的敏銳、清澈宛如天生。他的音樂對詩歌尤其適宜。它們非常接近,幾乎能彼此相挨著撫慰對方。這是音樂史上一種奇特的現(xiàn)象。至少我這樣認為。我從未在別人那里得到相似的感覺。這種感受是終生的。每每夜深人靜,我打開唱機,聽上一組夜曲,我就體會到:這是一種空前絕后、銷魂蝕骨的音樂藝術(shù)。我永遠相信這一點。我迷戀。我?guī)缀跄茉诤诎抵杏檬种该竭@蘊含其中的人性溫暖的力量。弗雷德里克·肖邦,難忘的波蘭人,一生把他的愛情獻給了沉寂于黑暗中的空氣的一部分,在遠離祖國和親人的極大悲哀中忍受了生命自尖銳的孤獨深處流逝。讓我們說:是的,這樣的人是不會死去的!

音樂啊!在你的光輝里,多少塵世的燈火已經(jīng)熄滅……

——颶風(fēng)未來之前,樹在哪里?

濫情、媚俗、偽裝——那又怎么樣?誰都離終極真理很遠。

現(xiàn)實是:美不在了。

普魯斯特,人類在文學(xué)上最后一個偉大的構(gòu)想。

你就是那顆肉眼幾乎看不見的星星,在兒時的夏天。

作者,是對虛無的一種感恩形式。

他在想一個程度問題:人受命運愚弄的程度。

那個手勢!——一切取決于人群中一個無言的手勢。

詩人,乃世間萬物間一次秘密的旅行。旅行者是人、是神?抑或無常的人生?

言辭,是那雙秘密造訪中睜開的眼睛。

他有一顆可以被晨風(fēng)吹動的心。

他曾寫過一首沒來得及索找紙頁的詩。

他寫下的詩是那些在風(fēng)中彎得最低的樹枝。

我已經(jīng)是塊鋼了——我再也不是鐵了……

永恒甚至不是將來時態(tài),而也許是過去時態(tài)。

對于鋼琴家是琴鍵的,對于詩人是詞語。

書,那是什么?那是人的血肉;那是一個人的最內(nèi)在的希望!

——為了淡漠,我們付出了多么鮮明的印象!

一個人靈魂中說不出的部分,確保他的思想。

寫作——那船艙里沉甸甸的貨物對于水手來說是多么陌生!

一個女人的性格反映在她被吻的嘴唇上。

不必對當(dāng)代文學(xué)過分在意。長久的看,它們不過是一間沒有人住、缺乏光照的屋子里的灰塵。

學(xué)會愛吧!既然你愛的人已為他人所有!

無所謂“晦澀”,只有寫得太清楚,太簡白,這倒是一個毛病。批評家們難道看不出?有時清晰易懂本身就是最大的晦澀——無可更改的晦澀?

“依我看,你必須對賽馬的步伐有一個準(zhǔn)確的判斷……我跟我的馬之間有一種溝通。在賽馬時,馬自身的作用起到90%,人只需樹立起他的自信心——”(引自電視里一名英國賽馬師的談話)。

詩,這就好比一切感動人的事物都曾有的那種片刻的寧靜。

一切真正的藝術(shù)都必須具有某種程度的先鋒性,但這種先鋒性并非人們通常以為理解的那種——它源于藝術(shù)家個人的生活,并且必須是其中最質(zhì)樸的部分。

多大的風(fēng)才能做成一只蜜蜂的翅膀?

有時,詩幾乎是詞與詞之間的一種撫摸;一份親情的認可。

他這樣靜靜地坐著,而大海卻在遠處千百次地翻騰……

愛情像碧綠的草的液汁代代相傳。

一個詩人最重要的是設(shè)法達到寫作,而不是——完成寫作。

我和我所處的這個時代沒有任何聯(lián)系——我這樣說,用以表明聯(lián)系之深切。

我在幻想一種詩人,他寫出完全破敗的詩行,是一切失望者所秘密渴望的——夜里的霜那樣白的詩人。

詩人為了找到一種精致的鹽,嘗遍所有鹽堿地。哦,倘若有人問他——生活有什么意義——他的嘴巴早已咸得發(fā)苦。

跟普通讀者有關(guān)的智力才是最偉大的智力。那種只跟作者自己的曖昧有關(guān)的智力——是我們時代卑劣的走向之一。

……頭腦不壞,可是血液壞掉了(對某類詩或?qū)懽鞯闹肛?zé))。

愛是自然之美在人身上的延續(xù)。

從詩人眼睛里世界獲得了秩序……獲得了對于萬物、對于紛亂人世的短暫一瞥。

夜色與人的命運交織……他的耳邊又出現(xiàn)了草木的低語……

——他寫得越好,遇到的困難越大。

或許,我們只是為某條街上行人的影子寫作?為落葉寫作?為一個黃昏寫作?(啊,歲月在流逝,技藝在加深?。?/p>

為什么長久以來,他緘默無言呢?(這應(yīng)該是什么呢?)他的生活中出現(xiàn)了某種無形的努力,某種跟偉大事物的完全隱匿相關(guān)的傾聽。

沒有什么比寫一首詩更具體的了。寫一首詩就意味著進一步具體、具體、再具體!

(評語:)他的詩歌的清澈程度……以他獨到的質(zhì)樸和抒情,結(jié)束了一個時代的讖語。

我愿成為冰河最初、或許也是最細的那道裂縫!

孤獨是他身上斑斕的皮毛。

一個人不到被生活結(jié)結(jié)實實毀掉的程度,不足以有條件生活。

……他從事這樁神秘的事業(yè)……他像一堵墻那樣老了……他把自己放在遼遠的位置上,直到再也看不清自己——

痛苦,一本書中最安寧的一頁。

詩歌是像靈魂那樣無形的事物——詩人的寫作依靠對無形事物的凝視。

我為少量的心靈寫作。他們不說話,我寫得更少。榮譽,我未做考慮——因為它是一種悲傷的概念——需要我們適時躲避。

詩總是在快要成形的時候容易出問題。

如果詩歌代表一種光明,那么,詩人單個所面對的黑暗,不僅僅是他的黑暗,也是幾乎所有人的黑暗。

他一直想達到真實,但卻發(fā)現(xiàn)了虛假。

一個人有時就是人最遠的地方。寧靜是他走路最有力的那雙腳。

今夜他在哪里?他的提問肯定包含了他所看到的夜空的一部分。

從房間到胃,他未能找到合適的曲調(diào)。

雨,一個人命運的注腳。

為什么一些較有名氣的詩人風(fēng)格類同?原因只有一個:不是因為普遍的技巧,而是因為普遍的沒有技巧——癥狀是一樣的,缺乏使我們相互模仿。

他就像一名喝醉了酒的人那樣掉進了自己的命運。

……中國詩歌的心智尚不清晰,因此(我們),必定得受苦。

他時下所忍受著的一切對他來說都是合適的——對于黃昏抵達家門前(那么一種)令人疲乏的黑暗——有時他在想,即使他是去搬動一張椅子,他用的恰好也是他能用完的最后一點力氣。

他在叫喊。但另一方面,在別人的眼里他只不過保持了應(yīng)有的那份沉默。

寫作必定是對寫作者最秘密的一件事——他怎么可能讓它——光天化日之下——見諸文字呢?被人閱讀是極度危險的——但也正是一名寫作者在寫作中所能把握住的最微小的部位。

一個人如果要說話,必須在人家想聽、愿意聽的時候。如果滿房間的人都在七嘴八舌,誰又能弄清他言談的內(nèi)容呢?——合適的名譽、聲望就是在人面前的那么一點安靜!

——但是黑夜掩蓋了多少親吻。像掩蓋夜風(fēng)中“沙沙”作響的樹葉。

他的麻煩處境在于:即使他站著不動,也在越陷越深——

……啊,只有詩歌能夠分享死亡牢牢占據(jù)的一切!

一個人的日常憂患跟他的創(chuàng)造力之間的關(guān)系非常微妙,也非常重要——我們斷了這層聯(lián)系,就斷了我們最終的理解力。

詩歌表達那種最迫切的生存——不,不是一般!……詩歌甚至……不是話語——啊,幾乎跟話語無關(guān)——如果我們中間還有一種希望那么詩歌就是這種希望的最微小的流露——唯其微小、謙卑,才是經(jīng)過深思熟慮的一種選擇——一首詩選擇它必然的語感、語詞——仿佛受到極大驚嚇的孩子,小心翼翼地邁步——我們必須這樣來認識我們的理解力。

詩像劈柴那樣,必須在木塊分半的瞬間同時留下木柴塊的硬度和砍刀的利刃——干凈、有力!

最真實的形式一定是符合日常生活的形式。

(詩人)必須重新去認識,一個時代的愛與苦難。

形式是一首詩的品格。內(nèi)容是它所創(chuàng)造出來的一個現(xiàn)實。

他必須肯定他的想法,因為這涉及作品的具體構(gòu)造。就像木工必須肯定他所參與的建筑物究竟有多高、多寬。

一首詩能說出這樣的事實,這件事仿佛就在讀者的身邊發(fā)生,跟他的切身相關(guān)——這正是我理解的詩的緊迫感。

他說到愛——仿佛要用手指去抓住那些大地上的雨水……

痛苦、失敗、挫折已經(jīng)楔入他寫作的必要性,寫作的技藝中去。

一個詩人坐下來審視他的生活時他的體內(nèi)有一種多么可怕的寂靜!……他凝視著遠處夜晚的目光將清晰地與萬物、與人世殘缺的命運相連。

他的最好的生活都全部在寫作里了……歡快、安寧和夢——他微笑著躺在那些詞語上面——日常生活以及與活人們的交往仿佛傳自他體外的嘈雜聲。有時他被它們覆蓋住。但隨即逃離。躲進他的身體里面隱秘的寫作的知覺,仿佛躲進一團小小的火焰——休息著,繼續(xù)夢著,在里面做人。

伴隨著我的最高哲學(xué)、最高的愛就是這些詩了——這些我著手從事著的作品的冒險。一個語調(diào)的隱秘心跳,句式的內(nèi)在骨肉——我用它來寄寓我在人世的感情。親密的愿望,我的歡樂、憂傷。我已經(jīng)不能、也決定做到再不理會此外的生活……我已經(jīng)看到最高法則。借此我將在這夜晚的世上存活。我將與夜色同在。?。e讓人讀到我此刻眼睛里的愛、雙手的注視和面孔的撫摸……我沒有別的精神了……能夠成功、有效地給予人世,給予人、樹、飛鳥、露水和整個自然的告白。

從容是我們時代(詩歌)的最高品質(zhì),也是——困難重重的品質(zhì)。

埋首寫作是一種命(多么可怕、多么偉大的命?。?。是一根縫衣針的針尖。是落在紙上的無聲的叫喊。要把自己隱蔽起來——不是它的痛苦,而是它的驕傲部分——在人群中嚴(yán)嚴(yán)實實地隱蔽自己,不說話、沉默(因為沉默是藝術(shù)的法則)。把自己伸向紙筆的手看成是一個被動、自愿、謙卑——主要是謙卑——的動作——寫作是為了更好地隱蔽——是精神的隱匿、不在——藏起你的淚水、你愛別人的秘密——寫作是一種愛的從不示人的方式、是遠遠地注視、凝望。

詩(人)要寫到讓人聽清爽“是”或者“不”!

偉大的詩歌仿佛直接書寫在天幕上,把那入夜的璀璨星空當(dāng)作了他書寫用的字板、稿本。

我只讀雪一樣的文字。我只讀臉龐。

奧登:“詩歌就其本質(zhì)而言是一種思考性的行動,拒絕滿足于突然插入直接的情緒……”

一個人對生(存)活的愿望如此強烈,以至于他不得不要靠孤獨和出走,靠任何類似眾叛親離的極端手段——換句話說:靠寫詩——嘗試去重新喚醒語言和言說的方式;重新著手建立人與人之間的關(guān)聯(lián)!以成就他之生而為人。由此,他的一生仿佛是對于其無名誕生的一場漫長的慶典。

詩歌,是唯一經(jīng)由死神默許、代代相傳的降生。新生(也許還得加上秘密的)。

美率先在詩人之間展開爭斗!見出其敏銳、黑暗、不屈、榮辱!詩人乃渡過這條激流之河,顯身在其彼岸犧牲處。

童年,是唯一(被)準(zhǔn)許的一次練習(xí)。

普魯斯特,法國文學(xué)充足的睡眠。自他以后,法語有了一間又大又寬的臥室中央一張寬大的床。

詩也許是不再走動,但又筆直向前,也許迎接,但卻拒絕;也許言說,但是緘默。

一首詩把它的墓穴建在空中。

他有一個原則。他把這個原則想好了,可是已經(jīng)晚了。

寫作——表達了我的另一種旅行的渴望。

永不再見面,實則是一種會面。

只有到了愛里面,人們才知道自己的心多么原始,愚笨,不開化,如同閃電降臨——暴風(fēng)雨夜——底下的世界是多么無助和嘈雜?。?/p>

“回憶,喜歡對一個疲倦的負擔(dān)過重的腦子開奇異的玩笑?!保s翰·勒卡雷語)

凡我們做不到的,不可完成的,最終使我們成其為人。

我們拼命努力,但詩卻離我們遠去。詩的眼神驟然間閃出一絲畏怯。它朝我們身后的黑暗退去,一步步退遠。不忍心被我們立即看見——它視我們?yōu)橐蝗河鷣碛吧?、言詞蒼白的瘋子……很有可能,(我們時代的)詩已一字不識。它和最窮苦的心靈在一起,只依靠原始的血肉存活……

他重新埋首在黑暗中。

除了誕生,新生——詩人將永不明了自己將面臨何等規(guī)模的死亡!

在某些時刻,某種情形里,技術(shù),比人類更接近于愛情。

不用看了,所有閱讀都是一雙已然閉上了的眼睛。

空無一人的房門口,佇立著人生一多半的幻象。

我們愛那些能夠把我們的心掏走的人。

文學(xué)存在并非為公正,而是為了偏差。

我們的愛仿佛是我們親手選擇的死亡方式。愛情猶如一場華麗光怪的自殺??墒侨藗冸y道在這個問題上,會允許自己出錯、馬虎?他聽?wèi){自己放棄最滿意的第一方案?而自愿(再一次地自愿)忍受第二種?

事實上,在世的詩人仿佛人群中的海市蜃樓;死去的詩人,也仍舊是那民眾心中、傳說中的縹緲仙境。

作者簡介:

龐培,本名王方,當(dāng)代詩人、散文家。1962年12月出生在江蘇江陰。1985年發(fā)表小說處女作。1987年發(fā)表詩歌。1997年出版第一本書:詩文集《低語》。獲得1995年首屆“劉麗安”詩歌獎,1997年“柔剛”詩歌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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