沉河
即日起,我租住在 湖旁
一個集裝箱房里
空空如也的鐵皮中,裝著個
想把自己放空的人
俗事已盡,俗時很短
我先向顧城致敬
再向屈原致敬
這些主動或被動的流放者
一直令我向往
“既滋蘭之九畹兮
又樹蕙之百畝”
這并不艱難的理想也許可以
借一片湖水和晚霞實現(xiàn)
親人們,朋友們
有一天我沿著湖邊走得很遠
到云煙縹緲處或無路可走處
我會自動地回來
暮色照在我的背上
給我最好的安慰
是時候改變了
它不是來自一陣春風(fēng)
或一片秋陽
別樣的生活在誘惑
它不會是最好的
也不會是最需要的
我的短暫里有
漫長的未知
重新親近泥土吧
在低微的生命里尋找生命
我傾聽到古老的呻吟聲
是根須在地底下掙扎
波浪在水面上掙扎
血液在心臟里掙扎
但它們都不知自己的結(jié)局
白露之后,湖水變得冷靜
貪歡的水?;氐桨渡?/p>
準備迎接
干枯的生活
我參與了最后的收割
稻子和草在一起
戲稱稻草。顆粒歸倉之前
金黃的陽光必得巡視
晚霞越來越早,愈見悲寂
遠山低矮,影子不長。但顏色
終于鮮艷??人月?/p>
也多了起來。仿佛孤獨的人
到了人群中。它們夾雜于
喜悅里。
從來沒有過歡樂
也無悲傷。遠方
一個農(nóng)人未及回家
等在一棵柳樹下
他所遇見的唯一依靠
湖水張開了無數(shù)張嘴
吮吸著往日時光
它的記憶里,雨
都是從前的,來來去去
在今年,更加殷勤
我同一些植物處于
迷茫的籠罩中。從不知道
一場雨會下多長
天空沉重,有時任性
我怕想到我的窮親戚
他們遲早會有咒罵聲
從這片湖水中升起
秋天啊,一陣雨,一陣涼
暮色也不再是一匹
溫暖的布
失蹤的遠山又淡然地
回到家。白鷺在湖面繼續(xù)舞蹈
興致已不如雨前
湖水安靜而不安寧
我終將搞明白其深處
有多少秘密
這雨下得并不適時。植物們
大口喘息著,清理自己
濕潤的身子,重新開始
老去。只有荷葉,從水里撐出的
綠帽子,一生都不曾被水打濕
雨點還待在它身上,變?yōu)?/p>
更大的雨點。君子之交
即為荷葉與水吧。他們竟如此
漠不相關(guān)。
每片夕陽都是一扇
通往夢鄉(xiāng)的門
可每次我都迷戀于輝煌燦爛
直到它關(guān)上
留我在門外獨享一個人的
清醒。湖中時發(fā)“咕咚咕咚”聲
把軟綿綿的夜幕
變得緊張。我慶幸
有像我一樣不眠的生物
保持著暗夜的生機
而轉(zhuǎn)念,這時代
并不缺少熬夜的人
只缺少日落而息者
我撫摸著一棵仿佛
無時無刻不在睡眠的
小樹,頓生羞愧心
我開始湖邊修行第一步
先張耳朵。波浪的拍擊聲
游上岸來,野狗的狂吠聲
在四野奔跑;一朵花向天空
打開了自己,一滴露水
自墜于大地;蝴蝶尋找伴侶
蜻蜓成群結(jié)隊;蒼蠅總是
急不可待的,蚊子投擲核武器
有神仙漫步于云中
無雨便是無雨,無風(fēng)而無不風(fēng)
那些呼喚、交談、贊頌、咒罵
都出自我的同類,在一輛輛
飛馳的車里,呼嘯而來,呼嘯而去
再睜眼。把耳神經(jīng)轉(zhuǎn)移到
泥土、石頭、荷葉上去
無聲,無聲,無聲
它們一生閉緊了嘴,什么也不說
也看不見它們的耳朵
我分明知曉了不朽的奧秘
一只烏龜潛伏湖底已久,忍不住向我
表示了贊同,卻因此
只能活上千年
人們所說的風(fēng)傳
和風(fēng)沒有關(guān)系
我聽見的風(fēng)聲來自
古老的歐陽修兄
無論如何,風(fēng)中的湖水
是個受難者
風(fēng)聲一起,他聲俱匿跡
今日之風(fēng)乃無云之風(fēng)
今日之風(fēng)乃肆虐之秋風(fēng)
今日之風(fēng)絕望而悲涼
今日之風(fēng)亦是被自我追趕的命運
黑暗的窗玻璃后面
有人打開了錄音設(shè)置
他把風(fēng)聲送至更遠
此謂偏見:我認識這棵柳樹嗎?
如果它并不認識我。以此類推
我無比親近的這座湖及其
環(huán)繞它的山川萬物,我們其實
互為陌生。我站起身來
放下手中的一切;進而
忘記自己是誰,我們都
一起被裝在一個空里
有時有,有時無
這一切是如此新鮮
我都無法傳達于你
月光是白的。是黑的也
沒有關(guān)系,譬如照在莊稼上
月光下可以讀書?,F(xiàn)在讀
有點做作,只能想一想
湖水調(diào)戲下月光,也不是
湖水的意思。是風(fēng)做了月老
月光被捉住了,它是主動
被捉的。它并沒藏起來
我可以做個亮堂的夢
我慣于以夢復(fù)制生活
秋天告訴我
什么樣的過去值得收撿
屋前一小片竹林
竹林前一大片稻田
竹子和稻子在秋天
一起成熟,卻不會
一起被收割
青黃相接的風(fēng)景
于此分明,定調(diào)
將持續(xù)至下一個春天
年復(fù)一年,機器
已讓收獲取代了
播種與收割
稻田被奴役,正如竹林
成為最普遍的畫作
奔跑吧,在稻茬上
跳躍,又俯身快速地
撿拾一根稻穗
我把它深藏于
我的童年
上岸的人已走得無影無蹤
沒上岸的人再也沒有
在水邊我尋找
自己的宗教
有人說上善如水
有人說逝者如斯
有人看它清
有人看它濁
弄不明白的人
投了江或湖
想弄明白的人
到山上建起廟
他們離我都不太遠
高山上傳來了
大海的聲音
萬籟俱寂。和愛人一起討論
每日所思最多之事
她稍思索,答曰:寫好文章
教書很好的她害怕著文
或許這是她最真實的回答
卻不是我要的答案
我所問只是反躬諸己
我想回答:我每日
所思最多之事是
悟道。是如何讓自己在茍活中
遵循古代圣賢教導(dǎo)
成為一得道之人
她“撲哧”笑出聲,帶動了路旁
一片小樹葉飄動。黑暗中
我看她是明亮的,而我內(nèi)心
也有著空曠
一覺醒來,恍然見這里
何其廣大,何其豐富
已夠稱得上是片曠野
我是否已是遺世獨立
我宣告
我愛上了一個無形的人
便有了陪伴的無限
它們以水、空氣、光的形式
存在,也化身為小草、爬蟲
及它們背負的一粒塵埃
這些小而細微的存在是否是
存在的根本
我不喜歡那些攀緣到
其他植物上的植物。它們纏死了
我十年的海棠、十年的月季
并讓一棵尚弱小的枇杷樹日漸枯萎
我的忍耐和仁慈付出了代價
我迫切地期待著冬天的到來
讓它們終老于命定的一年光陰吧
忍耐已到了盡頭,仁慈依舊
留下幾粒種子,墻腳
才是它們的祖地
陽光很好,風(fēng)卻料峭
我把夏天的衣物清理翻曬
順便敞開自己的外套
曬曬肚皮。我還想曬曬
自己的內(nèi)心,總有一些
生活的霉點要去除
湖水在面前翻轉(zhuǎn)著身子
遠山漸漸地脫下了濃妝
天空中一絲云彩都沒有
也掀開了它藍色的肚皮
那位妻子或母親孤零零走向湖邊,做什么?
她低聲地哭泣,任淚水滴落湖里,做什么?
秋風(fēng)一陣陣撕開她的衣襟,做什么?
夕陽燃盡熱情,大地死氣沉沉,做什么?
空氣中不斷有故事飄來,它們是戲謔的。
湖底涌起的故事,怎么都那么悲涼?
這首詩有必要寫在一塊井田里
并選擇了一根榆樹枝做筆。恰巧
我頭顱的陰影也投射在它上面
每退一步,一行詩便顯露出來
兩只蝴蝶在蝴蝶蘭中追逐
一只大公雞無所事事地停留在
雞冠花前面。野烏龜被我養(yǎng)在
龜背竹下。已熟悉我的黑狗
正細嗅著一根狗尾巴草
那頭已上岸的水牛戀戀地望著水
返身擦了擦榆樹,一片片榆錢子
便紛紛落在了這篇寓言上
來看我的朋友在我的水寫帖上
寫下四個大字:遠相過從
他又用小字說明,系今日來的路上
所悟云云。這四字有來歷
又沒有來歷。它是對過從甚密的
反對,又沒要斷了朋友的情義
它承接了孔夫子所謂君子小人之
交往判斷,又有點興之所至的
隨意。這可能是朋友自己的
立世原則,也能予我以警醒
遠一點“過”,遠一點“從”
四個水寫的字很快消失
像世間大多數(shù)過耳的道理
今晚月半,但清幽之美堪比想象
桂花初香,已不斷沉淀沖擊而來
雜事已畢,諸念不起,只甚想你
計劃明日動動身子,看附近有無
郵局。聽說外界有了諸多新變化
你得適應(yīng)。如有不適,可來看我
如來,順便攜帶去年新置的棉被
我沒想到氣溫下降太快,冷死了
當(dāng)然,你來了,我便不怕冷了哈
對了,我如何把此信寄予你呢?
這世間我們好像早已丟了地址呢
我想到真正的朋友,他不僅
與我有著同好,更與我
有著同惡。即便如此
我們還要能在這個陰天
帶著各自的光偶遇。這樣的朋友
像今晚的星星一樣少
我打開電燈,偶爾看看窗外
漆黑一團;再點燃蠟燭,還是
漆黑一團。我想對兩個
最親密的朋友說,你們
一個是電燈,總是陪伴我
一個是蠟燭,總是安慰我
讓所有的光都不是虛無的
天干物燥,枯草叢中總有
石頭露出。我將跑步
改為慢行。不時看看遠山
大多時刻緊盯地面
千年的流水,總會把
萬年的石頭帶下來
交給江湖;總會有百年的草根
擋住了幾塊的去路。今天
我把前些時撿的一塊石頭
送給我的一位年輕朋友
青年才俊,正當(dāng)而立,娶了嬌妻
搬了新居。屬于他的時代
正在開始。他一眼看出那石頭
是顆心形,脫口道:一顆實心
我說:你就用竹根做個底座吧
放在書桌上,也算個清供
打開書,看到“烏云”二字
我抬頭向四方天空尋找
西南山頂上正有一些
越來越密集;看到“雷霆”二字
我不用分神,周圍格外安靜
接下的“風(fēng)暴”也不會到來
書是一個俄羅斯女子所作
一百多年前,她在寫她
糟糕透了的時代和心情
我仿佛在古中國的天空下
把它排解。放下書,閉上眼
看了看自己的心,和此刻
淡漠沉寂的湖面
秋天的事情到此為止吧,泡壺茶
抄一首二十多年前的舊詩:《秋》
“田野四季的植物已經(jīng)歸攏
還有未曾撿拾的稻草覆蓋了裂開
的泥土。溫順地延伸到深處”
“……脫落的林木……顯露在外
……過去如大地。陽光輕撫……
……聲音在泥土中消失……”
“一個人在大道的盡頭……
非常微妙,仿佛無意中樹葉飄零……”
茶好苦。那些省略了的詞句,比如
認真、嚴肅、直指人心、靈魂、光輝
完美、永恒……曾經(jīng)指引過我的青春
大風(fēng)起兮,一棵樹
和所剩無幾的浮云、流水
一起狂歡。只是這并非
樹之所愿。只有石頭
一動不動。它以冷漠對抗著
越來越深的寒冷
此刻,我把自己等同于
一頭無所事事的牛
我瞪大雙眼靜觀著這一切
快了,快了!抒情的日子
還將到來,烈火在曠野上
熱烈地舞蹈。我們在冬天
也是有好生活過的
立冬之前,我的習(xí)慣是
把該收獲的東西收拾干凈
留下裸露的大地,和自己
一起等待。冬天
就是一次較長的休眠
一只出生晚了的蚊子
從它的飛行中能看到
渴死的命運。不小心翻身
露出肚皮的蚯蚓
我抓了把泥土把它蓋住
耳邊已經(jīng)少了些什么
哦,噤若寒蟬。哦,如履薄冰
我也要少出點聲了
我們一起等待的轉(zhuǎn)變
誰知道是怎樣的呢
友人你提酒來,想效仿古人
以雪下酒,那我得找個破茅屋
好對得住你的盛情
你說不必,一塊空地即可
那我得準備土灶、鐵鍋和篝火啊
魚即從湖中撈起
蘿卜白菜蒜苗即從菜地里取起
一杯一杯又一杯
你我把自己灌醉
只是一切酒事皆情事
你未曾帶一位紅顏知己
這酒便當(dāng)它作虛無之氣
我們喝下了些什么呢
我們其間又嘮叨了些什么呢
你把你這老身軀變成了
一根鐵棍,我把我變成了
一堆泥。你的敵人不在這里
我的身上沒有花朵
愛呀恨呀混沌成眼前的黑
你后退著向我告別道
有何進步可言,能退回去多好
此刻清醒的唯有此醉語
小雪之前必有妖怪狂嘯
這是我未曾見過的大寒風(fēng)
那些枯枝敗葉,老朽者
那些立足尚淺的植物
一夜之間,被掃蕩個遍
然后是刀鋒一樣尖銳的雨
鉆進了茍且偷生者的蟲眼
然后是衛(wèi)生員身穿白大褂
把傷痕累累的大地小心地
擦拭。這其實是植物們
開始過冬的準備:丟棄,遺忘
讓自己一無遮擋,不再相互糾纏
以一顆寂滅之心去面對轉(zhuǎn)折
作為志在做一個好園丁的人
我在植物們身上學(xué)習(xí)如何過冬
要把多少脆弱、混沌以及荒唐的情感
冰凍起來,只露出一個缺口
此俗世必要之呼吸
無論你曾經(jīng)把螢火蟲是關(guān)在
玻璃瓶、塑料袋還是蚊帳里
如今再也難找到這個
帶著自身的光照亮他人的小東西
每一只螢火蟲,在白天
失去光彩與神秘,像在睡眠
這是它的好運
我從來沒有聽見過螢火蟲的叫聲
它好像就是為那些聽不見的人
而誕生。我看見過一個小伙伴的
驚喜:他用發(fā)不出聲音的嘴
一張一合,應(yīng)和著螢火蟲的
一閃一閃。我真的想聽見
他們在說什么。當(dāng)然
我什么都沒有聽見
我也和螢火蟲說過話
只能是自言自語。聽見人來
馬上閉緊了嘴唇
并不是所有的呼喚必有應(yīng)答
把人生當(dāng)人工過的母親
告訴我一個真理:泥巴在冷天
也要休歇。她老了
閑下來的日子只是種點菜
對孫兒的想念才是主要的生活
在冷天,她變得像一件老棉襖
我提著一把鍬在田野上巡視
把自己想象成父親年輕時的樣子
他當(dāng)年一個冬天無所事事
謹記母親的話語
只挖藕,不動其他土
黑乎乎的藕洗去污泥后是潔白的
這幾乎是冬天唯一的變化
最漫長的黑夜
是否真已過去
并不值得考究
有些時日了
白晝與黑夜
并沒什么區(qū)分
苦難和麻木
也混雜莫辨
一個枯老頭出神
盯著一棵落葉樹
互相看到真相
都活著仿佛死去
微風(fēng)中,波浪無力地
拍打著波浪
在睡眠中趕路
我聽首老歌
給花樹們理了發(fā)
它們更為精神
我給一顆種子問話
一星期后,它以紅芽作答
我給一株紅芽問話
三天后,它以綠葉作答
我給一片綠葉問話
倆月后,它以花兒作答
我給一朵花兒問話
一個月后,它以果實作答
我喜歡這種沉默的交流
緩慢而有變化。仿佛舊時代
我給她一封信,只是問候
她回復(fù)一段情,也是問候
多少年過去了,我們
有了一個孩子,他有時像我
有時像她。照亮了
我們同甘共苦的日子
夕光游走在大地邊緣
越來越暗,越來越沉寂
最終成為廣大之夜色
這運動著的光和影
構(gòu)成了我能體會到的光陰
被閱讀的詩篇此刻也是
一團夜色,進入了休眠
但我會用燈光把它喚醒
多少年了,我習(xí)慣于違背
萬物的意愿,直到今天
消逝的夕光,像一個人
將老時的呼吸,讓我有
片刻的反?。哼@人造的燈光
居然比上蒼造的夕光
更為醒目,仿佛可以永生
而我沒有勇氣,把它關(guān)閉
被收割的莊稼和被燒毀的野草
不是此刻田野的缺席者
那些依靠植物們生存的
小動物和昆蟲們,或遠走他鄉(xiāng)
或把自己深陷于泥沼里
以遵循自然定下的法則
我作為一個不能冬眠的人
只擁有把自己從人群中缺席的
權(quán)利(它真的是權(quán)利嗎?)
卻不能放棄日日需要的庸常
每一天,山岳被河流折磨
藍天被大海毀滅,永恒者
依舊永恒著
注:①湖位于武漢市蔡甸區(qū),自然生態(tài)保持較好。湖邊有一個牧野農(nóng)場,農(nóng)場主人在那兒有一個“集裝箱出租項目”,邀請一些向往田園生活的人去那里種菜休閑。
(寫于2016年9月至12月)