陳晉
做領導應該干什么事,毛澤東和鄧小平說過兩句極為相似的話。
毛澤東說:“領導的責任,歸結起來,主要是出主意、用干部兩件事?!?/p>
鄧小平說:“我的抓法就是抓頭頭,抓方針。”
出主意,就是抓方針;用干部,就是抓頭頭。抓住了這兩條,也就抓住了做領導的根本。
道理不難懂,做起來卻非易事。歷史上一些領導集團在這個問題上的成敗得失,很值得玩味。毛澤東讀史,多注意此道。
領導出主意,最常見的是在一些重大決策上發(fā)揮關鍵作用。出主意的快慢和好壞,體現(xiàn)決策水平和謀斷能力的高下。
見事早,得計早,是提出好主意的一個前提。為了更具體地說明這個問題,毛澤東還舉了一個例子:“蔣介石就是見事遲,得計遲。形勢已經(jīng)出來了,他還沒有看見,等看見了又不好得計。比如遼沈戰(zhàn)役時他對衛(wèi)立煌的部隊,總是猶豫不決,最后才下決心,強迫他去熱河、到北京。如果早一點,我們圍攻錦州的炮一響就讓他馬上走,我們就沒有辦法,只能切他一個尾巴。如果在我們還沒有打錦州時,就把沈陽、錦州統(tǒng)統(tǒng)放棄,集中于平津,跟傅作義搞在一起,我們也不太好辦?!边@個評點,雖然是10年后的體會,確也符合遼沈戰(zhàn)役的戰(zhàn)場實際,指出了國共雙方統(tǒng)帥部的決策快慢之別。
見事早、得計早的謀斷力,總是在實踐中甚至在失誤中積累和增長起來的。一個成熟的領導者,對有的事情可能見事早,得計早,對有的事情則未必。毛澤東坦言,新中國成立后,對有些事情自己也沒有料到。1959年4月在上海召開的八屆七中全會上,他總結了這樣幾件事:“沒有預料到1957年出現(xiàn)這么大一個風潮,右派進攻。此外,還有兩件事沒有預料到,一個是反斯大林的大風潮,全世界的共產(chǎn)黨跟著倒霉,連我們也無光彩,蘇聯(lián)共產(chǎn)黨也沒有光彩。再一件就是沒有預料到經(jīng)濟指標定高了。1月上旬我召集的那個小會,陳云同志講估計完不成,這種話應該聽?!狈此荚谝娛?、得計問題上的不足,本質上就是總結經(jīng)驗,以便更好地出主意。故毛澤東1941年就講到,“善于總結經(jīng)驗,就是領導者的任務”。鄧小平晚年也說,他最關心的事,“一個總結經(jīng)驗,一個使用人才”??梢?,總結經(jīng)驗也是出主意之一種。
出主意、做決策不是一個人的事,通常情況下要有一個聽取別人意見、汲取別人智慧的謀斷過程。按毛澤東的說法,要“多召集幾個會議商量,然后才能有斷,所斷便是善斷”。劉邦被視為“從諫如流”的典型。在1964年1月7日的一次談話中,毛澤東詳細講了劉邦納諫善斷的幾件事情:一是聽張良勸說,封舉足輕重的韓信為齊王;二是楚漢劃界鴻溝后,聽張良、陳平之勸,乘勝追擊引兵東向的項羽;三是劉邦稱帝后,欲建都洛陽,聽齊人劉敬建議,入都關中長安。這些見事早、得計早的主意,雖然不是劉邦提出來的,但他能及時采納決斷,做出明智選擇。更重要的是,在關鍵時刻總有人給他獻計,改變他的想法,不能不說與他平時著力營造“出主意”的氛圍有關。毛澤東在讀《史記·高祖本紀》的批注中,說“項王非政治家。漢王則為一位高明的政治家”。這個判斷的依據(jù),倒不一定是劉邦戰(zhàn)勝項羽的歷史結局,而是在走向這一結局的過程中,劉邦作為高明政治家在“出主意”這個問題上,遠非項羽所及。
歷史上,還有一個人的謀斷決策方式引起毛澤東的關注,這就是后唐莊宗李存勖。《通鑒紀事本末·后唐滅梁》記載,李存勖把部下康延孝叫到家里咨詢滅梁之事??笛有⒄J為,梁兵目前聚集在一起,我們不能硬打,等到他們分兵合擊我們,每處兵力就減少了,那時可“率精騎五千,自鄆州直抵大梁”。李存勖依此計等待時機,果然奪取了鄆州。
還有一次,李存勖屯兵朝城,梁朝幾路大軍合圍壓境,而李存勖糧草匱乏,難以支撐,于是召集諸將開會想辦法。結果大家都提出退兵求和的主張,李存勖不悅:“如此,吾無葬地也?!彪S后,他單獨找部將郭崇韜商量,郭崇韜建議,部署一些兵將留守朝城,由李存勖親率精兵“長驅入汴,彼城中既空虛,必望風自潰”,并說這個主意他曾經(jīng)和康延孝仔細商量過。李存勖依計而行,果然取勝。毛澤東讀到這些事,批道:“康延孝之謀,李存勖之斷,郭崇韜之助,此三人者,可謂識時務之俊杰。”“已成摧枯之勢,猶獻退兵之謀,世局往往有如此者。此時審機獨斷,往往成功?!?/p>
從李存勖滅梁和毛澤東的批語看,有四點值得體會:一是決策之前,李存勖總是主動謀于人,一謀不行,換一個范圍再謀。此為多謀、善謀。二是謀于人但并不被別人的意見牽著走,胸中有基本的判斷和方向,因此他沒有采納諸將退兵求和的主張。此為能斷、善斷的前提。三是郭崇韜、康延孝的高明處,是不被表面困難嚇倒,看出不利形勢背后潛藏的機會,提出精兵奔襲之策,屬大智大謀。四是李存勖在關鍵時刻有“審機獨斷”之舉,凸顯出作為團隊核心人物的決策魄力。以上四點,比較具體地展示了“出主意”的領導方法和謀斷過程。
最重要的出主意,當然是確立路線方針。對執(zhí)政者而言,尤其如此。西漢初年,劉邦、蕭何推行“無為而治”“輕徭薄賦”“與民休養(yǎng)”等政策,是符合大亂之后基本國情的聰明選擇。繼任者曹參的政治智慧體現(xiàn)在他能夠確認這條路線,并且不顧非議地堅持下來。正是“蕭規(guī)曹隨”,打下了“文景之治”的基礎。此后漢武帝根據(jù)國情的變化,將執(zhí)政方略變?yōu)榉乙宦?。漢武帝的孫子漢宣帝堅持這一執(zhí)政路線,但宣帝的太子(即后來的漢元帝)卻勸其父改變執(zhí)政路線,多用儒生,以行德教仁柔之道。宣帝很不高興地說:“漢家自有制度,本以霸王道雜之,奈何純任德教,用周政乎?且俗儒不達時宜,好是古非今,使人眩于名實,不知所守,何足委任?”由此罵道:“亂我家者,太子也!”
毛澤東很注意漢宣帝父子的這場爭論。1966年3月,在杭州的一次談話中,毛澤東再次提到:漢元帝用《詩經(jīng)》治國,“儒學”治國,漢宣帝對他說,漢朝要亡在你的手啊。西漢一代,也確實是從漢元帝手上出現(xiàn)衰變的。由此看出,執(zhí)政者確定的路線方針這個大主意,是會直接影響歷史盛衰的。
漢宣帝父子關于執(zhí)政方略的爭論,事實上已經(jīng)涉及“出主意”與“用干部”的密切關聯(lián):行德教仁柔之道,必然要多用儒生治國;以霸王道雜之,自然要多用名法之士。對二者的關系,毛澤東1938年有另一種提綱挈領的表述:“如果是賢明皇帝,就會是忠臣當朝,用人在賢;如果是昏君,必有奸臣當朝,用人在親,狐群狗黨,弄得一塌糊涂。中國歷朝以來的組織路線,即干部政策,都是隨著政治路線改變的?!庇酶刹康年P鍵,就是選擇什么樣的人貫徹實施既定的路線方針政策。毛澤東說的“政治路線確定之后,干部就是決定的因素”這句名言,道出此中真諦。提出主意后,用贊成者、不贊成者、模棱兩可者,在大是大非問題上根本就糊里糊涂者,結果會很不一樣。
(摘自《讀毛澤東札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